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塞北市橋北區老火車站往南一公裏的秀忠路上,鱗次櫛比地堆滿異國風情的建築。它們有的秀美端莊,有的巍峨雄偉,有的小巧玲瓏,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坐落在街道盡頭的九層歐式建築——友誼醫院的主樓。

友誼醫院的行政區位於主樓後麵的住院部,穿過一條被爬山虎和絲瓜纏繞的牆,月亮門後麵是蘇州園林般宜人的風景,正中是一大片水麵,周遭怪石嶙峋,水麵上波光粼粼,亭台軒榭蜿蜒鋪開,叫人眼前一亮。隻是落拓此刻神色憂鬱,一點兒玩賞風景的心情都沒有,胡亂地回憶著適才噩夢般的經曆。

四十分鍾前,落拓找本科實習時認識的朋友笑曉峰,想讓他查查二十三年前是不是真有個同名同姓的人死於一場事故。其實同名同姓也還罷了,難得的是這個人竟然和自己容貌極為酷似,這倒讓他有些疑慮。真有這麽巧的事?再聯想到最近發生的幾件怪事,落拓不得不懷疑有人在搞什麽陰謀。

落拓本科的專業是航空航天,實習的單位是個有航天背景的軍工企業。當時笑曉峰是公司市場部門的負責人,後來跳槽至友誼醫院任管理工作,與落拓倒還保持著聯係。所以當他找到笑曉峰提出請求的時候,後者爽快地答應了。

“這應該不是難事,我們去檔案室看看。”笑曉峰說著話忙完手中的工作,拉著落拓邊上樓邊笑道,“你要是再晚來十分鍾我就得去開會了,今天有貴客要來我們醫院參觀。”

“你在這兒具體負責什麽啊?”落拓好奇地問道。

“主要是非醫療器械方麵的後勤管理。”笑曉峰回身指了指自己辦公室的銘牌,“後勤處主任。”

“你還真是什麽都能幹啊,以前覺得你市場工作做得好,沒想到這麽大的醫院後勤也能讓你管得井井有條。”落拓不失時機地恭維了兩句。果然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雖然這話水平不高,笑曉峰卻還是得意地笑出了聲:“讓你說的,都是瞎混。”

兩人說著話已經上了三層樓梯,來到友誼醫院檔案室的門外。其實說是檔案室,除了2000年醫院啟動數字化管理以前還有部分紙質舊檔案未及數字化外,大部分資料目前都已數字化並存儲於信息中心,檔案室接待中心隻有幾台用來檢索的終端。

二十三年前的資料並不難找,所以檔案室的小姑娘很輕鬆地就把當年關於意外死亡的病曆找了出來。落拓仔細看了看,交通事故方麵有汽車事故、拖拉機事故、火車事故甚至一次馬車事故,並無什麽“膠囊軌道列車交通故障”事故。至於叫落拓這種奇怪名字的人更沒有,甚至建院以來也沒有一個姓落的病人。

“我之前就想問你,你們家是不是少數民族呀?”從檔案室走出來,笑曉峰問道,“要不然你這個姓還真少見。”

“我也不知道,我問過我爸,他說就是少見。我在網上查過,說是落姓來源任姓,是春秋時赤狄族皋落氏後裔。”落拓說道。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就是少數民族。”回到笑曉峰的辦公室,兩人又閑談了一陣,落拓便起身告辭。這次雖然沒有查清事實,但基本消除了疑竇,落拓覺得還是沒白來。

“一定是連禮公司那個係統出問題了。”落拓自言自語地再次穿過月亮門往醫院正門方向走的時候,驀然發現剛才竟沒注意到牆後還藏有兩間平房。這隱匿於花叢樹影間的房子十分不起眼兒,不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而這次之所以未能逃脫他的雙眼,其實是因為屋門口一個穿白大褂的漂亮女護士。

也許是異性相吸吧,落拓覺得自己很難無視一個年輕美麗的姑娘,何況此時她正在含情脈脈地盯著他呢?反正落拓自己是這麽想的。也許是互相多看了幾眼的緣故,姑娘很主動地往前走了兩步,先開口了:“你是笑曉峰的朋友?”

“對啊,你是?”

“我是醫務科的文員趙妁華,剛才你們去的時候我也在檔案室。”趙妁華落落大方,雙手插在衣袋裏微笑地望著落拓。落拓則恍然哂笑,說道:“這樣啊,我剛才沒注意。”

“我正巧也是去查資料,其實你說的事我倒是了解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趙妁華說到這兒時還有意停頓了一下。落拓眼前一亮,未及多慮便追問道:“是嗎,你怎麽知道的?”看她年齡不過二十多歲,二十三年前恐怕才出生。

“我家人原來在這兒工作。”趙妁華說著指了指身後的兩間平房,“這個舊資料室裏麵有些東西估計你會感興趣。”

“這裏也是資料室?”落拓愕然道。

“對啊,二十年以前的老資料很多放在這兒。”趙妁華說著轉過身,帶著落拓順著石板小路來到右側較大一間房前,伸手推開了屋門。

“進來吧,你看看這是什麽。”

落拓茫然進屋,見這不過是個十餘平方米的小房間,一張木桌靠牆而立,此外隻有一把椅子、一個書架而已。他瞠目結舌地站在門口,說道:“這是資料室嗎?”

“資料在這裏。”趙妁華笑著拉開抽屜,將一張iPad mini大小的照片丟在桌上,“這不是你嗎?”落拓凝神瞧去,但見照片中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笑容滿麵居中而站,一身得體的宇航服套在身上,顯得英氣勃勃。在他旁邊,同樣穿著宇航服的一個姑娘和老頭與他並排而站,背景是某座乳白色大樓。再仔細端詳,老頭兒還罷了,姑娘竟像是自己的女朋友藍顏。

“這不是電腦合成的圖片吧?”凝視良久,落拓才放下照片,目瞪口呆地問道。趙妁華顯然對落拓的反應比較滿意,頗為得意地搖了搖頭:“當然不是,這是二十三年前在肯尼迪航天中心拍攝的照片。”

“這人是誰啊?”落拓小心翼翼地問道。他生怕從趙妁華嘴裏說出自己和藍顏的名字,故此緊緊盯著對方嬌美的麵孔。一瞬間,時間仿佛停止了一樣,佇立於斯的落拓有種萬年已逝的感覺。

“這個人是你,這個女孩是藍顏,至於這個老人——”趙妁華故意停頓片刻,才道,“他是你們的領隊,也是你們的導師查理•卡瓦爾坎蒂博士。”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雖然談不上是晴天霹靂,可趙妁華的話還是讓落拓感到無比震驚。遲疑片刻,落拓覺得這個女孩一定搞錯了對象:“我不認識這個叫查理•卡瓦爾坎蒂的人,是不是你弄錯了?”

“當然沒有,不過這事得從頭和你說。”說著話趙妁華又取出張同樣大小的照片給他看,這次的照片是個毛頭小夥,看樣子不會超過二十歲,身材瘦小羸弱,看這架勢自己吹口氣都能把他放倒,眼睛極大,放在並不寬的臉上顯得有點兒過分突出。小夥子雖然不甚健壯,可大眼睛裏的眼神卻頗為靈動。

“他叫章宏偉,是開發Fufei程序的程序員。”趙妁華說道。

“Fufei?”落拓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裏見到過卻想不起來。就聽趙妁華繼續說道:“他生於2000年,開發Fufei的時候二十七歲。”

“我沒聽說過這個人。”落拓說。

“他去世很早,死時三十二歲。”趙妁華說。

“哦,也是個可憐人。”落拓幽幽地說道。

“Fufei是套可自主學習的計算機程序,你見過的。”她說到這裏時,落拓才記起自己在連禮公司開發區的實驗基地“虛擬現實中心”的電腦上好像見過這套程序。隻是由於未及圖形化而致界麵粗陋不甚友好,故此當時沒多注意。不過他對這位叫章宏偉的程序員實在是不感興趣,便說:“這和我有關係嗎?”

“當然了,如果沒有這套程序就沒有今天的你。”趙妁華認真地說道,“你最好聽我說完。”

落拓總覺著這事和自己最近一係列的麻煩有點兒聯係:“那你先告訴我連禮公司的那套實驗設備是不是你們搞的,你知道醫院車禍的事?”

“我先糾正你一下。”趙妁華慢慢地在屋裏踱著步子,“是事故,不是車禍。另外你的疑問很多,但必須聽我說完。就像吃飯一樣,一口一口才能吃飽,不是嗎?”

“好吧。”落拓無奈地坐到椅子上,心想反正自己今天有時間,不如就把問題搞清楚的好,“最好不是浪費時間。”

……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打斷了落拓的回憶,他回過頭,看到兩個製服齊整的警察順著石板甬道正向自己走來。

“請問您是落拓先生吧?”站在前麵的黑皮膚警察約有三十七八歲,孔武有力。後麵跟著的像是個實習生,雖然也是警服打扮,卻顯得多少有些稚嫩。

“是啊,你們是?”

“我們是塞北市安全局的,有幾個問題想和你聊聊,希望你配合。”黑皮膚警察說著拿出警官證遞給落拓。落拓茫然接過,腦子裏空空一片:“怎麽回事?”

“我們想和您聊聊趙妁華的事,你們是不是見過麵了?”

“是啊,她就在那邊,你們怎麽不直接找她自己?”落拓說著話往湖對岸指了指。黑皮膚警察笑了笑,說道:“那麻煩你帶我們過去吧?”雖然是商量口吻,可語氣中明顯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落拓點了點頭,心道反正不遠,帶你們去就去,估計此時趙妁華不會走太遠。

可當他和兩個警察再次來到月亮門前的時候,發現那兩間平房竟然離奇地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在醫院出現過一樣。他能看到的隻有修繕得極為整齊的草坪和一爿小小的月季花壇。

落拓好像被人推進了冰窯,全身上下都好像凍僵了一樣,目瞪口呆地望著兩個警察,半天說不出話來。年長的警察冷哼一聲,似乎未感意外:“怎麽了,迷路了?”

“我們去找人問問,我也許找錯地方了。”落拓說著往前緊走幾步,拉住兩個過路的護士問那兩間房子的下落。可她們的答案讓他大吃一驚!

友誼醫院好多年前就沒有平房了。

落拓甚至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麽跟著兩個警察坐上警車前往安全局的了,仿佛那一段的記憶已經在腦海中驀然清空。

安全局的辦公室裏,年齡稍長的黑皮膚警察正為失魂落魄的落拓做著自我介紹:“我叫王浩,在安全局技術偵查科工作,這是我的辦公室。”說著話他欠身到飲水機前為落拓泡了杯茶,然後指著電腦前負責記錄的年輕人道:“這是我們科的小林。”

“我叫林濤。”小夥子從顯示器後麵抬起頭,對落拓笑了笑。落拓茫然地盯著一次性紙杯中打著旋的茶葉發了會兒呆,此時似乎才想到來意,對王浩說道:“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哦,是這樣。”王浩拉了把椅子在落拓的沙發前坐下,然後從口袋中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上,慢悠悠地說道:“最近我們這兒有個案子,我國自主研發的一款軍用軟件的源代碼泄露,牽涉連禮公司和趙妁華,所以我們一直在查;剛才發現你和她有接觸,才冒昧地把你請來,想了解一下詳細情況。”他說話很客氣。

“其實我們並不熟,就是剛才無意碰上才說了幾句話。”落拓解釋道。

“明白,你先看看這些人名你見過幾個。”王浩拿出一張打印好的白紙,上麵密密麻麻地排滿了三四十個人名。落拓逐一看去,隻邱維綱與郝珍是認識的,此外就是趙妁華了。

王浩點了點頭,收起名單然後問他們聊天的內容。落拓此時雖然基本消除了對王浩的恐懼,可想到那神秘消失的房子和趙妁華的麵龐,心裏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突突,邊回憶邊說道:“她說話的語氣並不強烈,聲音也不高。但給我一種隱蔽的強勢,好像在影響著我必須聽她說話一樣。”剛說到這裏,林濤插嘴問趙妁華有沒有口音,落拓的答案是沒有。

“所以她說到Fufei和章宏偉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聽了下去。”說到這裏落拓感覺口幹,一口喝空了杯中的水,然後看著王浩給他續滿,望著金黃的茶水深思片刻,慢條斯理地說道:“她說章宏偉和Fufei是一切的根源,讓我必須了解。”

“什麽根源?”王浩可能沒聽太清楚,又問了一句。落拓搖了搖頭,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自從藍顏所謂的“死而複生”開始,落拓就有種被人操縱的感覺。無論是吃飯睡覺還是上廁所,他都覺著有一雙雙陰鷙的眼睛在盯著自己。他說不清楚這種感覺從哪兒來的,但就是有,而且還很強烈。

都是連禮公司那倒黴的虛擬現實係統在作怪。每每想到這裏的時候,落拓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所以當王浩帶他坐到安全局技術偵查科辦公室的時候,落拓傾訴的欲望愈發強烈了。

“趙妁華說的根源就是這個叫Fufei的係統,是章宏偉在暗網購買了一套類似AlphaGo的可以自主學習的程序源代碼,然後在此基礎上寫出來的。”

“什麽是暗網?”王浩茫然問道,隻不過他這次是對林濤說的。林濤說道:“暗網就是地下互聯網,通常不能被常規的搜索引擎捕獲,充滿了血腥暴力與地下交易。能訪問暗網的人不是有比較強的計算機技術知識,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就是網上的黑市唄。”王浩說著點了支煙。

“差不多,也是槍支彈藥毒品居多,像他說的程序源代碼大都是在暗網交易。因為國際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可自主學習的程序通常不公布源代碼,也不能交易。”

“為什麽?”

“原因很多,不排除商業壟斷。”林濤回答。他說完這句話把注意力挪到了落拓身上,問他Fufei是個什麽樣的程序。落拓回憶起趙妁華的話,說道:“她說Fufei是跨平台的操作係統,有非常友好的人機界麵,簡單編譯後亦可作為應用程序運行在現有的操作係統之上。而Fufei衍生出的操作係統叫‘孔雀王朝’,是一套內置四維渲染器的跨平台實時操作係統,可以無縫移植到現有及未來任何硬件設備上。它無延遲、超高性能渲染、跨平台、硬實時,統一用戶界麵和用戶數字世界交互形式,無論是在移動環境、桌麵環境、虛擬現實的仿真環境還是微環境都一樣完美。如果配合硬件搭建一套完整的模擬神經網絡,它完全可以代替人腦以及完成人腦所不能完成的任何工作。”

當落拓說到孔雀王朝的時候,王浩和林濤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然後迅速地把目光轉移到了落拓身上。

“難得你能記得這麽清楚。”王浩悻悻地說道。

“我雖然是學航天的,但對計算機也很有興趣。說實話,趙妁華描述的Fufei讓我感覺到非常震驚。她說的遠不止這些,‘孔雀王朝’是一個可以自主學習、有深度思維的操作係統,可以自由渲染四維世界。說白了在這個操作係統內就是另一個世界。它還能安裝到任何設備上,包括電腦、手機、汽車、空調、彩電、冰箱甚至是**裏麵。”

“每個電腦、手機、汽車、空調、彩電、冰箱或是**裏麵都是一個世界?”林濤問道。

“對,通過互聯網,它們信息共享。”

“有共享的雲端服務器?”

“沒錯。”

“我的天啊,我真想認識一下這個章宏偉。”林濤由衷地感歎道,“他是個天才。”

“事實上他是個白癡天才,像雨人一樣的白癡天才。他有輕度溝通障礙。”落拓說道,“他父親章慶龍就是個程序員。”

“哦,天才都有缺陷,不過即使這樣也夠了不起了。”林濤說。

“這個項目得到過美國知之網絡公司的支持。當時知之公司搞了個全球自主學習程序大賽,一等獎會有筆可觀的獎金。正巧那時候章宏偉需要錢添置服務器設備,就參賽了。後來Fufei作為一等獎獲獎項目脫穎而出,甚至得到知之網絡專門立項達一年半之久,有一個百人的團隊為它工作。”

“後來呢?”林濤幾乎聽入迷了。

“趙妁華說後來知之網絡公司撤資了,原因不詳。章宏偉以極低的價格回購了Fufei,然後一直安裝在自己家裏的服務器中。”落拓說道。

“她就和你說了這些?”王浩看樣子不太懂計算機,聽得頗不耐煩。落拓此刻正和林濤說得起勁兒,聽他語氣不屑,二人多少有些畏懼,立刻閉口無語。落拓隻歎了口氣,然後沉悶地點了點頭。王浩則完全沒注意到他們的情緒變化,追問下去:“她說別的沒有,關於其他方麵的東西?”

“哪方麵的?”聽王浩似乎話中有話,落拓也有些好奇,繼而轉回頭對林濤撇了撇嘴,“她就是和我聊了聊Fufei和章宏偉,主要是這個操作係統的特點以及章宏偉開發時的動機一類。”

“其他什麽都可以,你仔細回憶一下。”王浩的神色開始變得嚴肅起來,愈發沒有了剛進房間時的輕鬆,看樣子他對自己的提問非常重視。倒是落拓這時候已經消弭了剛進門的些許緊張,端著杯子倒了第三杯茶:“就是這些。像‘孔雀王朝’這種超級操作係統這麽幾句根本說不清楚,所以我還問了些問題,都是這方麵的。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無論是Fufei還是‘孔雀王朝’,都是基於互聯網的雲端操作係統。隻是對網絡的依賴性完全取決於終端硬件平台的性能,因為很小的內核它也能運行,像剛才說的**上麵,就是對網絡依存率高達百分之百而已。像PC或手持終端上麵就可以做到很低的網絡依存率甚至獨立工作,當然如果硬件和網絡都OK的話,它可以發揮出百分之二百的性能。另外……”

“夠了——”王浩突然粗暴地打斷了落拓的介紹,“把你請來不是給我們上課的。如果沒有其他東西那就到這兒吧。”看得出這位老警官實在不願意聊什麽操作係統。

“還有章慶龍和佟玥的事情。”

“佟玥是誰?”王浩問。

“章宏偉他媽。”說到這裏落拓深深地吸了口氣,在腦海中將剛才趙妁華的話又梳理了一遍,“他媽不是塞北市人,老家在天津塘沽。”

“那她和他父親是怎麽認識的?”

“聽趙妁華說他們當時都在察哈爾學院讀書,大學畢業以後佟玥留校讀研究生,章慶龍簽了個上海的軟件公司程序員職位。後來佟玥和他在上海結的婚,但兩人沒有買房。章宏偉出生以後一直在塞北市老家讓爺爺奶奶帶著。”落拓邊回憶邊說道。

“章宏偉的爺爺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

“那他們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趙妁華隻說章宏偉兩歲半的時候章慶龍因病去世了。後來佟玥改嫁,他就和爺爺奶奶長大,由於性格孤僻,所以才從小對計算機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不過她倒是沒有說佟玥後來的情況。”

這時候林濤起來倒水,猛不防插了一嘴:“這個章宏偉其實就是個留守兒童嘛。”聽聞此言,落拓不由得一愣。剛才趙妁華說起章宏偉的時候語氣中雖然充滿了不屑,但對他的能力還是持肯定態度的。所以對於這個天才程序員是否留守兒童的問題他根本沒想過,此時聽林濤說起來倒覺得還真是這麽回事。

“好吧,還有其他的內容嗎?”王浩追問道。

“沒了,就這些。她最後和我說如果有興趣可以上網搜一本叫《孔雀帝國》的書,說有助於讓我了解‘孔雀王朝’的曆史。”落拓停頓了一下,決定不將自己身上最近發生的怪事說給兩位安全局的警察,故隱瞞道,“後麵就沒什麽了。”

其實趙妁華剛才專門提醒他明天這個時候再來這個地方,屆時才會告訴他包括那兩張照片和所謂的二十三年前事故在內的所有真相。也就在這時,趙妁華美豔絕倫的身姿再一次出現在落拓眼前,甚至開始成為次日二人見麵的最重要理由。

王浩接過林濤遞給他的記錄稿,草草地翻了翻就丟到了桌上:“那今天就到這兒吧,很不好意思把你請來。”他言不由衷地把落拓送到門口,甚至還和他握了握手。

“沒什麽,這是我該做的。”落拓轉過身,驀地發現安全局對麵的街道上竟站著個熟悉的身影。

“你怎麽來了?”見到藍顏嬌俏的樣子,落拓著實吃了一驚。藍顏亦有些驚愕:“你怎麽也在這兒?”原來二人都不知道對方在安全局。

落拓催問之下,方才得知安全局社會調查科找藍顏詢問連禮公司虛擬現實係統和邱維綱的事,竟與他今天的遭遇頗為相仿。至此二人均知連禮集團定是犯了事,否則決不至於被安全局如此興師動眾地調查。

兩人說說談談,邊走邊聊,也未坐車。此時距此不遠的鍾樓整點報時,鍾聲入耳分外清晰,落拓這才留心起時間來:“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整。”藍顏看他神色有異,追問道,“怎麽了?”

“糟了,今天是小迪的生日,爸媽讓咱倆十一點半去金揚吃飯,我差點兒忘了。”說完他伸手攔車,邊攔邊笑道:“爸最討厭別人遲到,今天可麻煩了。”

好在今天落拓的運氣倒是不壞,沿路暢通,他們隻用了二十分鍾就趕赴位於新華街口的金揚海鮮大酒店。所以當兩人走進三樓的包房時,妹妹落迪竟還沒到。端著茶杯正和母親年少秋交談的父親落家堯見到落拓和藍顏進來,忙笑著招了招手:“阿拓,你來得正好,你母親非說我們全家一起來金揚吃飯是第一次,你快告訴她我們上次來是什麽時候。”

“上一次?”落拓遲疑半晌也沒想起來上一次來這裏是什麽時候,便笑道,“我們家一塊兒來過嗎?”

“當然來過了,你這孩子怎麽和你媽一樣糊塗。”落家堯邊責備落拓邊招呼藍顏就座。就聽旁邊的母親年少秋一如既往地絮叨著:“你看看都什麽時候了,你妹妹還不來。給她過生日,自己一點兒都不上心……”

“行了,你就別嘮叨了,把菜單拿來先讓孩子們看看。”落家堯說著給落拓兩人倒茶,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金揚什麽好吃,聽上去倒也頭頭是道。隻是此時落拓滿肚子心事,滿腦子都是趙妁華和最近發生的一係列怪事,對父親的話竟完全未放到心上。

“落拓,爸和你說話呢……”藍顏忽然狠狠地推了落拓一把,他這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看到落家堯正懊惱地盯著自己,忙哂然一笑:“爸,你剛才說什麽來著?”

“我問你考研準備得怎麽樣了。”落家堯顯然對落拓的表現頗為不滿意,陰沉著臉追問他為什麽魂不守舍。

落拓想到父親在家中向來一言九鼎,除了繼承頗有儒家傳統的家風外,就是在部隊有過團長的資曆以及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此外他頗有判斷力,往往一語中的。想到這兒他心念一動,覺得自己應該聽聽他的意見,便問道:“爸,你年輕的時候碰到過奇怪的事沒有?”

“奇怪的事?”沒想到落拓的話不僅問住了落家堯,還把母親年少秋甚至藍顏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隻是藍顏自然心下雪亮,不如二老這般混沌罷了。“你遇到什麽事了?”落家堯果然從落拓的話中猜測他遇到了什麽麻煩。

落拓看了眼藍顏,見她也正扭頭看自己,目光中同樣充滿了焦灼和迷茫,略一狠心將最近自己遇到的怪事一件件說了出來。落家堯聽得非常認真,他眯著眼睛一言不發,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期間落迪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進了包間,本來想和他們玩笑幾句,卻聽落拓說到趙妁華和那兩間房子瞬間消失,悄悄地拉了把椅子在旁邊靜心聽起來。

待落拓說完話,落家堯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問得很詳細,從藍顏通過什麽渠道認識邱維綱到虛擬現實技術以及趙妁華的事,甚至連那兩個警察王浩和林濤都問到了,然後才端起杯子喝茶,眯著眼睛示意落迪點菜。

家裏人都知道這是他在思考時的典型特征,不喜打擾,便蒜瓣一樣把腦袋湊到一塊點菜。落拓沒有參與,隻是靜靜地盯著父親,內心深處急切地盼望著他能帶給自己一點兒好消息。

當涼菜開始陸續上桌的時候,落家堯突然放下茶杯拿起了筷子:“吃飯吧,今天是小迪的生日,我和你媽在樓下訂了蛋糕,一會兒送上來。不過還是要批評你,自己生日還來這麽晚。”說是批評,語氣和藹得絲毫沒有批評的樣子。

“我陪同學上街買衣服了。”落迪笑著衝父親做了鬼臉。落拓和藍顏知道父親馬上就會說到他的判斷,一時間兩顆心髒劇烈地跳動。

“阿拓,你剛才問我是不是經曆過什麽奇怪的事,對吧?”落家堯忽然問道。落拓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輕輕地握緊了藍顏的手。落家堯好像沒太注意落拓的回答,似乎開始沉浸於自己的回憶中。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爺爺、你太爺。這也是我小時候他親自和我說的,我覺得是非常值得說的一件事。”落家堯故意壓低了嗓音,用斂容的神色注視麵前的落拓,“你聽說過黃石火山爆發沒有?”

“你是指一百多年前的那次影響世界範圍的火山爆發?”年少秋看了眼身邊的三個孩子,吃驚地問道,“你不會是說——”她雖然沒有明講,但落拓、藍顏和落迪都明白母親的意思,因為幾十年來身邊總有不少老人宣稱自己曾是這場災難的親曆者。

“沒錯,我想你們都多少聽人說過黃石火山的事。你太爺就是火山爆發的受傷者,同時也是在災難中抵禦外敵入侵的戰士。”落家堯點了支煙,開始將自己包裹在深邃的回憶中。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悠長地回**於整個包廂內,靜靜地傳入每個人的耳鼓。

“阿拓這一代人從小學四年級開設曆史課開始,就知道人類曆史上經曆過一次最黑暗的時期。那是一百七十四年前的2031年,黃石火山突然爆發,鋪天蓋地的火山灰使地球整整五十餘年見不到丁點兒陽光,冰河期迅速占領了世界,甚至連太平洋都變成了巨大的溜冰場。高等生物難以生存,殘酷的環境幾乎讓整個人類文明隕滅。

“太爺當時隻是個大學三年級的國際貿易專業學生,對於人生和未來應該是有很多的憧憬吧。誰知道黃石火山一爆發就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據說當時政府修建了地下避難所,但僅能供少數人前往避難。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麵臨的不僅是火山爆發後遮天蔽日的無盡黑暗,更有食物和飲用水短缺以及鋪天蓋地的瘟疫,往往這才是最可怕、最致命的。”

“怎麽感覺和地震過後的情景一樣。”落迪想說句笑話調節一下氣氛,卻發現屋內所有人對她的話都無動於衷。父親落家堯略顯沉悶的聲音繼續在耳朵邊綻放:“這比地震要可怕得多。通常地震不過是一個地區小範圍受災,全國甚至全世界救援。可如果全球同時受災呢,誰又來幫助全世界的災民?小半個美國都被火山灰所覆蓋了,近災區幾乎無人生還;全世界幾十年都見不到一丁點兒陽光,瞬間就回到了冰河時代。人煙稠密的地區很快就爆發了大規模的傳染病。我看過很多資料和災後作家撰寫的回憶錄,那時每天都有大批人死去。”

“政府不組織救援嗎?”落拓緊緊握著藍顏的手問道。就見父親把煙蒂掐滅,緩緩搖了搖頭:“受災的人太多了,根本救援不過來。再說當時政府已經轉入地下避難所中,指揮救援很吃力,直到最後災情太嚴重,完全和地上組織失去了聯係。”

“後來呢?”藍顏問。

“後來地麵的軍隊控製了主要城市和地區,戒嚴後情況多少有些好轉。但他們能做的也僅僅是維持而已,不僅死去或得病的人被隔離,活著的人也被隔離。大家都在消耗著地球上剩餘的資源和遮天蔽日的火山灰比耐力,看看能不能扛到灰盡日出的那一刻到來。”

“沒法種糧食了是吧?”落拓問道。

“其實以人類當時的技術條件而言,如果迅速轉變生產模式的話也許不至於鬧出後來的大饑荒。但千百年來靠陽光的生活慣性使人類不可能那麽快轉變過來。就算轉變過來也不會解決所有人的吃飯問題,還是會有人餓死。再加上當時軍政府對災情預估不足,所以直到饑荒來臨的時候才都傻了眼。那會兒太爺和他父母一同被隔離到家裏,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得到任何食物補充,就這樣他也沒敢出去找吃的。外麵霍亂與鼠疫又蔓延開來,連軍隊都開始束手無策。感染了變異病毒的鼠疫患者死亡極快,傳染迅速,後來整樓整樓的人在一天內相繼死去。”

“這是全世界還是少數國家?”藍顏說道。

“全世界都是這樣,沒有哪個國家可以幸免,區別隻是對疾病的控製程度高低而已。逐漸地,軍政府的控製力開始下降,減員情況嚴重,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除了地下避難所的那些官員和精英,全世界的人死幹淨也隻是時間問題。好在這時候根目錄的出現阻止了事態的進一步惡化。”

“根目錄?”落拓似乎覺得這個名詞在哪兒聽到過。可落家堯這會兒沒注意到他的疑問,甚至開始從教導落拓變成了長篇演講,將那段可怕的經曆通過自己的想象再敘述出來:“根目錄組織是個民間救援機構,是黃石火山爆發後成立的眾多人道組織中的一員,很不顯眼兒,開始沒有引起什麽人的注意。黃石火山爆發了兩年零八個月,全世界的人口竟然減少了二分之一,實在打了各國政府一個措手不及。這時候社會上就流傳出加入根目錄可以躲避災難、永遠活下去的傳言。之前由於太爺的母親身體不好,在災後一年半的時候就病故了。太爺和父親眼瞅著在家隔離不知道要多久,軍政府的救濟糧一天比一天少,說不準哪天就沒了。於是他就跟著鄰居大哥悄悄地在晚上出門,走了兩個多小時,在郊區一個舊倉庫裏秘密加入了根目錄,發誓效忠於根目錄的執行主席珍妮。

“我怎麽感覺像加入了恐怖組織似的。”落迪不滿意地打斷了父親的話,“今天是我生日,怎麽我進屋你們就聊這麽沉重的話題,咱們能不能說點兒輕鬆的?”

“讓爸爸說吧,我有話問他。”落拓很不滿意地看了落迪一眼。隻是落家堯也覺得話題有些和今天的聚會不符,回過神來笑了笑,帶著歉意對落迪說道:“這樣吧,我簡單點兒說,說完吃飯。”

“好吧,其實我也想知道後來的事。”落迪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看到父母和哥哥的態度就知道今天不讓他們說完是不可能的,便隻好裝作願意聽的樣子讓父親說下去。

“珍妮是根目錄的最高負責人,也是組織的締造者。同時她自己的公司還與印度凱凱集團聯合推出了跨平台操作係統‘孔雀王朝’,也是根目錄成員主要的聯絡手段。”說到這兒他可能覺得麵前的幾個人不能準確理解他的話,於是解釋道:“‘孔雀王朝’是一套擬人操作係統,通過它,根目錄就能通過大數據分析準確了解世界各地的情況。”

“這麽嚴重的災難過後還能有網絡?”落拓對此表示懷疑。就見落家堯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沒錯,根目錄在災前就主導建立了橫跨全球五大洲、四大洋的‘超級互聯網’,通過專有衛星、加固光纖和專用海底光纜進行互聯網通信保障。而太爺被招募的主要任務隻有兩個:完善並維護‘超級互聯網’和與敵人作戰。”

“敵人?”落迪笑著問道,“不會是軍政府吧?那他們不是成了恐怖分子?”

“災後全世界出現了多如牛毛的恐怖組織,有的還是宗教組織。但根目錄不是,他們的敵人是世界上不合作的組織或個人。況且根目錄並不想統一或推翻哪個國家政權,用珍妮主席的話說,是建立一個和平、友善、沒有苦難的統一社會。”

“與全世界為敵,這個珍妮倒和慈禧太後有共同語言。”落迪又取笑道。“阿迪,你不能說珍妮主席的不是。”落家堯突然厲聲訓道,“聽說她現在還活著。”

“她還活著?”落迪顯然被父親的話嚇了一跳,“一百多歲的老太婆?”

“她也不太老,我小時候見到過一次。事實上她看上去隻有二十多歲,而且很迷人。”落家堯說。

“那怎麽可能?”落迪問。落家堯笑而不語,隻是點了點頭示意服務員上菜,同時拿起了筷子:“根目錄對加入者要求很嚴格,不是誰都可能加入的。在加入根目錄之前,太爺就被告知將來可以參與和平社會的建設,而且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所以他們雖然打仗,但知道自己不會死。”

“不會死?”所有人吃了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道。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就是安全保障比較好。據曾經參加過戰鬥的一個軍官在回憶錄中說,加入根目錄警備部隊的士兵都配發了野戰用輔助外骨骼,有點兒像一部老電影《明日邊緣》裏那種,你們都看過這個電影吧?”

“太酷了。”落拓腦補著戰場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說道,“現在都二十三世紀了,還沒達到這個程度呢。”

“當時這些東西都是根目錄在災後於台灣工廠緊急製造的,隻有兩萬套,所以僅能裝配連以上軍官。雖然如此,和對手仍是天壤之別,甚至成建製的反政府武裝也不是根目錄部隊的對手。裝備戰前都要戴著頭盔進行檢查和充電,需要兩個小時左右;之後就所向無敵了。太爺說他隻參加過一次小型的會戰,他們奉命對敵人進行圍殲,他在戰鬥中拉動了身上的炸藥,以為自己死定了。可後來還是活了下來。”

“可他身上沒有什麽傷痕。他自己也不說,我之前不知道他打過仗。”年少秋說道。落拓知道太爺在父母結婚三年後去世,所以母親是見過她的。

“用爺爺自己的話說,那叫命大;我猜是外骨骼裝備的保護功能強大。那次戰鬥很激烈,他說自己蘇醒後,記憶卻隻停留在戰前給頭盔充電時,醫生說是什麽選擇性的記憶紊亂。事實上他很多戰友都有這種毛病,他們私下認為是頭盔上的電子設備搞的鬼或休眠中的副作用吧。但在複員後他們卻不被允許談論這些東西。後來根目錄組織取得了勝利。”

“原來是這樣,你之前可什麽都沒說。”年少秋說。

落家堯把目光轉向落拓,沒有直接回答年少秋的話:“今天借阿迪生日這個機會和你說這些,是因為你問我聽說過奇怪的事沒有。我就借你太爺這事告訴你,每個人都要經曆很多對自己而言最可怕的事。你如果端正心態就不用害怕。正如當年珍妮主席所說,一個和平、友善、沒有苦難的統一社會已經完成了,我們必須要守護它。所以任何恐怖組織都不能動搖社會的基礎和你我的信念。”

“爸,你的意思是說我遇到了恐怖組織?”落拓問。

“有可能。因為隻有他們的手段才詭異且極端。”

落拓聽了父親的話,雖然心情開始變得平和,卻多少仍有點兒疑惑。不過他仍然覺得父親是對的,一定要抱定邪不勝正的信心。

譬如他們選擇和落拓再一次見麵的地點就是詭異得不能再詭異的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