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震耳欲聾的警報響徹整個房間的刹那,夏啟生明白了自己處境的危險。此時他不是再生人,不是政府官員,甚至不是什麽技術人員,僅僅是個普通的大學實驗助理而已。一介窮學生的他還有一個最要命的身份就是自然人,剛剛歸化了的自然人!

在那些再生人的眼裏,歸化的自然人其實還是自然人,隻是他們開恩允許與他們享受同等或稍遜資源的自然人而已。所以作為歸化人,永遠都不要有和再生人平起平坐的想法,他們完全會在找不到凶手的情況下把殺人的罪名安到自己頭上!

被恐懼支配的夏啟生拔腿就跑,如同兒時不慎進入女廁後被羞恥和驚恐所包裹時的那種感覺,有多遠就跑多遠,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到家中。可恰恰就在他躍出樓門的那刻,幾輛閃爍著激光探照燈的警車出現在夏啟生麵前。

“不許動!將雙手放在頭上,轉身靠邊站!”一個粗獷的聲音對他說道。接著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粗暴地將夏啟生按倒在地上,用電子手銬控製住了他的雙手。此時那個粗獷的聲音開始向上級匯報情況:“報告!入侵者已經被捕,請求歸隊!”

自從出生以來,夏啟生也沒挨過幾次打。他模模糊糊地記著小時候和同桌打架的時候被對方扇過一個耳光。不過耳光這種東西其實威力並沒有多大,最主要帶給對方的是一種羞辱感和自我膨脹的勝利喜悅。所以當時無論得手的同學有多高興,夏啟生本身亦沒受多大的傷,所以很快就將這段曆史拋到了腦後。今天當幾個警察在汽車上對夏啟生施以拳腳的時候,他又想起了打架的那個午後。

“我問你,你把凶器扔到哪兒了?你到底說不說!”還是那個聲音粗獷、容貌凶惡的警察,幾乎是指著鼻子認定夏啟生就是殺害竇君健的凶手。

“人不是我的殺的!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夏啟生驀然想到了歐陽海嘯,他不能不將這種巧合歸咎為某個陰謀家的暗箱操作,於是他從頭到尾把知道的信息以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

兩個負責審訊的警察聽得很認真,其中一人還專門拖出一個實時全息窗口給負責匯文大學區域的警官。

“墨菲警官嗎?我是刑事中心的警察弗羅,我正在調查一起案件,我想知道你轄區是否有個叫‘點酌酒家’的中餐廳?”

“是的,他就在醉伶路上,那裏有很多這樣的餐廳。”墨菲警官說道。弗羅點了點頭,示意另外一個警察把這些都記錄下來,然後又問道:“那麽這個餐廳的經營者是叫歐陽海嘯嗎?”

“不,這個餐廳的老板沒這麽高雅,他的名字也非常普通。他姓張,名叫張九基,有六十多歲了。”

“你肯定嗎?”

“是的,我幾乎每天都去那兒喝酒。”

“什麽時候方便你讓他來一趟,我這兒有個嫌疑人需要確認一下。”

“好的,我一會兒就帶他過去。”墨菲說著結束了通話,很快他就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來到了警察局。老頭兒有些駝背,耳朵似乎也不是很好。他幾乎是貼著夏啟生的麵孔看了半天,才黯然搖了搖頭:“我不認識他,他從未去過我那兒。”

“胡說!我剛才就在和歐陽海嘯喝酒。”夏啟生說著突然想到了之前和歐陽海嘯的談話,又大聲道:“對了,他們都是洪助會的人,一定是!”

“你喝多了吧?洪助會是曆史書上才有的組織,你怎麽不說我們是義和團的人?”被稱之為張九基的老人嘲諷地哼了一聲,“警官,這個人明顯精神有問題。”

“是的,他殺了他自己的嶽父。”弗羅聳了聳肩說,“我們都知道歸化的自然人其實是這個國家最可怕的存在,他們嗜血、凶殘又沒有什麽文化,空自擁有資源的他們又覺得低人一等。既沒本事又心高氣傲,自然接受不了被歸化的事實。”

“我承認,其實有些自然人還好,就是這些歸化人,他們太功利了!”和弗羅審訊夏啟生的年輕警官說道。“那弗羅長官,我們該怎麽辦呢?”

“我會立即打報告給上級的,你先押他下去吧弗蘭伯,這個家夥很危險,最好單獨關起來。”弗羅說。

弗蘭伯帶著夏啟生下去了,他們順著審訊室後麵的小路走了大約一百碼的距離,然後又從一條非常昏暗的通道走進地下室。之間通過的兩扇門非常堅固厚重,都站著武裝警衛。

“這裏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所以條件可能不太好。因為你殺的可是一個級別不低的官員啊!”弗蘭伯是個健談的人,一路上他絲毫沒有顧及夏啟生幾近墜落到極點的心情,一直在說個不停。

“你一定是個計算機專家吧,否則怎麽能順利地繞過監視係統呢?”

“我沒有殺人。”夏啟生說。弗蘭伯看了他一眼,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不過地下監牢也有好的方麵,不受幹擾,你完全可以不用考慮其他犯人的存在,自己可以安心想自己的問題。”

“我沒有殺人!”夏啟生重複道。弗蘭伯又看了他一眼:“我覺得你還是老實一點兒好,也許承認還能活命。你知道這個地區的大法官非常喜歡誠實的人,如果你認罪態度良好還可以考慮讓你去火星服刑,比如古拉格王國的監獄就非常不錯,比火星其他幾個地區的都要好很多。”

“我沒有殺人!”夏啟生大聲說道。

弗蘭伯這次終於不說話了,他將夏啟生帶到一間鐵門前站住了:“你也許會被關很久,也許隻有幾天。看運氣吧,不過最終的命運還是取決你的認罪態度。”

“我沒有殺人!”夏啟生絕望地敲打著鐵門,直到弗蘭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絕望地坐在潮濕的地麵上,實在無法想象如果竇彤得知自己是殺害竇君健的嫌疑人時將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很快一周的時間就過去了。但警察並沒有來提審夏啟生,他好像被遺忘了一樣。每天吃飯時,一個由計算機控製的電子警察會將地下食堂做的飯菜通過投遞口送過來。每天也隻有這三個時間投遞口才會打開,夏啟生可以通過這個窗口看到昏暗的走廊和若隱若現的出口。

夏啟生之所以相信地下食堂也是由計算機控製,是因為食堂每天的飯菜完全一樣,甚至連鹹菜的大小都精確控製。電子警察看上去像普通人一樣,其實並沒有自己的思維,他受這裏的中心計算機管理,完全按程序辦事。

看來這個刑事中心還沒有完全脫離人工智能,否則這些工作應該是由人來幹預的。事實上一周以來夏啟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警察,無論是弗蘭伯、弗羅或其他什麽人。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再一次見到人卻不是警察。

那是個平常的早晨,當地下監區的鍾聲響起時,夏啟生還在模模糊糊地做夢。他好像隱約聽到有人開鐵門的聲音,但不能確定到底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中。

“快出來吧,你是自然人嗎?”一個陌生的聲音問道。

夏啟生抬起頭,看到麵前站著個年輕的小夥子,從稚氣未退的麵孔上看他最多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夏啟生迷茫地點了點頭,一時不沒打定主意是不是該說明自己歸化人的身份。

小夥子沒有給他機會,他忽然晃了晃右手的一支激光槍,然後用槍管給夏啟生指明方向:“上去登記。”

“登記?”夏啟生被他的這句話說懵了,迤邐踅至樓上時才見兩扇大鐵門完全洞開,幾個和開門小夥子一樣的人正拿著一個圓柱形發光的設備在照射麵前一隊人的腦袋。從衣著上看,這隊人和自己一樣是剛剛從地下監區被釋放的囚犯。

排隊的人很多,但照射的速度也不慢。如同手電一樣的設備發射出食指粗細的紅光,穿過人的眉心然後再從後腦出來。夏啟生猜測那應該是弱激光設備,一種對人無害的電子檢測器。如果照完以後仍是紅色光,那這個人則立即會被另外一個年輕人帶走,如果是綠光則留在原地右側空曠一點兒的地方。

夏啟生是最後一個,他腦後出現的是紅光。於是他在年輕人的指點下往之前審訊室的方向走。在他身後站著大約二十幾名被篩選出來腦後出現綠光的囚犯。他們都是男人,從六七十歲的老人到二十幾歲的小夥都有,俱穿著髒兮兮的衣服被幾個拿著槍的小夥子圍在當中。

“嗞——”突然而至的槍聲在身後猛地響起,夏啟生嚇了一跳,循聲望去赫然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兩個端著激光槍的小夥子已經抬起了手中的武器,打開開關的同時將激光槍橫掃,讓槍管中射出的炙熱藍色激光束像砍瓜切菜一樣將橫切過二十幾人的身體。

囚犯們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有些人的疑問還停留在臉上。十幾秒鍾之後,一個老囚犯的身體突然被分開了,整整齊齊的切口從腰部位置將他分為兩段,鮮血開始向地上突然發現的泉水一樣洶湧噴出。之後所有人的身體開始從這個位置同時分離,使整個地下監區的入口處被鮮血、身體和一條又一條的人腿所填充。

“他們都是被安裝了芯片的再生人或歸化人。”在前麵帶路的小夥子轉過身,平靜地解釋說。

“為什麽要處死這些再生人?”

夏啟生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麵前的小夥子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小夥子則冷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正麵回答:“我們領導人很想見你,是他讓我們來這兒找你的。如果你有問題可以到時候問他。”

“你們領導人是誰,他難道認識我嗎?”夏啟生揣著糊塗在這位少年的帶領下又往前走了十分鍾。此時正值早上八點,應該是個城市中最為繁華喧囂的時候。可夏啟生卻發現警察局外麵異常安靜,街道像清掃過一樣空無人煙。他們拐上中央大街,在這條平素本該車水馬龍的地方肆無忌憚地橫穿過去。

街上一輛車都沒有,偶爾會看到幾個年齡相若的少年背著大口徑激光或電磁槍排著隊匆匆走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又往前走了一段,夏啟生終於看到兩輛停在路邊的智能三棲裝甲車。

城市裏怎麽會有裝甲車?再往前的布拉格廣場可是整個香港乃至東半球的市中心了,為什麽會如此蕭條?帶著諸多疑問,夏啟生跟著少年又從廣場東半部進入,在通過了兩道人工設置的檢查站之後他們從議會大廈前走過,最後來到戒備森嚴的玫瑰宮暨政府所在地大廈前站住了。

除了由三棲裝甲車組成的臨時防禦屏障以外,玫瑰宮外麵釘子般地站立著三排攜槍的便衣警衛。他們的年齡比帶路的少年略大一些,腰板筆直,目光堅定且動作敏捷,雖然未著戎裝,可無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們的職業軍人身份。

“站住!”一個為首的負責人走過來,甚至還給他們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幹什麽的?”

“我們是少年偵緝隊的,這是我的電子簽章。”說著話少年從臂章中拉出一個虛擬的全息電子屏幕給負責人看。對方仔細地瞅了幾眼之後又通過無線聯絡器向上級做了匯報。

“請進去吧,內政署長在430房間等你。”

“好的。”少年低頭和夏啟生通過電子安全門,然後從角落裏的小門進入玫瑰宮。

“見我的人是內政署長?”夏啟生瞠目結舌地問道。少年此時正低頭往前走,聽到夏啟生的問話猛然停住了腳步:“這裏不能喧嘩,請肅靜!”他嚴肅地說道。夏啟生見他麵帶慍色也隻好住口不言,但心中的疑問卻愈發厚重了。

待上到四樓時,少年更謹慎了,他很小心地敲了敲430房間的門,然後與開門的警衛用小的聲音交談,並不時地指身後的夏啟生。

兩分鍾以後,夏啟生終於跟著少年走進了辦公室的門。

“兄弟,受苦了吧?”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房間裏突然傳出,接著歐陽海嘯那胖大的身軀已然將夏啟生整個的視線擋住。他驀然發現此時那個熟悉的酒館老板已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身著正裝的官員模樣。

“歐陽……”夏啟生瞠目結舌剛說了幾句就意識到不對,及時閉住了嘴。歐陽海嘯卻爽朗地大笑著拍了拍夏啟生的肩頭:“沒想到吧?找你還真不容易呢!”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夏啟生懵懂地在沙發上坐下,目瞪口呆地望著帶領自己進來的少年給他倒了杯咖啡,然後緩慢退去,屋子裏隻剩下他和歐陽海嘯兩人。

“兄弟,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瞞你。我其實並不叫歐陽海嘯,這個名字是我在洪助會指導工作時的化名。我真名姓邵,我叫邵宏傑,如今是新政府內政署的署長。”

“新政府?”夏啟生想起歐陽海嘯曾經和自己說過再生人會受太陽爆發影響的事情,立時聯想到了“暴動”這個詞。果然邵宏傑並未隱瞞,如實說道:“對,我們自然人自己的新政府。我們趁再生人受太陽周期爆發的影響推翻了他們的統治,建立了東部亞洲自由王國的新政權。如今舉事僅過四天,百廢待興。還需要兄弟這樣的人才來共同建立我們的新家園啊!”

“自然人?再生人?”夏啟生念叨著這兩個詞突然想到自己與邵宏傑分手後在與嶽父見麵時被人設計陷害入獄,之後這一周就爆發了暴動,難道僅僅是巧合嗎?他立時又開始惦念起竇彤的安危來,連忙打斷了邵宏傑的話:“歐陽大哥,不,邵署長……”

“你我是忘年之交,你還叫我歐陽大哥就好。”邵宏傑大度地擺了擺手,“我打算新成立一個國家科技局,安排你去那兒工作可好?還是負責你的航天項目,也算人盡其才嘛!”

“我想見我的家人!”夏啟生急切地說。

夏啟生的話似乎讓邵宏傑有些不快,他微微歪著頭眯著眼睛打量著夏啟生,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說道:“他們是自然人嗎?”

“我母親是,但我妻子不是,你知道我是歸化人。”

“你的母親還在醫院,她很好,你可以看看她。但你妻子暫時還不行,我們需要對所有再生人進行思維改造,在改造完成之前誰也不能見他們。”

“我一定要先見我的妻子。”想到多年來竇彤對自己的犧牲,夏啟生恨不得立即找到她。尤其是當邵宏傑說再生人需要思維改造的時候夏啟生就更擔心了,他心急如焚地懇求著邵宏傑:“你也是歸化人,難道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我們之前剛剛領了結婚證,隻是還沒來得及辦歸化手續。”

“也許這就是你的造化。”邵宏傑冷冷地說道。

“如果你不讓我見她的話就請繼續把我關進監獄吧!我不和家人在一起就無法工作。”夏啟生終於施展了撒手鐧,冷靜地向邵宏傑攤牌。邵宏傑幾乎是半閉著眼聽了他的解釋:“我很失望年輕人,我本以為你應該是我們自然人政權的中流砥柱,而不是為了一個再生族的女人……”他停頓了一下,好像在做思考,“好吧,既然這樣你可以去找你的女人,我也可以安排你見她。但這之後你必須回來工作,把那個前往‘諾莫星’的項目進行下去,我們要向火星人證明自然族人可以做得更好!”

“好,我會去做。”夏啟生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邵宏傑他們的政變能如此輕易地取得成功。這背後一定有火星勢力在暗中協助。之前他早聽說過火星有的國家對地球再生人政權不滿,定會以他們認為合適的方式來選擇自己在地球的代言人以取得利益最大化的傳聞。而邵宏傑等自然人的短板就是工業科技,這也是自己能被赦免的主要原因了吧!

“那好,我安排人和你去。”

“不用了,我需要一輛自動駕駛的飛行汽車。”

“現在計算機禁用,新的政策還沒出來以前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是人工駕駛。不過我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司機。”邵宏傑說著用桌麵上的電話機開始聯絡。

“還有一件事。”就在夏啟生準備離開的時候,邵宏傑攔住了他,“你記著,戰爭總是有殘酷的一麵。”邵宏傑說話的時候臉色凝重,仿佛瞬間又成了酒館的老板。

衝出玫瑰宮,夏啟生歸心似箭地指揮著飛行車翱翔在寬闊的城市上空,他們越過整條寬闊的濁水溪,在溪南區緊靠溪岸的“公署公館小區”前熄火降落。此時公寓門前亦如其他地區一樣堆滿了巴基管材料的障礙,兩個便裝的自由王國士兵攔住了夏啟生。

“這裏是陸軍指揮部,沒有誰叫竇彤,你們去再生人集中營看看吧,通常沒死的再生人都集中在那裏。”一個士兵說道。

“再生人集中營怎麽走?”飛行車的司機突然探出頭問道。

“從這沿溪往東,一直走大約十英裏然後再過河就是。”士兵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溪南區是軍事禁飛區,飛行車不能開啟飛行模式,你們可以從地上開車過去。”

“可下麵沒有橋啊?”夏啟生說道。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士兵說著不再理他們,夏啟生隻好和司機開著陸行模式按指示往東走,果然在十英裏的地方看到這裏有一條約有十多碼寬的簡易浮橋。

濁水溪的水在這裏又窄又淺,浮橋就橫穿整個橋麵與兩邊的公路平齊。一層又一層的軍用厚油氈將橋麵蓋得嚴嚴實實,上麵依稀可見幾輛通過的汽車。

“三天就能搭起這麽寬的橋,真難得!”司機感慨著說,“我三天前來過這兒,那時還沒有呢!”這個司機叫希爾達,四十多歲,挺健談的樣子。通過聊天兒夏啟生才得知他在政變前隻是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在自然人集聚區住。事發那天晚上他和普通自然人一樣一無所知,睡到半夜時突然被砸門聲吵醒了,接著街上就有人在大聲喊著:“自然族的勇士們,把再生人趕跑的時候到了!”

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出門,看到遍街都是火把和興奮到極致的自然人,他們有人擎著火把,有人握著柴刀,還有個哥們脫個光膀子,腰裏麵纏了一圈炸藥,手裏拎著菜刀混在人群隊伍當中,浩浩****的有七八裏長。整個街道上人聲鼎沸,所有人似乎都有喝了半斤白酒一樣的感覺,渾身上下洋溢著憤怒和**。就像一群撲向莊稼地的蝗蟲,又像是百年不遇的行軍蟻,能把一切阻攔的障礙瞬間啃得精光。

“殺死再生人,支持洪助會!”希爾達和所有人一樣喊著口號衝在街上,他們瘋狂地撲向每個目標,用火把將一切能點燃的東西點著,把一切阻攔的再生人殺死。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殺人,就連平時最溫順的女人都敢於把武器捅進陌生的再生族人胸口。

“那天可真是瘋狂……”希爾達剛說到這裏汽車突然一歪,好像陷入了巨大的泥坑中一樣。他們二人隻好起身查開,卻毫無發現。

“難道油氈下麵有什麽東西?”希爾達說著示意夏啟生幫他,兩人很費力地掀開幾層厚厚的軍用油氈,卻驀地被下麵的情景嚇得說不出話來。

濁水溪是貫穿新香港城最寬闊的一條河,雖然這裏的水量不大但整個河麵卻寬於五十碼以上,所以這條雙向兩車道的浮橋長度最少也得六十碼。當希爾達與夏啟生很小心地剝開軍用油氈的時候,他們赫然發現組成整個浮橋的填充物竟然是人的屍體。

厚重的油氈下麵緊密且整齊地填滿了已經用生物塑化劑浸泡又晾幹的屍體。據說這種東西通常用在生物學領域,可以讓普通動物屍體呈現出水泥般的堅硬特質達十八個月之久,亦有少量做醫學用途。而像今天這樣砌屍成橋卻著實罕見,遠望這屍體俱都灰白堅硬,密密麻麻地不知堆了多少。隻嚇得希爾達和夏啟生麵麵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得多少屍體才能填成橋啊!”夏啟生機械地將油氈蓋好,然後在接連兩次失敗後終於爬上了汽車,根本顧不上膝蓋在碰得生疼。他身邊的希爾達顯然也沒好到哪兒去,哆哆嗦嗦地點了好幾次才把煙點著。

“那天晚上是不是殺了人我也記不清了,就好像做夢那樣不真實。除了開始占點兒便宜以外也不是沒遇到抵抗,我記得我們隊伍剛進行到中條山道的時候,再生人用計算機控製的無人機對我們進行了靶向轟炸。當時自然人的武裝力量還沒集結起來,我們這群烏合之眾一下子就打亂了套,等紅藍相間的激光槍在人群裏掃射開的時候我被人推了個跟頭,五髒六腑都像炸開一樣翻騰。”

“後來呢?”夏啟生怔怔地問道。

“我趴在被炸開蓋子的下水道邊上,半個腦袋都浸在髒水裏。好半天才昏頭昏腦地起來,看見人群早就打散了,少半截軟乎乎的人腿就在我身邊扔著,上麵還穿著整齊的鞋襪。我當時就懵了,琢磨著再生人有槍有權,我們怎麽能是他們的對手呢?估計四圍的街坊也都是被忽悠來的占多數,就抽冷子往家跑。”

“當時街上很亂?”

“對,很亂。我後來琢磨我那會兒腦袋疼的原因就是因為各種電磁槍的幹擾吧,當時激光槍、激光炮、電磁槍、電磁炮甚至是火藥槍炮都亂成一團了,根本分辨不出誰打誰。我雖然是個自然人,可我也不是官員啊!我既不是自然人議會的成員又不是自然人政黨的幹事,我憑什麽替他們來推翻政府?都說再生人欺負我,可他們也沒有直接闖進我家把我孩子扔井裏,我幹嗎要這麽幹?我不過是個司機,平時汗珠子摔十六瓣才整個仨飽兩倒,憑什麽呀?於是我就回家了,關上門睡覺,連著睡了兩天,醒來後才知道自然人贏了。”

夏啟生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言,似乎覺得他說的有幾分道理。這時候希爾達的一支煙已經抽完,又續了一支:“我昨天托人來玫瑰宮當司機,其實我有很多年沒幹這工作了。之前計算機沒禁那會兒都是自動駕駛,我們是運輸特殊物資的司機,很少拉人。現在雖然我們自己的人組建了新政府,可我也沒啥高興的,除了身邊幾乎見不到再生人和這種嚴峻的形勢以外,我感覺不到別的區別。”

說到這裏希爾達把目光然後投上夏啟生:“你的命其實挺好的,我身邊好幾個歸化的自然人都消失了。”

“如果我不是政變前認識邵署長,也許現在也應該躺在這裏。”夏啟生說。

“以前看電視、電影說戰爭殘酷我還沒體會過來,直到今天和你看見這麽多再生人的屍體我才意識到這是真的。你說這個城市的再生人都去哪兒了?除了集中營以外估計就像這樣都被當沙包用了。”希爾達丟掉半截煙蒂,又發動了汽車:“你不是要找人嘛,我帶你去。晚上還是吃頓火鍋最實在,也許明天我也躺在這兒讓車壓了,沒準兒也會缺個胳膊短個腿兒啥的把路過的車輛翻了個個兒。”

過了屍體浮橋以後他們就駛出了禁飛區,而飛行前往集中營也快捷得多了。不過當兩人趕到集中營以後才知道要找的竇彤根本不在這裏。

所謂的集中營其實就是之前的郊區大學城。此時大學生們早已不知道去向,隻留下負責警衛的一營新政府軍士兵看守近百萬再生人俘虜。他們先是找到其中這裏的區域負責人,一個中尉青年軍官,之後又在中尉的帶領下見到了集中營的指揮官弗朗茲上校。

弗朗茲上校四十歲上下,與新政府軍的所有軍人一樣沒有製式軍裝,很可能由於時間緊迫他們隻被授予了軍銜而沒來得及配發軍服。隻是這位身著便裝的上校看上去和藹專注,沒有絲毫連普通士兵都掛在臉上的那種不可一世的傲慢,給人的感覺相當不錯。他仔仔細細地翻閱了邵宏傑的親筆文件,又在終端上查看了玫瑰宮發來的政府協調令,終於同意派人去查查竇彤的下落。

“也許我該遺憾地告訴你,你要找的人不在這裏。”在聽過下屬的低聲匯報後,弗朗茲上校微笑地說道,“不過這也不算是壞消息。”

“那你可以告訴我她在哪兒嗎?”夏啟生激動地問道。

“當然可以,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在我的軍營裏多待一會兒,直到他們把她帶到這兒最好。”

“她到底在哪兒?”夏啟生環顧四周,集中營裏通常都是一個普通的四人學生寢室擠進八至十個再生族人,大都是十歲以下的孩子,另外還有一部分中老年婦女,至於男人則基本看不到。聯想起剛才那些被塑化後當填充物的屍體大都強健,夏啟生有理由相信再生人被實行了分化滅絕。

“她被將軍帶走了,現在我們既然有署長的命令自然可以把她給你送回來,她還是你的妻子。”弗朗茲上校說著對士兵做了吩咐,然後讓人帶夏啟生去客房休息。

夏啟生跟著士兵來到一間被稱作休息室的空房,進去以後發現這裏隻有單人床和一桌一椅,別無他物。他仰天躺在光禿禿的床板上,想起重病的母親又有些歉疚,不知她能不能理解自己一出來就急切尋找竇彤的心情。一時間又想到竇君健的死,無論如何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邵宏傑下的手,實在是百爪撓心不能自已。要不是看到門外來回走動的士兵早就再次詢問弗朗茲上校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門突然被人緩慢推開了。隨著“吱呀”一聲門響,一個身上裹著件寬大舊式軍裝的蓬頭垢麵女人從外麵走了進來。女人一進屋就徑直跪下,然後低著頭不發一言。

開始夏啟生也被弄糊塗了,不知道這個女人和竇彤有什麽關係。年輕女人穿的衣服極不合身,套在身上又肥又大,頭發亂糟糟的沒有絲毫打理過的模樣,與素常極重儀表的竇彤完全不同。他正疑惑地打量時,女人卻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雖然略顯嘶啞卻極為熟悉。

“主人,小女來時已經清洗過了,請放心使用。”說著她還微微喘了口氣,“請主人手下留情,留下小女性命……”

夏啟生的腦袋突然間“嗡”得好像炸開了馬蜂窩一樣一樣喧囂起來,他從聲音中幾乎可以肯定麵前這個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竇彤,可她現在怎麽變成這樣了呢?她怎麽會穿一件陌生人的髒兮兮的軍裝呢?

夏啟生記得在她家的時候竇彤每天都換衣服,甚至家裏的男仆都不能觸碰這些衣服。有一次一個花匠看鍾點工晾在外麵的一件裙子掉了,就幫著撿了起來,誰知道第二天這事讓竇彤知道後直接把那件裙子送了鍾點工。

“彤彤,是我啊,我是夏啟生啊!”夏啟生蹲下身,正好迎著竇彤掛滿淚痕和煙熏妝的麵孔。“你怎麽化這個妝?你不是最討厭熊貓妝了嗎?”夏啟生問道。

竇彤像不認識夏啟生一樣愣愣地望著他,足足過了五分鍾她才像從夢魘中清醒過一樣忽然緊緊抱住了夏啟生,就好像怕他立時能從眼前消失一樣,繼而竇彤的淚水如同決堤的黃河,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終於等到你了!”竇彤哽咽著說。

“我一出來就找你了,其實隻有幾天啊彤彤!”夏啟生捧著她的臉,實在猜不出來這段時間她到底受到了什麽樣的殘害。竇彤哭了多時,才擦著眼淚告訴夏啟生,他們殺了父親竇君健。

“是誰殺了你父親?”夏啟生急切地問。

“是洪助會的人,是將軍說的。”

“我要先救你出來,然後再想辦法找這些王八蛋算賬,決不能就這樣算了!”夏啟生義憤填膺地說道。

“不要!你聽我說。”竇彤突然拉住了夏啟生的手,懇切地說,“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找我。你知道嗎,大多數再生人都死了,除了那些將來要被他們改造的孩子以外,多數人都被殺了!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隻要是再生人或不願放棄再生人身份的歸化人都被殺了,沒有任何條件!”

“那你呢?他們沒有殺你?”

“對,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不僅我沒有死,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年輕女性都沒有死。我們被留下來送給了新政府的各級官員或軍人,成為他們的……工具。”此時竇彤已經平靜了下來,語氣中漸無悲傷。

“其實在留下我之初我就知道難逃侮辱,因為我媽媽就是當著我的麵兒被那些衝進家裏的人……”竇彤咬了咬下唇,繼續道,“但我被那個將軍看中了,所以沒死。我留著一口氣就是希望能再見到你,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別說了!”夏啟生突然粗暴地打斷了竇彤的話,將她緊緊擁入懷中,“跟我走吧,我們找個地方好好生活,離開這裏!”

“去諾莫星吧!”竇彤突然說。

“什麽?”

“繼續那個項目,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之後你就可以遨遊太空,永遠永遠不回地球!”竇彤突然說道。

“好,我答應你,不過必須先征得邵宏傑的同意。我們結婚吧,新政府隻要承認我們是夫妻以後他們就不能迫害你了。”夏啟傑說。竇彤靜靜地聽著,微笑著搖了搖了頭。

“我已經沒有資格做你妻子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殺死父母的人共生在這個世界。”她說著拉住了夏啟生的手,“你不來我都沒有獨處的機會,想死都不行。見了你我也沒什麽遺憾了,記得我的話,我相信你能做到!”說到這裏竇彤突然鬆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身邊的牆上撞去。

從開誠布公的平靜交談到起身撞牆,竇彤這變故簡直讓夏啟生目瞪口呆。她的動作幹脆利落,夏啟生竟未能來得及起身阻攔,隻聽“砰”的一聲巨響,竇彤轉眼間便即香消玉殞,與他陰陽兩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