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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認識三個多月,我就與付雪霏訂婚了,一切快得不像是現實。
訂婚那天,宋一歆沒來,老唐他們說是被主任派出去采訪了。我沒敢多想,也沒把宋一歆喜歡我的事情告訴付雪霏。女人之間的爭風吃醋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我能避則避。
席間,我對老唐使了個眼色,老唐默契地在我出來幾分鍾後出來。站在飯店過道的玻璃窗前,我問老唐宋一歆去哪兒了,他說宋一歆去了百匯商廈。我又問是什麽事情,老唐定定地瞅了我一眼:“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主任讓她去見見世麵。”
我明白老唐的意思,宋一歆是避著不想見我。“給我一根煙。”我忽然很想吸煙。
老唐拿出煙盒來,從中抽了兩根,食指與中指並排夾著,點燃後分給了我一根。絲絲嫋嫋的煙霧在我們麵前飄散,陌生的尼古丁的味道讓我有些發悶,接連咳嗽了幾聲。老唐捏著煙吸了幾口,忽然問我:“結婚是為了什麽?”
“鬼知道結婚是為了什麽。”我說,“到時間了,就該結婚了。”
老唐說:“我離婚了。”
我聞言一愣,問他:“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他說。
我們都沉默著。老唐狠狠吸了幾口後,將煙頭撚滅在大理石的窗柩上。他轉身進去,我抬頭望了望窗外的世界,陰沉沉的,有些唐朝詩人許渾筆下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我訂婚了,老唐卻離婚了,世事果然如戲。我也將煙頭撚滅在窗柩上,轉身進了包廂。包廂裏麵歡聲笑語,大家正興高采烈地聊著天,老唐端著酒杯挨個敬酒,看到我進來,吆喝道:“快來,周正,今天的酒你可必須喝啊!”老張他們附和著:“對,一定得喝。”我接過老唐遞來的酒杯,和他手中舉著的另一杯酒碰了下,然後一飲而盡。
隔天見到宋一歆,我故作輕鬆地問她:“昨天怎麽沒來?老張他們可等著把你灌醉呢?”
宋一歆瞪了我一眼,說:“昨天主任臨時讓我出去采訪了。對不起啊,沒去成你的訂婚宴。”
我幹笑了兩聲,說:“你不來,少了一道風景啊!”
宋一歆眼睛亮了下,旋即又黯淡下去:“我不是你的風景。”
我問宋一歆百匯商廈那邊有什麽新聞,她說是有幾個顧客買到了假首飾,去和櫃台服務人員理論,最後商家進行了賠償和退換。
和很多購物中心的格局一樣,百匯商廈的一層也是奢侈品專賣,裏麵匯集了眾多國內外知名的珠寶品牌,其中就有近幾年上升勢頭迅猛的新興品牌“貴錦”。“貴錦”秉持了珠寶行業一貫看重高端市場的習慣,主打黃金和寶石飾品的銷售。這次發生假首飾事件的就是“貴錦”。
“貴錦”珠寶出現假貨的事件被宋一歆送上了報紙。
老唐沒來上班,主任說是請了一周假。我在心裏暗暗擔心,又不敢過分表露。社裏沒人知道他離婚的事情。他把秘密告訴我,那就變成了我和他之間的秘密,怎麽能告訴別人呢?所以當老張問我老唐請這麽長時間的假去幹什麽的時候,我隻好說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真的不知道。我決定去看看老唐,順便向他打聽點兒事情。
二十分鍾後,我站在了老唐家門口。門鈴按了兩遍,悄然無聲,沒有人為我開門。我站在門口撥打老唐的手機,電話響了很久,被接通了。
“你在哪兒?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單刀直入。
耳邊傳來老唐喑啞的聲音,他粗重的呼吸仿佛就在我耳邊:“等我兩分鍾,我馬上到。”
話剛說完,對門的人家開了門,我以為是老唐,馬上轉頭去看。對麵探出來一個圓圓的腦袋,問我道:“你是他朋友?”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對門努努嘴。我木然地點了點頭,圓腦袋又說:“這段時間他們家老是吵架,這兩天才算安靜下來。你勸勸他們,別老是吵,對小孩子不好。最近我總聽到他家小孩兒在哭,瘮得慌。”圓腦袋縮了縮脖子,打寒噤般搖了搖,然後又迅疾地縮了進去,“哐當”一聲,門被關上了。
緊接著,電梯門開了,老唐從裏麵走出來,他看了我一眼,然後拿出鑰匙開門。我跟著他進去,發現他家裏前所未有的亂,桌上的東西胡亂擺放著,沙發罩子被揉搓得走位變形,抱枕在上麵胡亂扔著,地上橫七豎八地扔著玩具。一個小女孩兒跑出來,哭著喊“爸爸”。老唐抱起她,安撫著:“丫頭別哭,爸爸在呢,在呢。”
我心裏泛出一股酸楚,沉默著將地上的玩具一一拾著往牆角的塑料箱裏放。老唐對我說“你先坐”,然後拉起女兒的小手。我看到他單腿跪到地上,一手撫著小女孩兒的臉頰,柔聲說:“你先自己玩會兒,我和你周叔叔說點兒事,一會兒爸爸再陪你玩。”
小女孩兒點了點頭,老唐起身對我使了個眼色,帶我進了書房。
這時我才看仔細了他的樣子,灰黃的皮膚上刻出了幾條細細的皺紋,黑色的夾克外套上落了些灰色的點,像是把什麽地方的牆灰蹭到了身上。他一下子老了許多。
我猶豫了下,嘴唇翕動,問他:“你還好吧。”
“還好,”他笑了笑,“我挺好的,徹底解放了。”說著,他起身想燒水泡茶,但水壺裏空空如也,他拿起壺繞到桌子這邊說,“我去接點兒水。”
我拉住他的胳膊,說:“算了,我不渴。”他笑了下,還是去接水了。我拿起他桌上的書,竟然是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男人這東西》。這書我看過幾眼,主要講的是男性的心理模式及其對生理狀態的影響,直觀到有些色情與黑暗。老唐端著水壺進來,看到我手裏拿著書,說:“看過那本書嗎?”
“看過一點兒,”我說,“你怎麽開始看這種書了?”
老唐以前不喜歡看外版書,他喜歡的是《三俠五義》《大唐遊俠傳》之類的傳奇演義和《圍爐夜話》這樣的書,他說自己記不住外國的地名和人名,就適合看點兒中國的本土書。我曾笑他老土;他不以為然,還故意罵我是崇洋媚外。
“嗨,沒事,隨便瞎看。”他將不鏽鋼的水壺放到底座上,按下了開關,“你來,沒什麽事吧?”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啊?”
“看你說的,想來就來唄,我歡迎得很。”
我說:“該收拾收拾家裏了,有小孩兒,東西多了容易絆倒。”
他低沉地“嗯”了聲。我知道這話觸及了他的傷心事,於是轉了話題問道:“你還記得六年前宗越的那樁案子嗎?”
“不就是你前段時間稿子被撤下的那個?”
“是,”我說,“按照目擊者提供的消息,當年宗越很可能不是跳河自殺,而是有人將他推下去的。”
老唐說:“六年前的案子,況且當時已經結案,即便是現在有目擊者出來做證,恐怕也難以推翻當時的定案。周正,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做到的。你想推翻當時的定案,真的很難。”
可真相究竟是什麽?
六年前的夏天,漢江省卓越水務公司的總經理宗越在燥熱的夜晚與妻子卓靜發生爭吵後摔門而出。當夜,卓靜被發現死在家中。警方斷定卓靜是因為後腦受到撞擊,顱內出血而亡,凶手是其夫宗越,證據是案發現場並沒有其他人進來的痕跡,現場發現的指紋、腳印、血跡和細小纖維都隻屬於卓靜和宗越兩人。結合周圍住戶的口供,警方斷定是宗越在與妻子的爭執中殺了妻子,然後倉皇出逃。就在警方全力緝拿宗越的時候,宗越的屍體漂在了漢江之上。警方調查了宗越的社會關係及近期活動,並未發現有任何他殺嫌疑,遂定案為自殺。至於是何種爭執導致了宗越殺妻之後又自殺,警方卻並沒能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
宗越跳江自殺和我父親入獄是前後腳的事件,因此我對這個案子印象極深。四個月前我去漢江周邊的小鎮采訪關於征地搬遷的事,偶然間聽一位姓張的當地居民談起六年前的一件怪事。
六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張先生從外地出差回來時已是深夜,他下了出租車後,沿著薄涼的月色往家走。江麵經過太陽白天的暴曬,水汽在月色下蒸騰出淡淡的一層霧靄。他沿著江畔樹蔭下的棧道向前走,不經意間抬頭瞥了對岸一眼,這一眼看到了兩個人,一矮一高,一前一後。兩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似在玩一種追逐遊戲。張先生著急回家,沒有仔細看,抬腳快步向前走去。隔著一條江,三人擦身而過。走了一段路程,在即將拐彎的地方,他聽到響動再次回頭,可這次隻看到高個子那人,矮個子已經不見了蹤跡。
夜幕下水麵泛起了一陣漣漪,高個子很快消失不見。
第二天,新聞播報漢江打撈起一具浮屍,確認是之前殺妻出逃的宗某。張先生說他當時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高個子男人將矮個子男人推入水中,然後離開。但是,沒有證據,沒有看清楚,他不想給自己,也不想給家人帶來平白的困擾。人的自我保護是很正常的,我沒有理由去責怪他緘默,我和他一樣都是王小波筆下沉默的大多數,即便我是媒體人,是最接近輿論的人群。
但是,如果張先生所言不虛,那麽在宗越的死亡背後,可能會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真相。我做了好幾年新聞,自以為明白了該規避假設和不確定性,隻呈現證據,但即便是這樣,稿子還是被無情地撤了下來。
老唐說得沒錯,是很難,可既然有潛在的真相,又為什麽不去探尋呢?況且,我模模糊糊感覺到,宗越的死亡並不是這麽簡單。雖然不排除突發事件的性質,但如果有人要讓他死,那一定是他身上有什麽秘密。是什麽才會讓人不惜用殺死一個人的方式來掩蓋?這絕對不會簡單。
“難也要追究一下,”我說,“如果真是有人把宗越推下去的,那這背後一定還隱藏著更大的秘密。”
電水壺的開關自動跳了上去,水開了,他問我:“你喝什麽?龍井?”我點點頭,我偏愛龍井,老唐卻偏愛武夷山的大紅袍。片刻,茶香在室內繚繞。我和老唐相對坐著,一時無話。我的思緒早已經飄了很遠,各種鏡頭在腦海中切換,有凶手推宗越入水的情景,有宗越殺死他妻子的情景,也有一些模模糊糊描述不出的情景。老唐此時眉頭緊皺,端著茶杯,像在思索什麽。
他呷了一口熱茶,突然問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宗越真的是被人推下水的,那他背後會藏著什麽秘密?”
“我沒想出來。”我說,“這也是我來找你的緣故。”
“周正,你是不是覺得宗越的案子與你爸的事情有關係?你老實說。”老唐目光直視著我,氣勢逼人,似乎要將我的心思看個透徹。
“對,”我沒有否認,“兩件事情幾乎同時發生,難道你不覺得蹊蹺嗎?”
“也許是你想多了呢?”
“怎麽會?”我本能地反駁,也本能地認為老唐的話是一種退縮。
據說老唐從機關退到報社,是有些緣故的。按照老唐自己的話說,他原本也是立誌做一名錚錚傲骨、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名記,是想做這個時代的忠實記錄者的。可惜大學畢業之後,在家人的攛掇下,老唐出人意料地成了公務員,進了機關。在機關待了沒幾年,處處不順心,索性請調到了報社,又變成了他心心念念的新聞人。而在機關裏待得不舒服的原因,是他看不慣機關的辦事方法,看不慣權力場上的你來我往和虛與委蛇。老唐說,說到底,是他自己退縮了,他不熱衷也不享受機關生活,更缺少別人那種不顧一切一往無前的勇氣。
所以對老唐來說,麵對不想接受的東西,他會選擇退縮。宗越案子背後的事情,我覺得他是不想接受,所以才選擇退縮。
老唐無言,但從表情上看,他有些不悅。我收住話題,意興索然,也沒有了和他探討下去的欲望。
之後幾天,我都沒有去看老唐。
宋一歆這幾天話很少,我不主動跟她說,她也不會主動和我說,身邊突如其來的清淨讓我感覺很不習慣。有幾次我按捺不住,主動找了話題和她說,她卻語氣平淡,帶著拒人的冷漠。我心下暗自酸澀,有種失戀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麽說不恰當,但事實就是這樣。陌生人的冷漠並不會令我們覺得難過,但相熟的人突然對你冷起來,你會不知所措,會分外難受。我偷偷瞥了幾次宋一歆,她一直埋著頭在看手裏的書,絲毫沒有搭理我的意思,這讓我心裏的落寞著實加深了不少。
但同時,我又覺得自己沒什麽錯,便也理直氣壯起來。既然你不搭理我,我又何必涎著臉去哄你高興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誰也沒有擅自決定他人人生的權力,更沒有讓他人為你的情緒負責的資格。
我想無所謂、想心安理得地幹自己手頭那有限得可憐的事情,卻始終無法集中精神,最後索性放棄了強迫自己,任思緒在天際遨遊。
宋一歆的手機毫無征兆地響起來,她接通,我也跟著她的一聲“喂”聽了過去。宋一歆鐵了心地不想理我,她壓低聲音“嗯”了幾聲,然後收了手機出門。我看著她進了主任辦公室。
百無聊賴,我將手裏的筆轉過來轉過去地把玩,暗想她去主任那裏是幹什麽。
時間隔了不長,宋一歆回來,冷著臉對我說:“主任找你。”說完,扭身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放下手裏的筆,離開已被坐得發熱的轉椅,向主任辦公室走去。
見我進來,主任說:“你和宋一歆再去一趟百匯商廈,上次‘貴錦’的事,有新的情況。”
我問道:“主任,是什麽情況?能不能先透露點兒?”
“具體的事情你問小宋,有人打電話給她,說‘貴錦’的店被圍堵了,恐怕事情不小。我擔心小宋一個人去有危險,你陪她去吧。”
“好,那我們馬上就去。”
我出來的時候,宋一歆已經收拾妥當,於是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利索,兩人直奔百匯商廈一樓的“貴錦”珠寶專賣店而去。我們到的時候,店裏店外已經圍了一圈人,裏麵傳來爭執聲,氣氛看上去並不融洽。我對宋一歆說:“咱們進去看看。”宋一歆點了點頭,我帶頭擠了進去。
店內的服務員正和幾個中年婦女在爭吵。店員說幾人手上的飾品是真的,而且已經過了預定的退換日期,不能予以退換。但幾個中年女人始終堅持要退換,並說“貴錦”最近的假貨新聞甚囂塵上,誰知道自己手中的東西是真是假。雙方各有各的立場,誰都不肯讓步,僵持著。周圍看熱鬧的人你插一言我插一語,儼然個個都是社會是否公正的關心者。我和宋一歆沒有亮明記者身份,裝作偶然路過的閑散人,問是怎麽回事。要求退貨的一個中年女人見我們打聽情況,遂拉著我們一定讓我們評評理。
“你說說他們,賣假貨還不讓人退,有這樣的道理嗎?”
店員聽不下去,搶白道:“您這可是一年前買的東西,現在怎麽退?”
“怎麽就不能退的,這好好的又沒壞。”
店員赤著臉說:“您這都一年多了,都舊了,怎麽給您換?”
“那怎麽就不能換了,你們賣假貨,還不讓人換,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什麽叫我們賣假貨?”
“你們就是賣假貨的,人家網上、報紙上都說了。”
眼看著就要重新吵起來,我趕忙打了個圓場:“大姐,您這東西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您知道嗎?你不是說人家賣假貨嘛,萬一你這是真的,人家給你換個假的過來,那您豈不是得不償失,您說對不對?”
“也對,”中年女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所以我不換,我就是要退貨。”
宋一歆插嘴道:“大姐,您這都買了這麽長時間了,讓人家退貨,不大好吧,即便能退,也得折舊,我覺得不劃算。”隨即,她扭頭問店員,“你們還能給退換嗎?”
“真不能,我們的退換期限是商品售出的三個月內,超過這個期限就無法退換了。”
中年女人又要說話,我朝宋一歆使了個眼色,宋一歆會意,亮出記者身份,拉著中年女人去了一邊。遠遠的,我看見宋一歆與中年女人在說著什麽。片刻後,中年女人朝這邊望了幾眼,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原本幾個嚷著退貨的女人,見中年女人離去,一下子沒了主心骨,也尋了借口離去。失去了可看的熱鬧,周圍的人作鳥獸散,店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我不由佩服起宋一歆,沒想到她三言兩語就將那人安撫離去了。我雖然好奇,但身上還有任務,也就不急於離開。幾個店員見我還沒走,就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供發泄和抱怨的對象,對我說起事情的前因後果來。
我雖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但還想從店員的嘴裏探聽些消息來,就很有耐心地聽他們講完了事情。從店員滔滔不絕洋洋灑灑的描述中,我知道這家店是“貴錦”珠寶在漢江省最早開設的分店之一,原本此處是一家國際名表的專賣店,但那家國際名表在漢江的發展並不順利,沒能打開市場,最終黯然退出了漢江省。“貴錦”那時剛剛起步,以比較低的價格成功拿下了這家裝修豪華的名表退場店。後來的發展順風順水,“貴錦”幾乎沒有費什麽勁兒就達到了品牌的巔峰時期。一段時間,“貴錦”珠寶的市場份額甚至比肩老牌的周六福等品牌。這當然是前話,後話就是大約兩個月前,市麵上出現了兩件“貴錦”珠寶的假貨,店員仔細確認過,那些假貨的確是從店裏麵賣出去的。他們該退換的退換,該向上申請查證的查證,卻發現進到店裏的是真貨,顧客拿回來退的是假貨。那麽就隻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人在店內進行了調換,二是有人故意用假貨來換真貨。在查證無果的狀態下,店裏麵隻好自認倒黴,好在老板也沒有做過多的追究,按照店員的話說,老板是在破財免災。
“破財我能理解,但這個免災是怎麽回事?”我問道。
一直絮絮叨叨和我說話的女店員豎起食指在嘴唇上“噓”了一聲:“這話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啊!”
我點點頭,連忙湊近去聽。女店員壓低聲音說:“我聽說啊,老板家裏麵最近不太平。”
我問是怎麽個不太平法,她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後來索性煩了我的問話,白了我一眼說:“你怎麽好奇心這麽重呢?”
我隨意地笑了笑,起身說:“沒事,瞎打聽唄!”
我沒有多停留,怕他們看出我的目的。打了招呼告辭出來後,我給宋一歆發消息問她在哪兒。她很快回複過來:西南角,星巴克。
這小丫頭,真清閑,還有心思喝咖啡。
宋一歆果然坐在星巴克的一角喝著咖啡。咖啡澀中帶香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著,她手中瓷白的小勺反射出淡淡的光,透過窗,外麵繁雜的街景呈現出疲憊的狀態,她眼神安然,完全不像平日裏那個活潑好動的小姑娘。
我坐到宋一歆對麵,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將手中的咖啡推過來:“你的,美式咖啡。”我有些驚訝,沒想到這是為我點的。宋一歆的這一舉動讓我誤以為她已經不生氣了,便綻開笑顏說:“這麽好,為我點的?”
她悶悶地“嗯”了聲,然後自己起身去重新要了杯咖啡。
我滿懷冰釋前嫌的欣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隨後臉就變成了絳紅色。宋一歆看著我吃癟的樣子,撲哧一聲笑出來。我艱難地將嘴裏的咖啡咽下去,隨即冷起臉一言不發,拿起手機盯著屏幕。宋一歆看到我的反應,慌了,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哎,沒事吧。”我沒說話。她又說:“跟你開個玩笑,別那麽小氣嘛。”
宋一歆趁我沒來的時候,放了半罐子糖在這杯咖啡裏!
喝咖啡其實就像談戀愛,有人覺得苦,有人覺得甜,到底是苦的成分多還是甜的成分多,恐怕要看個人感覺。有人全是苦也能承受,有人甜大於苦依舊不能堅持。剛剛宋一歆給我的咖啡太甜了,甜到了我所能接受的限度之外,即便咽下去,滿嘴的甜味帶來的也還是心中揪起的一陣苦澀。
宋一歆局促不安地坐著,麵前的咖啡冒著誘人的香氣,但她一口都沒有動。我見狀,放下手機說:“幫我再要一杯咖啡吧,你這種太甜了,我喝不慣。”我歸根結底是個心軟的人,見不得別人因為我的緣故難受。宋一歆一喜,笑容抑製不住地爬到了臉上,她迅疾地起身,為我重新要來了一杯咖啡。
我不想在這件事情上糾纏,跟女人的感情糾纏實在是一件讓人感覺到頭痛和麻煩的事,擺脫目前窘境的最自然的方法就是跟她聊一聊“貴錦”的事,這本身也很有必要。於是我問她:“你是怎麽把那個女人勸走的?”宋一歆聞言一笑,顯出幾分得意來:“你猜。”
“愛說不說。”我喝了口咖啡,按下自己的好奇。
她見我不上當,也裝作無所謂自言自語地說道:“其實那人知道自己手裏的東西是真的,她就是想趁著退貨拿點兒差價,再去買個新的唄。我跟她說我是記者,正在調查‘貴錦’出現假貨的事件,讓她不要著急,等情況明朗一些再看。”
我“哦”了聲,沒再說什麽。我並不相信宋一歆僅憑著這麽兩句話就把那個女人打發掉了,那女人嘴皮子翻得那樣快,怎麽會這麽輕易被說服?宋一歆像是看出了我的疑問,問我:“你不信?”我點點頭,以為她會解釋清楚,沒想她笑了下,說:“不信算了。你那邊呢?有什麽消息沒?”
“消息當然是有的。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吧,你覺得老板為什麽不報案?”
“嫌麻煩唄,”宋一歆立馬說,“也許這對人家來說根本不是什麽大事。你也看到了,他們裝修那麽豪華,肯定賺了不少錢。”
我搖搖頭:“我剛剛聽裏麵的店員說,老板是在破財免災。”
“出了什麽事?還需要破財免災?”宋一歆帶著鄙夷說,“富人才破財免災,窮人沒那需求。”
我沒理她的牢騷,認真地說:“出現假貨不報警,還說是破財免災,那隻能說明老板心虛。”
“他們家老板是誰?”
“我沒問。”
“你為什麽不問?”
“急不得,我現在問就是打草驚蛇。你上次不是來過嗎,難道你不知道老板是誰?還有,怎麽她們今天都沒認出你來?”
“嗨,我上次隻在外圍看了看,也沒想過這事情還會繼續發展。而且,上次的店員似乎今天都不在。”
宋一歆的話更是讓我起了疑心,之前的事情才過去幾天而已,店裏的人就都換了。那麽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這一現象是想掩蓋什麽。“那就奇怪了,難道恰巧那一批人都調休?”
“不對勁兒,我覺得不對勁兒。”宋一歆很快就否認了我的猜測。
“先回去吧,匯報了再說。”好奇心再重,這個時間也由不得我去調查了。
將杯裏的咖啡喝幹淨後,我和宋一歆回到了報社。主任聽了匯報後,指示我和宋一歆繼續跟進。
經過今天的相處,我和宋一歆的關係明顯緩和了許多,臨走的時候,我主動找宋一歆商討繼續調查的事情,我們打定主意第二天從珠寶店的老板著手。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報社,想等宋一歆來了再合計一下具體的行動步驟,卻一直沒等到她。給她打電話,是關機狀態,老張他們也不知道原因。我硬著頭皮去問主任,主任卻說宋一歆昨天晚上請了假。問原因,他竟然也不知道。
我一麵為宋一歆擔憂著,一麵又記掛著“貴錦”的案子。正想著自己一個人行動,老唐走了進來。
老唐的假還沒休完,這個時候出現在辦公室讓我感覺很奇怪。但上次的不歡而散留有後遺症,我雖然很想問為什麽,卻始終開不了口。
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我見是工商局“線人”的號碼,遂拿起手機出了辦公室,到樓梯角才按下了接聽鍵。昨晚我借著好久未見的緣故,請“線人”出來吃了頓飯。幾杯酒下去後,兩人竟然有些愴然,雙雙回憶起過去幾年的事情。這一回憶,感情就好像加深了幾分。臨別時我托他查一下“貴錦”百匯商廈店的登記人,他拍著胸脯說沒問題。這會兒我猜他是要告訴我。
果然,他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告訴我,“貴錦”的登記人是一個名叫戴森的男人,一會兒他會將聯係方式發給我。臨了,他不忘說以後多多聯係,我自是滿口答應。
戴森,這個名字真像是從英文裏譯過來的。雖然知道了戴森的聯係方式,但我並不打算馬上就和戴森取得聯係。唐突地打電話過去,戴森接不接都不一定,即便接了,也不會透露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我得再去“貴錦”探一探,這次是以一個法製記者的身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