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美獸

我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楚路,我開始懷疑我自己是不是糊塗。

這周圍還有一股著火的味道,在無奈和憤怒之間含糊地燒著。

我突然一腳踩空身體發飄,我孤獨地飛了。

——崔健

何平開始聽崔健的時候,他已經老了,或者說正在衰老。

他是70後意見領袖,但並不妨礙80後思考。比如上麵這幾句詞,就很能寫出何平當時的狀況,也寫出了方琦的生活狀態。他們雖然不在同一座城市,但一樣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楚路,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糊塗。

相比夏沫,方琦已是“舊人”,何平是一個很念舊的人。通常,念舊的人總有很多動聽的故事,無論在哪兒,無論和誰發生,都會有割舍不掉的情結在裏麵。即使時間消逝,但記憶依舊嶄新,我們要珍惜過去的痕跡,哪怕是很瑣碎的事情。命運不會總那麽慷慨,讓我們舊夢重圓,僥幸的是我們可以把那些溫柔的故事放在心底,想念的時候不會寂寞,不那麽想念的時候各自珍重。在何平心底裏,溫柔的故事有卡帶,有紙星星,有一整個夏天的青春記憶。

接到方琦電話,何平就給她寄了錢。

雖然何平也過得挺慘,但革命友情還是要講的。夏沫真是個不錯的姑娘,她聽說方琦有難,便把平時存的錢拿出來,讓何平盡快匯過去。她那晚興致很高,吃完飯後,就一直挑逗何平。

何平說,你剛流產,還不到一個月,就忍忍吧。

也許是朝鮮人不信邪,不需要動員,她就把何平嘿咻掉了。

她的反應很強烈,幾次把何平從上麵推下來,自己騎上去,興奮得有些不太正常。

何平說,你今天怎麽了?

沒事兒,夏沫紅著臉說,就是想要……

何平猜,她是被方琦刺激著了,雖然心地善良,但夏沫畢竟是個女人,也會吃些飛來橫醋。

他們做了很長時間,終於挺過**,她這才一動不動安心睡去。

何平從後麵摟著她,身體蜷著身體。

明天我想請假,何平說,親自去一趟武漢。

夏沫沒有說話,何平知道她在聽。

很快就會回來,何平說,在家好好休息。

何平伸手去摸她的身體,居然被擋了回來。夏沫有些痛苦地說不太舒服。何平跳下床,給她衝了一杯紅糖水,說,流產後三十天內是不能搞的,看吧,太貪了。

幸好沒有什麽大事,夏沫說,這次和痛經的感覺是一樣的。

她去了趟廁所,回來就往褲頭上粘衛生巾。

何平說,也好,我前腳剛走,你大姨媽就來了,看來車票挺好買啊。

第二天,何平坐著火車去了武漢。無聊的時候,何平就發短信,在手機裏跟夏沫調情,跟方琦假正經。

夏沫對何平南下的決定並不感到吃驚,也對他比較放心。

因為方琦看不上你,她說。

方琦在短信裏告訴了何平她現在的住址,並在短信裏善意地提醒何平:這麽冒冒失失,朝鮮姑娘可要生氣了。

火車駛入武漢的時候,整個白天還未蘇醒,車窗外有晨跑的老頭,灑水車氤氳地弄濕各條街道,如這座城市的前戲。收音機裏出現武漢的調頻,和全國所有電台一樣,廣播完新聞,立刻便有觸目驚心的廣告插播進來:別怕,××醫院采用超導可視無痛人流術,手術隻需三分鍾,今天做手術,明天就上班!

何平在火車站旁邊吃了碗熱幹麵,喝了杯綠豆湯,坐上公交,直奔閱馬場。

方琦說她的公司就在閱馬場附近,何平仔細聽著公交車上的廣播,生怕錯過了站牌。在閱馬場下車後,何平就暈了,武漢的夏天是很要命的,早晨六七點就開始了桑拿天氣。她告訴何平,她們公司所在,是個很氣派的寫字樓。而何平的周圍,都是幾十層的寫字樓,且好像永遠找不到出口和入口。

直到吃午飯的時間,何平才找到那座傳說中的寫字樓。它的正麵是個手機大賣場,出口隱藏在屁股的位置,電梯口堆積很多紙箱,各種名字奇特的小公司都寄生在此。何平乘著昏暗的電梯,落到傳說中的樓層,才終於見到了方琦。

她穿著廉價的女士西裝,手捧盒飯,手忙腳亂接聽著來自五湖四海的電話。

方琦看起來很糟,自從離開何平,她就沒有順過。

我們有許多路需要走,有的是主動選擇,有的是被動承受。身外有多擁擠,心靈就有多孤寂。最好的是,用心甘情願的態度,雕琢隨遇而安的生活。如果知道去哪兒,路再遠,履再艱,皆不會誤入迷途。我們的悵惘,要麽體如行屍,於漆黑的夜中遊**;要麽靈魂出竅,與世界格格不入。與其沉淪而死,不若踏浪而舞,這是方琦的信條。

你也看到了,方琦閑下來的時候說,所以沒空接你。

沒事兒,何平說,忙了好。

說完話,她又匆匆接了幾個電話,一個盒飯吃了倆鍾頭。那是個醫藥公司,工資與推銷業績掛鉤,員工平時的工作就是打電話,吸引有錢無腦的傻蛋。

這個月我的銷售額是零,方琦說,也許很快又要被炒魷魚了吧。

何平很擔心地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忍心問她借錢的事情,按照她的工作業績(零銷售額),她每月隻能拿保底的幾百塊錢工資。而在武漢,月薪幾百,是連生存都會有困難的。等她忙完,何平跟著去了她的住處。

為了陪何平,方琦請了整個下午的假,她的幾百塊錢工資,估計不會剩下很多了。

她先領何平去了出租屋,路程很遠,地上的柏油踩在腳上黏糊糊的。

她住的地方很大,分攤到的區域卻很小。方琦說樓主是個很精明的人,他把一間房隔斷成數間,然後分別出租,由此獲得最大利益。多年後,“膠囊公寓”作為新興事物出現,其前身,早已是九頭鳥的專利。

方琦的住處不到10平方米,其間硬塞下一台電扇。她把電扇擰開,一股熱風就吹進來,將她胸前的襯衣豁開一個缺口。

就在何平心不在焉的時候,隔壁發出男女歡愛的聲音,因為很近,所以就“現場直播”了。她見怪不怪地說,那間房住的是一對情侶,喜歡待在房間看電視,把聲音調大,放心**。

何平坐在泡沫板上,聽了一陣**,吹了一會兒風扇。等方琦洗完澡,換上幹淨衣服,她決定帶何平四處走走。

下午風雲突變,太陽不知去哪兒了,來來往往的人卻一點兒沒少。他們本想找個地方唱歌,方琦知道一個很便宜的地方,等去到的時候才發現已經關門了。幸好她還知道別的地方,他們去了黃鶴樓,黃鶴樓地下防空洞裏的KTV也關了門。防空洞裏設施齊全,不時看到小孩子,不知死活地打著街機。

防空洞很涼快,吸引了很多貪圖涼爽而又希望省錢的平民百姓,他們穿著背心,搖著蒲扇,坐在馬紮上看有錢人摟著美女出入高級賓館。

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天上下起雨,武漢的雨不很澄澈,下著的時候,或者下完了,都有著混濁狀態。

他們被澆得突然,開始在雨中狂奔,隨便找個超市鑽進去,看著彼此落湯雞的慘相,禁不住笑出聲來。

超市裏有躲雨的人,漂亮姑娘坐在塑膠座椅上,跟鮮花下的牛糞對話。

他們捧著飲料,看著外麵的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方琦這才跟何平談起她在武漢的生活,她說剛到武漢的時候身無長處,刷了幾個月的盤子,然後應聘去了公交公司,又當了幾個月的售票員。何平說這是怎麽了,我們上學的時候,那麽多人在我們耳朵邊喊:好好讀書,讀書好了就有好的生活。可如今,好好讀書,讀書好了也隻是刷盤子,當售票員。

方琦說,她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等雨勢漸小,他們踩著水,隨便找個館子吃了一頓。

飯館老板很會過日子,那麽熱的天,也沒舍得開空調。

付完賬,何平把剩下的錢給了方琦。方琦說你不用管我,火車票還沒買。何平說買火車票的錢已經留出來了,你就甭操心了。她說你知道為什麽問你借錢嗎?何平搖搖頭。她說自己剛經曆完一段感情,那個男人絲毫沒有責任感,把她肚子搞大,卻不知道該怎麽辦,也沒有錢,幾十元一粒的打胎藥也買不起。

還是回來吧,何平說,至少可以不受這份罪。

但有些事是怎麽也回不去了,她說,不管先前多麽美好與純潔。

何平知道她是話中有話,借今天的事兒回憶過去。她說你明天會走嗎。何平說嗯。她說為什麽非要來武漢。何平說放不下,不知道你在這邊的情況。她說現在可以放心了,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走了,她肚子裏的孩子沒了,了無牽掛。

何平說武漢很好,但不一定是每個人的樂園。

她說,到哪兒都一樣,因為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

何平說就沒有區別嗎?

她說女人可以分很多種,破鞋、交際花、公共汽車,但男人隻有一種,隻叫男人就可以了。

方琦對男人的失望從何平開始,但一直就沒結束。

何平很奇怪她對男人的看法與界定,當晚買了火車票,準備返回。她禮節性地挽留何平一下,然後放他走。

雖然方琦經曆了很多,但在何平的心裏,方琦永遠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人生中出現的一切都無法占有,隻有經曆,我們都是時間的過客,總有一個拚湊著你的無奈,讓你無法忘懷。有些人出現了,又走了,然後一切回歸原點,偶爾想念卻不再打擾,把最後一份尊嚴留給自己,我們都從“奮不顧身”到“有所保留”,總有某人慢慢教會了我們好好愛自己。方琦的生活是卑微的,但在何平麵前,她保留著自己最後一份尊嚴。

她說即使何平留下,也沒地方住。何平說是的,就算那個幾平方米的宿舍能夠擠下兩個人,晚上也會被隔壁的**聲煩擾。

她送何平坐上最後一班去漢口的公交車,何平問她以後的打算,她說暫時在這個皮包公司幹著,然後準備學習法律。何平說你想當律師嗎?她說隻是為了好找工作。

何平說也好,以後誰再把你肚子搞大了,你就把他送進監獄。

何平想,方琦麵對的這些亂七八糟總會過去,生活總會好起來。總有一天,你會回頭看看那些經曆過的人和事;當時再大的事,現在看來好像也不過如此。你甚至會覺得自己當時太小題大做,太幼稚,根本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也根本沒有什麽人是離不了的。可你也不得不承認,就是因為發生過的這些,才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方琦,你可以恨人,但要感謝經曆,成就了你。這是何平對方琦最後的祝福。

方琦在何平走後一個月,就辭掉了工作,一門心思研究法律。她是個學習天才,那麽枯燥的法律條文,她居然背得滾瓜爛熟。等全國律師資格考試的時候,她把那些書燒掉,走進考場,順利拿到了律師證。

這是影響方琦一生的事,律師證的獲得,改善了方琦的生活,也改變了她的命運。她因此嫁給一戶有錢的人家,而噩夢,從那時就開始了。

何平剛回山東,就和蠻子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那件事之後,蠻子成為了名副其實的老板,那輛二手奧迪A6很快就變成了嶄新的A8。

何平以為蠻子自此會建造一個龐大的帝國,類似於連氏家族那種。

當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帝國已經建立起來的時候,蠻子卻走了。

他在空中擺好了落地的姿勢,耳邊傳來崔健的歌兒:

我突然一腳踩空身體發飄,我孤獨地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