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接到了一個很意外的電話,對方是上次在人民醫院見到的、送陳澤興過去急救的年輕人。

從宗越、卓靜兩人的人際關係狀況的材料中,我實在沒看出什麽端倪,隻好將這些人名默記下來,準備逐一走訪。這天剛要動身去走訪,手機卻響了。

陌生的號碼。我猶豫了一下,接起,問對方是誰。

“是周記者嗎?”

我回答“是”。他說:“我是陳廳長的秘書。我們見過的,在人民醫院,陳廳長出事那會兒。不知你還有印象嗎?”

我想起來,那天主任叫我回去匯報,我臨走前過去塞了一張名片給那個年輕人。我說記得,並問他有什麽事。他很客氣地說,關於陳澤興副廳長死亡的事情,他想跟我溝通一下。

很意外!確實很意外!當時給他名片,隻是出於職業習慣,沒想到會有意外的收獲。在驚訝的同時另一個疑問浮上心頭。“事情過去這麽久了,怎麽忽然想起找我了?”我問。

“你來了就知道了。不過,如果你不想來,我也不會勉強。”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說,“我把時間、地點發給你,希望到時候你不會讓我失望。”語罷,他掛斷了電話。

我遲疑幾秒,還是決定去赴這場約。

天已經進入燥熱的盛夏了,總有蟬在半空中聒噪地鳴著,讓人不勝其煩。從出租車下來,我按照對方的指示,找到了一條不起眼的小道。沿著僻靜的小道往深處去,一間咖啡館出現在我麵前。沒有其他標識,隻在玻璃門上很簡約地貼上了coffee的字眼兒。我在江州這麽多年,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推開咖啡館的門,室內光線不甚明亮,淡淡的咖啡香氣將我整個人罩住,楊坤嘶啞的聲音刺進耳朵。店家放的歌是《空城》,正唱道:“我站在黑暗中,心已經跳不動。”

直覺告訴我,這間咖啡館的生意不會很好。位置這麽偏僻,室內陳設又這樣老舊,桌椅也沒幾副,任何生意興隆的地方都不會是這副蕭條模樣。我四周望了望,果然空無一人。

正奇怪著,有人從不遠處的屏風後閃了出來,是那個年輕人。原來那屏風的顏色與牆壁的顏色相差無幾,在略微黯淡的環境中,我竟沒能分辨出來。

“你果然來了。”他微笑著,走到我麵前,同時伸出一隻手,示意我坐,“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然後他到吧台前,動手煮起咖啡來,手法頗為熟練。

我好奇地盯著他,猜想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他卻什麽都沒說,耐心看著兩個杯子裝滿從咖啡機中出來的咖啡,然後繞過吧台,將咖啡端到桌上,將一杯放到我麵前。“嚐嚐,應該還不錯。”說話間,他端著另一杯咖啡坐到我對麵。

我問道:“怎麽稱呼你?”

“隨便,這不重要。”他說。

我啜了一口麵前的咖啡,不燙嘴,溫度正好,甜度又適中,濃醇可口,著實不錯。我由衷地誇讚道:“很好喝。”

他笑了下,是那種公式化的笑,笑完之後,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肅穆,很莊嚴地問我:“殘酷的真相和美麗的謊言,你會選擇哪個?”

“殘酷的真相。”我想了想後說道。

“為什麽?”他追問。

“真相便是真相,不管殘酷或者美麗,都是真相;而謊言永遠是謊言,再美麗的謊言,也沒辦法代替真相。”我說得毫無邏輯,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便又補充道,“我隻是喜歡真相,僅此而已。”

“我明白。”他用雙手捂著盛滿咖啡的溫熱的杯子,頻繁地點頭。

雖是盛夏,咖啡館卻有些瘮人的涼意,可能是久無人氣的緣故,所以我並不覺得他的動作有怪異之處。反而是他問的問題,讓我感覺莫名其妙。“不是說關於陳廳長死亡的事情,你想和我溝通一下嗎?”我主動切入正題。

“是的。”他點點頭,“所以才問你這樣的問題。”

我不置可否,靜靜等著他繼續說。

“我之所以沒有在事發後馬上就找你,是因為我沒想清楚到底該不該跟你說,另外,我還得確認你到底可不可靠。”

“那現在呢?為什麽現在決定要和我說?”

“因為我認為你是可以相信的人。”他直直盯著我,“所以……”

他省略掉後麵的話,然而他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我沒有興趣去探究他為何就相信我了,嘴中拙劣地吐出一句話:“請說吧。我聽著。”

“陳廳長是自殺的。”

“這我知道。”

“他跳樓前打過一個電話,他還有一封遺書,是留給他家人的。”

“電話是打給誰的?”

“我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天他打電話時,我從隔壁辦公室裏聽到了他與人爭執的聲音。他提到了兩個詞——紀委和漢水花園。”

紀委、漢水花園,我默默將這兩個詞念了幾番。

紀委介入,陳澤興鐵定是有問題的。漢水花園,這問題可能與漢水花園有關。可父親說,那時候陳澤興還隻是一個辦公室主任,他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他在遺書裏,說他對不起妻子和兒子;另外還提到對不起表弟,悔不該將他也拉入旋渦中。”

“旋渦?”

“嗯,”他沉沉應了聲,“旋渦。”

“紀委是要調查他嗎?為什麽我之前沒有得到風聲?”

“是已經在調查了。這件事陳廳長本人也知道。說是秘密調查,但哪有不透風的牆,消息早傳出來了,風向也轉了。不過裏麵捂得緊,你不知道再正常不過。”

“那他表弟是怎麽一回事?”

“周記者,你怎會不知道?你最近不是調查過嗎?”他反問我,“戴森住的房子,是陳廳長名下的。你覺得以陳廳長的收入,如果沒有非正常收入,能買得起那樣的房子嗎?”

“他是副廳長。”

“三年前他還不是。”

“問題是,漢水花園那個項目出來的時候,他還隻是一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能有多大的能量去左右項目的爭奪?”

“大局中,製勝的往往是小人物,雖然最後江南並沒有拿下項目。”

“那你所謂的非正常渠道,是指什麽呢?”

“你別忘了還有一個詞。”

“漢水花園?”

“那套房子,是江南集團開發的樓盤裏的,而江南當年可是爭過漢水花園的項目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套房子是江南為了拉攏他而送給他的?”

“不排除這個可能。”

他的話畢竟隻是猜測。我這樣想著,遂又問:“你是怎麽知道的?還有,為什麽要告訴我?”

“我怎麽知道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真相,不是嗎?”他停了下來,看著我,又說,“雖然這隻是一個猜測,但我認為,這可能是最合理的猜想。”

“還有一件事,我想聽聽你的分析。”

“什麽事?”他問。

“戴森的‘貴錦’珠寶店因為假貨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件事和陳澤興的死亡會有什麽關係嗎?”

“這個,”他思索了一下,“會不會是有人想用這件事,將關注點引到陳廳長身上?”

我發現他的思維遠比我要敏捷和跳躍。之前我無法將“貴錦”事件、陳澤興、江南集團連到一起,現在經他這麽一說,一切好像真的成了一個體係。然而這個體係正確與否、穩定與否,需要驗證。

於我而言,所要驗證的不止這些。這個自稱是陳廳長秘書的年輕人,緣何告訴我這些,他又是如何得知的?這一樣是需要解開的秘密。

臨走時,他告訴我,我是這間咖啡廳最後的客人,從此,它結束了它的命運。我於是免不了對這間咖啡廳也感到好奇。晚上回到家,上網搜了半天,卻一丁點兒關於它的信息也沒有搜到。第二天早早出門,又到那裏看了下,發現咖啡廳已經關閉,這愈加使我感到迷茫。

在濃鬱的樹蔭下發了一陣呆,我打消了去找年輕人問個清楚的念頭。昨天他主動約我,關於自己卻什麽都不肯透露,我再找去,也隻能無功而返。

尹峰覺得今年自己的運氣簡直是糟透了。

斯文人用豪邁的語氣說話,顯得滑稽而可笑,但是斯文人發起脾氣來,遠比呼天搶地的人更加可怕。尹峰哪裏顧得上什麽風度,拉起臉,幾乎是吼叫著將進來請示工作的女秘書轟出去的。

泄了火,他的情緒卻陡然低落下來。沒有人規定內斂謙和的他不能大發雷霆,就像沒有人規定有前景的項目就一定能賺錢一樣。讓尹峰生氣的不是女秘書,也不是損失掉的錢,而是高遠。

他來漢江的時候,高遠告訴他,臻園是他最看好的項目。

高遠一走,臻園就接二連三地出問題。先是工地上傷了一個工人,這事可大可小,尹峰有這方麵的經驗,責成相關負責人,安撫賠償,很快便將事情處理妥帖;然後是一批鋼筋的型號出現了問題,對建築行業來說,這是致命傷,還好發現得早,撤換了負責人,用了合格的鋼筋,問題也就解決了;可是這次,盯著臻園的副手過來匯報,說是臻園停工了。

“停工?”尹峰當時就蒙了,愣了半晌才問道,“怎麽回事?”

副總說,原本臻園的項目是承包給一家合作了不短時間的施工方的,後來不知為什麽,高總提議將合約給一家新的建築公司。當時他們把過關,新公司的資質沒有問題,他們也就做了順水人情,同意了高總的提議。

“誰知道,”副總歎了一口氣,“誰知道……”

“知道什麽?”尹峰火了,“這都什麽時候了,還吞吞吐吐的,說啊!”

副總調整了一下呼吸,顫顫地說:“建築公司的老板卷款跑路了,底下施工隊的人得到消息,不幹了,現在正鬧著要散了隊伍回家。”

“你到工地去,先把人給我穩住,一個都不能放走。”尹峰很快反應過來,做出了應對。

副總應了聲,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女秘書正有文件要找尹峰簽名,眼瞅著副總出來,自己趕忙溜了進去,沒想到正好撞到了尹峰的氣頭上。

“出去,誰讓你進來的?煩不煩?”尹峰對著小姑娘吼了起來。副總一走,他越想越生氣,火氣都壓不住了。

女秘書哪見過溫文儒雅的尹峰發這麽大的火,怔了幾秒,抱著懷中的文件往外走。尹峰暗暗責怪自己,對著一個小姑娘發什麽火,便又溫聲叫住她,問是什麽事。女秘書拿出一張單子來,說是臻園下期的施工款預付單,需要他簽字。這話無疑是給尹峰加了一把火。他將單子反扣在手掌下,吼道:“人都跑了,還要什麽錢?以後臻園的單子都不要拿給我,明白了嗎?還有什麽事?沒事的話就出去吧。”

女秘書原本就已經顫顫巍巍的,被尹峰這一吼,更是無限委屈,霎時眼淚就盈上了眼眶,但看得出來在努力忍著。

尹峰心頭一片煩躁,朝著女秘書揮揮手,示意她出去。

女秘書得了赦令,轉身快步出去。尹峰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思慮該怎麽化解這次的事情。恰在這時,高遠打電話過來。好啊,我還沒找你,你倒先找上我來了。尹峰想著,接起了電話。

高遠對這邊的狀況一無所知,扯了嗓門兒問尹峰還會不會和顧衛東合作。尹峰滿肚子的氣就像高溫密閉空間裏即將被點燃的粉塵一樣,預備炸成一朵帶血的美麗的花。

“臻園,你幹的好事!”尹峰直接扔給高遠一句話。

高遠被這話砸得有點兒蒙,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最後愣愣地問了聲:“什麽?”

尹峰冷笑了一聲,明刀暗箭一齊戳向高遠:“您高總不是消息很靈通嗎?怎麽會不知道?您高總不是很有本事,單子想給誰就給誰嗎?”

“陰陽怪氣!”高遠罵道。

尹峰哼了一聲,說:“別和我扯什麽顧衛東,先把眼前的事情擺平再說吧。”接著,尹峰將這邊發生的事告訴了高遠。

得知臻園的施工方跑了,高遠呆了。臻園的單子,確實是他提出更改施工方的,雖然幾位副總都點頭同意了,但誰不是看他快走了賣給他麵子?人一旦要離開某個位子了,位子附近的人就會對這人變得尤為客氣和寬容,對這個規則大家心照不宣。況且最後簽字的是高遠,出了事也是他的事。既然出了事有人擔著,他們也就落得做個順水人情。

話雖如此,倒也沒誰希望真的出事。上麵要調高遠回去的時候,並沒有通知說會從別處調個人到漢江接手工作,所以幾位副總都有可能到高遠的位置上。人都是很現實的,高遠一走,與他們就沒有了利益爭奪,那出了事就成了麻煩事,保不齊還得他們收拾爛攤子。

沒想到後來尹峰被派到了漢江。

“你可真能給我找事。”尹峰哼唧兩聲。現在抱怨誰都沒有用,重要的是解決問題,他能分得清輕重緩急。“你再試試,看能不能聯係上人,現場那邊,我去安撫。這事情處理不好,你和我都會有麻煩。”

高遠悶聲應下尹峰的要求,掛了電話,轉身就給施工方的人打過去。很不幸,奇跡沒有出現,手機提示對方已經關機了。

第二天,尹峰一早就出發,趕到了臻園的施工現場。

現場亂糟糟的,建材隨地堆著,**的大樓上不見一個工人的身影。工人們分兩撥活動著:一撥支起兩張桌子,在玩撲克牌;一撥拉起大紅色的橫幅,橫幅上書——包工老板卷款潛逃,打工農民討薪無門。

“來了,來了。”有人拿過來一個大喇叭,打牌的人也放下手裏的牌,湊過去搗鼓起喇叭來。沒多少時間,“還我血汗錢”的聲音就在整個工地上空飄散開來。

尹峰隔著車窗,觀察了下現場的情況,暗暗感覺不妙。

他打電話給副總,問他人在哪裏。副總不知尹峰已經到場,糊弄著說:“我在工地上呢。”

“我在工地上,怎麽沒看到你?你人究竟在什麽地方?”

副總一個激靈,知道瞞不過去,嘴裏“嗯嗯”了幾聲,也沒“嗯”出個所以然來。

尹峰用命令的口氣說:“趕快過來,我在工地上等你。”

打完電話,尹峰要開門下車,司機關切地說:“尹總,您一個人去不安全,我陪您一起吧。”

尹峰心裏一熱,點點頭,兩人一道下了車,朝著民工聚集的地方走過去。民工們往往架勢拉得很大,但說話卻沒什麽底氣。見有人走了過來,正在牌局中鏖戰的一個方臉的站起身來,警惕地問道:“你們是誰?”

“我是江南集團漢江分公司的,聽說這裏的項目出了問題,上麵派我來了解一下情況。”尹峰說。

民工們聽說是江南的人來了,扔下手裏的牌就湊了過來,將尹峰和司機圍在了中間。司機湊到尹峰身邊,緊緊貼住尹峰。尹峰回頭看他一眼,微微點點頭,示意不必擔心。

“情況就是,老板跑了,我們現在拿不到工錢;拿不到工錢,我們就不會上工。”最先走過來的方臉說。

尹峰說:“我們事先也不知道這個事情,我們也被包工頭坑了,上個階段的錢都給他打過去了。”

“怎麽回事我們不管,反正我們辛辛苦苦給你們修樓,如果拿不到工錢,那我們圖什麽?”說話的還是之前那個領頭人,周圍的人也紛紛附和,說拿不到工錢就不會上工。“反正我們是給江南集團修樓,江南就必須給我們錢,不給錢,我們就在這兒抗議,大不了鬧到政府、鬧到公安局去,誰怕誰,大夥兒說對不對?”這句話煽動性不小,周圍的民工們一聽,群情激昂,都嚷著要去找政府講理。

“大家聽我說,聽我說。”尹峰使勁亮起嗓子,但是人群嘈雜的聲音將他的聲音完全淹沒。民工們說到激動處,紛紛指著站在中心的尹峰和司機,你一言我一語,唾沫星子亂飛。尹峰感覺有種被大山壓住的感覺,快喘不過氣來。司機一麵護著他,一麵向外退,人群隨著他們的後退而後退。圈子越來越緊湊,他們可活動的範圍也越來越逼仄。

大喇叭嘶啞的喊聲招來了越來越多的圍觀群眾,裏三層外三層地堵在了通往外麵道路的門口處。

這時候突然有人將圈子撕開了一條口子。尹峰抬頭一看,撕開圈子的,是急急趕來的副總,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他認識,是報社的記者周正。

我承認,那個年輕人跟我說的話不無道理。

從咖啡館回來,我叫上宋一歆去找戴森,想從他那裏得到些線索。宋一歆問我:“上次不是說暫時不去嗎?怎麽現在去?是不是有了什麽新線索?”

我簡要將事情向她敘述了一遍。她看上去有些興奮,臉紅彤彤的:“好啊,這事一看就不簡單,肯定是個大新聞。”一路上,她都像是被注射了腎上腺素,周身散發出了迫不及待的氣息來。

我感受著她的熱情,忽地想起幾年前的自己。我也曾那樣激動過。

一路走來,滿麵風霜,吃虧,然後漸漸成熟。

有什麽比熱愛更值得珍視的東西呢?我熱愛這個世界,即便在我促狹的人生裏充斥著失望與憂傷、苦痛與難堪,即便我在每個日落之際就注定要步入黑暗,即便我終得日複一日地看著這個世界不安地攪動,但我還是熱愛。我喜歡陽光噴薄的溫暖,喜歡兩隻手緊緊相握的信任,喜歡一切美好而光明的東西,就如喜歡那殘酷的真相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源於我還活著,都源於我執著著、熱愛著。我多少次想放棄,最終又放棄了放棄的念頭。於覆滅中重生,這便是更深層次的熱愛。

我這樣想著,不自覺咧開了嘴。宋一歆以為我在笑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問道:“怎麽了?”

我撓撓頭,掩飾道:“沒什麽。”

戴森在家裏等著我們。女主人熱情地將我們迎進去,端上茶後便退入臥室。

戴森問:“周記者,事情怎麽樣了?”

“有人告訴我,這套房子是江南集團的人為了拉攏陳廳長而送給他的,事情和六七年前的漢水花園有關係。”我說。

“怎麽可能?”戴森驚呼一聲,“表哥跟我說這房子是他朋友便宜賣給他的。”

“嗯,其實我對這個說法也有疑問,你三年前搬到這裏的時候,這房子建成還不到一年,那會兒漢水花園那個項目早就過去了。”時間差的問題是我早晨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想到的,就是這個細節,讓原本的一切都開始變得不成立。

“對啊。”戴森點頭道,“我三年前住進來的,那個項目都過去好幾年了,這怎麽可能?”

宋一歆問出了我想問的話:“戴先生,你一直都知道這個項目?”

“知道啊,”戴森說,“這個項目在當時挺有名的啊!”

“陳廳長有沒有說過一些與這個項目有關的話?”宋一歆繼續問道。

戴森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

線索又斷了!

“不如你們去問問我表嫂吧。”戴森說,“很多事情,表哥都不會跟我說。”

我一想也是,戴森畢竟隻是陳澤興的表弟,這些事情他不知道也能理解。我於是請戴森給陳澤興妻子打了電話。

因為事前打過電話,所以陳澤興妻子對我們的到來並不意外。簡單寒暄了兩句後,她說陳澤興確實對她提過漢水花園的項目,但隻是簡單提一提而已。

“他經常出去應酬,大部分是亂七八糟的局,是沒有什麽意義但又不能不去的那種。我也習慣了。有段時間他的應酬特別多,連著幾晚都出去,回來都是夜裏一兩點。有天晚上他回來後,半天沒有進臥室,也聽不見洗澡的聲音。我起床披衣來到客廳,看到他一手支著頭,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我坐到他身邊,輕輕碰了他一下,他睜開眼睛,我問他是不是累了,他點點頭。我說累了就上床睡吧,他應了一聲,然後去洗了澡。躺到**後,他一直沒睡著,不停地翻身,攪擾得我那天晚上也沒睡好。第二天他說最近上麵在規劃一個叫漢水花園的大項目,有兩家公司在爭這個項目。我問他這個項目與他有什麽關係。”

“他怎麽說的?”宋一歆問。

“他好像隻說這個項目與水利上麵有點兒關係,他沒說具體是什麽關係。”

我問:“那他有沒有提到江南集團或者萬華地產之類的詞?”

“好像沒有吧,”她不確定地說,“他在家裏很少談工作。”

我們又圍繞著陳澤興聊了聊。從女人的嘴裏,我們得知她丈夫是個溫和的人,懂得照顧家人,與同事相處融洽。這些和我從付雪霏嘴裏聽到的相吻合。她還談起子女的情況,兒子在歐洲留學,馬上就要畢業了,女兒剛剛嫁為人妻,總之聽上去一切都挺圓滿的,除了陳澤興的死亡。

再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我和宋一歆對視一下,決定起身離開。

“好的,謝謝您。”我說,“那我們就先走了。陳太太,您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宋一歆也跟著說

我和宋一歆起身,要告辭。

她怔了一下,也站起身來:“其實我們幾年前就簽了離婚協議,早就分居了。”

這次換我和宋一歆怔住了。我馬上想到了付雪霏,同時想到的還有我的未來丈母娘。

她見我們發愣,進一步解釋說:“別人都不知道這事,我們原本是打算等孩子都工作了再跟他們說,沒想到他會……唉!”

宋一歆碰碰我的胳膊。我糾結了一下,壯著膽子問:“方便告訴我們離婚的原因嗎?”

她微微笑了一下,說:“沒什麽不方便的,感情淡了,就離了。不過我身體不好,他為了照顧我,還住在這邊。戴森也不知道。”

大約是怕我們以為戴森有所隱瞞,所以她幫著解釋了一句。女人送我們到門口,臨出門的時候,她又說:“周記者,我也很希望你能查清楚真相,我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其實我真的想問一下她是否知道陳澤興和付雪霏母親的事,但宋一歆在場,我隻得作罷。

當晚我原本打算給戴森去個電話,告訴他這件事,但轉念一想,既然當事人沒有說給戴森聽,那我又何必多此一舉。我又想著給付雪霏也去個電話,告訴她其實我未來丈母娘從來就不是第三者,但想了想還是掐了這個念頭。這事當麵說更合適。正準備收起手機睡覺,手機卻響了。

陌生的號碼,是固定電話打過來的。我接起,陌生的聲音傳來:“是周記者嗎?”

我應了聲“是”,對方又說:“明天江南集團下屬的臻園項目的工地上,會有新聞,你有時間的話,過去看看吧。”

“請問你是誰?”

沒人回答,電話被掛斷了。“精神病!”我忍不住喃喃自語了一句。然而第二天早起,我還是坐上了去臻園的車。真是可笑的職業習慣!

拐過一條彎,前麵出現了一片開闊地帶,透過車窗我看到不少人聚在一起議論著什麽。司機停下車,說了句“到了”,並指著人群團成一團的地方說:“那就是臻園。”

我問司機師傅這是怎麽回事,師傅說他也不知道。我下車後,出租車打了個轉向,屁股後麵冒著一溜兒青灰色的煙開走了。我想過去問問是怎麽回事,突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下。轉身,我看到一張陌生的中年男人的麵孔。

“周記者,是周記者吧?”他問我。

我點點頭,開口問道:“您是?”

中年男人說自己是江南的副總,上次我和老唐去江南集團的時候他碰巧看到了,所以記得我。我問他麵前是怎麽回事,他恍然大悟,想起什麽似的,急急拉著我就往前走。整個工地吵成一片,人群鬧哄哄的聲音夾雜著嘶啞的“還我血汗錢”的聲音。中年人奮力往前突,我來不及問情況,隻好跟著他,一路擠了進去。等進去了,才看到尹峰被圍在了最中央。

中年男人拉著我和尹峰站到一起。圍著的人見中間多了兩人,停止了說話。一個方臉的站出來問:“你們是誰?也是江南集團的人?”

我看到尹峰狠狠剜了副總一眼。尹峰大聲說道:“這位是《漢江日報》的記者,我請他來做個見證。臻園是我們江南的項目,請大家放心,無論如何,大家的工資我們一定照發。所以,咱們先把活兒幹起來,好不好?”

方臉問:“誰是記者?”

我隻得往前一步,拿出記者證來:“我是。”

“不會是他們找來的托兒吧?”我聽到有人在小聲問著。

“我是《漢江日報》的記者,這裏的情況,誰能說一說?”

又是方臉站出來:“我相信你。情況是這樣,我們蓋的樓是江南集團下屬的臻園項目的,前幾天到了我們發工錢的時候,可工程隊的老板怎麽都聯係不到了。那我們不能白幹吧,所以隻好停下來,先要到工錢再說。”

我點點頭,又轉頭望向尹峰。

“之前的工程款我們已經結過了,他們老板帶著錢跑了。”尹峰說。

方臉說:“反正我們沒有拿到工錢,你們給沒給過那狗日的老板錢,我們哪知道。”他又將目光轉向我,“記者同誌,你說,這事怎麽解決?”

他以為我是能為民發聲的人,是能解決問題的人。

可我沒什麽辦法,隻看得到眼前亂糟糟的一片。江南集團拿不拿錢,我沒辦法,民工們複不複工,我也沒辦法。或許我能做的,僅僅是用我這個還算說得出口的身份,平息雙方這躁動的心緒。“這位大哥,你們這樣在這裏抗議,也不能解決實際問題,我看不如大家先冷靜下來,坐下來好好談談。尹總,你說呢?”

“我這邊沒什麽問題,本來今天過來,就是想解決具體問題的。”

方臉遲疑了一會兒,說:“我們需要商量一下。”

“可以。”尹峰說。

我點點頭,帶頭的方臉連著身邊的幾人退到了圈外。我想問尹峰那個電話是否是他找人給我打的,但又覺得時機不對,隻得作罷。尹峰這時候逮著機會,問副總去了哪裏。副總惶惶地說自己隻是去吃了個早餐。尹峰歎了口氣,也罷,反正人多也不一定管用。

靜默了一會兒,方臉又帶著幾個人擠進來,徑直對我說:“記者同誌,我們同意你的說法,可以坐下來談一談,但是我們需要你在場。”

“可以。”是我提出的意見,我義不容辭。

尹峰問方臉:“能不能先讓你的人撤了?這麽鬧哄哄的,也解決不了問題。”

方臉轉身看了看,揚了揚手,喊了句:“大家都散了吧。”

十分鍾後,在一樓內架起了兩張桌子,作為臨時的談判桌。桌子一側坐著方臉和兩名民工,一側坐著尹峰、那位副總。我被安置到了他們之中的另一側。這個畫麵多少有點兒詭異,作為仲裁人的我其實根本就沒有能力去仲裁這場爭論,唯一的倚仗便是他們雙方同樣具有解決問題的願望。

透過空洞的窗框,我看到外麵的人群漸漸散去,吼著“還我血汗錢”的大喇叭也被掐了電,宛如煩人的公雞被割斷了喉嚨。

顧衛東的電話打來時,尹峰剛剛從臻園的施工現場回來。

工人是穩住了,臻園也重新複工了,但事情並不算就此歸置妥當。卷款跑了的那人到現在還沒有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聯係與江南有合作的施工公司,請人家接下這攤子。但是進行到一半的工程,誰接手都是一件棘手的事。另外,尋找的接收者還得接收原來的那一撥工人,這就更加大了難度。

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太多了。正因為人人都聰明,都懂得計算和算計,許多事情才會變得難纏。

尹峰交代副總去公安局報案,自己坐了車回來了。

在回程的路上,他接到了高遠的電話,高遠在電話中向他詳細說明了臻園更換施工方的原因。一席話說得尹峰連火氣都沒有了。

高遠也冤,臻園的事情,真怪不了高遠。並不是他願意把合約給那人,實在是上麵有人在施壓。尹峰問是誰在施壓,高遠歎了一口氣,說是此人的能量更在劉小姐之上。尹峰聽到這話就蔫了。劉小姐在江南集團的能量很大,大到自己這個漢江分公司的總經理都得讓著她,那在劉小姐之上的人,用腳指頭都能知道是誰。

“知道我為什麽被調回總部嗎?就是因為我不夠聽他們的話。一個他們不能控製的人,他們怎麽會放心放出去掌管一方大權呢?”

高遠長長歎了一口氣,這口氣讓尹峰也覺得心裏酸溜溜的。

“事情是怎麽解決的?”高原又問。

“還能怎麽解決,先把人穩下來,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給你添麻煩了。”高遠帶著抱歉說。

尹峰苦笑一聲:“算了,說這話沒意思,這也不能怪你。”掛了電話,他將頭靠在車背椅上,突然就想起了周正問他的那個問題。

處理好事情,他邀請周正一同回去,周正卻問他:“尹總,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的人,是你安排的嗎?”

周正這話問住了尹峰,他回問周正:“什麽?”

周正道:“昨天晚上,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是這邊有新聞,所以我早起就趕了過來。”

尹峰沒料到周正會來,他根本就沒打過什麽電話。那句“請他來做個見證”,是他看到周正的時候靈光一閃才說的。

有人事先就知道這邊會有事情發生!是誰呢?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到。

剛到辦公室坐下時間不長,顧衛東的電話就到了。三天時間倏忽而過,顧衛東那邊也真能沉得住。尹峰用指腹揉了揉有些發麻的眉心,按下了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