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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兩點,付雪霏給我打來電話,語氣哽咽,帶著哭聲,說她媽媽發瘋了。

我從迷糊中驚醒過來,急忙穿好衣服,輕手輕腳開了房門,打算留張字條給母親後出門。沒想剛寫了三個字,母親就披衣出來了。

我將事情說與母親聽,她催促我趕緊過去看看。我心裏焦急,嘴上卻安慰母親道:“沒事的,媽,你先睡吧,我過去看看。”

深夜的街道靜悄悄的,路上基本看不到人影,我很順暢就到了付雪霏家樓下。

看到付雪霏時,她的臉上帶著幾道抓痕,衣服也有些淩亂。我還沒顧得上問詳細情況,就聽到裏間傳來女人的嗚咽聲和痛苦的呻吟聲。我看向付雪霏,她滿臉倦容,歎了口氣,率先向前走去。

門被打開的瞬間,我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未來丈母娘雙手抓著床單,在低聲抽泣,一雙眼睛早已腫成了桃子。桌子上東西七倒八歪,地上有陶瓷碎片,顯見的是拂倒了桌子上的東西,又摔了杯子。她慘白的臉上也有幾道醒目的抓痕,那抓痕和付雪霏臉上的尤其相像。

我正要走過去,付雪霏卻攔住我,開口叫了一聲:“媽!”

女人身子往後縮了縮,蜷作一團,緊緊靠著床沿,已停止了哭泣,一聲不吭。付雪霏探腳要往前走,我拉住她,自己走到前麵。眼看著就到了未來丈母娘麵前,她卻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雙手在麵前亂揮,嘴裏叫道:“別過來,別過來,你們都給我滾,滾!”她的聲音帶著撕裂的哭腔,很難聽。

我又將腳步往前挪了挪,這時候付雪霏拉住我,說:“別過去。”

我拍拍她搭在我胳膊上的手,示意沒關係,然後猛地過去抱住了她媽媽,用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女人很激烈地掙紮了幾下,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嘴裏間或叫著陳澤興和付雪霏的名字。付雪霏見母親的情緒有所緩和,也大著膽走了過來,跪伏在她母親身邊,嘴裏喃喃道:“媽,我是雪霏啊,媽,你怎麽了?”

“雪霏,雪霏。”未來丈母娘叫了兩聲。大約是發泄過後,她的神智有所恢複,用力將我向外推了一下。

我腳下不穩,被她一下推倒在地上。我翻身起來,也過去跪伏叫了聲“阿姨”。

付雪霏與她媽媽抱頭痛哭。

這天晚上我沒有回家,打電話跟母親說了情況後,就睡在了付雪霏家的客廳裏。我母親向來是個心事很重的人,如果不跟她說明情況的話,她定然是整夜無法入眠。但我也料想,她知道情況後也會心情沉重。

果然,我回家後便見到她下眼瞼有些發青。

我算是個孝順的兒子嗎?

或許不算。古來孝子不應當讓父母擔憂的。但兩害相權之下,我也隻好選擇取其輕了。

我請了一周假,往返於自己家與付雪霏家。未來丈母娘的情緒一天天穩定與好轉,後來的幾天她不斷向我道歉,說耽誤了我的工作。我數次安慰道:“沒關係的。”付雪霏也跟我說了好幾次謝謝。我告訴她,以後我就是她的依靠,她不需要向我說謝謝。

我帶著滿身疲憊回到報社,宋一歆跑過來問是不是要再去找一下戴森,看看有沒有新的線索。

我搖搖頭,表示暫時不用。戴森已經將能說的東西全部說給我們聽了,再問恐怕也問不出什麽來。陳澤興雖死,但我始終相信,真相並不會隨著他的死亡而長埋地下。隱隱約約間,我覺得陳澤興的死亡和“貴錦”珠寶事件背後,藏著一個秘密。但任我如何分析,這個秘密都像是被千絲萬縷的線頭纏繞,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一歆看我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問:“怎麽了,正哥?臉色這麽不好,沒出什麽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

“要不,我們出去轉轉?”

“不了,”我說,“晚上還有事呢。”

我請假期間,尹峰打電話給主任,要做東請我們吃飯,還特意囑咐主任一定要帶上老唐和我。這種事情主任自然不會推辭,於是定下了時間,並再三交代我和老唐必須去。

“哦。”宋一歆應了聲,聽上去有些失望。

晚上七點,江州市華燈已上,瀟湘菜館卻在其間顯得十分低調,我們和尹峰在這裏坐成一桌。尹峰介紹說這是一家地道的湘菜館,菜品精致、口味正宗,最難得的是北方人也能吃得慣。

“南方濕氣重,故吃辣以祛濕,我在家鄉工作的時候,習慣了吃辣。到漢江後,發現這裏口味偏鹹,辣卻不怎麽吃,一開始我很不適應,好在發現了這家湘菜館,算是勉強對得起自己這養刁了的胃。”尹峰打趣道,“你們可以嚐嚐這家的湘菜,絕對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尹總是湖湘人嗎?”主任問道。

“是。不過說起來我與漢江還是有些淵源的,我爸是江北人,後來才遷走的。”

“那尹總來漢江工作,就有點兒回老家的意思了。”

“可惜這邊已經沒有親人了,要不然也能算得上歸省了。”

……

主任與尹峰說著話,我盯著擺到麵前的一道道菜,心思飄忽。老唐往我這邊側了側身,低聲對我說:“一會兒別急著走,我們談談宗越的案子。”

我心裏一振,看來老唐那邊是有了線索。

飯桌上,主任和尹峰從漢江的風物談到湖湘人“敢為天下先”的精神上,我和老唐也適時插幾句進去。尹峰說起話來本就像個學者,不談錢談詩文的時候便顯得更加儒雅,我不禁感歎了句:“尹總真不像個商人。”

尹峰笑了:“那周記者說我像什麽人?”

“大學教授。”我說,“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整個一文化人。”

尹峰很爽朗地笑起來:“周記者不是拐著彎罵我吧,我怎麽記得有句話說‘教授才是叫獸’啊?”

這一下主任跟老唐都笑起來,我也笑起來:“哪兒的話,尹總真會說笑。”

老唐說:“都說相由心生,我看尹總這麽儒雅,內心裏肯定是個清秀的人。”

“男人清秀有什麽用,我又不去當明星。再說,都是拖家帶口的人了,這事也就不那麽重要了。”

主任說:“外貌這種事,不分男女。古時候那麽多美男子,宋玉啊,潘安啊,還有那個被活活看死的衛階,那可都是盛極一時的。人人都是愛美的嘛!別說小周他們,就是我,這歲數了,也喜歡看帥哥美女,咱別的不說,養眼總是有的嘛。有些公司,還會專門找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做助理,據說是能提高談判的成功率呢。”

這頓飯吃得很融洽,大家好像約好了不談工作隻談風月,沒有人再提起那500萬的事。直到在飯店門口分開的時候,尹峰說了句:“以後還得請各位多多關照啊,祝我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送走尹峰,送走主任,我和老唐來到江邊。時值夏天,熱氣蒸騰一天後漢江水漸漸平複下來,淡淡的腥氣彌散在江邊。沿江的燈伴著高懸於空的月亮,將周遭的一切照得模糊而明亮。雖說江邊涼爽,但這裏的人卻鮮有江邊漫步的習慣,棧道空空****的,透露出夜晚靜謐的美感。我和老唐下了車,沿著江邊棧道一路往前走。

六年前這樣的夏天,這樣的夜晚,宗越也曾經在這樣的棧道上走過。

“你看夜晚的漢江,多美啊!”老唐忽然感慨道。

“嗯,是很美。”我說。

“生活如果也能這麽美就好了。”

我笑了兩聲,沒有搭腔,腳步停在原地,麵向漢江看了過去。這麽多年,我都沒有仔仔細細地看過漢江。這麽多年,我都在忙什麽呢?我的心被這個問題緊緊攫住,喘不過氣來。

父親入獄後,我堅持讀完了大學,順利地進了《漢江日報》。日複一日的生活不斷消磨著當初的新聞理想,熱情在歲月的流逝中逐漸減退。今夜如果以江麵為鏡,對鏡剖析我的生活,瑣碎的快樂與悲傷好似喪失了意義,探求真相的欲望顯得異常強烈——宗越的落水,是自殺還是他殺?

老唐似乎也在想些什麽,良久,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問道:“卓靜這個人,你了解多少?”

“嗯?卓靜?”我頓了一下,“你說的是宗越的老婆吧。”

“嗯。”老唐點點頭。

“怎麽忽然問起她?”

老唐說:“還記得嗎?宗越當時是與卓靜吵完架之後出門。”

我說:“當然記得,但是沒人知道他們為了什麽爭吵。”

“我看這個案子的疑點,不僅在於宗越是不是被人推下去的,還在於卓靜的死亡上麵。”老唐分析道,“夫妻倆吵架總要有原因的。如果宗越和卓靜吵架並大打出手,爭執期間宗越錯手殺人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多大的分歧才會使兩人大打出手?另外,如果卓靜真的是宗越所殺,他為何又在殺人之後來到江邊。你不是說那個人看到宗越在江邊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嗎?試問一個剛剛殺過他妻子的人,怎麽會那麽鎮定?”

我問:“會不會是預謀殺人然後自殺?”

“可能性不大,”老唐說,“如果是預謀殺人,殺人之前為什麽還要爭吵?豈不是多此一舉?”

我點點頭,老唐接著又說:“而且據說宗越和卓靜的感情不錯,應當不至於為了一次爭吵而殺人。所以我覺得,你不妨從這點下手。”

“好。”我應了聲。

“我讓朋友幫忙梳理了一下宗越與卓靜的人際關係,明天我拿給你,希望對你能有所幫助。”

“謝謝。”我動情地說。老唐給我的支持,永遠是別人所不能及的。但我又忽地想起他之前是拒絕幫我的,是什麽原因讓他改變了主意呢?難道是之前的僵持?“老唐,為什麽幫我?”我問道。

他很平淡地說:“沒有為什麽,就是想幫。”

“可你之前並不想幫。”

“周正,你要知道,有時候我們選擇忽略真相,並不是說真相的存在沒有意義,而是在趨利避害的選擇麵前,我們總是缺少勇氣的。”

這話讓我感到迷惑,我疑惑地看著老唐:“什麽意思?”

“沒什麽,”他笑笑,“以後你會明白的,先回去吧。”

這天晚上,我再次失眠。

來來回回,在**烙了好幾層餅後,我披衣坐起。父親入獄的緣由在於當年萬華和江南所爭奪的漢水花園,這個項目也是呂明出逃的導火索,而宗越的案子又與呂明的出逃息息相關。我想,或許宗越的案子與漢水花園的項目也脫不開關係。

我決計再去看看辛思思。

當晚,同樣失眠的還有尹峰。

報社李主任關於外貌的一番話,讓尹峰突然就想到了劉小姐。不可否認,劉小姐的外貌是很出挑的,說是驚豔也並不為過。這次劉小姐來漢江,前期不聲不響,現在突然就擺出了這麽大的一個項目。而自己到漢江將近半年的時間,手腳卻一直被縛在日常工作和清點舊賬上,雖然在一些方麵做出了整改,但成效並不明顯。這次這個項目,如果能夠拿下來,功勞怎麽算也會有自己的一份。這讓尹峰感覺到一絲絲興奮。但同時,還有一縷憂煩漫上心頭,這個消息要不要和高遠說呢?

高遠是他的朋友,甚至可以說是為數不多的幾個交過心的朋友之一。他這一路走來,高遠幫了不少忙。遠的不說,就拿半年前長沙的那個項目來說,要是沒有高遠的扶持,他恐怕已是深陷泥沼。可若是把這個消息告訴高遠,他敢肯定,高遠一定會極力反對,說不準還會在總部那邊做工作,讓劉小姐和他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麵。

高遠對顧衛東有多恨,別人不清楚,尹峰卻很清楚。當年高遠在漢江時談了一個女朋友,兩人感情很好,都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顧衛東橫插一腳,不僅破壞了兩人的感情,還在不久之後娶了高遠的女朋友。更重要的是,高遠後來聽說顧衛東從他身邊帶走那個女人的手段並不高明。直脾氣的高遠哪裏忍得下這口氣,在電話中將顧衛東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又打電話給尹峰訴苦。

“狗娘養的,搶女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小人。總有一天,我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尹峰清楚記得,高遠狠狠甩出了這麽兩句。

“難啊!”在這個夜裏,尹峰喃喃歎了一聲。

他決定先不將這個消息告訴高遠,等劉小姐、顧衛東等人敲定後,再說給高遠,到時候一切就隻能看命運了。劉小姐在總部的分量不可小覷,到時候就算高遠阻擋,恐怕也無濟於事。如果日後高遠問起來,他就將事情劃到劉小姐頭上。

他珍視這份友情,不想失去。

躺在希爾頓酒店內寬大的**,尹峰感覺自己神思疲倦,困頓極了。電視上播放著娛樂節目,他連看兩眼的欲望也沒有。最近這幾天,他和妻子鬧了矛盾,盡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卻搞得他頭昏腦漲。兩地分居,很多事情都沒法很快地解決掉,他真怕矛盾越積越多。關掉電視,關掉燈,一切湮沒於黑暗中,仿佛就連這躁動的靈魂,也將在黑暗中寂靜下來。這便是黑夜,有著無盡力量的黑夜。

下雨了,尹峰沉沉睡去。

綿綿細雨下了一夜仍舊未停,暑氣蒸騰殆盡,清早醒來,一片寒涼。

位於市郊的第二監獄在微雨中矗然而立,宛如一位沉默的乞丐,衣衫襤褸,被人遺棄在城市邊緣。我們看得到平地而起的大廈,看得到日新月異的科技進步,我們看得到一切新的東西,卻唯獨忘了窩於一隅的陳舊凋敝的它——這個收集肮髒與汙垢,也盡力洗淨肮髒與汙垢的地方。墳場是生死的城郭,監獄是對錯的壁龕。我撐著傘站在門外,無端感覺到有些沉悶。

辛思思還是原來的辛思思,飽經風霜的麵容上看不出頹敗與蕭索。

“你來了?”

“嗯,來了。”

我們像是約定要見麵的老朋友,隻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繼續?”

“嗯,繼續。”

“王維民和劉曉婷的事情很快過去了,我也很快將其拋諸腦後。當時我消息不通,對這件事情的處理結果並不清楚。直到有一天劉曉婷來江州找我,說是來謝謝我的。我問她為什麽謝我,她說她知道是我幫了她。我一時怔然。劉曉婷離開後,在我腦海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突然就想到了呂明。是了,一定是他。我沒有直接去找他,他是領導,直接去找的話也不方便,於是我先找了他的秘書小顧。”

我問道:“為什麽不給他打電話?打電話總比直接找去方便得多吧?”

“我倒是想打電話,可我沒有號碼啊!”辛思思笑笑,又說道,“之前請他幫忙,我是讓顧秘書幫忙引見的,是直接見了麵的。那天出門時小顧委婉地提醒過我,有些事情是不適合在辦公室談的。所以我沒再敢冒冒失失直接去找,而是請門衛叫來了顧秘書。小顧見到我似乎並不驚訝。我道明來意,他讓我留下聯係方式,說呂廳長今天有安排,沒法見我。不過他會記得轉告呂廳長,讓我先回去。”

“然後你就回去了?”

“那可不。我畢竟還是懷揣著許多不確定的,就連去見他,也隻是想撞撞運氣而已。

“那天他也確實沒給我打電話。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他是要陪著上麵來的領導去視察的。第二天下午,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我直覺應該是他。果不其然,話筒裏傳來了他低沉而有磁性的聲音。那個時候移動手機還沒流行起來,固定電話常常不甚方便,BB機也是。我們約了一個地方見麵,是在一家茶館。時間很緊,他隻有兩個小時。我不敢磨蹭,直入主題地說謝謝他。他表現得很平淡,似乎這隻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能這真的隻是他一句話的事。”我說。

“周記者,你真以為事情能有那麽簡單?”辛思思的笑帶著幾分不屑,是在笑我的無知,“他是領導,但又不是王維民的直屬領導。縣官不如現管,大領導插手小案子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且,有句話你應該不陌生。”

“什麽話?”我問。

“把權力關進製度的籠子。”

我愣了愣,這與她要說的意思有什麽關聯?

“別以為女人就不懂政治。不當政客,不代表就能遠離政治。”

這更讓我迷惑了。

她突然笑了兩聲,笑得我莫名其妙。我低頭揩了揩鼻頭,忍不住也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他想要插手王維民的事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是建設廳的副廳長,隔著幾道籠牆才能觸到藝術學院的事。當然,這是後來他告訴我的。那天他很快就將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了。也許我開始喜歡他,就是從那次見麵開始的吧。你知道,給予者不強調自己的給予,是很難得的品質。”

“施比受有福。”我說。

“嗯。”辛思思點了點頭,“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也能看到這點。”

我有點兒害羞,笑了笑,聽她繼續說道:“那天臨走時,他留了個號碼給我,說以後有事就打這個號碼。我接過寫有號碼的紙條,隨手揣進了兜裏。”

我打斷她:“那天你們談了什麽,還記得嗎?”

“記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有點兒印象。在茶館嘛,當然先談的是茶。他說到了茶所代表的幾種人生態度。偏愛綠茶者性格恬淡、沉穩,偏愛白茶者陰鬱、寡歡,偏愛紅茶者熱烈、激進。”

至此,我又一次打斷她:“那他喜歡哪種茶?”

“綠茶。”辛思思很快答道。

“我猜也是。請繼續。”我為打斷她的話感到些許抱歉。

“後來他談到了他的家人,他的老婆和孩子。”

以辛思思的身份,如今談到這個話題,我總覺得頗為怪異。她卻似乎並不感到尷尬。

“那會兒他老婆和孩子已經在加拿大了,國內就隻剩了他一人。他說這樣也好,他總是忙於工作,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家人,為此很對不起他的老婆和孩子。這個話題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個很糟糕的話題。實不相瞞,那時候我正麵臨著家裏人的逼婚。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近三十歲還不結婚,幾乎就等於是一種犯罪了。所以他談論他的家人時,我幾乎全程都是沉默的。大概是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停下來盯著我看,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當然否認。他見我不願多說,便再沒說什麽,轉而談起了社會上發生的一些事情。這讓我感覺他是一個很會照顧別人情緒的人。

“周記者,大概就這些了。”

“那接下來呢?”我繼續問道,“他給你留了號碼,你有沒有主動打電話給他?”

“沒有。”

“為什麽?”

“我沒有找到約他出來的理由,而且,當時根本就沒那個想法。我倒是拿出那張寫了他號碼的紙看了好幾遍,也牢牢記住了那個號碼,像是在潛意識裏期待他能聯係我一樣。後來我想過,可能這就是我對他最初的親近感。”她說著,又笑了,臉上泛起一片紅光,似是少女般嬌羞,與她生了褶皺的臉不太相融,美麗而殘酷。

“那後來是他主動聯係你?”

“是。但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這時我又想打斷她,問她為何記得這樣清楚。

她卻先開了口:“我知道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麽能記得那麽清楚。因為他找我的那天,是除夕夜。這個日子太特殊了,我永生都不會忘記的。那段時間,我和家裏人鬧得很不愉快。我爸媽說如果我不帶男朋友回家,那就不用回去過年了。一氣之下,我索性真的沒有回去,自己在住處待著。對了,我不是江州人,我老家是在江北下屬的一個縣的小縣城裏。除夕夜,我一個人在房間裏窩著,百無聊賴。萬家團圓,我卻孑身一人,在異鄉。說真的,很寂寞。所以電話響時,我幾乎是狂奔過去的。隻要有個人能陪我說說話,隻要有個人就好,無論他是誰,我都會非常感激。

“雖然已經瞥到了顯示屏上他的號碼,但我實在是太迫切了,以至於壓根兒就沒反應過來。所以聽到話筒中傳來他的聲音時,我是茫然的。他很客氣地祝我春節快樂,我當然也回祝他春節快樂。他問我在做什麽,我遲疑了一下,說自己一個人在家待著,沒幹什麽。他這時很意外地笑出了聲,說了句‘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立刻反應過來他的境況和我一樣。鬼使神差,我問他要不要過來和我聊一會兒。他應了聲‘好’。”

我插了一句進去:“按他的狀況,應當是現在所說的裸官吧。”

“是的,不過那時候裸官這種現象還沒得到太大的重視,不像現在,據說現在對裸官盯防得很緊,提拔升遷也有限製。”

我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

“不到一個小時後,有人敲門,是他到了。他帶著一股冷風進來,我卻感覺到臉上開始發燙。借著擺東西的空當兒我努力平息自己的心緒。後來兩人不知談到了什麽,總之那天的氛圍很好,甚至讓我有了心癢癢想抱他的衝動。”

“那後來抱了嗎?”我問著,自己卻笑起來。

“沒有。”辛思思也笑起來。

窗外雨還是下著,有種萎靡的態勢,連帶著人好像也是懨懨的。辛思思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我抬腕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遂說道:“今天就先到這裏吧,我會很快再來的。你照顧好自己,身體重要。”

她點點頭:“謝謝。”

這天下午,尹峰接到顧衛東的電話,約他和劉小姐見麵,說上次談的事情有了眉目,想和他們碰一碰。

尹峰不敢怠慢,放下手裏的事情,給劉小姐撥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聽上去劉小姐似乎是剛從夢境中醒來。尹峰有些無語,外麵太陽已經有些斜了,熱氣降了大半,出來活動的人一波接著一波,咱們這位劉小姐卻還在犯困,白白辜負了這美好的時光。將顧衛東那邊的消息說給劉小姐後,尹峰又特地囑咐劉小姐自己馬上就要過去,請她稍微收拾一下,然後一道去見顧衛東。

尹峰叫上司機,一路往希爾頓而去。

在路上時,顧衛東把地點發過來,是離希爾頓不遠的一家會所。

車子停在希爾頓樓下後,尹峰給劉小姐撥了電話,自己到大堂等著。不一會兒,一抹清爽的身影就飄到了酒店大堂。尹峰迎上去打了招呼,兩人一道從大堂往外走。上車的時候,尹峰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進了酒店,但一時沒想起來到底是誰。

車子在路上行駛,兩側的人和樹不斷往後退去。劉小姐精神不錯,可能之前的那一覺睡得很踏實。尹峰一路都在想著剛剛瞥見的那個身影,心沒來由地跳了幾跳。

見了顧衛東,尹峰發現他臉色蠟黃,好似營養不良,便問道:“顧總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出什麽事了?”

“哦,沒什麽事。”顧衛東說著,邁開腿往預定的包廂裏走去。到了裏間,一陣寒暄過後,顧衛東將所帶來的消息抖了出來。

和劉小姐的預估一樣,這次的新項目,萬華同意與江南一道聯手競標和開發,但是要求後期所得利潤也要與江南對半分成。

劉小姐聽罷一笑,卻並不表態。三人拿起水杯各自喝著水,心裏都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尹峰倒沒什麽具體的要求,隻要能拿下這個項目,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勝利。即便是江南隻分得一半的利潤,那也不會是一筆小數目。話雖如此,他還是希望江南集團能在這個項目上占據主導地位,一來給他以後的工作提供更多的便利,二來也不必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顧衛東此刻的心理卻是相當忐忑的。上麵給的空間是四成到五成,意思就是最低要拿下四成的,當然,五成最好。按說江南集團那邊尋找合作夥伴,萬華乘虛而入,拿下五成隻能算作正常。事情壞就壞在,這位劉小姐似乎對萬華內部的情況很是熟悉。

一團糟,真是!顧衛東在心裏狠狠罵道。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就是萬華的現狀。漢水花園那個項目,雖然是萬華拿下的,但萬華也沒能從這個項目上討到好處。這個項目的運作成本遠遠超過了萬華的能力範疇,雪上加霜的是另外幾處的投資項目也不同程度地受了挫折,資金跟不上去,項目幾乎都癱了,漢水花園的項目又是萬萬不能停的。後來還是上麵一狠心,折價甩掉了幾個包袱,收攏資金,才勉強使漢水花園沒有停工。這一役,萬華敗在了自己手裏。之後幾年,萬華一直處於養傷的階段,顧衛東上任後更是小心翼翼,一步都不敢走錯。

說起來萬華真應該感謝顧衛東。顧衛東保守,但懂得抓機會,因此也算小賺了幾筆,將萬華拉回到了一條光明的軌道上。萬華如今雖然沒有能力再去承接漢水花園那樣的項目,但合作開發,還是有能力的。

如今的萬華地產,殼子還在,但已不複昔年的光景。饒是這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萬華仍舊以其強力的姿態,穩穩坐在漢江省房地產市場占有率的第一寶座上。

至於劉小姐,誰都不知道她的消息是從哪裏來的,她保持著一貫的神秘與幹練。

劉小姐輕咳一聲,打破了靜默:“顧總,萬華願意和我們合作,共同開發這個項目,這本是一件共贏的事情,可是,您的要求,實在讓我們很難愉快地合作。”

這話說得既真誠又不容拒絕,既肯定了顧衛東與萬華願意合作的意願,又點明了需要商榷的地方。顧衛東心裏暗歎一口氣,躊躇著怎麽談下去。

尹峰見氣氛僵著,插了話進去:“顧總,五成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

顧衛東撫一撫額頭:“合作開發嘛,當然最好是一半一半了。”

劉小姐說:“顧總,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就不繞彎子了。這個項目之所以找你們合作,並非江南集團的實力不夠,而是在漢江這塊地麵上,想要打開新的局麵,很難繞開你們萬華。江南和萬華鬥了多年,誰都沒討到好處,與其這樣,不如大家聯起手來,把能得到的東西牢牢握在手裏。”

“這我明白。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有合作的必要。”

“是。”劉小姐點點頭,“我多少知道一點兒萬華的情況,這樣吧,咱們六四開,江南出六份,萬華拿出四份來,後期所得的利益,也按照這種方式分成。”

聽上去很公平的一種方法,付出多少得到多少。

尹峰不是傻子,顧衛東也不是傻子。在一個項目中占據主動地位的一方,常常能得到許多隱蔽的收獲,這些收獲無法以金錢的所得衡量,但對企業的發展能夠起到十分重要的促進作用。軟實力,人際關係就是軟實力。何況在這樣的項目中,企業所得又豈止是對未來發展有利的關係那麽簡單。

“這個我暫時不能給你答複。”顧衛東鄭重地搖搖頭。

“沒關係,顧總,以後還會有合作的機會。”劉小姐不動聲色地說著。

“哎呀,劉小姐,別這麽著急嘛。同不同意,我總得請示董事長啊!”顧衛東冷汗連連,似乎被什麽刺到了要害,“一周,給我一周時間,行與不行,我一定給劉小姐一個答複。”

“顧總不會是想拖延時間吧,尹總,你的耐心也有限吧。”

尹峰自然明白劉小姐的意思,搭腔道:“萬華要是不願意合作,那我們隻能找別的投資者了。”

“尹總!”顧衛東高聲叫了一聲,緊跟著語氣又軟了下來,“三天,就三天。”

商量完正事,氣氛就猛地鬆弛下來,一切柔和而融洽,連帶著麵前茶的味道也變得醇香起來。顧衛東啜了兩口茶,眼睛滴溜溜地在尹峰和劉小姐身上掃了幾個來回,最後定格在劉小姐身上,問道:“劉小姐對萬華的情況很熟悉?”

“不敢說熟悉,隻不過稍有了解而已。”劉小姐的麵上仍是波瀾不驚。

比起顧衛東來,尹峰更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劉小姐話裏話外,始終有一種自信——對萬華內部情況了然於心的自信。對萬華來說,這很危險,但是對江南集團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優勢。“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劉小姐的信息到底來自哪裏呢?難道是——商業間諜?想到這裏,尹峰心裏突然又閃過那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來,莫非是他?不過轉瞬間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們出門時,那個身影才進去,應該不是去找劉小姐的。那個身影會是誰呢?

顧衛東笑了笑,沒有再問下去。

三人要了幾個菜,又點了瓶紅酒,一邊吃飯一邊交談。尹峰有意把話題往漢水花園上引。“顧總,你當時怎麽會選擇下海的呢?大家都擠破頭要去當官,你怎麽?”說到這兒他刻意停頓下來。

顧衛東此刻正夾了一筷子菜要往嘴裏送。與劉小姐周旋一番,他感覺自己腦力耗了不少,腹中也更覺饑餓。嚼了幾下後,顧衛東將菜咽下去,才說道:“我哪是什麽官啊,不過就是跟著領導跑跑腿,混口飯吃。”

尹峰不罷手,問得更清楚了些:“聽說顧總那會兒是跟著呂廳長的,後來怎麽就不跟了呢?顧總還是有先見之明啊!要是一直跟著呂廳長,這會恐怕我就見不到顧總了。”

劉小姐笑了幾聲,聲音清脆,宛若黃鶯:“這就小看顧總了,顧總定力非凡,要不然怎麽會及時抽身而退呢?”

兩人說話的當兒,顧衛東又扒了幾口菜和著飯送進嘴裏,狼吞虎咽,好像好幾年沒吃飯的餓漢。他的吃相惹得尹峰和劉小姐笑起來。

尹峰忍俊不禁:“顧總,慢點兒吃,又沒人和你搶,怎麽,你們萬華不給員工飯吃?”

劉小姐輕輕笑著說:“就怕顧總不給別人飯吃。”

顧衛東是真的餓了。他不是忙,也不是累,更不是沒有時間吃飯。隻是最近他總覺得肚腹脹痛,胃口欠佳,難得吃上幾口順心的,算上今天,他已經三天沒怎麽吃東西了。今天與劉小姐這一番交鋒,意外地使他的食欲受到了刺激,麵前的東西突然變得異常可口,所以他忍不住大快朵頤。

尹峰和劉小姐哪裏知道顧衛東的狀況,還以為他忙得幾天都沒有吃飯。

顧衛東雖知自己出了洋相丟了麵子,但並不惱,反而興奮地說:“總算覺得飯好吃了。”然後便把自己這幾天的狀況說與麵前的兩人聽。

尹峰兩人這才恍然大悟,民以食為天,顧衛東三天沒怎麽吃飯,好不容易有胃口了,自然是顧不得風度和儀態了。他們也就不再說話,踏踏實實吃起自己的飯來。

飯吃完了,人也就該散了。

在回希爾頓的路上,尹峰一直回味著剛才的狀況。劉小姐話不多,但總能直戳要害,可見她並不是花拳繡腿,而是有真本事的。

將劉小姐送回到希爾頓,尹峰讓司機把他送到公司,還有幾個要用的文件還沒有看,看來他今晚又得加班了。沒想到剛進一樓大堂,就聽到有人在背後高聲喊他的名字。轉頭,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不遠處,是高遠。尹峰既驚又喜,快步迎上前去,給了高遠一個大大的擁抱。

待兩人分開,尹峰才問道:“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好去接你啊!”

“我是專門到這兒等你的。”不待尹峰問緣由,高遠又說,“想給你一個驚喜。”

尹峰古怪地看著高遠,不明所以。

高遠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上去吧。”

兩人先到十二層,然後通過內部電梯上到十六層。這棟大廈的公用電梯到十二層就停了,再要往上,就隻能通過江南集團的內部電梯了。這麽設計,也是為了防止不相幹的人進到公司來。待尹峰關上辦公室的門,高遠才說:“我這次來漢江,是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尹峰接了杯水給高遠,示意他坐到沙發上:“什麽事情,值得你大老遠地跑過來?”

高遠接了水卻並沒有喝,將水杯放到沙發前的茶幾上,屁股往前挪了挪,盯著尹峰說:“聽說你們要和萬華合作?”

尹峰心中一驚,高遠竟會這麽快就得到了消息。

“誰說的?”尹峰試探著問。

“你別管誰說的,你就告訴我,是不是?”高遠問道。

尹峰借著轉身,將目光別到了一邊,有些心虛地問:“和萬華合作有什麽不好嗎?”

高遠不給他躲避的機會,抬腳走到他麵前:“你知道顧衛東是什麽樣的人!”

尹峰無語,顧衛東是搶了你高遠的女朋友,但你總不能因為這件事就要求別人不要跟顧衛東接觸吧,這是強人所難。話雖如此,但他怎好這麽跟高遠講?隻得將事情暫時推到劉小姐頭上:“這事由不了我,你以為劉小姐來漢江是遊玩的?”

“這是兩碼事。”高遠的聲調也跟著升高,“她是她,你是你,我要的是你的態度。”

尹峰這時候也有幾分惱火,懟了高遠一句:“我能有什麽態度,上麵怎麽說,我就怎麽做。”

高遠怔怔地看了會兒尹峰,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尹峰被高遠看得有些心虛,忙不迭用喝水來掩飾自己。

時間顯得分外冗長,也分外難熬。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高遠又緩緩說道:“我不希望江南和萬華合作,不隻是因為顧衛東人品的緣故,還因為萬華的現狀並不好。你來漢江的時間不長,有些事情你還不清楚。你知道漢水花園那個項目,江南為什麽敗給萬華了嗎?”

“不是我願意提,是這個項目對兩方的影響都太大了。你可知道,當時主管這個項目的領導是誰?”

“呂明啊!”尹峰回答道,“顧衛東不是還做過他的秘書嘛!”

高遠重重點了點頭:“那個項目最大的贏家,不是江南,也不是萬華,而是呂明。”

“這話怎麽說?”尹峰驚問道。上次劉小姐態度曖昧,尹峰也隻能憑空猜測,江南對這個項目的前期投入都打了水漂,萬華也沒得到好處,竟沒想到受益的原來是呂明。

“怎麽說,還能怎麽說,你以為萬華當年是憑什麽拿下項目的?”高遠拍了拍自己的腿,就差從沙發上蹦起來。

“就算萬華為此付出了什麽,也不至於後來砸在手裏啊?”這一直是尹峰心頭的一個大疑問。

高遠冷冷一笑:“怪隻怪萬華目標太高,野心太大。如果當初按照規劃去建設,這個項目的保底利潤也夠萬華吃幾年的。人太貪了就會栽跟頭,想賺不該賺的錢,那還得看你有沒有那個緣分。”

尹峰攤了攤手,還是一頭霧水:“好吧,可這與萬華的合作又有什麽關係呢?”

“你怎麽還不明白呢?”高遠急了,“呂明的事情,讓上麵早就對萬華生了嫌隙,隻是礙於沒有什麽證據,呂明又遲遲沒有歸案,這才一直擱置著。顧衛東的過去特殊,和他合作,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這……”尹峰猶豫著。第一次在希爾頓的茶室見到顧衛東,劉小姐撮合兩方之間的合作時,他也猶豫過,但念及劉小姐是總部的人,自己來漢江半年又成績平平,也就不便反對。剛剛高遠的一番話,讓他也敏銳地意識到,萬華過去和呂明合作的失敗,也許真會變成未來與政府合作的掣肘之處。

高遠看尹峰似有心動,又說:“話我也就能說這些了,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說著,他站起身來,“幫我找個住的地方吧,我下了飛機後手機沒電了,聽說你去了希爾頓,我跑去那邊找你,可沒見到你,路上又把錢包弄丟了,隻好死賴皮到這兒等你。你可得負責把我安頓好,明天一早,我就得回總部去了。”

“這麽急?不多待兩天?漢江可是你奮鬥過的地方,你不好好懷念懷念?”尹峰心裏霎時變得舒坦,原來那個熟悉的身影是高遠,他怎麽就沒想起來呢?

高遠白了尹峰一眼:“我哪有那個心情,我得趕緊回總部,不能讓你們把水攪渾了。”

第二天,高遠讓尹峰幫他訂了最早的航班,回了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