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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江省省城江州市的希爾頓酒店裏,尹峰迎來了一個重要的客人。

客人年齡不大,身材曼妙,姣好的麵容帶著一抹特有的風姿,雖未眉目含笑,但讓人如沐春風卻是真的。

來人雖然是個單薄女子,尹峰卻丁點兒都不敢小看。這位劉小姐在江南集團聲名卓著,尹峰在總部時就已聽過許多關於她的傳說。那時候沒有機會打交道,也敬而遠之,如今可是不得不接觸了。

“尹總,早就聽說過您了,久仰。”女子丹唇輕啟,一串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聲音就飄進了尹峰耳中,將他從清淡的香氣中拉了回來。

“不敢,劉小姐過獎了。”尹峰正了正心神,客氣道。

“尹總新官上任,總部特地派我來祝賀。”

“客氣。劉小姐累了吧。先休息,一會兒我接您去吃飯。”

“謝謝尹總,不過您不需要客氣,我這邊自己就可以。”劉姓女子婉言拒絕道。

這讓尹峰有些難堪。素聞這位劉小姐手段高明、綿裏藏針,尹峰在心裏確實也有幾分懼怕。他不善於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像這樣長袖善舞的女人。高遠曾對他說,他一定會敗在女人的手中。這話雖然帶著幾分調侃,但尹峰也知道,高遠看人很準,對他又了如指掌,斷然不會亂說。他來漢江之前,高遠就曾與他交過心:“漢江的攤子不是江南集團最大的,卻是最難收拾的。山高皇帝遠不說,就是上麵有些人,你也得防著。”尹峰知道,高遠指的就是劉小姐這一派係的人。

高遠是尹峰的前任,也是他的老同學,不過很少有人知道這層關係。原因大概是沒人會將一個海歸和土生土長的高中畢業生聯係起來。高遠高中畢業後就出去打拚,而尹峰則一路很順暢地讀完了大學,然後又去海外鍍了一層金回來。這也使得兩個人性格差異很大,高遠敢闖敢拚、脾氣直、衝勁兒大;而尹峰則略帶靦腆,內斂深沉,再加上一副永遠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讓人很難看出他是個精明的商人,倒像是個學者。兩人沒想過刻意隱瞞什麽,但既然沒人知道,他們也沒有什麽說的必要,莫不如都不說,反而自在些,也有利些。像這次,若是有人知道高、尹二人還有這層關係,恐怕萬萬不會把尹峰派到漢江來。

劉小姐在江南集團是個傳奇人物,她毫無征兆地空降在總部,沒人知道她的背景,也沒人知道她的過去,但江南集團這幾年大的行動,卻都有她的參與。而高遠的調離,也與她有著分不開的關係。尹峰不清楚劉小姐來漢江的目的,隻得小心翼翼地陪著。

從酒店出來,尹峰撥了一個電話給高遠,告訴他劉小姐到了漢江。高遠並不意外,要尹峰小心做事就好,並說江南最近可能有大的動作。

尹峰回望一眼希爾頓輝煌的大廳,若有所思。

和《漢江日報》的合作,尹峰早有籌謀。和高遠不同,尹峰雖然是留過洋的人,但對國內盤根複雜的政商關係卻並不敢輕視,他深知地產行業與政府的關係很特殊。有人說政府對地產行業是愛之切,也是恨之深,更有人說如果這世上有一種愛是真愛的話,就是政府對房地產的愛。尹峰很認同這些。要在漢江省目前溫吞的狀況上有所開拓的話,首先必須改善的就是江南集團和漢江省政府的關係。高遠在漢江的時候,對這些並不算太重視,兩方的關係一直維持在若即若離的狀態上。尹峰想讓這層關係更進一步,他想把政府和江南拉到一條船上,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高遠說尹峰這是妄想,世上的關係沒有不裂縫的,要有,也是縫隙細微不足以讓人拿出來說事罷了,更何況……尹峰自然明白高遠是在擔心他,距離並不見得是件壞事,保護一個人的也往往是距離。但是眼下,他得把這距離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而一旦和政府有了更深層次的合作,就必然要加強在宣傳領域的合作,《漢江日報》將會起到關鍵性作用。所以他要在《漢江日報》上做做文章。報業雖說不見得優勢那麽明顯,但有些功能還真是網絡代替不了的。

對尹峰采取的兩條線宣傳的策略,劉小姐在第二天的會麵中表示了認同。尹峰試著旁敲側擊地打聽劉小姐到漢江來的原因,都被巧妙地擋了回來。

我了解付雪霏為何那麽關注陳澤興的事,是在周日的酒局之後。

那晚與老唐他們聚後,我送付雪霏回家。她在飯桌上拗不過老唐和宋一歆他們,喝了幾杯紅酒。紅酒初時沒那麽烈,但後勁兒一上來,人就顯得迷迷糊糊的。半路上,付雪霏有些難受,拉著我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春末夏初的微風送來蠢蠢欲動的氣息,她的臉稍有些紅,呼吸比平時緩慢了一些。我忍不住親了她,舌尖噬到了她唇上殘留的酒香,酥麻的感覺傳遍全身。她如往常般平靜地笑了,我看得出她並不反感。但我克製住自己,沒有再進一步。

我送付雪霏回家,開門的是付雪霏的媽媽。之前我見過她的照片,卻沒想她比付雪霏所形容的更溫婉清秀。我竟莫名有了些自豪,仿佛麵前站著的已經是我正兒八經的丈母娘。

送付雪霏進去躺好後,我局促不安地站了幾秒,搓著手打算離開,卻被付雪霏媽媽叫到了客廳。

“周先生吧,請坐。”她指著沙發的方向,示意我坐下。

“您叫我小周就好。”女婿見丈母娘,不緊張才怪。這是一次帶著偶然性的非正式拜訪。

“聽雪霏說,你們倆在交往?”

我“嗯”了聲。她微微一笑,說:“你別緊張,我不會去管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相信雪霏,她一直是個很冷靜的孩子。”

對這點我無比同意。付雪霏從來都不曾失態,她安然度日、冷靜客觀、輕聲細語,微瀾不驚仿若看過人世百態的智者。她有著超出年齡的成熟,但在那成熟之下,我感覺到有一股隱隱欲動的不安。

她倒了一杯水,又說:“我隻是有點兒事情,想和你打聽一下。”

我很自然地拿起水杯,掩飾內心正在慢慢平息的慌張。

“你知道水利廳副廳長陳澤興死亡的事情吧,雪霏說是你在跟這個案子。”

我有些淩亂,她怎麽會提到這件案子,她們家到底與陳澤興有著什麽關係?我一口水含在嘴裏,下咽的時候嗆著了自己。我尷尬地捂住口鼻咳嗽了幾聲,回答道:“原來是我在跟的,但現在已經不跟了。”

“哦,”她的語氣有些失望,又帶著些輕微的激動,“為什麽不跟了,是上麵不讓嗎?”

這話愈加讓我迷茫,我條件反射般點點頭:“嗯。”

“我就說嘛,就說。”她突然笑起來,伴著哭咽,“他還騙我說上麵會有人保他的,哼,真出了事,誰還會保他?上麵的人隻會自保!他傻啊,傻啊!”

奇怪的聲音在我耳邊盤旋:傻啊,傻,這世界上哪個人不傻?

她並沒有多說。對她而言,我是個陌生人,她在我眼前的失態已經有些難堪了。事實上,她說的話承載了太多信息。即便我是站在純局外人的角度去看,也能意識到陳澤興的自殺不那麽簡單。沒人會無緣無故地想死,要麽絕望,要麽死能保全什麽。之於陳澤興,我猜是後一種。

付雪霏在酒醒之後打電話給我,說有些事情想和我商量一下,正巧,我也想問問陳澤興的事。

適時,老張說半個月後是他和妻子結婚七年的紀念日,他想送點兒特別的禮物,慶祝他們的婚姻安全到達七年這個節點。宋一歆惡作劇地說:“張老師,這半個月你可得悠著點兒,七年之癢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看你最好還是天天燒香祈禱,求佛祖保佑。”老張對此甩了個大大的白眼過去:“小姑娘家家的,就不能說點兒好話啊,哪天真應了你的話,看我不把你的舌頭給揪下來。小周啊,看到沒,這就叫‘最毒婦人心’,你可得小心點兒。”宋一歆朝我吐了下舌頭,又轉過頭去對老張說:“打住打住,張老師,你不也說了我是小姑娘家家的嗎?可千萬別把我歸到‘婦人’裏麵去。”

“嘿,你個小丫頭。”老張作勢要打。宋一歆躲到我身後,拽著我的袖子說:“正哥,正師傅,你可得保護我。咱們得一致對外。”

我見不得宋一歆撒嬌,馬上舉白旗投降,很大氣地對老張說:“老張,你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小屁孩兒一般見識。”

宋一歆又不幹了,癟著嘴不說話,悻悻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我和老張麵麵相覷,一時無話。

晚上六點二十分,我在百匯商廈為付雪霏挑了一件禮物。雪青色的絲巾,質地柔軟,很是精美。今天不是什麽特殊的日子,隻是老張送禮物的事情提醒了我,我一直沒送過付雪霏禮物。今天突然想去表表心意,順便看看付雪霏的反應。

付雪霏收到我的禮物時很驚訝,眉眼中有著很明顯的笑意,這讓我也高興。能帶給女人快樂,也是男人一項高明的本領。女人的快樂往往來自於男人的關心和在意。大多數女人需要暖,暖能帶給她們安全感和榮耀感,而男人的關心是製造這種安全感的最有效的方式。

這晚的付雪霏讓我終生難忘。在燈光黯淡的魅語酒吧,她說了兩件事。

一是她母親和陳澤興的事。六年前付雪霏父母離婚,母親要了房子,父親帶走了幾乎所有的錢款。於是一夜之間,付家解體。當付雪霏知道事情時,父母已經辦好了離婚手續。

“如果我當時在家,就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我那會兒在外麵上大學,也沒察覺到他們在那段時間裏總是吵架。”如今的付雪霏說起這些事情,早已淡漠了不少。時間總是能讓人咽下很多東西,尤其是苦果。

我安慰她道:“過錯不在你。對很多事情,我們無能為力,也沒有選擇,要分開的終歸還是會分開的,我們留不住。”

她苦笑,不置可否。

六年前,正是我爸爸入獄的那一年。

知道父母離婚的消息後,付雪霏向同學借錢,買了機票火速回去。她父母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回來,因為他們已經分別做過了安撫。但他們低估了自己離婚對付雪霏的影響。所以當三人再次圍著同一張桌子吃飯時,氣氛便很不同尋常。付雪霏說她很想安安靜靜地吃那頓飯,可惜分列她一左一右的兩位沒有忍住。先是母親開了口,叫了她的名字,卻沒說出什麽話來。後來是父親開了口,貌似在很理智地勸付雪霏日後好好生活。

“他讓我別太在意。他說,他們雖然離婚了,但還是我的爸爸、媽媽。”付雪霏說著冷笑一聲,“他們如果有能力更改這個既定事實,我倒願意給他們這個機會。”

總之那頓飯之後,付雪霏回了學校。從此,她不再過問父親與母親的事。她一邊上學一邊打工,墊補自己的日常開銷,日子過得充實而艱辛。等她再次回到家時,很驚訝地發現母親身邊出現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有權有勢,還有家庭。他就是陳澤興。

付雪霏曾很婉轉地提醒過她媽媽,她不介意她有別的男人,但她介意那個男人有家庭有孩子。我的這位未來丈母娘鐵了心要和陳澤興在一起,擋也擋不住。付雪霏在家時,他們會顧慮她的感受,聯係少,見麵少;當她回到學校,便鞭長莫及,不知道這對陷於愛情旋渦的男女是怎樣熾熱著。

臨畢業時,付雪霏並沒有報水電建設研究院,後來卻陰差陽錯將她調到了研究院,於是她成了陳澤興的下屬。我的未來丈母娘為此很是高興,可付雪霏卻極度抑鬱。在研究院,別人談論起陳澤興時,她雖極力不去參與,但總有些話會飄入她的耳朵。她由此知道了陳澤興的一些信息,據說他待人和氣,在單位裏口碑很好,也據說他家庭和睦、夫妻恩愛。總之,誇讚占了絕大部分。她對陳澤興的印象卻談不上多好,雖然她清楚自己說不出他什麽不好來。但妄想讓付雪霏喜歡這個俘獲母親一顆心的有家室的男人,她做不到。

我問她:“那他為什麽要自殺,你媽媽知道嗎?”

“好像不知道。”付雪霏說,“我媽說之前他從未流露出不好的情緒,她根本沒想到他會自殺。”她歎了一口氣,“我媽受了點兒刺激,情緒不太穩定,她讓我帶句話給你,昨晚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我說:“不會。上次你聽到陳澤興名字時,我就知道這件事肯定與你有所牽連,我以為他是你家親戚,卻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麽個故事。”

“我知道他們之間感情不淺,但我也不希望我媽因此做出什麽傻事。在我身邊隻有她這個親人。”

對付雪霏的擔憂,我理解。她父母親離婚之後,父親這邊的親人幾乎全部斷了聯係。唯一有聯係的小姑在兩年前死於乳腺癌。此後,她與父親的聯係也微乎其微。這兩年來,她們母女二人相依相伴。如今她媽媽因為陳澤興突然死亡,情緒波動比較大,一旦留下任何精神上的創傷或者其他更嚴重的後果,她的生活就難過了。歲月帶來的恓惶無論如何都不該讓這樣一個女子承受。我鼻子一酸,抱住了她。她的身體從僵硬變得柔軟,溫熱的呼吸在我的耳後激起一陣難耐的癢。她說了第二件讓我難忘的事:“周正,你要不要考慮和我結婚?”

“你說什麽?”我慌不擇言,我清楚聽到了“結婚”兩字,但還是下意識問了這個問題。

她突然屏氣斂聲,而後再度平靜地開口:“沒什麽。”

她退卻了。

我不能退卻,不能把聽到當成沒有聽到,這對她的傷害不亞於直接拒絕:“結婚,我會認真考慮的。”

她沒有接話,一口喝盡了杯中的酒,對我很實心地笑了笑。我看得出,她對我這遲鈍的反應不抱有多少希望。可我是真心的,問那句話完全是習慣,是遇到重要之事的自然反應。由此我更清楚付雪霏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敏感且理智。她怕得不到回應,所以一主動就很快收手。

當晚我無法成眠,輾轉反側,於是起身,無數次踱步,坐下,站起,踱步,再坐下。書桌上的水換了好幾杯,廁所去了好幾回,少量酒精帶來醺沉感縹緲散盡,我卻仍像個狂躁病人,思緒在夏初的黑夜裏遊離,繁雜而激動。

深夜兩點,母親敲響了房門,問我怎麽還不休息。我嘴裏打著哈哈岔開了她的問話,關燈上床強迫自己進入夢鄉。

第二天,老唐帶回來一個消息,江南集團已經正式議定,拿出500萬作為與《漢江日報》的合作資金。這個消息著實讓大家興奮,這意味著我們之後半年多的福利有了保障。主任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整個報社都沉浸在一種十分亢奮的氛圍裏,就連平日很嚴肅的例會都變成了一種愉悅身心的活動。老唐更是誌得意滿,整日裏臉色紅潤飽滿,一副精力過剩的青春期模樣。

我自然也和老唐他們一樣高興,卻因付雪霏提到的結婚而不知所措,與他們聊天時幾次走神。老唐他們沒有察覺,宋一歆卻敏銳地捕捉到了我的變化,於是趁著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的空兒,對我進行了“審訊”。

“正哥,你怎麽了?”

“沒怎麽。”

“你有心事?”

“沒有。”

“不可能,我看你這兩天不對勁兒。”

我對著她咧出大大的笑容:“哪兒不對勁兒?我看你才不對勁兒。”

“你這兩天老是恍神,一定是心裏有事,說說,說不定我還能為你出出主意呢。”她很江湖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這事你還真出不了主意。”

“那就是有事嘍。”

我一個不經意就被宋一歆套進了圈套。

她又說:“你不會是羨慕唐老師吧?”

“我羨慕他幹什麽?”

“他為我們拉來那麽多讚助,你羨慕他是正常的,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拉讚助那是老唐的分內工作,他幹得好是應當的。”

“既然你不是羨慕他,那你為了什麽事發愁?”

“誰說我發愁了?”我東拉西扯,就是不提真正困擾我的事情。

宋一歆很無奈地說:“得,你不想說就算了,總有你憋不住的一天。”

三天後,我決定約付雪霏出來談一談。她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神情絲毫與往日無異。我努力鎮定著,幾次想要說出口,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這種奇妙的博弈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散著。僵持是為了體麵。因為明白生活中需要很多理性,所以我們這些膽小的人就自覺地收起一些情緒,在得體的範圍內進退,即便明知是膽小畏縮,但更知是在保護自己。吃完飯我送她回家,到她家樓下時,我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那天你說的話,我認真考慮過了。結婚的話暫時不行。”我看到她眼神有點兒失望,並且迅速黯淡下來,便趕忙又說,“我們什麽都還沒有準備。不如先正式拜見雙方家長,然後訂婚,等一切收拾妥當了再結婚,可以嗎?”

付雪霏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峰回路轉,驚愕了幾秒才說:“可以。”

母親對我的決定並沒有意見,她迫不及待地希望我結婚,好給她生個白白胖胖的孫子。她年紀漸長,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沒法經常陪在她身邊。經年累月,她是孤獨的。人會隨著歲月老去,但歲月帶給人的永遠不隻是老去那麽簡單。父親入獄後,母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有一次我回家晚,在樓底下撞見她與隔壁的阿姨說話,兩人背對著我,說著各自對兒子的期望。她對我最大的期望便是工作不要那麽辛苦,趕快找個女朋友並結婚。

兩家人在一起吃了頓飯,這事情就算是初步定下來。說是兩家人,其實隻有四個人。兩位母親在一起閑話家常,我和付雪霏一人一邊陪著。

老唐他們聽說我訂了婚,都很高興,嚷嚷著要讓我請客吃飯。我推辭不過,正想答應,主任聽到聲響湊過來問有什麽喜事。老唐大大方方說:“小周訂婚了,這是喜事,所以他得請我們大夥兒吃飯。主任,你說對不對?”主任點著頭說:“對,飯是要請大家吃的,不過,我來請。”

大家都愣了幾秒。

有人請客,我當然高興,便搖晃著腦袋說:“看吧,不是我不請,是咱們的大主任要請哦,大家可要把握好機會喲。”

“這怎麽行,主任,這次你請,完了我們還得讓小周另請一次,可不能就這麽放過他。”老張推了推他那滑落到半鼻梁上的眼鏡。

主任說:“好好好,那就這麽定了。我找好地方了,通知你們。”

“哎,好。”老唐搓著手,笑道。

江南集團的廣告讚助確定下來後,老唐的膽子好像比以往大了許多,以往他很低調,與主任搭訕的次數更是少之又少,有次主任還打趣他說:“老唐啊,這個辦公室裏就屬咱倆認識的時間最長,可就屬咱倆說的話最少。怎麽,和我這老頭子說話沒意思?”

老唐訕訕地笑著說:“怎麽會,我這不是怕耽誤主任您的時間嘛!”

後來我也故意在老唐麵前說:“老唐,有機會要多在領導麵前露露臉,要不然主任都快把你忘了。”

每到這個時候,老唐總癟紅著臉說:“去去去,你愛露你露,我把機會都給你。”

最近不一樣了,老唐和主任說話不拘謹了,在主任麵前露臉的時間也多了,連宋一歆都說:“唐老師,你最近工作真積極。”老唐依舊笑著,但社裏的人都知道是因為江南集團那500萬的緣故。

說到宋一歆,我突然想到她壓根兒沒參與我們討論的請客吃飯的事。我往她的位置上看去,空無一人。我問老唐:“宋一歆呢?”

老唐說:“好像剛剛出去了。”

“啊,”我驚訝道,“什麽時候?她出去有事?”

老唐說:“你過來,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說:“還得說悄悄話?”說著,自己走過去湊到老唐身邊。

老唐做了個手指下勾的手勢,我俯下身去和他靠得更近了些,隻聽他說道:“這姑娘啊,喜歡你,聽說你訂婚,傷心了。”

“啊?”我驚叫了聲,“怎麽可能?”

“你呀你,真是反應慢半拍。”老唐拍了拍我肩膀,又問老張,“老張,你說我說的對嗎?”

老張的半張臉從桌子前的半截書後露出來,問道:“什麽?”

“我說宋一歆喜歡這小子,你說呢?”

“這還用說?很明顯的,好嗎?”老張“切”了一聲,又將頭埋到了書後。

這下輪到我怔住了。素日裏宋一歆說喜歡我,我都沒當一回事。她的喜歡很寬泛,一旦遇到讓她覺得高興的人或事,她都會說喜歡。她說過好幾次喜歡我,我都很痞氣地回她:其實我也喜歡你。我以為她是開玩笑,於是也用開玩笑的方式回應她。

真話與假話永遠隻有一牆之隔。

宋一歆回來的時候,眼圈有些發紅。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過去逗她:“我們的小美女怎麽了,哪個渾蛋惹你了?告訴哥,哥替你修理他。”

她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有些尷尬,要拍她肩膀的雙手伸在半空中,仿佛摸到了流動的空氣。

我帶著付雪霏去見了父親。

盡管付雪霏已經做了準備,但坐在探視室等待父親時,她還是緊張了,握著我的手明顯比之前用勁兒。我用力回握了一下她的手,遞過去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她不易讓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父親見我帶了人來,很是驚訝。我做了介紹後,父親和善慈祥地對付雪霏笑了笑。獄中的生活,讓他的身上再也難以找到過去意氣風發的官員影子,他褪回成一個即將變老的男人,眼角的皺紋和鬢間的白發是滄桑的象征。我想起呂明,他被捕時候的樣子,比我父親現在的樣子更令人心碎。看著別人老去是很讓人心碎的曆程,不論那人過去是怎樣的輝煌與黯淡,也不論好人或壞人,始終都是令人心碎的。我也知道,父親眼裏比呂明眼裏少了一樣東西,那種東西可以稱為不安也可以稱為畏縮。六年的牢獄生活,讓父親在悔過和贖罪中變得淡定和安然。

雖是兩個人一起去探望,但付雪霏其實根本就沒怎麽說話。多的時候,都是我和父親在說。我們的對話已成習慣,除了對彼此生活的過問,便隻剩對呂明一案的複原。當然,我也會將漢江省發生的大事告訴父親,有時候他也會問。這次,我就將水利廳副廳長陳澤興跳樓自殺的事情說與了父親聽。

在私心裏,我希望父親憑著他對官場的了解,能把這件事情看得更透徹些。

“陳澤興?這個人我知道。我進來的時候,他還隻是個辦公室主任,沒想到如今已經成了水利廳的副廳長。”

聽父親的語氣,他對陳澤興有印象,這樣最好。“不過他自殺是為什麽呢?難道是為了保護什麽人?還是被別人逼的?”

坐在一旁的付雪霏搭腔道:“誰會逼他?”

“難說,”父親搖搖頭,“如果他的死能保護得了上麵某些人的利益,難保有人不會為了這個而逼他。或者,他想保護別的一些什麽人?”

別的人,會是誰?我在心裏暗暗想著,付雪霏也沉默下來。

“比如說親人,或者情人。”父親補充道。

這下付雪霏又緊張了。我明白付雪霏的不安,於是轉了話題說起呂明的案子。上次之後,我還沒有再去見辛思思。除了工作繁忙之外,我也在收集呂明一案的資料。

我調查呂明一案的時間並不長,2009年9月,呂明在密歇根州被捕後,我對這件案子的關注才算是正式提上了日程。2009年是個不平凡的年份,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繼續在這一年蔓延。對我來說,比經濟危機更重要的是,這年9月,呂明被捕了。在此之前,辛思思已被警方控製,正是她提供的消息,才使得呂明的藏身之地暴露。呂明被捕的消息是我帶給父親的。我原以為他會很高興,沒想到他聽到呂明的消息後並沒太大的反應,隻是一個勁兒地惋惜。我問父親為什麽惋惜,他說:“他還是沒能逃出去。他將很多人送進監獄,自己卻仍然逃不掉被監禁的命運。”

“可是,爸,你是因為他的緣故才會……難道你不恨他嗎?”

“恨又能怎樣?人的命數都是一定的,即便沒有他,我恐怕還是逃不脫這種命運。”

也許是覺得宿命的話題是沉重的,讓人壓抑,父親開口又問:“你最近工作怎麽樣?”

“挺好的,”我說。那些鬱悶被我牢牢壓在了心裏,報喜不報憂也是一種孝順,“社裏最近有喜事,大家都挺高興的。”

“哦?什麽喜事?”父親饒有興趣地問,他在盡力使我們之間的話題輕鬆一些。

我說了江南集團廣告讚助的事,父親點頭說:“這的確是好事。”停頓了幾秒,他又問,“小霏是做什麽工作的?”

沒聽到回答,我扭過臉去,這才發現付雪霏有些呆愣,我用胳膊肘戳了戳她,提醒道:“爸在問你呢,介紹介紹你的工作吧。”

付雪霏立即反應過來,說:“我在水電建設研究院上班,工作挺清閑的,對女孩子來說穩定、體麵。”

父親讚許地點頭稱是,又開玩笑說如果我敢欺負付雪霏,就讓付雪霏過來告訴他,他一定給她撐腰。

我故意說:“爸你怎麽能這樣,我才是你親兒子好吧。”

經過這一番對話,氣氛融洽了不少。

臨告別時,我支開付雪霏,跟父親說了付雪霏母親與陳澤興的事。父親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我看她興致不高,還以為是我的處境給她造成了困擾。”

我寬慰道:“怎麽會,雪霏早就知道您的情況,她不介意的。”

“小正,對不起啊,你們的婚禮我可能沒有辦法參加了。”

“爸,說這些話做什麽?我是你兒子,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我說。

父親勉強笑了笑,沒再說話。

從監獄裏麵出來後,付雪霏一路沉默。我知道是今天父親的話讓她受到了刺激。“情人”兩個字有時很美妙,有時卻又很糟糕,關鍵看是否在俗世的法律和倫理道德的範圍內。我未來丈母娘的情緒依然低落,付雪霏很是憂心。我找不出別的辦法安慰她,隻好說:“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

是啊,這是個多麽好的托詞,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