第二章 英格力士

何平始終認為,過於猖狂的人,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比如蠻子,他自認為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何平擊倒就是勝利,可是他錯了。

蠻子是被方琦扶著回去的,石鎖打破他的前額,血很瀟灑地噴濺四方。

何平那晚差點沒吃上飯,石鎖擊中蠻子的時候,他很堅決地做出了一個決定——逃跑。直到回家,他才想起,脖子裏的鑰匙被用來當作了武器。接著返回,在茫茫夜色中尋找,許久才覓到沾滿黏稠**的石鎖,他把它解開,鑰匙掛回脖子。晚飯很淒慘,飯菜已經涼透,照例隻好用開水泡了,又湊合了一頓。

比晚飯還慘的,是他那張已經變成豬頭的臉,因為若幹次被襲擊的緣故,腫脹、發泡,和從前的何平相去甚遠。院子裏清風涼爽,大概對消腫是有利的,他搬個馬紮,坐在那裏,看從樹上墜下的“吊死鬼”。“吊死鬼”被一根根細絲糾結,倘若剝開繭,會看到裏麵蜷縮的蟲類。雞是很喜歡這一類綠色食品的。

作為一個獨生子女,何平是很孤獨的。他沒有姐姐,也沒有哥哥,很多時間隻能自己消化孤獨。孤獨是一瓶麥乳精,你不可能一口吃掉,隻能一勺一勺往外舀。孤獨是下雨天地上的淺流,你可以追蹤它的脈絡流向何方。

除了看“吊死鬼”,何平在孤獨的時候還做一些事排解孤獨。他可以看電視,但周二下午沒有電視節目,屏幕上隻有雪花,所以周二的下午,何平還是孤獨的。他可以到河邊看釣魚,心情好了可以指手畫腳,故意大聲說著笑話,給魚通風報信。他可以對著風扇發出“啊”的聲音,如果風速很低,聲音會被阻隔,聽起來就相當有趣。

何平就是用這種“有趣”來對抗孤獨,他當時還太小,不知道孤獨是什麽。他隻知道,孤獨就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數得清天上的雲,指揮地上的蟻軍。這後來成為他骨子裏的一種東西,不把酒臨風,一樣可以寵辱偕忘。

就這樣,他在院子裏待了一夜,還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巨大的“吊死鬼”晃晃悠悠懸在他的麵前。突然,繭破了,蠻子從裏麵殺出來,臉上橫豎著血漬。何平就是這時候醒的,牆上的木紋老式掛鍾響了幾次,嚇跑了飯桌上啃食殘羹冷炙的貓,也把他攆到了學校。剛進校門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刺鼻的農藥味,那種特殊的味道彌漫在校園上空,似乎浸了一夜。

遲到是個很可怕的罪名,何平因為這個罪名被勒令站在門外。班主任因為上次的風波對他還有陰影。班主任始終都想知道,何平和方琦在那個下午到底幹了什麽。何平伸頭看了一眼方琦的位子,空的,心裏不自覺就慌了。何平想,她肯定是去照顧蠻子了,她是蠻子的親妹妹,真是個體貼的好姑娘。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腳步聲,頭裹紗布的蠻子向何平走來。

《動物世界》裏,大型貓科動物準備向獵物發動進攻的時候,通常會踩著貓步,踽踽獨行。何平眼前的蠻子,就是這個態勢。何平在想是否應該逃跑,或者幹脆跟他拚了,昨天的經曆告訴何平,強者也並非無懈可擊。就在何平準備耍陰招的時候,蠻子的手搭在何平的肩膀上,很沮喪地說,方琦自殺了。

方琦是昨晚喝的藥,她精心挑選了學校這個地點,想用這種方式表示抗議。她本來沒有這個愚蠢的念頭,蠻子和何平的衝突讓她意識到事情遠非想象的那麽簡單。蠻子是她親哥,親哥都不相信她,這世界也真叫人絕望。所以,她給蠻子裹好紗布,待家人入睡之後,提著農藥瓶子去了學校。

也許是方琦的抗議起到了效果,蠻子終於知道他是錯怪妹妹了,不然,也就不會將手溫柔地搭在何平的肩上。何平和蠻子的敵對到此為止,因為他們都是隻對方琦好的人。何平拉著蠻子,二話不說,讓他帶去醫院。走的時候,班主任探出頭,說,你給我回來!

蠻子背對著他,消失前,右手折到背後,剽悍地伸出一根中指。

每個學校都有不聽話的學生,他們因為身體的早熟,四體強壯,思想超前。他們通常成績很差,但情商卓越,深得異性歡喜。倘若一拍即合,就能在學校裏掀起驚濤駭浪。

他們去的時候,方琦正在喝湯。很幸運的是,她對農藥的味道不甚滿意(也很難滿意),喝下去不少,但接著就吐了。所以,當她被送進醫院,隻進行了簡單的洗胃,之後的狀態就比較矍鑠了。她很驚訝地看著出現在病房門外的何平,更驚訝的是,他的親哥——蠻子,親熱地將一隻胳膊壓在何平的背上。方琦說,你們……

何平說,鑄劍為犁了。然後和蠻子相視一笑。

何平說,你怎麽這麽傻,萬一那啥,可怎麽辦?

方琦就“撲哧”笑了,說,如果不傻,你們不知道要死磕到什麽時候呢。

方琦說話的時候,嘴裏的農藥味就歡快地散出來。方琦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她對世上的濁惡有著本能的排斥,他們以後評價一個飯館的衛生程度,通常是拿方琦吃過後是否拉肚子為標尺——比藥監局還要準。

因為罰站,沒有進教室,書包還在身上,何平就把它解開,拿出隨身聽。接著打開鉛筆盒,拿出一根粗細適中的2B鉛筆,將一盤卡帶搖完,然後交給方琦。何平做這件事的時候很自然,一套程序下來,方寸不亂,氣定神閑。方琦很感激地看著何平,突然問:劉美麗給你看什麽了?何平一愣,說,英格力士。

方琦聽著耳機,愜意地閉著眼,絲毫看不出這是昨晚剛喝過農藥的。她甚至還有工夫打聽劉美麗,如果知道那本書上寫滿了“i”,不曉得她會不會立刻翻臉。何平開始懷疑,方琦是否喝了農藥,或是隻沾了下嘴唇。她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智商頗高。何平看著躺在**假寐的方琦,心想,這個姑娘不簡單哪。

蠻子隨後把何平拉出去,他們靠在醫院刮了仿瓷的白色牆壁上,牆的下半部塗了綠漆,許是久了,剝落成一麵癩子。蠻子掏出一包煙,彈出一支,示意何平點上。何平猶豫了一下,也隻是一下,就接過來。那是何平第一次抽煙,嗆個半死。第二口煙就暈了,遠處的護士倒立著S形向他走來。何平扶著牆,看著笑破肚皮的蠻子,說,你丫來報仇的吧?

他們探討了那天的對決,比較了雙方的優劣。蠻子的優勢在於拚命,他給何平傳授打架技巧,說,如果對方人多,也不必怕,你找準了一個,往死裏打,其他人就會怕你。但是你記住,千萬不要怕事兒,越怕,事兒就越會找上你。何平的優勢在於投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還得感謝方琦,何平說,天天搖卡帶,練出來了。說完,將煙頭一彈,紅星兒準確飛入兩米開外的垃圾簍裏。

回到學校,何平終於沒能逃脫“政治教育”的厄運,一來罰站開溜,二來結交閑雜人等。這個“閑雜人等”,指的就是蠻子,他臨走時亮出的那根中指讓班主任十分光火。他說,這樣的人渣,打著不走,攆著倒退,你卻要跟他在一起。然後,又給何平描繪出一幅十分燦爛的未來景象:好好讀書,讀書好了就有好的生活。

那個年代,知識還能改變命運。恢複高考以後,“學霸”們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在相對公平的環境下考取功名。每個學校都有成績拔尖的典型,普通人的靈光一現,通常都是他們的基本題型。這些人經過千錘百煉,通常都能考取理想的學校,名字用墨汁寫在紅色的紙上,貼在校門兩側“錦衣日行”。

何平很羨慕這些人,但並不迷信。他開始有自己的思想,對書本上的內容有了質疑的膽量。書是一定要好好讀的,讀書好了可能會有好的生活,但並不絕對。相反,倒是很多“學渣”,因為沒有退路,破釜沉舟,殺豬殺出了名堂,搬磚搬出了豪強。

班主任的話讓何平精神振作,“好好讀書,讀書好了就有好的生活”一瞬間成了何平的座右銘。他想,方琦的父母肯定也跟她說過同樣的話,不然,這個丫頭為什麽那麽賣力地學習?但是,問題又出來了,方琦的哥哥蠻子,似乎並不認這個理。何平想,蠻子以後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他隻會打架,教人學壞。

這個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某一天,當何平正在上課的時候,樓下發出一陣喧嘩。這種喧嘩最終導致教學無法進行,老師夾著課本走開,學生們擠到護欄,看到了站在校園中央的蠻子。他拿著一個大喇叭,高呼口號。內容是:義務教育我們已經付錢了,為啥還要捐款建樓?

捐資助學,是八九十年代方興未艾的一場運動。其內容是,由學生掏錢“讚助”建樓,以興百年大計。何平後來與很多同輩提及此事,大都義憤填膺,覺得當年這錢是肉包子打狗了。可是在當時,這絕對是覺悟高的體現,像蠻子這樣高調反對的,少之又少。所以,蠻子很快就被轟了出去,而且一攆就沒再回來——開除了。何平就知道,蠻子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似乎是天意,沒過多久,蠻子的家裏就出了事:他的父親病亡了。

也就是說,方琦的父親沒了。

何平對方琦的父親並不陌生,他是市棉紡廠的廠長,而何平的母親,正是市棉紡廠的工人。在何平很小的時候,曾跟著母親去過那個棉紡廠。它的位置很偏,周圍有農田,不時有抽水的管子往蓄水池裏補充給養。方琦和蠻子有時也在廠子裏玩,隻是廠子太大,沒有碰麵的機會。後來,彼此談到父母,才會由衷地發出感慨:原來你也是棉紡廠的子弟!

棉紡廠在曆史上曾經是炙手可熱的國營單位,因所需技術含量不高,工作時可穿著白衣素冠,所以很受女生青睞。何平在母親的棉紡廠裏見過許多漂亮的女工,她們上班的時候戴著口罩,像一支神秘的安全部隊。廠房環境嘈雜,即使站在一起,也彼此聽不見講話,所以那個年代並不盛產八卦。總體來說,何平喜歡那個時代的人,她們幹淨、開朗,明豔動人,是計劃經濟中難得一見的一抹亮色。

方琦的父親是個好人,何平曾不止一次地聽母親誇讚其人品。也許是人品太好,遭到了猜忌,當廠子裏少了些錢的時候,便有人懷疑是被“一把手”貪汙了。方琦的父親是個性格比較內向的人,遭此猜忌,憤憤不平,終日酗酒,終於把身子糟蹋壞了。之所以提這件事,是為了緬懷一個好人,他在80年代權傾一方,卻因為幾句流言英年早逝。何平相信,他是一個清白的人。

市棉紡廠此後的境遇,也驗證了何平對方琦父親的評價。僅僅幾年,國有企業市棉紡廠就瀕臨破產邊緣。提及原因,何平母親總會提到新上任的幾個廠長,如何購買高級小轎車,如何低價出賣國有資產,最後到了連工資也發不出的窘境。即便如此,那些新上任的廠長仍然換車,而且一輛比一輛昂貴。這讓市棉紡廠的工人憤怒,他們四處維權,卻毫無結果。

方琦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就變得情緒低落,鬱鬱寡歡。何平從此就經常到她家探望,漸漸和蠻子成了兄弟。何平說,你能為大家說幾句公道話,而我們卻不敢。蠻子就笑而不語。父親去世後,蠻子就四處打工,補貼家用,開除離校對他而言,倒是個不算太壞的結果。他們家並不富裕,即使當廠長的父親在時也如此。

何平家的境況也大致這樣。當“下崗”這個詞風靡全國的時候,發不出工資的市棉紡廠開始了“大清洗運動”,原本已被拖欠一年薪水的工人們憤怒了。在抗議未果的情況下,他們數次采取了十分極端的方式:集體臥軌。以期用這種自殘的方式引起有關方麵的注意。

有一天,方琦和蠻子急匆匆找到他,問:何平,你媽在不在家?

何平說,不在,怎麽了?

壞了,蠻子說,你不知道,她們去堵火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