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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稿再次被撤了下來。

我從主任辦公室出來,長籲了一口氣,身上已經浸出了汗。五年了,這份工作帶給我太多東西,有欣慰、有笑,但更多的是痛,是理想和現實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

“年輕人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固執。”主任常常這麽勸我。

可我還是固執!做了五年記者,我卻突然不知道記者能幹些什麽。真可悲,真他媽混賬。我腦海中竟然冒出了辭職的想法,但突然冒出的想法總是不經揉搓,很快便煙消雲散。

我沒有請假,徑直出了辦公樓。當記者的好處就是不必坐班,沒事的時候可以出門閑逛,且美其名曰“跑新聞”。出門時,門衛處的保安隨口問了句:“去跑新聞?”我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沒有搭話,也不想搭話。陽光很溫暖卻並不刺眼。5月初的天氣已經有了點兒熱度。我用手扶了扶眼鏡,信步向前走去。

再往前走就是一個三岔路口,西北是紫月路,東北是三元路,兩路交匯的地方延出一條向南而去的大道,那就是我們報社所在的南明路,我們都戲稱“難民路”。紫月路與三元路中間,坐落著聞名漢江的百匯商廈,商廈呈梯形往後放大。據傳,這座商廈是按原建設廳副廳長呂明規劃而修建的,產權屬於漢江的龍頭企業萬華地產。主任說大廈落成的時候,他還是個小記者,被領導派去跑新聞,為此還寫過一篇新聞稿。

此刻,我正站在“難民路”的人行道上,看著前麵這幢笨重的建築,躊躇著往哪個方向去。

身後一陣尖銳的鳴叫聲刺進耳朵,瞬時將我神遊的思緒拉了回來。是救護車,看來,哪裏又有病人亟待就醫。這個城市每天都有意外發生,人們對救護車的出現已然接近麻木。沒人停滯觀看,路麵上的車為救護車騰挪出了一條道路。我腳下一頓,隨即打車跟了過去。

拐過“難民路”,就是著名的省府大道。畢竟臨著省委、省政府,平日裏這條路很安靜。但是今天,尖銳的救護車鳴笛聲劃破了安靜。救護車過了省政府大院,又走了一段,最後在水利廳門前停了下來。我急忙下車,想跟進去,但是被門衛攔了下來。

不到五分鍾,救護車又出來。我跳上在等待期間就叫好的出租車,跟了上去。出租師傅見救護車從水利廳駛出來,說大概是哪個官員自殺了。我問是為什麽。他說:“現在自殺的官員這麽多,何況這是在機關單位,還有什麽事能用得到救護車?”我的心一緊,也想到了這種可能。

救護車鳴著笛向前駛去,出租車跟著救護車,一路暢通無阻。

人民醫院的急診永遠像一鍋沸騰的水。我跟著急救擔架,一路穿過熙攘的人群。人群像海水,分開後又馬上閉合。在擔架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身著西裝,眼睛緊閉,頭上已被包上了白色的漏網,脖領處的白襯衫上有血跡。擔架迅疾地往急救室奔去,我還沒來得及問東問西,急救室的大門就被關上了。隨同救護車來的一個年輕人被留在門外。我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跑上去問情況。他很警惕地看著我,隻搖頭說不知道,又問我是誰。

我說自己是記者。他眉頭皺了皺,緘口不言。我與他一起等在急救室外。這期間他接了好幾個電話,隻是低聲“嗯嗯啊啊”地應著什麽,卻不主動說情況。我也接到一個電話,是主任打來的,他說水利廳那邊出事了,有人跳樓,已被送往人民醫院,讓我火速趕過去。我告訴他我已經在人民醫院的急診室外麵。他連說了幾聲“好”,讓我趕快把情況搞清楚,隨時向他匯報。

我掛了電話,湊過去想問情況,年輕人卻主動開了口:“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悻悻然退回原位,心裏琢磨著怎麽才能對事情有所了解。難道隻能等醫生出來了再打聽嗎?手機從手裏往下一滑,差點兒掉在地上。我將手機拿好,突然想起可以用手機上網查詢。政務信息公開以來,可以在官方網站上查到各部門的主要領導。我憑著印象在網站上搜索,很快就找到了剛剛送進去的那個人。他叫陳澤興,是省水利廳的黨組成員、副廳長,主要負責水利廳的政務工作,包括水利廳下屬的水電建設研究院、投資公司等單位。

“陳廳長是自殺的嗎?”我仍舊試圖從年輕人身上打開缺口。

他顯然對我知道陳澤興的身份感到很驚訝。他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我:“誰告訴你裏麵的人是陳廳長的?”

我晃晃手機,那上麵正是陳澤興副廳長的照片。年輕人嘴角動了動,沒有回話。急診室的大門突然打開,走出三個人來,兩男一女,步履拖遝。年輕人顧不得我在場,衝上前去問道:“陳廳長沒事吧。”醫生搖了搖頭,惋惜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手機再次振動起來,是主任。我按下接聽鍵,向外走了兩步,低聲說了目前的狀況。主任問死亡原因弄清楚了嗎。我說沒有。

“你回來吧,我們談談具體情況。”主任說。

“主任,可是我還沒弄清楚死亡原因呢。”

“回來再說,速度快點兒。”

電話被掛斷。我回頭看了一眼急救室,年輕人在給誰打電話,估計又是在向哪位領導匯報情況。我猶豫了一下,快步過去,塞了一張名片到他手裏,然後做了個有事打電話的姿勢。

我剛到社裏,宋一歆就湊過來小聲說:“主任找你呢,快去吧。”

我點點頭,進了隔壁主任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靠牆放著一排書架,一個中年男人正站在書架前尋找什麽。“主任。”我喊了聲。主任將手裏的書放回到書架上,轉過頭來,說:“坐。”又揚揚手,“說說情況吧。”

“好。”我坐到麵前的椅子上,“死者是水利廳的陳副廳長,死亡原因暫時不清楚。救護車是下午三點零五分到水利廳,三點十八分到達醫院。三點二十五分左右,病人死亡。”我有掐算時間的習慣,報社裏的人都知道。

“好,就按照這個發稿,一定要把時間說清楚。還有,關於死亡的原因,老規矩。”

我當然明白主任說的老規矩。在一般情況下,對於不太確定的事情,我們會模糊帶過,這樣也是為了避免潛在的風險。我應了一聲,出門的時候主任又補充了一句:“馬上寫,馬上發,先發網站,再發報紙。”

剛回到座位,宋一歆就湊過來,對我眨眨眼,問道:“領導跟你交代什麽了?聽說有官員出事了,真的嗎?”

我點點頭:“你倒是消息靈通,怎麽,是主任告訴你的?”

宋一歆白了我一眼,氣哼哼就要轉身。我忙賠上笑臉:“說著玩兒的,別在意嘛!”

我所在的《漢江日報》是漢江省發行量最大的報紙,除了固定的黨報版麵外,還開設了法製新聞等版麵。我和宋一歆負責的都是法製新聞的采寫,說是法製新聞,其實主要也是社會新聞,就是哪兒都沾一點兒的那種。主任讓宋一歆跟著我跑這類新聞,也是希望她能盡快熟悉本地的圈子。每個行業說到底都是有圈子的,這圈子不隻是我們日常所說的人脈,更多的是你日常接觸的群體對你經驗和能力的肯定,有了這個,自身就是一張名片,打出招牌去辦事就能方便許多。法製記者會接觸各式各樣的案件,因此要熟悉案件基礎的定性,還要對各法律條文有一定的了解,整個要求趨近於又雜又專,其實挺不容易的。

據傳宋一歆是主任的遠房親戚,所以大家都愛拿她開玩笑。宋一歆剛來不到一年,算是社裏的新人。她其實不算是那種靠著裙帶關係進來的,她視角敏銳,寫新聞也獨到,更難得的是能處理好與各種人的關係,屬於那種人見人愛的機靈鬼。但新人畢竟是新人,宋一歆有時候還是太單純,對新聞的深度挖掘得不夠。社裏除了老唐,就屬她和我關係好。她一直把我當作師兄,我知道多多少少也帶著點兒崇拜的因子在裏麵。被這樣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崇拜,我在內心裏免不了有幾分竊喜,跟她說話也就隨意親和了許多。

宋一歆被大家打趣慣了,也不在意我用她與主任之間的關係調侃她。她見我服軟,轉過身來看著我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說:“水利廳的陳副廳長死了。”

“陳副廳長?那是誰?”她一臉茫然。

“你去政府網站上查查就知道了。”

“怎麽死的,跳樓自殺?”

“怪了。”我咂咂嘴,“誰告訴你們當官的死了就是跳樓自殺的?”

宋一歆往我辦公桌的桌沿上一靠:“這不都聽習慣了嗎?怎麽,這個不是?”

我撇撇嘴道:“不清楚,這事情我還沒打聽明白。好了,不說了,我得寫稿子了。”

“你連人家怎麽死的你都不知道,你怎麽報道?”宋一歆回了我一嘴,轉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打開電腦,麻利地將新聞稿寫完,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問題,然後發給主任過目。這篇新聞指定是在網站和報紙上都發的,事關重大,須得給主任先看。況且,沒有他的同意,稿子也不可能發布。

宋一歆很快看到我的稿子,說道:“高人哪,不知道原來還能這麽寫啊!”

我不想去論她的話中有幾分真假,笑著說:“你以為呢?這年頭新聞可不好寫,寫輕了,人家說你沒有深度;寫重了,又容易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所以就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宋一歆五官顯示出一個無奈的表情來,歎道:“怎麽永遠在夾縫中求生存呢?真可憐。”

她畢竟還年輕。我這樣想著,卻回憶起自己剛做記者的情景。我那會兒何嚐不是和她一樣,抱著樂觀的心態,可是現在呢?五年過去了,我竟如此滄桑。這麽年輕說滄桑也許太早,但好像,確實沒有更合適的詞了。

付雪霏很出乎我意料地打來電話,約我晚上一起吃飯,我讓她定好地點後發我。以往,她從沒在上班的時候給我打過電話。

宋一歆早在一旁支棱起耳朵了。我電話剛掛斷,她就湊過來問:“正哥,誰的電話?”

“你猜。”

“你女朋友?”她右手豎起一根手指,在空中一劃,姿勢頗為怪異。

正說著,老唐走了進來。“喲,周正,什麽時候交的女朋友?怎麽不帶著讓大夥兒見見?”

我笑了笑,沒有否認,轉而問老唐:“怎麽樣,有給飯的大爺嗎?”

“大爺遍地都是,就是不賞口飯給我們吃啊!”老唐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這光景,真是不行嘍!”

老唐最近在跑廣告的事情。《漢江日報》雖是黨報,有上麵撥經費,但狀況也不算樂觀,每年總得拉些讚助回來,才能讓報社看起來不那麽寒磣。這個行業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我們掌握著一定的話語權,但這點兒話語權常常得向別的東西低頭,比如金錢,比如權勢。

“別轉移話題!正哥,快說,剛剛是不是你女朋友?是的話,可得介紹給我們認識。”宋一歆將話題又拉了回來。

“是啊,周正,你得給同誌們介紹介紹。”一旁的老張搭腔道。

我架不住眾人的要求,答應周末的時候介紹付雪霏給他們認識。正巧,晚上見了付雪霏,提前跟她說說這個事情。

幾人胡亂聊了兩句,眼看著就到下班的時間了,我打開網頁,準備瀏覽一下在今天這條新聞下的評論。沒有出乎我意料,這樣一條新聞在網上引起了許多關注。有不少網友猜測陳澤興應當是自殺,還有一小部分人說可能是謀殺。我趕忙喊老唐過來看。老唐拿過鼠標上下滑動,看了看內容,說:“喲,下午發的呀?你還別說,關注的人還不少。”

我套老唐的話:“那你說,自殺的可能性大,還是謀殺的可能性大?”

老唐狡黠地一笑:“這我就猜不出來了,你是見過死者的人,不如你來分析分析?”

我稍有些尷尬地一笑,說:“我也沒太看清楚。不過好像大家在潛意識裏都覺得是自殺。”

“不是潛意識,是習慣。”老唐糾正我,“官員自殺的事情多了,所以大家都會這麽以為。”

正說著,主任的聲音從我們身後傳來:“周正,今天這個新聞不錯,你下來繼續跟一下。”他手中提著公文包,應該是要下班回家。

主任走後,我和老唐他們打了個招呼,也拿包出了門。我轉身出門的時候,宋一歆對著我擠了擠眼睛。鬼丫頭,我心中暗道一聲。

到付雪霏所說的餐館時,她已經坐在那裏等我。點完菜,我問付雪霏:“今天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你們研究院的工作雖然不忙,但你上班的時候可從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付雪霏在大學畢業後進了漢江省水電建設研究院,不過她並不是裏麵的研究員,她屬於行政體係,類似於服務人員。

“沒打擾你上班吧?”輕柔的話語從付雪霏嘴裏冒出來,她雙唇緊閉,讓我恍惚,恍惚以為這句話不是她說的。

“沒有。”我說,“我很高興你能打電話給我。”

她很平靜地笑笑。我猜即便是有人用近乎炸裂的方式來跟她說話,她也平靜如水。這兩個多月,我幾乎沒見她有什麽大動作或者大表情,總是恰到好處,小心翼翼,像一個優雅的貴婦。哦,當然,她還是個少女。和她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的糙勁兒無處掩藏。幸好她似乎並不介意。

吃飯的時候,我說起下午新聞的事,她很感興趣,追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我便將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她。我一直以“政府裏的一位領導”來稱呼,這會兒才說起是水利廳的一位廳長。付雪霏追問是哪位廳長,我說名叫陳澤興。她聽完忽地站起來,好像被突然電到。我受到驚嚇,懵懂地看向她:“怎麽了?”

她僵硬的身軀慢慢柔軟下來,慢慢坐到椅子上:“哦,我認識他。”

“你認識?”

“我認識。”付雪霏說,“我見過他幾次。”

鑒於付雪霏的“認識”,我和她多談了談陳澤興的事。我們很少能找到一個讓兩人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所以這天的晚飯吃得很順心。

我不可能不好奇。付雪霏與陳澤興之間,到底會是什麽關係?但不論我從怎樣的側麵打聽,付雪霏都像是上了鐵鎖,不露一點兒風聲。這讓我感覺到了幾分不悅。然而這不悅散得很快,因為我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送付雪霏到她家樓下時,我想起答應老唐他們的事,便對她說希望她能空出周日的時間,我想帶她去見見同事。她很爽快地答應了。

當晚我回到家裏,想再查查陳澤興的資料,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可能與付雪霏產生關聯的信息。我查到了陳澤興的大致履曆,看到了這幾年他參加一些會議及奠基典禮的材料。材料基本都是略略而過,他不是在顯赫職位上手握重權的一把手,也沒有什麽值得稱道的過去,媒體對他的關注自然是有限的。最近與他有關的新聞都與漢江的水能開發連在了一起。

漢江發源於我國西北部的瑪卡丹山,一路從西北流向東南,上遊途徑高山峽穀,水勢落差極大,原本有開發水能的極好資源。但囿於險惡的地形,另外也考慮到保護自然環境的原因,漢江上遊的水能沒能得到很好的開發。漢江省位於漢江的中下遊,是漢江流經的主要區域,漢江省境內高原、山地、丘陵、平原成階梯狀分布,地勢落差大,具備開發水能的有利環境。三年前,漢江省委在中央的號召下,製定了開發漢江水能的具體計劃,並成立了專門的領導和督查小組。陳澤興以水利廳副廳長的身份,兼任領導小組的副組長。

這條新聞是以“陳澤興”為關鍵詞搜出來的數量最多、重合率最高的新聞。我反複閱讀每一條新聞,卻沒發現與付雪霏可能產生聯係的任何東西,不由感歎自己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多疑起來。

隔天一大早,我剛到報社,老唐他們還沒來,宋一歆就帶著一股興奮勁兒過來告訴我,昨天那人真是自殺的。我瞅著她,意思是問她怎麽知道的。她神秘地一笑:“你還別不信,等著瞧吧。”

這個小妮子,常常撩起我的好奇心,然後戛然而止。我扯出一張笑臉,湊過去問她消息來源。主任讓我跟這條新聞,現在有現成的消息在我眼前,不由得讓我動心。宋一歆這會兒掐著字,一個一個讓我從她嘴裏往外摳。我連哄帶套,最終以給她買三天早餐的代價成功取悅了她。她眉頭一蹙:“看在你這麽想知道的份兒上,那我就給你小小地透露一下。”

“快說,快說。”我心裏早已經貓爪子撓一樣急不可耐。

宋一歆拍了拍旁邊的凳子,示意讓我坐下。“我有個同學,今年剛進水利廳,昨天的事碰巧被她撞上,可把她嚇了個半死。本來她是去給水利廳的另一位副廳長送材料,經過陳廳長的辦公室時,聽到裏麵傳來了爭執的聲音,好像是陳廳長在跟誰打電話。她當時沒怎麽注意,也沒當一回事,就去了廳長秘書的辦公室。等她辦完事情下樓的時候,陳廳長辦公室的爭執聲已經聽不到了。她繞了一圈下了樓,剛走了沒幾步,一個東西從天而降砸在了她麵前。當看清楚是一個人時,她就蒙了。她聽見樓上有人在問怎麽回事,也有人在議論會是誰。後來有人打了120,有人急急忙忙下樓來。直到摔下來的人被抬上救護車拉走後,她才回過神兒來。”

“就這,沒了?”

“嗯,沒了啊!”宋一歆雙手環抱在胸前。

我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說:“你不是說他是自殺的嗎?”

“對啊,是自殺的。”宋一歆說,“他是從窗口跳下來的,當時他的辦公室空無一人,門從裏麵反鎖了。”

這才是關鍵,空無一人的辦公室,一個剛與別人發生過爭執的副廳長。這樣一樁命案背後究竟掩藏著什麽?

我轉身上網搜索相關的消息,沒有看到有報道陳澤興如何死亡的新聞,證明陳澤興的死亡原因還處在未公開階段。

宋一歆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你看什麽呢,這跟我說著話呢,怎麽就突然……”

“你看,網上還沒有關於陳澤興死亡原因的新聞。”

“那是,聽說領導發了話,不讓往外傳。”

“不讓傳,你還不是知道了?”我“嗤”了一聲,看著宋一歆,她眼睛明亮,閃著刺人的光芒。

“可我隻知道他是自殺,再具體的就不知道了,這不算知道具體情況。”

老唐進來,張著大嗓門兒問道:“你們倆又湊在一起說什麽呢?是不是有什麽情況?”

“能有什麽情況?”宋一歆回問他。

“那可不一定。”老唐憋著一股壞笑,“男未婚女未嫁,有什麽情況都很正常。”

我看向宋一歆,她的臉上氳起一片緋紅。之前辦公室裏全是大老爺們兒,大家沒事幹就說些帶顏色的段子,權當調劑生活。宋一歆來了後,我們自覺收斂了很多,但偶爾一兩句話還是會逗得她臉頰緋紅。我出聲維護道:“人家還是個小姑娘呢,老唐,你說話注意點兒。”

“誰是小姑娘!”宋一歆不領我的情,氣咻咻回了自己座位。

我哭笑不得。老唐對我擠擠眼睛,端著茶杯去了自己那邊。

臨近中午的時候,主任來了。他鐵青著臉,一來就喊我去他辦公室,拉著吸了二十多年的煙嗓子說:“昨天那條新聞,別再跟了。免得那幫人又說我們給政府工作添麻煩。”我想他大概又是挨了訓,不敢搭話,隻應了聲“好”。兩人都沉默起來。

主任將手裏的公文包擱到桌子一角,拿起水杯接連喝了幾口水,然後轉過身來拍拍我的肩,歎了口氣,說:“今天早晨他們通知我去開會,指名道姓地批評我們就盯著政府那點兒事報道,問我是不是有意給他們的工作添亂。你說說,我們幹的這還叫新聞嗎?”主任發泄一通,又放緩語氣說道,“既然不讓報道就算了,再找別的新聞吧。”

像是在安慰我。

“那已經發出的報紙呢?”以往如果覺得有重大問題,上麵會要求我們回收報紙,所以我才這麽問。

主任摩挲著自己的雙手說:“已經發出的就不用管了,沒有發的就別再發了。”

出了主任辦公室,老唐他們圍過來問情況。我說:“昨天那個新聞被腰斬了。”

宋一歆很誇張地“啊”了聲,我故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啊什麽啊,稿子被斃掉有什麽可驚訝的,小屁孩兒大驚小怪。”

“就是就是,咱們這些人,誰的新聞沒被斃過幾次啊。主任說過,沒被斃過幾次稿子的,都不算好記者。”老唐呷了一口茶,指著宋一歆說,“小宋啊,你可得做好準備,以後你的稿子也會被哢嚓的,到時候可不能哭鼻子。”

“我都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唐老師,你當我是你家小女兒啊!”

老唐的小女兒剛剛三歲,中年得子,夫妻兩個十分寵愛這個孩子。每次他老婆打電話過來,我們都能從電話中聽到響亮的哭聲。後來大家索性把所有與哭有關的都歸到老唐的小女兒身上。

大家湊在一起鬧了幾下,我鬱悶的心情稍微得到了緩解,老唐見我心情好轉,非拉著我下午跟他一起去跑廣告。紙媒行業日漸蕭條,很難看到光鮮的前景。窮則思變,不得不轉型。除了開發新媒體外,報社也將廣告費作為重頭戲。如今報紙的發行常常是逆價的,如果沒有大量的廣告費支撐,一般性的報紙能不能辦得下去還真難說。老唐早些年從政府機關下來,在報社一幹就是十幾年,我剛來報社時他幫了我很多,我們亦師亦友。我知道拉廣告費是一個得求爺爺告奶奶看人家臉色的事,一點兒都不想去,但架不住老唐的左磨右泡,就勉強答應了。

我們的目的地是江南大廈。

江南大廈坐落在城西,兩棟十多層的建築分列左右,中間以天橋相連。大廈往北,便是漢江;往東,是曾經的“漢水花園”所在的地方,現在是漢江省最神秘也最有名的別墅區。江南大廈並不是因為在漢江的南邊所以叫江南,它的得名來源於江南地產。江南地產是一家大型的地產集團,總部在江南地區。這家集團所開發的房產建築,突出江南水鄉的特色,講究生活品質,在作為西北大省的漢江省獨樹一幟。之前在社裏負責跑廣告的同事曾經提起過,說這家集團很難纏,他跑了好幾年,愣是沒從人家口裏扯出一點兒吃的來。老唐接手他的工作後,基本上不打算在這裏找牙碎,他不止一次地跟我們說:“聰明人啊,就是把別人撞破頭的教訓直接拿來用,不撞南牆不回頭那套早過時了。”後來在主任的一再過問下,老唐象征性地去江南逛了一圈,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去“打秋風”。不出我們所料,老唐果然铩羽而歸,他說壓根兒就沒人鳥他。這次是江南集團的人主動打電話給他,約今天見麵,所以他估計今天有戲,這才拉著我給他撐場麵,同時也壯膽。

電梯停在了十二層,出了電梯,迎麵看到的就是“江南”兩個醒目的大字。一位身著職業裙裝的女性邁著妖嬈的步子從我們身邊走過,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麵上敲出一串“嗒嗒”聲,伴隨著女人一扭一扭的臀部和若隱若現的香氣飄然離去。我和老唐道明來意,前台小姐綻出微笑,帶著我們上了十六樓。她將我們帶到一間寬敞的會議廳後,很儀式地說讓我們稍等,然後走了出去。

我打量著寬敞明亮的會議室,心裏卻暗暗咒罵資本家都是萬惡的,吸人血、食人肉而不吐骨頭。漢江省的房價正以火箭般的速度上升,很多人根本就買不起房,甚至連租住也成了一件困難的事情,而這裏卻空無一人地閑置著。老唐看上去有些緊張,一會兒整理衣服,一會兒清嗓子。大約三分鍾後,有人走了進來。來人西裝革履,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臉上氳著笑意,伸手過來說:“你好。”

分別握過手之後,他徑直切入話題:“這次請兩位來,是鄙公司有點兒事情想和貴社協商一下。”

“不知您怎麽稱呼?”老唐表現出罕有的客氣,連帶著動作也顯得拘謹。

“失誤,失誤。”他手上變戲法一樣出現了兩張名片,“鄙人尹峰,剛到這邊任總經理。”

“原來是尹總,幸會,幸會。”老唐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我知趣地跟著他說:“尹總,幸會。”我對這個叫尹峰的總經理印象還不錯,但我確定如果他再多說幾次“鄙人”,我對他的好感度就會唰唰直降。

凡事要有度,謙遜也一樣。

好在他沒讓我失望。接下來的談話中他都以“我”自稱。

據尹峰說,他到漢江省的時間很短,才理順江南在漢江省的工作,有意在宣傳方麵打破之前的格局,開創新的局麵,所以親自抓起了這塊兒。尹峰的話很籠統,也很官方,但我和老唐的關注點卻在他究竟能為江南的廣告付出多少錢上。套話聽多了,人會習慣,也會怕。老唐接手這項工作一年多,這樣的話聽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習慣了,也怕了。“就怕打太極啊!一打太極就變成一團糨糊了。”老唐曾經這樣感歎道。

“尹總真是高屋建瓴,宣傳對現代企業來說必不可少,對像江南這樣的大集團來說更是十分重要。不知道您打算開創怎樣的新格局呢?”老唐在試圖讓尹峰說出些更重要的東西。

尹峰微微一笑,透出商人的精明來:“既然唐記者問到了這個問題,我也不妨透個底兒,我打算每年拿出500萬來,在你們《漢江日報》做做工作。”

500萬!我相信老唐心裏和我一樣,都吸了一口涼氣。這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雖然《漢江日報》每年的廣告收入不少,但像這樣長久租用版麵的,數量是很有限的。如果能將這個單子拿下來,那老唐絕對會成為社裏的大英雄,甭說讓主任天天對他笑,我估計就是讓主任給他親自端茶倒水,主任也會屁顛屁顛地去。

“當然,這隻是我一個不成熟的想法,能不能通過,還得經過上麵領導的審核,但我個人覺得希望還是蠻大的。”尹峰補充道。

老唐依然沉浸在這個數字帶來的巨大震撼裏。尹峰,或者說江南集團願意為廣告付出這些錢,還僅僅是在《漢江日報》一家省級報紙上,那麽是什麽樣的項目讓他們願意付出這些,他們所期盼的收益又是多少?我沒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