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時間是2010年5月,地點是漢江省第二監獄,那天我去見了一個從沒介入過我的生活,但對我一生都產生了影響的人。
“你說的是2004年?沒錯,那時候我是接到他的一個電話。我記得很清楚,電話響時,蒙特利爾的天剛亮。電話是從國內打來的,確切地說,是從機場打過來的。”
“你怎麽能確定是從機場打過來的,你為什麽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隔著一方桌子,我抬頭看了看對麵的女人。她叫辛思思,如今的身份是在押犯人。
她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說:“周記者,畢竟他的事情令半個國家的人震驚,我能不上點兒心嘛!況且那時候,我還對他有所留戀。”
也是,我暗笑自己有些神經質,一個女人對她曾經鍾愛過的男人的一舉一動有所留意,這並不奇怪。
她接著又說:“我聽到航空公司播報航班的信息,問他在哪裏,他說在機場。我便問他在機場做什麽。”
“那他怎麽回答的?”
“他說他要到蒙特利爾來。”辛思思的身體動了動,她拿起麵前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她的雙手雖然被禁錮著,但這並不妨礙她喝水。“當時我聽到他這麽說,挺高興的,我以為他是來蒙特利爾度假的。後來我在特魯德機場看見他的時候,卻發現他的情緒並不是很好。我問他要在蒙特利爾待多長時間,他岔開話題沒有回答。直到進了他買下來的別墅,他的心情才好了點兒。他告訴我他就待在蒙特利爾,不回去了。我當時很驚訝,似乎感覺到了某些東西。”
“他當時想著出逃,可能是有些害怕吧。”我說。
“是的。”辛思思又抿了一小口水,“其實我也沒想到他會那個時候走,我以為他會在漢江省多待幾年。”
我有些驚訝。我一直以為呂明是準備好之後才出逃的,沒想到他的出逃原來也是倉促成行的。但是這背後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我還想聽辛思思多說點兒呂明的事情,可惜,這時候獄警走過來說:“時間到了。”
辛思思朝我莞爾一笑,絲毫看不出身處此種地方的人臉上應有的滄桑:“周記者,其他的事情,我以後再慢慢說給你聽。你還會來吧?”
我點點頭,說了聲“好”,然後起身離開。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辛思思。
辛思思是呂明一案的重要人證。我見她也是費了一番周折的。當初我從父親的口中知曉有這樣一個人,就像是從一團亂麻中找出了線頭,喜悅自是不言而喻。
我叫周正,是一名法製記者,名字是父親起的,他一直希望我做人能做得周正。戲謔的是,我父親如今卻和辛思思一樣,身陷囹圄。作為兒子,我對他沒有任何怨言,即便在我因為他的事情而被同事疏離的時候。何況,我也一直相信,父親已經有了悔過之心。否則,上次探監的時候,他就不會眼含淚光。他已經在監獄裏待了近六年的時間,六年的懺悔,足夠讓他想明白一些事情。
直言不諱地說,過去我的父親是個官癮很重的人,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被牽扯到呂明的案子中去。他連幫凶都算不上,他的一切都是因為沒能遏製住心中的貪念。一步錯,便步步錯了。他要是堅持不在那份批文上簽字,後麵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據我父親說,那是當時很受重視的項目“漢水花園”的土地批文。“漢水花園”是漢江省省委在2001年年底提出的項目,經過近一年的論證,這個項目最終被確立了下來。2003年5月,經過公開招標,項目被當時漢江省最有實力的房地產公司萬華拿下。
然而下批文的時候卻出現了點兒問題。那時候我父親是建設廳下轄的一個科室的主要領導,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官,但凡土地批文,都需要他例行公事地簽個字。當萬華的人拿著土地批文來找我父親的時候,我父親是很驚訝的。按道理說,這麽大的項目的土地批文不應當是由萬華的人拿著簽的。重要的是,他發現土地批文上的用地性質與項目立項時的土地性質有所區別。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在那張批文上看到了領導的簽字。
這一度讓他陷入了困境。
他不敢貿然指出這個問題,畢竟批文上麵已經有了領導的簽字。上級領導都已經簽字了,他還能說什麽呢?可若是當時就讓他在批文上簽字,他做不到。即便這個簽字可有可無,但是隻要簽了字,他就得負責任。
所以當時我父親打了一次太極,將萬華的人暫時打發掉了。隻是沒想到當晚他就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是呂明打來的。那時候呂明正是父親的上級,準確地說,應當是上級的上級。那時候呂明已經是漢江省建設廳的副廳長了。有了呂明的“關照”和“提點”,父親恍然大悟地在文件上簽了字。他沒想到,這件事後來竟成了呂明一案的突破口。而他提起辛思思,也是因為從獄警相互的交談中得知這個和呂明有交集的女人自動投案了。
我第一次見到辛思思的時候,她對我的到來充滿戒備。
我還沒開口,她便連珠炮似的問了我好幾個問題:你是誰?你來幹什麽?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你的幕後老板是誰?
我雖對她的敵意已經有所預料,但未曾想到她會這般咄咄逼人。
“我叫周正,是一名記者。”
“我來找你,是想問你一些問題。”
“我想得知呂明案的前後始末。”
“我沒有老板。”
我試著一個個地回答她的問題。沒想到,她卻暴躁起來:“他已經進了監獄,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你們為什麽就是不放過我呢?我不管你是誰,以後都別再來找我了。”說完,她起身就要離去。
我好不容易才見到她,事情還沒有搞清楚,當然不甘心就這麽離開。“要不是他,我爸爸就不會進監獄,我必須知道他的事情。”
我看到她的腳步一頓。看來我觸碰到她心底的一些東西。她當即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問道:“你爸是誰?”
我說:“周存義。”
她顯出一絲詭譎的笑意:“是他啊!好吧,那我給你個機會。隻要你能說服我,我就告訴你。”
我開始調集身體的所有機能,希望能迸發出一點兒靈感,找到一個說服她的理由。可是越著急,腦中越是一片茫然。此刻我感到無奈和窘迫。
“呂明他是個貪官。”
“不夠。”
“他害你進了監獄。”
“我是自首的,你不知道嗎?”
“他貪的都是人民的錢,作為記者,我有責任還原真相。”
她還是搖頭。
“作為兒子,我有責任為父親洗刷冤屈。”
“你父親本來就沒什麽冤屈,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我有些惱羞成怒,紅頭脹臉不知道應該說或者還能再說些什麽。
就在這時,她改變了主意:“好吧,既然你是周存義的兒子,那我不妨和你說道說道。”她轉身坐下,我驚訝極了,馬上也在她對麵落了座。
“你想聽呂明的故事?想聽哪部分?”她問我。
“全部。”我毫不客氣地說。既然我有機會挖掘和還原一個真相,那麽就不應該放棄這樣的機會。
“好吧,那我就從我和呂明認識說起吧。”
我點點頭;她笑了下,開始回憶:
“1999年的時候,我是漢江省舞蹈團的一名舞蹈教師,工作算不上充實,但也光鮮亮麗。有一天我們團接到一項任務,說是一周後要為來訪的外賓進行表演。這是一件大事。團領導在接到文化廳的指示後,將我叫了過去,鄭重其事地交代我一定要安排好這次表演。我點頭答應,但是心裏實際上是沒多少底兒的。那會兒我剛從下麵一個市的藝術學院調上來,雖然之前參加過不少大型的表演,但從來沒有做過組織的工作,因此難免膽怯,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
“接到任務之後,我仔細想了許久,決定按照以往我參加這類表演時的情況進行組織。挑選節目,征求領導意見,組織人員排練,一切都進行得很順暢。在正式表演的前一天,我們在文化劇院進行了一場彩排,效果非常棒。結束之後,我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心裏有了底兒。
“走出劇場的時候,我還沉浸在彩排成功的喜悅中,沒注意就和迎麵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想必你已經猜到了,那個人就是呂明,但是當時我並不認識他。那時候他也剛從下麵調上來沒多久,況且平日我又不是一個關心政治的人。
“‘對不起。’他似乎有些著急,說了這三個字後就急忙往劇場裏麵走。
“我當時也沒在意,隻是略略打量了一下他,頭發烏黑濃密,輪廓方正。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很不幸,第二天我遇到了一個難題。
“事情的發生往往是出乎我們預料的。
“舞蹈團的演員小吳因為頭天晚上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因食物中毒進了醫院。本來是還有一名後備演員的,可是頭天晚上她向我請假,說自己家裏有點兒急事,需要回去處理。我想著反正節目已經排練好了,應該沒什麽問題了,就準了她的假。誰能想到第二天會發生這檔子事呢?
“團長知道這件事後,急得滿頭冒汗。我沒辦法,隻好說那要不我上吧,先把位置補齊再說。這個時候團長一拍自己光亮的腦門兒說:‘好哇,我怎麽忘了還有你呢。’
“站上舞台時,我驚訝地發現昨天撞上自己的那人竟然就坐在下麵,而且坐在前排。他朝我微微點點頭,似笑非笑。我竟然就不緊張了。
“那場演出是成功的,完美開場,完美謝幕。
“我以為我與他再不會有什麽交集,沒想到一周之後,我又見到了他。
“他是來舞蹈團慰問的。那次迎賓的活動是應建設廳的要求安排的,算是一次很成功的對外接待。
“說真的,我當時對這種活動是很不屑的。我對這種活動的印象一直是:官僚主義的做派,形式主義的東西。普通民眾討厭作秀,因為我們都喜歡實事求是。周記者,你說是嗎?”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雖是法製記者,但往往關注案件本身勝過了關注案件背後的社會原因。
“那是我第三次見到他。我沒想到,他就是領導口中的呂廳長。驚訝歸驚訝,但在領導麵前我不能失了風度和禮數。我像所有人一樣鼓掌歡迎。
“他的致辭簡短而真摯,倒不像是官話、套話。期間有幾次,我覺得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幾個瞬間。但當我抬頭看他時,卻未曾有一次對上他的目光。我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但後來他向我證明,那不是錯覺。”
她說到這裏,獄警高喊一聲:“時間到了。”她站起身,對我笑了笑,說道:“好了,我該回去了。周記者,再見。”
我也站起身,說:“再見。”
那天從監獄出來,我望著頭頂上湛藍的天空,感覺陽光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腦海中驀然就冒出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那首廣為傳播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我們享受著自由,就像餓了吃東西、渴了喝水那般順暢,可是像我父親、辛思思他們,身陷囹圄時方才感受到自由的可貴。
與辛思思的第一次會麵就這樣結束了。
在此後的一段日子裏,我忙於自己的事情,沒有時間再去看她。那段時間,家中的親戚、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個相親對象。我職業不錯,年齡尚好,算不得很帥,但也是精精神神的小夥兒一個。姑娘們對我的初次印象都是不錯的。然而,我感覺到,當她們得知我父親的事情後,多多少少都有幾分不自在。
我,誰也不埋怨。
不過我很好奇是怎樣的緣由讓這些不知道我家庭狀況的女孩兒來見我。我是個相對悲觀的人,對自己一向信心不足。何況這些年來,也確實沒做出什麽名堂,難免有庸碌和懈怠之感。
但這又是個現實的社會,現實到愛情開始建築在各種各樣的條件之上。我們關注的已不是愛情本身的熾烈或者瘋狂,而是理性之下對物質條件的斟酌與衡量。我從不覺得理性可怕,相反,理性是我們必須要有的一種東西。如果辛思思當時理性點兒,就不會和呂明攪和在一起。如果我也理性點兒,後來就不會因為非得探求一個真相而和付雪霏吵起來。
付雪霏是我相親那會兒遇到的。她就屬於那些讓我好奇的女孩兒們。我和她見麵是在一家咖啡館裏。平日裏我不怎麽開車,因為覺得車是用父母的錢買的,開著多少覺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是那天,我媽非讓我開著車去,說顯得體麵一些,可能的話,也順便送女孩兒回家,再可能,我覺得或許發生點兒什麽她也樂見其成。我不情不願,想著既然是開著車去,那可以晚點兒出門。
可我低估了這座城市的擁堵。
所以我遲到了幾分鍾。這是很不紳士的行為,至少在我看來是。可是付雪霏很平靜,絲毫沒顯出不悅來。這讓我在尷尬不安的同時也有些許欣慰。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兒。
“來了?請坐。”她聲調平緩,語速適中,讓人聽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我很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久等了吧。”
“沒事,”她笑笑,“你也不是有意的。”
“何以見得?”我叫來服務員,又問她,“付小姐?我可以這麽叫你嗎?你喜歡喝什麽?”
她點了一杯拿鐵,我要了一杯美式。
“直覺。”她說。
我知道女人所擁有的直覺是一項很神奇的本領,尤其是對男人的判斷,隻要女人還沒陷入愛裏麵,判斷常常會是十分精準的。
“那按你的直覺,我是個值得交往的人嗎?”
“我想我的直覺還沒強大到一見麵就能對這麽複雜的問題做出判斷。”她很直接。
既然不兜兜繞繞,那我也索性直言:“付小姐可能不知道,我爸爸在蹲牢房。如果你介意這點,我們可以隻做朋友。”
她雙手環抱,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隔了幾秒,她低下頭,似是在思考,但臉上依然是淡淡的神色,不見凝重。
服務員送上咖啡。我攪動麵前的咖啡,止不住地想她會不會因此歧視我。我能在別人麵前表現得不在意,可在內心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平靜如水。甚至,我已經在她思考的瞬間想象她會以什麽樣的方式來拒絕我。
不一會兒,她放棄了雙手環抱的拒絕姿態,端起麵前的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拿鐵,而後說:“我不介意,但是,你似乎比我介意。”
這讓我有種偽裝被揭穿了的尷尬,但比之於這種尷尬,我似乎得到了更大的慰藉。
“還好,我隻是給別人知情權。”我為自己辯駁。
之後的談話進行得很順利。臨別的時候,我提出送她回家,她點頭答應。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進一步的接觸與交往。閑暇之餘,我們會相約吃飯或者散步。生活似乎朝著很陽光的方向發展。家中的親戚、朋友得知我正在戀愛的道路上奔走,一個個表現得比自己談戀愛都要興奮。
兩個月後,我和付雪霏確立了男女朋友的關係。那天晚上我滿懷興奮告訴母親後,她臉上笑開了一朵花兒。但是隔天早晨,我卻發現母親神色有些黯淡。我不明所以。
“也許你該去看看你爸爸,你有女朋友的事或許能讓他高興幾天。”
我剛拿起杯子的手一頓,心情忽然就沉重了幾分。我上次去看他的時候,他身體狀態還算好,隻是精神狀態並不佳。上次他提起辛思思,說我可以去見見她,她知道的比自己知道的更多。我因此輾轉找了好多層關係,最後在漢江省第二監獄見到了她。
“好,我去。”
母親說得對,我應該去。但是,付雪霏呢?
我最終沒有叫她,自己一個人去見了父親。那天父親聽說我談女朋友了,很是高興。我還告訴他我去見了辛思思;他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去見她的。你從小就是個好奇心很強的孩子,對事情非得探究個水落石出不可。”
父親說得很對,我對呂明的案子追根溯源,除了我父親的緣故外,很大程度上也是我與生俱來的強大的好奇心在驅使,但僅是因為這個嗎?
我將與辛思思見麵的細節和對話盡可能準確地複原給父親聽。父親聽罷說:“其實她也是個苦命的人。”
我十分詫異,忙問為什麽。父親說,據他所知,辛思思從下麵的市裏調上來,是費了一番周折的。辛思思在調來省城江州之前,在江北市的一所藝術學院工作,傳聞她和藝術學院的院長王維民有些不清不白的關係。她的調離,將這個謠言的可信度大大降低了。後來王維民因為作風問題被撤職,但故事的女主人公卻是辛思思在那所學院時關係最好的一位女老師。到漢江省舞蹈團後,辛思思一直很低調。那時候她已經二十七八歲了,但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她與哪個男人親密接觸。於是大家猜測她以前肯定被哪個男人傷過。
“聽你這麽說,我想那時候可能正是她與呂明開始接觸的時候吧。”父親說道。
見完父親的第二天,我又去看了辛思思,這就是我和辛思思的第二次會麵。
辛思思對再次見到我似乎並不意外。簡單寒暄過後,她徑直問我是不是接著上次的故事繼續講。
我愕然地點點頭。辛思思問我上次說到哪裏了。我提醒她說到呂明慰問舞蹈團的事。她“哦”了一聲,然後說:“講話結束後,我代表全體演出人員從他手中接過了禮物。這時我才算是在近距離認真地看了看他。他大約四十歲剛過,國字臉,身上的官場氣息並不濃重,反而像是一個儒雅的學者。他將禮物放到我手裏時,不易被覺察地對我點了點頭。我不能失禮,我說了聲‘謝謝’,接過禮物後麵向下麵的所有人鞠了一躬。儀式快結束的時候,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對我說呂廳長想要見見我,讓我別著急走。我當時感覺有些奇怪,又有些莫名的興奮。”
“那個年輕人是呂明的秘書趙成功嗎?”我查過呂明的資料,他在外逃之前的秘書就叫趙成功,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後來因為一些經濟方麵的問題進了監獄。
“哦,不是。”辛思思搖了搖頭,“趙成功是他後來的秘書,那時候他還沒換秘書。那個年輕人姓顧,我一直叫他小顧,其實他和我年紀差不多。”
“那天呂明和你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我得仔細想想。”她抬頭,斜睨著房頂,顯然是在努力地回憶,但最終失敗了。“抱歉,我現在隻記得他當時很有禮貌。”
“禮貌?”我追問。
“是的,很有禮貌。因為他親自泡茶端給我。怎麽說呢,也許在你們眼裏他就是個貪官,但是在我眼裏,他比更多人具有人情味。他禮貌、儒雅,懂得照顧人,身上有著成功人士富於吸引力的魅力。我當時就是被他身上的這種氣質吸引的。”她說著,自己笑了起來。
我看著辛思思,想象不出當年的呂明是一個多麽有魅力的男人。我沒見過呂明,但他在報紙和網絡上的形象完全是兩極的。他穿著正裝、打著領帶的樣子,顯示出他的成熟穩重,那是他過去出席各種會議、活動時別人拍下的。而另一種樣子,則是飽含風霜、麵帶頹廢的,那是他被捕時候的樣子。在那間昏暗的地下室裏,美利堅警方強烈的手電光毫不留情地射在他臉上,他的眼神茫然而無助,極像一隻被獵人逮住的小兔子。灰白的頭發顯現出蒼老與黯淡,讓人從心底生出幾分憐憫。他的頹敗,著實讓人無法將他與辛思思口中那個儒雅、風度翩翩的男人聯係起來。
“那你們是怎麽好上的呢?你又是為什麽出國?”
“那天之後,我們就算是認識了,但也隻是認識而已。真正與他走得近,是在他幫我解決了一件事情後。”
“什麽事情?”
辛思思有些猶豫。我剛想說如果你不方便,那就不說的時候,她說:“這件事與我之前所在的藝術學院的院長有關。”
我腦海中馬上閃現出一個名字:“王維民?”
辛思思有些詫異:“你怎麽會知道?誰告訴你的?”
“我爸爸,我昨天去看他了。”
“他說了什麽?”
“他說之前傳聞你和王維民關係不一般。”我斟酌了下用詞,盡量不帶刺激性的詞語。
辛思思笑了兩聲:“我還以為他真的知道什麽。看來你爸也不過是流言聽多了而已。”我沒有搭話,她繼續說,“其實我和王維民之間一點兒齷齪事也沒有。要說有關係,那也不是直接的關係。王維民出事的時候,我已經在省城江州了。我剛去藝術學院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姓劉的女孩兒。她雖然比我大點兒,但因為我們倆是差不多同時到藝術學院的,關係自然也就親近些。沒想到那女孩兒後來和王維民好上了。王維民是有家室的人。這等於說劉曉婷她當了小三。”
在我還沒意識到什麽的時候,空氣就停滯了下來。
“周記者,你是搞新聞的。你說,是不是像我們這樣的小三,都沒有好下場?”她自嘲地問,然後又搭了一句,“其實在感情的世界裏,根本就不存在小三這樣的字眼兒。”
這個問題讓我慌亂,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般直白,陳述又是這般平靜。我已經工作五年了,了解過的不少案子在其中都涉及婚外感情,有時候我自己也很迷惑,究竟處在道德之外的感情應該如何被看待?我還沒有結婚,但是與付雪霏的交往良好,也許她會是我未來的妻子。但是我能保證在持證上崗的生活中不會脫離原本的軌道嗎?也許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保證終生隻愛一個人,我們能在愛一個人的時候對他忠誠就已經是最道德的了。
她歎了一口氣,不知是為那個叫劉曉婷的女孩兒還是為她自己。“在感情裏麵,在很多時候人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尤其是深愛一個人的時候。曉婷為他笑,為他哭,為他揪心難過。那時候我不理解,隻當她是被王維民的花言巧語迷住了,不止一次地勸她要理智些,要放手。可是她就不,她像飛蛾,明知前麵就是火,會把自己燒得灰飛煙滅,但還是義無反顧。”她忽然轉了話題問我,“周記者,你應該談過戀愛吧?你結婚了嗎?”
我搖搖頭:“還沒。”
“那我勸你一句,如果結了婚,就一心一意對一個人好;要不然,傷的人就會成倍成倍地增加,痛苦也會成倍成倍地增加。”
“既然王維民的事情與你無關,那你說的呂明幫你解決事情算怎麽回事?”
“王維民的事情是與我無關,但是劉曉婷的事情就和我有關係了。”
“所以,是劉曉婷求過你?”
“也不。”她停了下,“她跟我哭訴過。我是個心軟的人,看她那個樣子,就想幫幫她。當時我哪敢給她什麽承諾啊。我就是一個小教師而已,呂明可是廳長,人家會不會搭理我都不一定。”
“但後來他幫了你。”
辛思思點點頭:“沒錯,他幫了我。他聽完我的請求後,低頭思索了一會兒,最後說他會盡力讓事情的負麵影響小一點兒。”
我對王維民和劉曉婷一事的認知還停留在單純的婚外情上,這會兒才想起來應該是還有其他的事情,要不然不會需要呂明幫忙。“王維民的事情,應該不隻是單純的婚外情吧。”
“貪汙、受賄。”辛思思說出了在我內心隱匿著的兩個詞,“他是藝術學院的副院長,有些開支難免經過他的手。雁過拔毛,那也是貪汙。至於受賄,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凡有點兒權力的人,就必得麵臨被人賄賂的問題。王維民其實還算是個好人,他不過是沒抵擋住**,拿了點兒蠅頭小利。不過當時風聲緊,再加上他和劉曉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所以事情就棘手了許多。”
有時候輿論是能置人於死地的。我為此曾得到過終生難忘的教訓。
我在剛工作的時候跟過一個案子,一個農民工橫闖馬路時被一輛奔馳車撞到了。過錯本來在農民工一方,但我們卻習慣性地將譴責加諸到強勢群體身上。巧的是當天事發地點附近的攝像頭壞了,這個消息給了人們更大的想象空間。網民們十分熱心,大量帶有情感傾向性的帖子將社會輿論導向了錯誤的一邊,攻擊的矛頭直指奔馳車主。一時間輿論嘩然,都道是奔馳車主不遵守交通規則,撞了人還理直氣壯,又暗中發動勢力讓相關的交通部門為他洗白。
那時候我剛出校門,還沒成熟到明白我們在生活中需要更多理性的道理,僅憑一腔熱血就理直氣壯地為農民工兄弟辯護,用字字珠璣的檄文討伐奔馳車主代表的所謂強勢群體。那篇報道被多家媒體轉載。我自鳴得意,以為終於找到了當記者的成就感,以為終於以筆做匕,狠狠刺向這個社會的不公平與黑暗。
現在想起來多麽可笑。我們推波助瀾,將奔馳車主推向破敗的深淵。他的公司因為負麵新聞的影響難以維持運轉,一段時間後宣告申請破產保護。除去財產上的損失,他的精神壓力大到頭發一把一把地脫落,周圍人的鄙棄與厭惡更讓他難堪。此後,他開始了艱難的維權之路。
世界有時候真是不公平的。他活著的時候沒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死後卻得到平反。可是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拯救他從十八層樓上跳下去的絕望。死亡讓任何真相的意義都減半了。他用死亡換來的真相和平反新聞,讓我這個當記者的、曾經的“幫凶”無法釋懷。這是我犯過的最大的錯誤。“你是幫凶!你是幫凶!”這樣的聲音長久盤桓在我腦中,似是沉重的枷鎖,壓得我透不過氣。
從那以後,我告誡自己,不要盲目輕信任何輿論。
辛思思放下水杯時磕到桌子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注意力。
她看我有些出神,問道:“你怎麽了?”
“沒事。”我又問她,“那後來是怎麽解決的?”
“我隻知道王維民填上了賬上所有虧欠的錢,隻落了個亂搞男女關係的罵名。我並不知道呂明怎麽操作的,我後來也沒問過他。”
“那你跟他是什麽時候好上的?”
“什麽時候……大概是2001年吧。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年,但我們卻糾纏了半輩子。所以說,人得認命,宿命是逃不掉的。2003年冬季我去了加拿大,隔了半年,他也跟過來了。”
“你們是提前商量好的嗎?”
“商量什麽?”
“比如,你打頭陣,先摸清情況,他再過去。”
“周記者,你想象力太豐富了。”辛思思手向上提了提,我猜她是想掩嘴而笑,但手銬製約了她,她隻能無奈地放下手。
我心中有了幾分惋惜,大概是為手銬剝奪了麵前這個並不年輕的女人的自由。“那他去那邊之前,沒給你去個電話什麽的?”
“你說的是2004年?沒錯,那時候我是接到過他的一個電話。”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