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劉美麗

方琦的母親也是市棉紡廠的工人。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方琦和蠻子發現母親失蹤後趕過來找何平。

她們和許多人一起堵火車,後來驚動了高層,著手解決市棉紡廠的遺留問題。

這件秘而不宣的大事發生在國有企業的陣痛期,改革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於是,方琦的母親和何平的母親就成為了這種代價。她們終於下崗了。至於市棉紡廠裏的高級小轎車,拖欠了一年的薪水,以及被挪用N年的養老保險金(這是後來才捅出來的),都不了了之。每當母親在家唉聲歎氣的時候,何平就寬慰她: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你們堵火車也不專業啊。

那時候的課本裏,已經出現了類似於市棉紡廠這樣的問題,通常尋根溯源的時候,總不忘說一句“這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總之,是想方設法讓你明白,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曆史的必然,不要螳臂當車。後來做試題,八股論述,讓出謀劃策,如何解決這個難題。何平大筆一揮:堵火車!當即被判了零分。

何平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變化的,之前他的學習成績很好,也很乖。後來就變了,經常逃課、上網,成績一落千丈。何平的父親是個司機,80年代初倒騰貨運,後經高人指點去了單位,然後到公路局開車,漸漸混出模樣。他沒混出來的時候,何平在學校混得很好,等他混出來了,何平反而開始混跡江湖了。

這讓何平的父親非常氣惱,在他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就收拾了何平一頓。也許是父親的皮帶質量上乘,於是他很信賴,不顧褲子掉到腳趾的危險,抽出,在何平身上鞭來策去。為了配合父親的良苦用心,何平象征性地呻吟幾聲,表示這真是一場成功的教育。等他放何平回校,何平便又接著逃課、上網,成績就不是一落千丈了——壓根兒連考都沒考,哪來的成績?

方琦對何平的變化十分痛心,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夜之間,何平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何平當然也十分愧疚,自從在網吧“工作”後(和工作差不多了),何平是晚上“加班”,白天睡覺,幾乎沒有時間搭理方琦,搖卡帶的獨門絕學也快忘得差不多了。終於有一次,方琦在課堂上把何平弄醒,遞了張紙條,上麵寫著:Why?何平在下麵跟帖:因為它看起來很真。

也許看上去是很矛盾的,網絡世界的虛幻,讓何平感到的卻是真實。何平在遊戲裏縱橫馳騁,笑傲江湖,與南來北往的人稱兄道弟。如果運氣好,再加上小小的努力,有了裝備,有了地位,他會被推上神壇,everyone跪於腳下,山呼老大。而在現實中,何平隻能眼睜睜看著蠻子被開除,工人們為了可憐的工資去堵火車。而何平,什麽忙也幫不上。

這些話,何平不能對方琦說,說了她也不懂,懂了也未必透徹。他們是分屬兩個世界的人,她對這個世界抱有幻想,認為“好好讀書,讀書好了就有好的生活”;而何平對這個世界的麵目漸漸看清,認為“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純粹就是一個美妙的狗屁。何平的父親不懂數理化,他走南闖北顛兒顛兒的,最後居然還升了職,比大部分人過得都要好。

何平的父親是一位徹徹底底的人生贏家。人生贏家的含義是,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機會來了。何平的父親出生在一個十分偏遠落後的叫“何家灣”的地方,和嘴裏含著玉出生的“富二代”相比,他是含著土出生的。但是,這個略顯糟糕的開頭卻很接地氣。他當兵,學會開車和修車,改革開放初期就已經天南海北跑運輸了。從當年留下的影像來看,何平的父親已經穿上鋥亮的皮鞋,戴著時髦的墨鏡,手腕上明晃晃、沉甸甸戴著一塊上海牌手表。

當時,手表還是稀罕物,何平的父親也是通過各種渠道才搞到一塊。打籃球的時候,他就把這塊手表戴上,舉手投足間,輕而易舉就能成為焦點,引無數少女競折腰。時隔多年,何平的父親早已記不清,他是為了打籃球而戴上手表,還是為了展示手表而打籃球。何平的父親是一位有態度的人生贏家,當手表不足以彰顯身份的時候,他委托遠在四川當兵的戰友,用火車運來一輛自行車。為了防止磕碰,自行車的每一個部件都用報紙裹好,從火車站卸下,剝開報紙的時候,分明有一種“寶劍出匣”的味道。

當人生贏家時時走在時代前列的時候,自然吸引了美人的關注。何平的母親在80年代是標準的美女,她有崇高的信仰、健康的體魄,還有一顆和人生贏家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的心髒。盡管他們後來也會為生活瑣事而拚菜刀,從街頭砍到街尾,水壺摔碎過三個,但總體上他們還是不離不棄的。在生下何平之前,這一對人生贏家幾乎跑遍了祖國的東西南北。這些故事以黑白相片的形式流傳至今,他們在物資匱乏、民風淳樸的80年代展現出豐腴的軀體,滿臉洋溢著驕傲的神情。

即便如此,何平的父親還是對他不學習這事兒非常不滿。父親認為,每個人的經曆都是不可複製的,他沒上過學能走到今天,而何平就未必。或者,父親有時會很狂地設想,如果當年上了學,現在不知要混成何種模樣。從此,父親養成了每天數落何平的習慣,內容比較雷同:首先闡明他是老子,接著誇某某家的孩子如何爭氣,最後得出結論,虎父出了犬子,何平就是那個廢物。

老實說,何平很不喜歡他那種趾高氣揚的樣子,即便是老子,也得先當孫子,後當兒子,最後才能當老子。還有,某某家的孩子爭不爭氣何平不知道,每個人走的路不一樣,沒有什麽可比性。最後,他似乎永遠看不到何平身上的優點,比如很有遊戲天分(相反,這還會讓他很抓狂),通宵從來不困,偶爾寫寫詩(是真的)。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給何平父親打了個電話,他才終於慌了。教育家在電話裏抑揚頓挫地說,你兒子已經把這裏當成了旅館,甚至還不如旅館,住旅館臨走時還要打個招呼呢,所以,你過來把他領走好了。何平的父親恭敬地在電話裏說了一通好話,一臉褶子硬擠成一朵花。父親當晚開著車,找到班主任的家,孝敬了兩條價格不菲的煙,才算把這事兒擺平。

班主任很客氣,臨走時衝何平的父親揮手:下次再來!

班主任很有先見之明,他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的道理,預知到何平肯定舊病複發,他父親也肯定會再次登門拜訪。

盡管班主任熱切地盼望父親“下次再來”,但是很顯然,何平的父親是不希望有“下一次”了。所以,他親自去了一趟網吧,把何平從煙霧繚繞中揪出來。網吧裏有很多人,這讓何平很難堪。蠻子當時陪何平一起上網,他是個很講義氣的人,每次上網總是搶著買水買煙。何平的父親揪他耳朵的時候,蠻子很有禮貌地衝他喊了一聲“叔叔”。

蠻子這時就已經在混社會了,自從父親去世,他就成了家裏的經濟支柱。對於這樣一個三口之家,況且方琦還要上學,“慢錢”是不解渴的,想掙“快錢”就隻能混。他最開始當小弟幫人站場,後來接訂單,收費打人。他們一起上網,通常不出幾分鍾,他便會從BP機裏接到指令,對何平說,等我一會兒。然後扛著拳頭出去。等回來時,事情就已經辦完了,偶爾身上會有新鮮的傷口。

BP機是個很神奇的東西,當大哥大還沒被發明出來之前,BP機是即時聯絡的神器,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傳呼機。當年,負責BP機接線任務的女生,被人稱作“傳呼小姐”。傳呼小姐的聲音一般都很好聽,為了多賺幾分鍾信息費,她們甚至可以和客戶聊上幾句。何平當時打過傳呼台,詢問過生理衛生方麵的問題,猜過價格不菲的謎語。蠻子剛混黑道那會兒,遇過一個老大,年輕時偷竊BP機被判了二十年。出獄後,老大用鋤頭挖出自家地裏的BP機時,街邊烤地瓜的大爺都已經用微信支付了。

漸漸地,蠻子打出了名氣,接單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在網吧上個通宵,他能中途出去五六次,每次回來都跟沒事兒似的,說:不好意思,咱接著玩。蠻子的英雄舉動給他帶來聲譽,也帶來美人。何平經常見他換女朋友,或者說,那些圍繞在蠻子身邊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朋友”。她們像80年代走馬燈上畫著的美人,風一吹過,便匆匆離去,似從未登場。

方琦有時會提醒何平,說,別學我哥。

何平其實很想告訴她,他很想學她哥,隻是他沒有那個本領,上著網還能出去砍人,砍完了收完錢接著回來上網。何平羨慕她哥身邊有那麽多女人,死心塌地,被睡了、被罵了、被打了還爭著往懷裏湊。何平是喜歡方琦的,但這並不妨礙何平羨慕妻妾成群。何平啃著嘴裏的饅頭,豔羨地看著蠻子嘴裏的花卷和甜點。

也並非沒有吃花卷和甜點的機會。有一次,何平在上網的時候,左邊空出的位置坐下一位姑娘。

她朝何平笑,說,嗨,何平?

何平轉過頭,說,嗨,劉美麗。

劉美麗那天剛洗了頭,頭發濕漉漉披在肩上,隱隱散發出洗發香波的味兒。何平深吸一口氣,似乎感受到劉美麗蓬勃身體下的欲望。

劉美麗的手指細長,指甲蓋完整圓潤,敲擊鍵盤時,粉嫩的胳膊不時揚起。何平完全沒了上網的心思,劉美麗就像一個心魔,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叩擊舷窗。就在何平五迷三道的時候,劉美麗衝他嫣然一笑,說,何平,我知道你喜歡讀書,我家裏有,你跟我來吧。

也許是魔怔了,他答應了劉美麗,騎著自行車跟在她的後頭。劉美麗的自行車在前,風托起她的頭發。他們一前一後,像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捆縛著,她的車頭方向,決定了何平的車頭方向。劉美麗的家裏沒人,所以他沒能見到傳說中的“美麗的媽媽”。她翻出很多書,鋪在地上,他們就坐著看了整整一個下午。

劉美麗坐在離何平很近的地方,她穿著綠色小碎花裙子,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她總是給何平推薦“很好看的書”,每次推薦都湊過來,比先前坐下的位置都要靠近一點點。何平數了數地上的書,按照這個速率,等她推薦完畢,劉美麗會一頭紮進他的懷裏。何平定了定神,打算心無旁騖地讀書,看一眼封麵,是肖複興的《早戀》。

這個書名像一盆冷水澆在何平的頭上。他不是怕早戀,早戀也輪不上劉美麗,他是想到方琦了,想她躺在醫院的病**冷不丁問他的話:劉美麗給你看什麽了?方琦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可愛,農藥味兒混雜著醋味。

何平驀地站起來,說:該走了。

劉美麗驚愕地看著何平,紅著臉,手中的書滑落到地上。

何平永遠忘不了劉美麗送別他時的眼神。

她站在巷子口,兩手交叉在胸前,綠色小碎花裙子在風中**啊**的。

他不敢回頭,亦不敢停留,猛踩一腳單車,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多年以後,等他再次遇到劉美麗的時候,她還動情追憶了往昔,說何平太過絕情,不給她什麽機會。何平說,你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當年太年輕、太淩厲。

何平還說,記得當年劉美麗家巷子口有個賣炒栗子的,很有特色。為招攬生意,栗子攤兒支起一口喇叭,不斷重複著一句廣告:

貨真價實大油栗,好剝(包)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