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夏啟生靜靜地跪在竇彤的屍體前,淚如泉湧。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幾個警衛正在調戲一個路過的再生族小姑娘。
哭罷多時,夏啟生癡呆呆抱起竇彤的屍體,踉踉蹌蹌地往門外走去。此時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世界,走得越遠越好。隻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兒,能讓他和竇彤相處的時間更多一點兒,更久一些。
可縱然是沒人來幹涉,他永遠這麽抱著竇彤又能如何?世界還照舊是這個世界,再生族生和自然族人仍舊是不可調和的水火。除非像竇彤說的那樣,帶著她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已經讓他徹底失望的星球。夏啟生抬起頭,似乎看到了充滿溫馨、憧憬和沒有殺戮的諾莫星,她和竇彤正攜手踏步開始新的生活。
一陣男人的嬉笑將夏啟生拉回到現實當中,他赫然看到兩個自然人警衛正在撕扯那個女孩的衣服。女孩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破碎的衣衫和她驚懼到極致的麵孔與不遠處木然而立的自然族士兵組成了令人心悸畫麵。她拚命掙紮著,在警衛的嘲笑和士兵的注視中被扒去一條又一條布帛。
夏啟生經過這些看守和女孩的身邊,並沒有停留。他拖著愈發沉重的身體抱著竇彤終於來到了弗朗茲上校的辦公室門前。他蹲下身,輕輕地在竇彤頭上拔了幾根頭發,然後小心翼翼地裝到上衣口袋裏。他的動作很輕,似乎害怕驚醒沉睡中的她一樣。
“我很遺憾夏先生。”弗朗茲上校平靜地說道。“你知道戰爭本身就是件殘酷的事情。不過我仍不建議你把屍體帶走,因為政府有規定不能在公共場所暴露任何能讓人不那麽愉快的東西,這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好,那我回去了,請幫我安葬她吧。”夏啟生走到門前,再次看了眼竇彤血肉模糊的麵龐,然後毅然踏上了飛行車踏板。他們這次刻意繞道,隻為了不用經過濁水溪和浮橋。
“政府有一個項目需要你的加入。”聽完夏啟生的要求,邵宏傑並沒有立即同意,反而提出了他自己的意見:“如果你可以協助這個項目完成,我們可以考慮重啟諾莫星探索,並把它完全交給你。畢竟你現在是我們自然族科技工作者中唯一全麵掌握這個計劃的人。”
“什麽項目?”
“我們希望能盡快研製出一個大規模的高密度磁場發射台,就是完全仿製太陽黑子爆炸那種,可以讓再生人腦中的生物芯片失去作用,使他們成為普通人。”邵宏傑看似坦率,其實亦是一種高度自信下對夏啟生的輕蔑。“你也看到了,那些孩子都是再生人。他們有的已經年滿十二歲,腦袋裏安裝過了芯片,所以我們必須把這些東西完全摧毀。”
“高密度磁場頻繁掃描對身體有傷害,這一點毋庸置疑。況且我對這些東西懂得並不多,也許幫不上什麽忙。”夏啟生一心想重啟對諾莫星的探索計劃,並不想蹚別的渾水。可邵宏傑的態度卻異常堅決,他告訴夏啟生,如果他不能聽從新政府的指揮那就會被打上“不太聽話”的標簽,以後將無法保證他的安全。
麵對**裸的威脅,夏啟生終於妥協了。他不願拿自己和竇彤的未來開玩笑,他也開不起這個玩笑。於是他接受邵宏傑的建議,加入了玫瑰宮十樓的一個科學研究項目,旨在可以製造出可安全利用的大規模高密度磁場,以便用最簡單的方法使成千上萬的再生族兒童失去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智商優勢。
這個計劃進度很快,不僅如此甚至還相當受重視。全國幾乎所有能調動的自然族科學家都被集中到這裏工作,無論他們之前是搞什麽研究的都不能例外。大家其實心裏也都清楚,這是唯一能夠拯救再生族兒童,使他們免於殺戮的方法。好在此時高速互聯網和生物計算機尚未完全禁止,所以他們還能在“宓妃”的幫助下工作。
夏啟生在玫瑰宮整整工作了十年,在這期間新政權得到鞏固,大量的再生族人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自然族人也取得了數量上的優勢,他們甚至利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式對再生人控製的政權進行分化和打擊,使得一個又一個的再生族國家被自然人取代。這是一種雪崩效應,自世界上最強大的再生人國家與其他國家的主仆關係確立的那一天起,他們的命運就被連到了一處。他們的關係與二十世紀最後十年東歐國家和那個外強中幹的超級大國關係一樣脆弱。
事實上再生族人的失敗是個意外,雖然這個國家在走下坡路,雖然它遲早難免麵臨崩潰與動亂,但事實上本次自然人的成功的確是個意外。假如科學院智囊團三年前關於太陽會引發危機的報告沒有被首相那個糊塗的秘書搞丟,假如首相沒有因為醉酒而失去參加科技聯席會議的機會,假如首相夫人和她的姐妹沒有因為幹政而被記者曝光,那首相一定會重視第三次提到終端上的報告……一連串的意外使偶然成了必然,縱然很多人知道那天也許會出事,可仍沒有組織願意出頭擔當起國家安全的重任,除了僥幸心理以外,作祟的還有自私。
家是自己的家;國家是別人的國家。
就像那個外強中幹的超級大國離奇解體;就像搖搖欲墜中的北宋王朝被攻破都城;就像崇禎皇帝仍然把希望寄托在堅固的北京城牆上;就像二十世紀那場最大規模的戰爭中日本對東北的試探性攻擊。意外使再生人丟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使地球的文明再一次麵臨割裂的風險。
本來再生族的文明是人類誕生以來最有可能永世延年的文明,而意外使他們失去了這個機會,讓人類文明再次形成斷層。自然族人對再生族人擁有的發達科技和加載芯片的超級大腦極度恐懼,他們不會給予對方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於是在一係列的強製命令中,地球開始逐步放棄那些使用了上百年的科學技術而退回到AI世界大戰之前的時代。
“宓妃”和任何擁有自主學習自主思維的計算機係統、軟件係統被完全禁用。在不保留任何源代碼的基礎上計算機係統退回到了非智能時代,弱人工智能開始出現在每個人的生活中。生物計算機的超高速度成了累贅,他們甚至要求跳過量子計算機而讓每個人麵前重新出現顯示器、主機和鼠標,使計算機內部再次需要安裝一堆和沙子一樣材料的大腦。蛋白質分子製作的生物芯片暨嵌入式個人終端的模式被強製遺棄。
沒有“宓妃”,汽車無法實現完全意義上的無人駕駛,於是消失了幾百年的專職司機開始大量湧現,政府重新發行實體貨幣,整個社會開始動**和重組。
當然這些東西和夏啟生關係不大,他像被圈養的牛一樣孜孜不倦地將命令變為現實。這期間,他沒有放棄理想和信念,最終還是等到了重新啟動諾莫星探索計劃的命令。
隻是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時間。他作為自然人功勳卓著的首席科學家,重新組織了值得自己信任的團隊,親手打開了已經塵封已久的研究室。經過十年的準備,全國已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諾莫星以及前往諾莫星的辦法了。
電源開始啟動,整個實驗室還停留在十年前最後一次離開時的狀態。這裏的計算機係統雖然並沒有被強製銷毀,可由於第三代生物互聯網的消失使其失去了運算平台。夏啟生隻得把數據整理出來以後重新導入現在的計算機運算,可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
第一,由於生物計算機的高存儲性,這裏的數據對於傳統計算機來說幾乎是海量數據,縱使再擴充一個玫瑰宮來放置服務器也不一定夠。
第二,整個太空飛船內部都是圍繞再生人來配置的,這對於自然人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譬如通常三個再生人需要控製整條太空飛船的飛行數據,他們每二十二年為一班工作。待時間到了以後值班的三個再生人會將肉身銷毀,飛行數據和記憶會上傳至太空飛船的中心服務器,待再次值班或到達目的地後重新進行思維複製。
問題是自然人的大腦比再生人慢得多,平時也許還不太明顯,但到這種需要大規模數據計算和存儲的時候差距就體現出來了。當夏啟生和同事們嚐試打開“虛擬太空艙”的時候,連續彈出的全息虛擬屏像最高難度的打地鼠遊戲一樣此起彼伏。給夏啟生的感覺是眼睛像死機一樣無法處理這些每秒鍾彈出數百個的全息虛擬屏,大腦在那一刻幾乎完全處於停滯狀態。更何況再生人二十二年都處於這種工作狀態中,不僅要看還要完全記憶呢?
第三,新技術下太空旅行的重中之重是太空克隆技術。這種由“宓妃”控製的技術可以像農場主對付他的玉米一樣精確控製克隆人成長的每個瞬間,以保證其在生長液中的健康。另外連接克隆人的“虛擬人生”係統也是由“宓妃”來把控,以使這些克隆體縱使在漫長星際旅行中平靜度過一生,也能有一個相當精彩的虛擬人生經曆。據說這樣做對複製了思維後的複製體亦有幫助,他將擁有前世記憶般的體驗和能力。
無論哪一點對於夏啟生來說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除非他能將生物計算機啟封,重新運用到星際旅行當中。
二
夏啟生坐在四麵裝著大玻璃窗的辦公室裏,麵前放著一杯嫋嫋清茶。就在他辦公室樓上的實驗室裏,自己和竇彤的DNA樣本以及思維複製數據都在那裏儲存著。如果自己要啟動諾莫星的探索計劃就必須向上級提交申請,並給予足夠的理由。
可是現在新政權對於再生人的一切都予以完全否定的態度。要是讓誰知道了自己還留有再生人的思維複製數據肯定要惹麻煩,若是讓他全部銷毀那可真是欲哭無淚了。更何況表麵上支持他的邵宏傑在一個月前的內部權力競爭中慘敗,早已被革職下野,自己此時貿然提出在實驗室內解禁計算機恐怕真是惹火上身呢!
想到竇彤臨終前那絕望的麵孔,夏啟生往往苦不堪言。他思慮再三,決定以實驗發射的名義進行一次小規模的太空飛船試驗。其實所謂小規模不是說發射的規模小,而是指本次前往諾莫星的飛船或艦隊規模小。
按照之前再生人製訂的計劃,整個前往諾莫星的太空飛船擁有完整的地球天象模擬係統和生物圈虛擬係統,可載人二十五名至四十名。使用可控核聚變為燃料進行高速飛行,最高時速可以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預計需要一千五百年後到達諾莫星。
而夏啟生在申請完發射實驗之後他私自將整個太空飛船進行了改裝,其中第一批食品以兩人量為儲備單位,最高支持兩百年使用。在太空飛船離開地球之後,他會將飛行權交於“宓妃”,使其自動控製。他本人將以二十二年為單位進行蘇醒,每次蘇醒時間不定,最長一周最短一天。之後通過記憶疊加直至到達諾莫星為止。這樣,夏啟生與竇彤將在一點五萬年後重新在諾莫星蘇醒,屆時如果諾莫星不適於居住,他們將繼續尋找並漫遊於宇宙當中。
隻是這樣下來由於燃料倉體積和計算機運算能力的原因飛船速度會大大降低。不過對於夏啟生來這並不重要。其實一千五百年與一萬五千年又有什麽區別呢?
很快,第一次發射實驗的審批報告就下來了,夏啟生開始緊張地籌備。他身邊的技術人員前一陣被火星極樂公國國家科技部借調了不少,據說是在研究火星近來頻頻發生的自然災害成因及影響。所以沒人幹擾的夏啟生做起事來遊刃有餘,在心腹的幫助下他成功地將自己命名為“應龍”號的遠程太空飛船放到了發射台上。
除了自己和竇彤的DNA以及思維數據,夏啟生還攜帶了實驗室裏所有的資料數據,包括以前保存下來的再生族青年男女各五十名、學者、專家以及普通公眾的DNA以及思維數據,以備不時之需。就在點火的瞬間,夏啟生感覺自己有點兒像攜五百童男童女出海尋仙的徐福。
火箭升紅,黑暗的夜空中呈現出一抹濃重的赤紅。夏啟生覺得他的心也隨著太空飛船去了,肉體雖然留在了地球,可是靈魂卻實實在在地跟著“應龍”號翱翔在宇宙當中。
由於負責跟蹤實驗結果的小組始終沒有得到回饋,所以他們把情況寫成報告先是送到了夏啟生麵前。繼而這份沒有經過夏啟生批準的東西又放到了科技局局長的辦公桌上,最終首相和內閣全體成員都閱讀了這份簡單得隻有一千多字的報告。
“事情有這麽嚴重嗎?”首相不解地問道。
“這不隻是私自發射一次太空飛船那麽簡單,問題是這個夏啟生竟然私自在太空飛船內部署‘宓妃’,還攜帶了很多再生人的思維備份!”科技局長說。
“能追回來嗎?”
“我們現在還沒有這個實力,之前的航天器都被摧毀了,隻能看火星人的了。”
“那就讓他們試試,另外把這個夏啟生先關起來,讓安全局查查他的底,是不是有通敵的嫌疑。”首相說。
“這家夥是個歸化人。”
“難怪,他是不是想給再生人洗地呢?那就以歸化人的方式處置他吧!”
首相說的歸化人的方式其實就是死刑。與封建時代用所謂的淩遲、車裂、腰斬、斬立決、斬監候來體現浩**皇威一樣,新政權對於歸化人也有多種多樣的處置辦法,雖然萬變不離其宗,但好歹會有舒服一點兒的過程。
自從夏啟生被捕入獄之後,對他的處置結果爭執不斷。這裏麵主要分為嚴懲和寬恕兩派,其中嚴懲派認為夏啟生私自留存再生人的思維備份數據並發往太空,造成了嚴重的安全隱患且有不臣之心,應處以極刑暨激光炮處決而死。而寬恕派則考慮到夏啟生科學工作者的身份和在消除再生族兒童生物特征方麵有著卓越貢獻,考慮對他進行藥物注射的方式處死。
不過無論哪種結果對於夏啟生來說都是死,不同的隻是留不留下全屍的問題。但就這點兒事,從內閣吵到了議會,又從議會吵到了媒體。一來二去拖了半年還未決定,直到新首相獲選上台後最高法院才一錘定音:鑒於夏啟生對於新政權的貢獻,滋對其進行藥物處決,立即執行。
夏啟生就這樣被判決了。事實上新政權采取的是一審終身製,沒有上訴這一說。連律師都覺得這是一次完美的辯護,取得了最好的預期效果。甚至這個案子被該律師所在律所做成了經典案例長期傳頌。
行刑日期定在十天以後。在這期間,夏啟生被秘密轉移至另外一所擁有藥物處決條件的監獄,雖然這裏的住宿條件有所提高,但夥食較之前的監獄還是差了不少。不過對於夏啟生來說他也無所謂了,他能做的隻有靜靜等待那最終一日的到來。
第八天早上,牢門被打開了。夏啟生發現來提審他的獄警換成了特勤局的秘密警察,這一點從衣著上很容易區分。後者則是國家安全的主要組成力量,通常直接受內閣的命令而不受議會影響。
“請問你是夏啟生教授嗎?”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警官筆直地站在夏啟生麵前,臉色異常凝重。夏啟生似乎從他的神色中察覺到了一絲異樣,但轉眼一想縱使再差也不過再次判他個激光炮處決罷了,反正是死,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便淡淡地點了點頭:“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國家特勤局秘密調查科的尼古拉少尉,失禮了。”尼古拉友好地對夏啟生伸出了右手,“我謹代表國家特勤局向你表示祝賀,這是您的特赦令。”說著他拿出一張由首相親自頒發的特赦令遞到夏啟生麵前。
“特赦令?”夏啟生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實在沒有理由相信為什麽要特赦他。要知道半個月之前政府還在就他的處死方式吵得天翻地覆,怎麽可能在臨刑的前三天對他進行特赦呢?他疑惑地望著尼古拉,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釋。
“先跟我去特勤局吧,局長在等您呢!”尼古拉說道。
“好,那我現在就可以走了?”夏啟生眼望周圍的警衛說道。
“是的,特殊情況特殊對待,我們還是先離開再說吧!”說著話尼古拉引著夏啟生離開監獄,上了後門一輛隱蔽停靠的麵包車。尼古拉此時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取出一支非常像雪茄的東西遞給夏啟生:“你抽煙嗎?”
“現在可以抽煙?”夏啟生奇怪地問道。
“是的,您已經被關一年多了吧?現在很多東西都恢複了。尤其是南歐的大災難發生以後,很多難民都以煙草業為生。”
“什麽是南歐的大災難?”夏啟生覺得自然好像被關了一百年似的,很多東西都變得那麽陌生。尼古拉深深地吸了口煙才告訴他,就在他入獄後不久,位於南部歐洲的坎皮佛萊格瑞火山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了,使整個歐洲驀然陷入了空前的大災難,死亡人數超過十億。
“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夏啟生平靜地說道,“之前就是黃石火山爆發才引起了第一次AI世界大戰,我們應該有足夠的經驗來處理這件事了。”
“但問題是這次沒有‘宓妃’來給我們報警了,況且現在相關的研究人員也遠遠不夠。”尼古拉雖然說得吞吞吐吐,可夏啟生卻滿腹怨言,絲毫不會給新政府留臉麵,想到竇彤他說起話來更加肆無忌憚。
“是啊,能做出預報的科學家都給你們殺光了,當然不會有人再告訴你們這些事情。那些頂著科學教授頭銜的自然族學者之前不過都是些大學一年級的新生,能學會操作儀器就不錯了。”
“這是有些問題。”尼古拉略顯尷尬地望著夏啟生,“我們之前的政策恐怕真的有問題,但目前還有更糟糕的事情。”
“什麽事?”
“很多火山都出現了爆發前的征兆,而且海嘯、地震和大規模泥石流、洪水這類平時萬年不遇的自然災害開始頻繁出現,每個國家都疲於應對,如果這樣下去地球就真完了!”
“你和我說這些的意思是什麽?”夏啟生腦袋裏高速轉動著,一個又一個的假設被他否決掉。尼古拉將抽剩下的煙扔到外麵,望著街頭稀稀拉拉的行人歎了口氣。
“我們開始懷疑這是一種自然災害打擊,是宇宙中某個超級文明對地球的攻擊。為了證實這一點我們聯絡了火星才發現他們所有國家也出現了同樣的大規模災難。”
“你是說這是超級文明的打擊,文明篩子理論的結果?”
“對!”尼古拉肯定地說。
“但我們並沒有觸發條件啊?”
“可火星人有。他們有人研究了導致木衛二水猿文明留下的黑科技,就是那些關於自然武器和黑洞武器的理論研究。也正因為這些才讓我們初步判斷這是一次對地球和火星的聯合自然災難打擊,而非偶然現象。”
“也許正是他們的研究才導致災難的發生呢?”
“是啊,人類的好奇心永遠不會安於現狀,也許就這是進步的動力,也是毀滅我們的原罪。”尼古拉輕聲說道。
“那麽尼古拉少尉,你和我說的這些就是特赦我的原因?”聽夏啟生這麽問,尼古拉不禁笑了起來:“您覺得這樣可以嗎?事實上我們找您是因為有一件重要的東西需要您自己鑒定,看看您是不是有辦法解決這次的災難。”
“我怎麽會有辦法?還是把我送回監獄吧!”夏啟生說著話看到尼古拉從身邊的文件夾中取出一份打印得非常整齊的文字,待他接過文件時方才知道對方為什麽找他。
三
“這是科技部太空探索小組昨天通過最大功率天線收到的一個來自天狼星係的無線電信號,經過解析後我們發現了這種古怪的文字。”尼古拉指著紙上的文字說道,“語言學家說是這一種加密的文字,如果完全破解也許需要很久。但在上麵我們發現了這個。”說著話他讓夏啟生看第一行的幾個字。
“這是你的名字,對嗎?”問這話的時候,尼古拉的目光充滿了疑問和期待。夏啟生則肯定地回複了他:“對,我是我的中文名字,並未加密。”
“這麽說這封信是給你的了?”
“是的。”夏啟生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然後說道,“這是我發射‘應龍’號時設計的一套加密語言,事實上我當時並沒有期待這種東西能讓我在有生之年看到。這也是一種隻有我才能讀懂的語言。”
“好的,我們會給您安排地方供您閱讀,不過希望最好能快一點兒。”尼古拉說話間汽車已經在特勤局停了下來。他帶著夏啟生先見到了局長摩根先生,然後又安排他在隔壁一個空房間住了下來。
這是個裝潢豪華考究的客房,室內的舒適程度完全出乎夏啟生的預料。不過他也清楚,政府方麵希望他能從這封信中讀到什麽,也許可以解決人類目前的困境。他在書桌前坐下,望著麵前這紙薄薄的文件產生了一連串的疑問。
按照計劃,以“應龍”號的速度算上星際加速的因素最快也要一萬五千年後才能到達諾莫星。其實從設定這個計劃伊始,夏啟生就相信這隻是自己複活竇彤的期望和理想而已。他沒有條件在地球和她長相廝守,那他們就把陣地轉移到太空去,無論是一萬年還是十萬年都無所謂,隻要還有希望就是好的。
可問題是為什麽這麽快就收到了自己的信?按計劃設定,發射之後“宓妃”會立即控製飛船,他本人最快也需要二十二年後才能複活,等到那時都出太陽係了,怎麽可能這麽快就收到這東西呢?可密碼的確隻有自己才知道啊!揣著這種疑竇叢生的心情,夏啟生將翻譯好的文字寫在了另一外一張紙上,於是呈出現了以下內容:
夏啟生親啟:
我不知道自己收到自己的信是什麽感覺,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現在懷揣的絕對是特別棒的心情給你寫這封信。寫信的目的自然是告訴你我已經到達了諾莫星,甚至還和天狼星人有了接觸。這裏怎麽說呢?非常顛覆我的世界觀,使我有種浦島太郎進龍宮的感覺。竇彤已經和我在一起了,你應該很高興吧?可惜這次不能將記憶傳送給你,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另外可以告訴你這一萬五千年的飛行是很無聊的事情,甚至還發生了幾次災難。好在我算運氣好,都是有驚無險。後來我甚至修改設定為一千年醒一次了,是不是有點兒像傳說中的妖怪?我中間也寫了信給你,但最快的信也要四十四年後你才能收到,因為我當時用的是飛船上的通信裝置而不是諾莫星人的,他們告訴我用他們的通信裝置你應該在幾天之後就能看到這封信,真令我震驚。
諾莫星人很好,他們對恒星資源的把控力更強,不允許周圍有高級文明出現。所以如果地球要發展更高級的文明,按他們的規定得距離諾莫星三十光年以外,當然這件事現在我們還考慮不到,有朝一日也許會和諾莫星人談談。
先至此吧,再見!
沒有落款和時間,但的確是自己寫的無疑,因為無論是文風還是四十四年的約定都是自己之前想好的事情,沒有其他人知道。隻是這封信中並沒有明確說明地球的自然災難打擊是不是諾莫星人所為,但就三十光年的設定來看極有可能。不過也沒有什麽解決辦法。至於諾莫星人有什麽黑科技能讓本應三萬年才能到達的信這麽快就遞到自己手中,實是夏啟生不可想象的事情。
可以猜測,當夏啟生把這東西遞交上去會引發什麽樣的轟動和失望。他們滿以為可以得到一些規避災難的方法,可事實上信裏麵什麽都沒有。
鑒於和位於諾莫星那位夏啟生是純粹的單向通信,地球沒辦法和他取得聯絡。所以在研究了一個月後他們終於放棄了夏啟生,隻把他委任到特勤局下屬的部門掛空職,甚至連航天部門都沒給他安排。
好在他們沒有再把他投入監獄或判刑,夏啟生就在特勤局住了下來,白天吃食堂,晚上讀書,倒也過得安然自在。隻是沒過多久,他就又被特勤局用專機送到了位於南方某秘密工廠,協調建造一艘用以載人的太空飛船。
夏啟生明白,這是承載地球人最後希望和人類文明搖籃的太空飛船,就像進入茫茫銀河係的水猿人一樣留存文明種子的最後一絲火種。他全力配合,將自己所知的一切悉數奉獻。三個月間幾乎沒有離開工廠的他終於在更大的洪水到來之前見證了這艘被政府命名為“諾亞”號的太空飛船完成。
像“諾亞”號這樣的飛船,整個地球一共三艘,他們共計承載一千三百餘人,和火星的三艘飛船一並組成聯合飛行編隊,開始了在茫茫太空中的轉移之旅。按照計劃,他們會依次前往金星、木衛二、木衛四、土衛六並進行移民的適應性研究,其中由於木衛二的自然災害打擊過去已久,可以作為首選目標。不過對於地球人來說這個沒有陸地的星球卻並非是可以良好地生活的地方,他們更多的選擇則是水星、金星、土衛二或土衛六。
離開地球的人都是掌握實權的官員、擁有巨額資產的商人、容貌出眾的年輕女人以及少量的行業精英,至於孩子、婦女和夏啟生都不在此列當中。他們隻能從電視上看著包括“諾亞”號在內的三艘飛船消失在泛著白光的屏幕當中。
災難開始頻發起來,整個國家都陷入了極度動**之中。但奇怪的是平素看上去打得水深火熱的各民族在此時都出奇地同仇敵愾起來,他們組成了一個又一個的互助組織,開始竭力挽救災難中的人。此時國家和政府都成了一種象征或圖騰,而團結起來的人會自發地投入屬於自己的教派、民族或屬性當中去,盡力展現著生存的意義和頑強的生命力。
世界大同在這時終於實現。國家和國家之間再也不用簽證,沒有了約束,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來往於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航空業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繁榮的行業。
仍舊有農民耕種,仍舊有工人生產,也仍然有商人兜售商品。但世界上忽然沒有了乞丐,沒有了窮人。任何人都可以去找身邊的富翁索取,而他們也樂於奉獻。除了航空業,慈善行業也變成了有史以來全球第一大產業。所有的財富都開始往不發達地區流動。年輕男女可以第一次放棄約束、門戶,放棄自尊和虛榮,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戀愛。
軍隊與警察甚至都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國家層麵上的統治者已經消失不見,整個地球都成了一個又一個由誌同道合者組成集聚區,那裏擁有自己的文化、產業和軍隊。之前地球上擁有最多財力和資源的家族、宗教勢力抑或政治領袖都有自己的集聚區和勢力範圍,成了真正割據一方的諸侯。
當然有好的一麵自然就有壞的一麵,至少在集聚區以外的更多地方,治安狀況急劇下降,凶殺案頻發,甚至有時候為了一片麵包就有可能送了命。人命也成了這種事實貧民窟中最不值錢的東西。有些人甚至趁機將前半生沒有來得及或不敢報複的私人恩怨發泄出來,使本就千瘡百孔的地球治安雪上加霜。
夏啟生沒有加入任何家族或集聚區,他是個自由人,也是個非常忙碌的學者,他的人生也第一次被賦予了更高層次的意義。他此時出任了一個由全球航天愛好者組成的團體“Root”小組的組長,帶領大家研究重新前往地下避險的可能性。
有人說可以參考黃石火山爆發時的經驗。可要知道,那時候隻有一個黃石火山,逃往地下便可躲避那遮天蔽日的火山灰。可現在整個地球像就回到了四十億年前始生時一樣,根本沒地方躲。除非他們想到辦法來解除自然能量打擊。
這時,有人為夏啟生找來了當年再生族學者的研究筆記,上麵有對木衛二水猿人留在地球的科技成果的研究,其中規避自然打擊一章已經頗有心得,看上去絕非紙上談兵。
可此時得到這些又有什麽意義呢?再生人已經被殺光了,他們留下的隻有這些記錄。問題是以自然人的智商,他們根本無法理解這些東西的真正含義。無論是夏啟生還是所有自然族學者,都不能弄明白怎樣做才能規避自然打擊。
此時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台生物計算機和裝有“宓妃”的計算機,甚至連“宓妃”源代碼和生物計算機的研製方法都已失傳。也就是說地球人經過這十餘年的折騰,人類自己把自己的文明倒退了近三百年,使得科技水平幾近二十一世紀初期。而二十一世紀初期的人類是沒有能力擺脫這規模浩大的自然打擊的,甚至連認識都不一定到位。
在某個深夜活動,當夏啟生絕望地把這個結論告訴與會者的時候,大家一致決定解散“Root”小組,想要留出時間享受剩下的人生。這時,一個小組成員找到夏啟生,提出了重新組建時間打擊艦隊的設想,希望在地球遭受自然打擊過後,還可以恢複到現有的程度。
“這不可能!”夏啟生斬釘截鐵地說道。
“現在火星和我們麵臨一樣的困境,連聚變核電能都不能保證充足供應,所以時間艦隊根本組建不起來。另外火星政府離開的時候抽走了大多數科學家,現在我們之中恐怕沒有人會操縱水猿人留下的時間機器。”夏啟生遺憾地說。
“那我們就去喝一杯吧,然後再辦個狂歡派對!”一個成員興奮地說道。夏啟生點了點頭,就要表示認同的時候整個房間突然搖晃起來,接著翻天覆地的震動將他擠進了房間角落。這種七級以上的地震在如今的地球上幾乎每天都會發生,雖然每個人都已經習慣了,可仍然不能擺脫死亡的降臨。
這位希望喝一杯的“Root”小組成員不幸被掉落的石塊砸中,成了本次地震中唯一犧牲的人。
夏啟生艱難地推開已經扭曲的房門,看到門外已經有不少慈善機構的救援小組抵達了。而他所在地區的宗教警察也已經組織人力開始對這一片進行排查,建立起了官方的救援機構。
他從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煙,又抬眼看了看天狼星的方向,默默地點燃了香煙。此時在他麵前的殘破街道上,一輛碩大的越野正向他這邊跳躍般行駛過來。
夏啟生望著這輛黑色的破舊汽車,又想到了自己第一次開車時的情景。那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教他學車的人就是竇彤。那時竇彤是多麽喜歡天文學啊,不知道是不是因此她才看上了夏啟生呢?其實夏啟生知道,從小學時代開始。他們就已經因為天文學而結下了今生今世的不解之緣。
夏啟生由此又想到了慘死在自己辦公室的竇君健,直到此時他也不知道邵宏傑與那次嫁禍到自己身上的暗殺到底有沒有關係。其實這都無關緊要了,就像這個世界最終都會歸咎於覆滅一樣,早一點兒晚一點兒又有什麽關係呢?
從前麵的汽車上走下來兩個身材高大的年輕小夥子,麵帶焦急之色,在瓦礫和人群中尋找著什麽。夏啟生猜測他們一定是某個當權人派來尋找親屬的吧,隻要有一線希望人都希望自己和在乎的人能活著啊!
以前的夏啟生也是如此。
現在呢?現在自己想開了嗎?夏啟生迷茫間望著兩個小夥子來到自己的麵前,大聲地同他說了幾句什麽。此時周圍的喧囂讓夏啟生幾乎聽不清楚他們的話,隻好站起身跟著他們走近那輛越野車。
“您是夏啟生教授嗎?”膚色較黑的小夥子問道。
“是的。”夏啟生現在連找他的原因都不問了,有點兒完全處於待死狀態的意思。這時另外一個小夥子聽夏啟生這麽說後急切地從身上摸出一張紙來。
“我們是‘守敬團’的成員,我們團長和團員大都是原來科技部的專家。我們團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自然力量的獲取和規避。”
“我聽說過‘守敬團’,聽說你們有上千萬人,是東亞地區最大的組織。”夏啟生平靜地說。
“是的,我們有家屬、軍隊和政治部什麽的,非常龐大。”小夥子說著又指了指那張紙,“這是昨天晚上七點我們收到來自天狼星係的信號,據說這種密碼隻有您自己知道。”
“昨晚七點?”夏啟生看了看表,距此時不過五個半小時。為什麽天狼星的自己又來信了?難道還是來炫耀生活的?夏啟生開始有些討厭他自己了,真不知道這種感覺有沒有人能理解。不過他還是不情願地打開了那張紙。
這次的記錄是用手寫的,字體還算工整。夏啟生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神突然明亮了起來,他驀然抬頭,望著兩個小夥子說道:“你們團駐地在哪兒,快帶我去!”
天空中烏雲密布,看樣子一場大雨是在所難免了。與此同時,距離他們並不太遠的地方,另外一輛豪華的越野車正靜悄悄地跟蹤著夏啟生乘坐的汽車。車裏的青年靜靜地望著夏啟生的車,沉默地抽著煙。他身後的座位上,兩個全副武裝的殺手正用冷峻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前車。
“傑森•沃斯領主,你是怕引起懷疑才要在穿過你的集聚區以後再動手吧!”其中一個皮膚微黑的殺手問道。傑森淡淡地哼了一聲,好半天沒說話,許久才懶洋洋地回了一句:“‘守敬團’的勢力很強,我自然沒必要惹這個麻煩。”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突然鄭重地囑咐道,“你們還是安心自己的事吧,別失手,這個人是我一生中最痛恨的對手。”
“我們失過手嗎?”兩個殺手冷笑著點了點頭,扔掉手中的煙頭,提著武器赫然打開了車門。此時前車正停泊在一個荒涼的岔路口,司機正望著被人挖開的壕溝發呆。殺手走到“守敬團”的車前,一言不發地抄起了手中的自動激光槍。瞬時之間,兩道明亮的激光交叉橫掃而過,汽車被立時割裂成兩半。“哢嚓、哢嚓”的金屬聲中,濃厚的血水從車裏汩汩流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