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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離婚的事情在報社刮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

我回到報社的時候,已經是老唐回來上班的第三天了。宋一歆還是沒來,也不知她究竟碰上了什麽事情。這兩天我給她又打過一次電話,但依舊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我靠在自己的椅子上閉目養神。辦公室裏空無一人,寂靜得讓人有些害怕。

其實我知道,害怕不是因為外界的安靜,而是因為內心的不平靜。

那天我去“貴錦”後,亮出了自己的記者身份。沒想前次和我神聊的幾個店員這天變得很沉默,好像唯恐說出什麽話為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從她們那裏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這家店的老板確實叫戴森。我又走訪了附近的幾家店,得到的消息也十分有限。這個戴森十分低調,幾年裏來店裏的次數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出來,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個月前。見過戴森的人說,他個子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鏡,身形微胖,左腿略微有些殘疾,走起路來有點兒跛。因為戴森來得極少,所以即便是見過他的人,描述起來也是模模糊糊的。

從百匯商廈出來,我去了省殘聯,而後又去了市殘聯,最後,僥幸找了戴森家的住址。趕到殘聯資料上戴森家的地址,卻被告知戴森早在三年前就搬離了那裏。戴森當年的鄰居憑著有限的記憶,給我指了一個叫清溪苑的小區,說是印象中戴森搬到了那裏。我離開時,戴森的鄰居還不無羨慕地說:“好運來了還真是擋都擋不住啊!戴森之前日子過得不怎麽樣,三年前就突然發了,我都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當天晚上我上網搜尋,發現清溪苑是本市的一個中高檔住宅小區,房價不低,樓盤的開發者正是前次老唐拉著我去的江南集團。

隔日一早,我來到清溪苑,在周圍徘徊了很久,未能見到戴森的身影。直到中午十一點左右,才看到戴森開著車緩緩駛出小區的大門。我當即攔了一輛出租車,跟上戴森的車。我並不知道戴森要去哪兒,但是直覺告訴我,跟著他一定會有收獲。

果然,車子最終停在了一個我曾經來過的地方——陳澤興家樓下。

對陳澤興死亡一事的調查被叫停後,我曾獨自一人來過這裏。每有新聞稿被撤下,我就會在與該新聞相關的地方進行緬懷。對我而言,這種行為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對無力感的致敬。那天我在陳澤興家樓下佇立良久,腦中一片空白。沒想到再次來這裏竟然是跟著戴森的車來。

戴森來這裏,會不會與死去的陳澤興有關?

這個猜想一旦顯現,我就不可抑製地構建了一個繁複冗雜的故事。對記者來說,任何帶有主觀能動性的猜測都有失公允和客觀,但這個世界上又有哪個人可以完全做到客觀呢?恐怕沒有。這麽一想,我所產生的烏泱泱的猜測也就在可接受的範圍內了。

按照胡適之的理論,我已經做到了大膽猜想,那麽接下來的,就是小心求證了。

我沒有著急離去,就近找了家小店吃了午飯,一直在樓下等到戴森下樓,又跟著他的車返回了清溪苑。在離清溪苑門口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我下了車,看著戴森的車緩緩駛進大門,就像駛進了另一個世界。

路邊有個花店,我進去買了一束花,然後大搖大擺地抱著往門內走。

負責安保的男人定定地瞅了我幾眼,並沒有要詢問的意思。我向前走了幾步,又踅回去,問他戴森家的具體位置。他倒是毫不吝嗇,很隨意地就告訴了我,我猜他是將我當成了花店的快遞小哥了。人人都喜歡新鮮的東西,而這邊的花店生意確實也十分紅火。我按照保安所指的路線往前走,很快就找到了戴森家。

站在樓下,我捧著一捧嬌豔的花,撥通了戴森的號碼。

電話接通,一個稍顯疲憊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你好,你是?”

“我找戴森。”我徑直言明目的,而後才說,“我是《漢江日報》的記者。”

電話那邊的人愣了一下,說:“你打錯了,我不認識戴森。”

“你就是戴森。”

“好吧,你有什麽事?”

“我想了解下‘貴錦’珠寶出現假貨的事情。”

“哦,”他應了一聲,“這事沒什麽可說的,我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出來見一麵吧。”我說。

“有這個必要嗎?”

“有。我就在你家樓下。很好認,我手裏拿著一捧花。”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說:“好吧,那你稍等。”

戴森和我說自己並不知道假貨是怎麽回事,店裏也正在自查,對之前的假貨已經幫買主進行了退貨,又問我為什麽要抓住這件事情不放。

“我沒有抓住不放,隻是有人打電話給報社,所以我來了解一下情況而已。”

“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他攤開手,“你要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我將手機推到他前麵,上麵是一張我剛剛找出來的陳澤興的照片:“陳廳長,你認識吧。”

他額頭微微收緊,冷聲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聽說你是在破財免災?”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隻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他不屑地笑了,“我不知道你要的真相是什麽。真相就在你眼前,隻是你不相信罷了。”

我當然不相信,諸多的巧合疊加在一起,讓我怎麽相信?

“搶救陳廳長的時候,我就在急救室外麵。下午,你去了他家。”

“你跟蹤我?”他的語調急劇升高,又突然降了下來,“就算真是你說的那樣,那又能證明什麽呢?”

這話帶著點兒流氓的味道,但這恰巧說明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據傳戴森是陳澤興的遠房表弟。

一開始我並沒有把“貴錦”的事情和陳澤興的死亡聯係起來,直到下午跟著戴森去到陳澤興家樓下,碰巧聽到有人在說陳澤興的案子,並說剛剛開車過去的那人是陳澤興的表弟,他以前見過。

戴森,陳澤興?“貴錦”,江南?這些究竟圈禁了一個怎樣的事實?我心中隱隱有了一些猜想,但總是不成體係。

當天臨走時,我將那捧花連同一張名片留給了戴森,我堅信他不久後會聯係我。

有腳步聲傳入耳中,我剛起身坐好,老唐就進來了。他臉頰一側發紫,看上去是被人打了一頓。我顧不得之前的不快,關切地問:“這是怎麽了?”

他看了我一眼,悶聲說:“沒怎麽。”

被他這麽一堵,我自是不好再問下去,隻得收回一腔熱忱,呆坐著。

隔日我就發現,老張臉上同樣有著幾塊瘀青。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聽到周圍人的談話,才知道老唐離婚的事情不知怎麽就在單位裏傳開了,好像是和老張有點兒關係,兩人為此還打了一架。我聯想起兩人臉上的瘀傷,若有所悟。

有好事者來問我老唐離婚的事,我一概說自己也才剛知道。他們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或懷疑或憤憤地離去。我因此與幾個話多的人鬧得不甚愉快。不過我卻一點兒都不後悔自己這樣做。

我多少知道一些老唐離婚的原因。

原本老唐和他妻子的爭吵大多來源於瑣碎的日常,誰去接孩子,晚飯吃什麽,什麽時候回父母家看看,結婚紀念日要怎麽過,孩子生日要怎麽過,看電視要看哪個頻道,等等。雖是小事,積聚多了也難免有傷感情。自老唐接受廣告部的一部分工作後,應酬增多,常常是正午出門,三更半夜回家,妻兒出門時,他在酣睡;妻兒酣睡時,他才回家。錯亂的時間便會帶來錯亂的生活,而生活一旦錯亂,婚姻就很可能出現問題。老唐與妻子無窮無盡的爭吵便是在這個時候衍生出來的,說不上太具體的原因,說不上太具體的情境,但總是莫名陷入爭吵中,這讓老唐覺得可怕。後來他說自己曾經想極力避免這種情況,於是盡量減少了與妻子的碰撞,卻發現之後的每次碰撞反而問題更多、結果更壞。

後來有一次喝醉了酒,老唐對我說:“周正啊,男人就不該結婚,你看看我,看看我,這就是我的下場,陷在雞毛蒜皮的破事裏麵不得自由。”

老唐的話一度讓我覺得婚姻是可怕的,是瑣碎的。我也在思考自己會不會也像老唐那樣陷入窮途末路。所以那幾天我總是難以成眠。後來極度糾結之下,反倒產生了孤注一擲的勇氣。付雪霏那樣沉靜,那樣克製,我更願意相信她,相信我們的生活不會像老唐那樣。

但還有比離婚更糟糕的事情,那就是老唐整日裏顯得迷迷糊糊,沒什麽精神頭。這樣的狀態落在周圍人眼裏,當然又衍生出各種各樣的言論版本。離婚不止對女人是一場災難,對男人也一樣是場災難,這不分彼此。

老張倒像是沒事人一樣,該幹什麽幹什麽,隻是沒有再和老唐說一句話。辦公室裏的氣氛遂沉悶起來。這樣的境況直到宋一歆回來才算有所改觀。

宋一歆是和主任一起來的。他們進來的時候,我正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準備出去。聽到腳步聲,我抬頭,見是主任和宋一歆,不由一喜。

“小周,出去?”我還沒開口,主任的話就飄了過來。

我點點頭應了聲,問宋一歆:“回來了?”

她倒是很坦然:“回來了。”似乎完全不記得之前和我約好去調查“貴錦”的事情。“你去哪兒?”

“去見‘貴錦’的老板。”戴森昨天晚上給我打電話,約我在他家見麵。

“帶著我,我也去。”宋一歆說著,放下身上側背的包,迅速拿了幾樣東西,要跟我出去。

我看向主任。“你們去吧,注意安全。”主任說。

從報社出來,我和宋一歆打車去往戴森家。路上,宋一歆問我:“找著老板了?情況怎麽樣?”

我白了宋一歆一眼,心裏有些不高興:“你還記得要找他啊?”

宋一歆咯咯地笑了幾聲:“對不起啊,我臨時有點兒事,沒來得及和你說。”

“什麽事啊,連發個短信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害我等了那麽長時間。”我並沒有怪宋一歆的意思,隻是想知道她那邊具體發生了什麽事。

宋一歆卻裝作聽不懂我的話,故意說:“時間緊、任務重,先不說這個。正哥,你是怎麽找到他的?”

“保密。”我雖說了這兩個字,卻還是簡要地把事情的經過跟她說了,又囑咐她一會兒多看少說話。

戴森果然如約在家等著我。他開了門,見我旁邊還有一個人,有些驚訝。我解釋說:“這是宋記者,我們一起的。”

戴森把我們讓進屋,又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水,三人相對而坐。我檢視了一下屋子,這家裏應該是有女主人的,隻是今天不在。

我率先問道:“有什麽想要告訴我們?”

“嗬,”他輕笑了聲,“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給你打電話呢?”

“因為有些事情你解決不了,而我正好能幫你。我們相互需要。”

戴森的臉色和他之前的聲音一樣,帶著些許疲憊:“的確。”

“那不如先說說你店裏的假貨是怎麽回事。”

“不是我店裏的,是有人在外麵故意搗亂。”

我問:“誰在搗亂?”

戴森這時顯得猶豫起來:“我也不知道具體是誰,但我知道,這件事和我表哥的死有關係。”

果然沒錯,我心中的猜想正在逐步被驗證。

“三年前,我出了場車禍,左腿脛骨骨折,肌肉組織挫傷,後來傷是好了,但留了點兒後遺症。我自尊心強,不願意出去被別人嘲笑,就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門。表哥看我鬱鬱寡歡,就想辦法讓我當上了‘貴錦’品牌的代理。‘貴錦’發展很快,我店裏的生意也挺好,這讓我的生活得到了不小的改變。可是半年前的一天晚上,表哥突然來找我,讓我盡快把店給盤出去。我問是為什麽,他卻一直不說,隻說讓我聽他的話,盡快做就好。我舍不得這店,就一直拖著,跟表哥說如果不告訴我原因,我是不可能就這麽把店讓給別人的。他催了我幾次,見我始終沒動靜,就不再催了。”

宋一歆問:“這跟假貨的事有什麽關係?”

我問:“三年前你就搬到了這裏?”

宋一歆因著我的話將整個屋子又瞧了一遍。

“是,”戴森抬頭看了看房子,“三年前我搬到了這裏。”

“當時你的收入,供不起這房子吧。”我說。

“這房子當時是表哥給我找的,說讓我先住著,後來他說這房子是他一個朋友的,朋友去了國外,房子就便宜賣給他了,讓我安心住著。反正又沒房租,我也就一直住著了。至於宋記者所說的假貨的事,我也不是十分確定。隻是有天我帶了些土特產去看表哥,期間他接到一個電話。他躲著我去臥室接的,我不知道具體的內容是什麽,但他從臥室出來後對我說最近他那邊可能會出點兒事,也許會連累我,讓我遇事不要害怕。我問他是什麽事,他又不說。我壓根兒沒想到他會自殺。”

“那他自殺的原因你知道多少?”

戴森搖搖頭:“完全不知道。”

和戴森的交談止於此。回報社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陳澤興、戴森以及“貴錦”假貨事件之間的聯係。宋一歆一路很安靜,不知道在琢磨些什麽。進報社門的時候,我一個激靈,趕忙把老唐離婚和老唐、老張兩人因為這事幹架的情況簡單跟宋一歆說了說。她很驚訝,說自己上次還對老張說要預防七年之癢,沒想到不是老張出事,而是老唐。

次日,尹峰猝不及防的造訪給了我和老唐重修舊好的機會。

江南集團和社裏的合作已經確定,具體方式也商量得差不多了。聽聞尹峰主動上門造訪,主任趕忙出來,熱情地要將尹峰迎到自己辦公室去。尹峰一麵和主任說著寒暄的話,一麵示意我和老唐也跟上去。主任見狀,丟了句話給我們。我和老唐便也跟了進去。

分賓主坐定後,主任率先切入話題:“尹總登門,真是蓬蓽生輝啊!”

尹峰很內斂地笑了笑:“我隻是恰巧路過,想見識一下咱們《漢江日報》的氣象。”

主任幹笑兩聲,將目光投向我和老唐。老唐會意,說:“既然尹總是路過,不如中午一起吃頓便飯吧。”

“不了,我真的隻是路過,一會兒公司還有個會,不能多待,下次我請各位吃飯,主任一定要賞臉,唐記者、周記者也一定要來。”

“尹總相邀,我們必定到,是不是?”主任再次將目光望向我和老唐。

又說了些沒什麽意義的話後,尹峰起身告辭。送走尹峰後,我和老唐默默從樓下往上走。在上樓的間隙,老唐突然開口道:“也許你說得對,宗越的案子,背後可能有更大的牽連。”

我愣怔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我有個朋友,我讓他幫你查查。”

我不以為意,囫圇應了聲,沒再說宗越的案子,轉而說起尹峰:“江南集團和我們的合作已經定下來了吧,不知道這位尹總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

“嗨,管他打什麽主意,反正合作定下來,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些,至於上麵的事情,那可不是我們能摻和的。”老唐說。

“也是。”我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仍然想著這事。

“‘貴錦’那邊?”

“還在調查,店老板戴森是之前自殺的陳澤興副廳長的表弟。”

“啊?”老唐扯了下嘴角,“這就有意思了。”

劉小姐突然打電話來,約尹峰一起吃飯,並說介紹一個人給尹峰認識。

在漢江這段時間,劉小姐幾乎沒有給尹峰多少存在感。他幾次打電話過去,這位劉小姐都很客氣地請他不必關照她,說自己到漢江隻是隨便看看,沒什麽工作安排。如此,尹峰也不好多說,隻得盡職盡責地打理好自己手頭的事情。

總部的風聲越來越緊,高遠說馬上就會有消息下來,估計跟這位劉小姐分不開,並透露可能與之前漢江省的水資源開發計劃有關。據傳,這個項目是在中央掛了號的,規模不會小。有規模就意味著可能有大效益,尹峰揣著這個消息,既有些忐忑,又隱隱感覺到一些激動。他有一種預感,今天劉小姐的局,不會僅僅是給他介紹一個人這麽簡單。

下午五點,尹峰坐上了去希爾頓酒店的車。江南集團離希爾頓並不近,劉小姐來漢江之前,尹峰曾問過她要不要把住的地方安排在公司,對方很委婉地拒絕了。這樣正好,直接安排在酒店裏,省得他還得照顧對方的起居。另一方麵,他還有點兒私心,不希望自己在江南的工作全部落到這位劉小姐的眼中。

車子在希爾頓酒店門前穩穩停住。

“尹總,到了。”司機扭過頭說了句。

尹峰睜開眼,淺淺應了聲。司機繞過車尾,給他開了門。尹峰下了車,對司機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早晨過來接我就好。”

司機很貼心地問:“那要不要我去幫您訂個房間?”

尹峰想了想:“也好,那就麻煩你了。”妻子不在身邊,他在哪裏入眠又有什麽不同呢?司機天天接送自己,也挺辛苦的,今天就當給他放個假。

司機有些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尹峰心裏暗暗笑了,抬腳進了希爾頓酒店的大門。跟著服務員來到茶室,開門的瞬間他瞥到一張熟悉的臉,心兀地一沉。

“哎呀,是尹總。”有人熱情地迎了上來。

心中萬般不願,尹峰也不得不裝出熱情的樣子:“顧總,好久不見啊!”

麵前的人姓顧,叫顧衛東,是本省地產大鱷萬華公司的總經理。萬華與江南一向不和,當年漢水花園的項目雙方爭得你死我活,彼此都沒留一點兒情麵。江南敗給萬華後,兩方做出了一種拉鋸戰的姿態,你來我往,各不相讓。七年過去了,江南的人換了一撥,萬華的人也換了一撥,但無論掌權者怎麽變換,兩方都很默契地選擇了對立的姿態。但尹峰還是承認,他不願意見顧衛東,更多的是私人方麵的原因。這原因說起來很怪異。

顧衛東搶了高遠的女朋友!

這事本和尹峰沒什麽關係,但就是很明顯地影響了尹峰對顧衛東的觀感。總之,尹峰對顧衛東沒什麽好印象。所以當看到這位顧總經理時,尹峰的心狠狠跌了一下。但礙於劉小姐在場,也礙於風度,尹峰還是很莊重地與顧衛東握了手。

劉小姐這時站起身來,招呼道:“你們認識?”

“當然,早就聽說尹總的大名了,前段時間還與尹總一起出席過活動,隻是那天時間緊,尹總又忙,我就沒敢打擾。”

尹峰在心底冷笑一聲,這個顧衛東,真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上次市裏組織企業家論壇,兩人在會場可都是冷著臉的。雖然如此,尹峰也不會幼稚到揭穿顧衛東的假話。揭穿又能做什麽呢?揭穿對誰都沒有好處,隻會弄得三個人都尷尬,沒有必要。

“哪裏,是顧總太忙,我不好打擾。”尹峰回道。

劉小姐顯然很滿意這樣的會麵與氣氛,巧手一翻,茶碗在她手中打了一個轉,輕輕落到案上,接下來,溫壺、燙杯、分茶等一係列過程行雲流水。賞心悅目的一段茶藝表演後,醇香清冽的茶便呈到了尹峰與顧衛東麵前。尹峰端起茶來,細細聞了聞,頓覺心神寧靜、眉目清明,及至入口,更覺香氣襲人。

品茶需要靜心,心不靜,茶香便減了大半。所以尹峰雖然心下疑惑,卻也強迫自己摒棄掉雜事,享受這難得的平靜。而顧衛東顯然就差了一籌,雖然動作有模有樣,但臉上的神情卻顯得有些焦躁。尹峰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嘴角。

一杯茶過後,劉小姐漸漸引入話題:“漢江的市場缺口一向很大,也正因為如此,江南集團才在漢江投入越來越多的資金,希望能在目前的狀況上有所發展。顧總,你們萬華是漢江的老牌企業,樹大根深,對漢江的市場也最了解,你覺得漢江的市場現狀如何?”

顧衛東早在劉小姐說話的時候就放下了茶杯,這會兒他正了正身子,不緊不慢地說:“漢江的市場缺口確實很大。單就經濟總量來說,漢江的增長的確很快,而且隨著經濟的發展,漢江的人口越來越多。有人的地方就有需求,有人的地方就需要房子,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人們買房子並不隻是為了找一個避風雨的地方,現代人對房子的需求更多是對舒適感和安全感的追尋,當然,額外還有對榮耀感的追尋。漢江正處在一個經濟迅速發展的時期,房地產市場的火熱必然還能持續下去。市場容量不滿,我們就有錢可賺。”

尹峰聽得頻頻點頭。他承認顧衛東說得很對,自西部大開發戰略實施以來,漢江得到了強有力的政策扶持。尤其是省內實施了幾項關於招商引資方麵的優惠政策,不少大中型企業選擇在漢江落戶。就業機會的增多,不隻提升了本地人口的就業率,還吸引了不少外來人口。從這一點上看,漢江的市場確實還有很大的潛力。

劉小姐也微笑著點頭,誇讚道:“顧總好眼光。”

“劉小姐今天請我來,不是隻想聽聽我對市場的看法吧。”顧衛東說著,看了尹峰一眼,又把目光投到劉小姐臉上。

尹峰也提起神來,意味深長地朝劉小姐看過去。

劉小姐不慌不忙,又給麵前的兩個男人各斟了一杯茶,才緩緩說道:“漢水花園的項目,想必你們都聽過吧。”

“嗯,聽過。”尹峰來了興趣。

顧衛東略微皺了下眉頭,也說:“當然聽過。”

當年漢水花園的項目,萬華地產與江南集團爭得十分激烈,最後江南敗北,項目被萬華拿下。但原本用作普通住宅區的地塊被開發成了高檔別墅區,為此引發了市民的激烈討論,而當時負責這個項目的建設廳副廳長呂明於不久後外逃,杳無音信。直到新聞報道出呂明在美國密歇根州一間地下室被捕的消息後,這個項目才再次被提起來。

將近七年前的項目。

尹峰那時候還沒進入江南,對此事知之甚少,但高遠曾經說過,就是這個項目,才導致江南在漢江的發展這些年來停滯不前。

是的,很少有人知道,江南集團這個龐然大物在漢江省的發展其實並不好!尹峰接手高遠的工作前也不知道。高遠不是沒說過,隻是尹峰一直不相信。好好的江南集團,好好的漢江省,怎麽就發展不動呢?高遠說是人們生活習慣的原因。漢江省在西北,江南集團卻重在水鄉情韻,高遠一直把原因歸結為這個方麵。尹峰不這麽看。越是稀缺的東西,人們對其抱有的好奇心就越盛。正是因為漢江地處西北,江南集團的特色才顯得更加突出,這是劣勢,也是優勢。這更是尹峰有信心把江南在漢江的攤子支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

“顧總,當年你已經在萬華了吧。”劉小姐突然將話題拋到了顧衛東身上,“你應該記得,當年這個項目,萬華讓江南吃了很大的虧。我沒有說錯吧。”

“沒錯,當年我是在萬華,但當時我還在下麵,對這個項目並不是很清楚。”

“是嗎?”劉小姐詭譎地笑了笑,“沒記錯的話,顧總曾經做過呂廳長的秘書。”

尹峰脫口而出:“呂廳長?呂明?”

劉小姐沒說話,自顧自地喝著手裏的茶。

顧衛東似乎麵有難色,良久才說:“劉小姐真是消息靈通啊,竟然連這事都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顧總不想承認這點,不過是因為時至今日呂明案還懸而未決。但顧總也不必想太多,這麽多年過去了,誰還會想到追究這些呢?再說,顧總當年辭職的時候,呂廳長還沒有出事,不是嗎?”

劉小姐的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饒是尹峰,也對此無話可說。

“原來顧總還有這麽段過去,恕我孤陋寡聞。”尹峰歎道,“不過,我還是想知道,漢水花園的項目,跟我們今天要說的事情,有什麽關係呢?”顧衛東的過去雖然值得探究,但尹峰更想知道今天的主題究竟是什麽。

“尹總別著急。”劉小姐安慰道,“漢水花園已經成為過去,不可能再翻出來重演。但是,漢江馬上就要再上一個新項目。這個項目的利潤空間,和當年的漢水花園不相上下。”

這時候顧衛東也來了興趣:“哦?這事我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尹峰加了一句。

“事情還沒有定下來,但已八九不離十了。漢水花園被偷梁換柱成為低密度的別墅區後,打亂了政府關於城市建設的規劃。如今上麵打算重啟這一項目,名字肯定是要換的,但實質上還是當年的規劃。”

“那這次的選址在哪裏?”顧衛東問道。

“應該是沿著漢江一帶。前幾年不總說要開發漢江水能的嗎?雖然動靜不是很大,但一直持續進行著。這次的項目,就是當年提出開發漢江水能的一位部長親自部署規劃的。原本具體負責水能開發的是水利廳的陳副廳長,隻是……”

“等等,”尹峰擺了下手說,“陳副廳長?莫不是前段時間跳樓的那位?”

“沒錯,是他。”劉小姐似是會心一笑。

這讓尹峰也皺起了眉頭。會是個巧合嗎?陳澤興的事情,上麵隻說在調查中,具體原因還不清楚,這個時候說有新項目,不得不讓人浮想聯翩。

顧衛東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神情有些茫然地看向麵前的兩人。

劉小姐說:“不管誰來負責,這個項目肯定是要上的。今天請兩位來,是想就這個項目未來的開發做個協商。”

“等等,”顧衛東叫了一聲,問道,“項目還沒有出來,怎麽知道會被誰拿下呢?”

“這點自然不用顧總擔心。除了江南和萬華,漢江恐怕沒有第三家公司能拿下這個項目。隻要我們兩方合作,拿下這個項目,是萬無一失的事。所以我的意思是——聯手。”

“這?”顧衛東顯得有些遲疑。

尹峰心裏雖然震了一下,但很快就調整過來。既然她說了聯手,那恐怕也是集團上層的意思。隻是高遠那邊,他該怎麽說?另外,萬華當年既然有能力獨自擔下漢水花園的項目,現在又為什麽要讓江南分一杯羹呢?利益就是一塊大蛋糕,誰都想吃上一口,但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咬蛋糕的機會。信息就是資源,今天劉小姐毫不掩飾地將這樣一個重大的信息分享給萬華,就不怕萬華打起獨吞的算盤嗎?尹峰很疑惑。

“好吧,我會盡快與上麵商量的。”顧衛東說。

“那好,希望早日能得到顧總的答複。”劉小姐回答道。

送走了顧衛東,尹峰與劉小姐站在希爾頓門外。時間已經到了飯點,尹峰便提議去吃飯。兩人到酒店餐廳,各自點了餐。在等待的間隙,尹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劉小姐嫣然一笑,反問道:“尹總是怕萬華獨吞這個項目?”

尹峰愕然點點頭。

“這個大可不必擔心,萬華現在恐怕沒有精力這麽做。”

“為什麽?”

“漢水花園的項目,吃虧的可不止江南一家。”

“你是說,萬華也吃了虧?”

劉小姐沒有回答,隻是微笑地看著尹峰。

尹峰又問:“那到底誰獲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