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已是日薄西山的時候,城市的嘈雜聲和往常一樣泛濫著。窗外,殘陽將半麵天空渲染得一片緋紅。

我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遠眺,思緒不可遏製地飄回到談判桌上。

所有的談判其實都是零和博弈,一方得利必然意味著另一方有損失,這和物理學上講的能量守恒是一個道理。單就這次的博弈來說,尹峰是輸了。他的退卻,他的妥協,實際上是對我這個記者身份和大眾輿論的妥協。

電話不是尹峰那邊打的,這證明有人想利用我的身份來達到某種目的。那麽尹峰代表江南集團退讓的那部分,就是對方想要達到的目的。

在談判桌上,方臉代表民工和尹峰談起了條件。方臉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江南集團代替建築公司的老板支付民工的工錢,否則工人們將持續抗議並拒絕繼續施工。尹峰不同意這個要求,他直言江南集團沒有義務替跑路的建築公司老板料理爛攤子,因此拒絕支付那部分的工錢。但是,隻要工人們繼續施工,江南集團會負責支付日後的工錢。

“記者同誌,你看怎麽辦?”方臉將目光轉向我,“如果協商不成,你會如實報道嗎?”

講真的,我從沒感覺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這麽重。作為一個記者,我從來隻負責客觀地報道事實和還原真相,很少去協調事情的解決,因此竟生出些措手不及的慌亂。本著理清思路的辦法,我說出了如下的話:“你們要求的是拿到那部分工資,至於之後的事情,還沒有做打算;尹總這邊,需要的是你們繼續施工,後期的工錢由江南來出。問題在於前期被卷跑的工錢誰來付,後期的工程由誰來施工。我想這個問題,還是需要你們自己協商。至於第二個問題,本著一個記者的職業素養,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將如實報道。”

“這就好。”方臉說,“隻要能付了我們前期的工錢,後期的施工自然不成問題。”

尹峰說:“不一定吧,就你們現在的狀況,有技術員嗎?老板跑了,你們就是散兵,怎麽保證施工質量?”

“施工質量,我們可以保證。老板跑了,但是我們技術員還在,而且我們蓋了這麽多年樓,說句實話,自己都快成半個技術員了。”方臉調笑道,“尹總不會以為我們是野雞工程隊吧?”

尹峰沒有搭話,方臉又接著說:“質量是工程的保障,我們幹了這麽多年的建築,明白的道理隻有一個,那就是安全第一——人的安全第一,樓的安全第一。沒有安全,一切都是扯淡。所以尹總大可不必為這個擔心。”

“我們需要一家承建公司,而不是一支工程隊。”尹峰說。

“這好辦,隻要尹總找到接收的公司,將我們掛在底下就行。”

“好吧,就算以上都不成問題,那還是得繞回原點,我們憑什麽替別人擦屁股?”

“就憑臻園是你們江南的項目。”

“如果我們不願意呢?”

方臉冷冷笑著:“那我們也沒辦法,既然尹總不願意,那就算了。記者同誌,就拜托你如實報道了。我再多說一句,尹總,我們耗得起,你耗得起嗎?”

這話帶著威脅的味道,戳中了尹峰心中的脆弱地帶。臻園是斷不能停工的,尹峰還指著它趕快完工,回籠資金、充實現金流呢。“你威脅我?”他沉聲問道。

“不敢。”方臉說,“我一個小小的農民工,怎麽敢威脅您呢?”

氣氛有些僵,我輕咳兩聲,心裏盤算著這個方臉的中年人的身份。他是民工的頭,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聽他的話。他說話的語氣與神態,與之前圍著我們的那些人大不相同;他不經意間透出的鎮定,完全不像是一個膽怯的農民工所有的;還有這份膽識與謀略,也襯托得他與眾不同。

我重新將審視的目光投到方臉身上。他麵容質樸,裝束陳舊,渾身上下散發著常年貼合泥土才有的土腥味,隻在雙目之間溢出些精幹的神色來,一看就是個踏實精明的人。我又將目光落到方臉對麵的尹峰身上。他西裝革履,白皙的手指交叉相握,目光深沉,同樣是個精明的角色。隔著一方桌子,他們對視著。

尹峰的妥協來得並不突兀。緊鎖的眉頭鬆動是他即將妥協的預兆,交纏的十指鬆開便徹底顯出了退卻的意圖。“我有個折中的辦法。”

方臉會心一笑:“您請說。”

“你們繼續施工,我出麵解決掛靠的問題;錢的事,先緩一緩,我們先報案,等警方把錢追回來了,自然會送到你們手裏。”

“尹總,您這是把我們當猴耍呢?”方臉很不悅,“報案我們自己會報,您這話等於沒說。”

“這不一樣。”尹峰說,“你們報案和我們報案,不一樣。你們報案,隻能算對方賴賬不還;我們報案,那就涉嫌詐騙了。”

方臉說:“尹總算盤真是打得精,不過現在是法製社會,不管什麽性質的案子,到了警察那裏,都是要調查取證的。案子能破,我們的錢當然能追回來,性質也就不重要了;案子破不了,錢追不回來,什麽性質也不管用。”

“你這是想逼著江南拿錢?”尹峰慍怒道。

方臉聳聳肩,沒有說話。

尹峰又問道:“那你想怎麽辦?”

方臉說:“江南先拿出一半的錢來,墊補工人的工錢。報案,等錢追回來後,再從裏麵把這半錢劃到江南的賬上。”

看來方臉早就打好了算盤。我像是在看一出戲。

“如果我不同意呢?”尹峰還在軸著。

“那就算了,我們繼續抗議。大不了到政府去、到公安局去。政府是人民的政府,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我就不相信,人民政府辦不了人民的事,人民警察管不了人民的案子。”方臉梗著脖子說道,同時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眼看著就要出了大樓還未成型的大門,尹峰終於發聲叫住了方臉:“好,我同意。”

方臉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來:“尹總是個明白人。”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尹峰也站起身來,“要簽個協議。”

“這當然沒問題。”方臉說著,又將目光轉向我,“周記者,做個見證吧。”

我樂得事情解決,爽快地答應了。

臨分別時,我終於找到機會問尹峰那個電話的問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說那個電話不是他打的。難道是方臉?趁著他還沒走,我過去問,方臉沒有回答問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掉了。

十有八九,電話是方臉打的。我這麽想著,又抬頭看了看遠方,那裏,彩霞似乎更絢麗了些。

宋一歆不知什麽時候溜了進來站在我身後。我轉身看見她,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才驚魂未定地問:“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有一會兒了,”她說,“看你在思考問題,就沒打擾你。”

此刻早過了下班時間,辦公樓裏再無他人,宋一歆的出現便有些不是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有事,她說沒有,又回問我在想什麽。我搖搖頭,也說沒有。她踱步到窗前,指著遠處的紅霞問我:“漂亮嗎?”我點點頭,說:“漂亮。”

她放肆地笑了:“所有的漂亮都隻是我們看上去漂亮罷了。晚霞再漂亮,終要消失,然後迎來的便是漫漫長夜,那才是最難過的時候。”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我念了李商隱的這兩句詩後又問她,“你難過什麽?”

“難過自己抓不住一些東西。”她的情緒陡然低落下來,麵頰上雖然泛著笑意,但看上去並不舒心,有些勉強。

“抓不住的東西,何必去抓?”我心念一動,害怕她說的是我。

“其實我想過很長時間,喜歡一個人,那看著他幸福就好了,你說是嗎?”她轉身看著我。

我啞然,愣是說不出那個“是”字,隻好扯開嘴角笑笑。

似是怕我難堪,宋一歆又岔開了話題:“聽老唐說,你還在調查宗越的案子?你可真夠行的。”

我苦笑:“行什麽行啊,行的話稿子就不會被撤下來了。”

宋一歆說:“這事你不能怪主任。”

“當然,稿子又不是他撤下來的。”

兩個人就這麽站了一會兒,外麵天色漸暗,已有些朦朧。宋一歆主動提出要我送她回家。我本想婉言拒絕,猶豫了一下,心軟了,還是答應了。宋一歆住得不遠,從報社大約走十五分鍾便到。一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很快便到了她住的地方。臨分別的時候,她叫住了我:“周正。”

她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不算這一次的話。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她的聲音很輕很慢,像是緩緩浸過掌心的水。“就當是告別。”她又說,“我希望你幸福。”

歉疚感像洶湧的潮水一樣升上來,攫住了我。原來這便是她今天出現得不合時宜的原因。我過去抱了她:“對不起”。

她沒說話,幾秒過後,她推開我:“不要搞得這麽沉重嘛,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會尷尬。好了,謝謝你今天送我回家,再見。”她伸出手來,愉悅地笑著,沒有婆娑的淚眼,沒有未完的留戀,活生生一副剝離過去感情的模樣,幹淨而利落。

我握住了她的手:“再見。”

隔天是周六,我約了付雪霏出來,將陳澤興幾年前就離婚了的事情說給她聽。她相當驚訝,但保留了固有的一份冷靜:“這樣也好,至少我會感覺好受一些。”

我問她未來丈母娘會不會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隻是一直沒告訴她。她攪著麵前的咖啡想了半天,最後說:“也許。”

“那你想不想去問問?”

“不想。我知道她一直是愛他的,她願意為他受那麽多的委屈,我再去追究這個問題,還有意義嗎?”

“也是。”我表示同意。建築在愛情之上的對錯與是非,往往帶有盲目性,不可用理性的思維去衡量。

臻園的事情給了江南集團一次露臉的機會,其代付農民工部分工錢的行為,獲得了普羅大眾一致的讚賞。主任笑著說這是為我們日後開展與江南集團的合作開了個好頭。

工作日複一日,時間從不停滯,眨眼間半月即過。在這半個月,我輾轉找到了一些與卓靜、宗越有關的人,多方打聽,所得出的結論卻驚人的相同:宗、卓二人的感情一向很好,鮮有爭吵,雖然已婚多年卻無孩子,但兩人對此並不是很在意,樂於過二人世界。

宗越在爭吵中殺妻,然後自殺,還能成立嗎?我深深懷疑。

兩位媽媽挑起來籌備婚禮的重擔。未來丈母娘的精神很好,再也沒有發瘋的跡象。我和付雪霏正常上下班,休息日便也跟著兩位大人張羅周全。付雪霏對於婚禮的事情並不熱衷,總是說簡便就好;我則更沒有什麽要求,基本上,整個婚禮都是兩位母親在籌備。

有一回我忍不住對付雪霏說:“別的女人對結婚這件事都很熱衷,挑個婚紗得好多天,你倒好,不到一個小時就搞完了。”

她說:“我喜歡簡單的東西。”

我說:“那如果不是媽媽要求,你會不會直接抱個被子和我睡在一張**就算結婚了?”

“你想得美。”她瞥了我一眼,“雖然我喜歡簡單,但儀式感還是要有的嘛。”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坐在婚紗店的沙發上休息。乳白色的婚紗從她腳邊垂到地上,隨著她的走動拖曳出長長的劃痕,劃破了空氣,好像也劃破了我的心。

它始終沒有撕裂現實的力量,就像膽小的我一樣。

而膽小的我,也有許多事必須去做。

再次站到監獄的大門前時,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監獄的常客,因為就連門衛也會熱情地與我打招呼了。漢江省第二監獄執行的是比較寬鬆的探監政策,親人、朋友都可去,一個月最多探視三次,每次不超過30分鍾,周六、周日不是探視時間。與任何在裏麵等待重見天日的人不一樣的是,我是自由的,我隨時都能選擇走。然而內心的囚籠是既定的,我無法掙脫,對真相的執著已然變成了一種束縛。選擇從不分對錯,隻看你願意付出什麽樣的代價。真相也許會很殘酷,但我的好奇心停不下來,就讓好奇害死貓吧。

我很願意聽辛思思的回憶,但我想我得主動去提及一些事情了。於是第四次見辛思思的時候,我主動問了她一些問題。

“你當時為什麽要去加拿大?”

“這事說來話長。去加拿大是他的意思,原因其實也就那麽幾個:一是加拿大地廣人稀,生活還是比較舒適的;二是他家人都在那邊,他以後可能也會去那邊。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蒙特利爾屬於雙語區,對英語的要求不是那麽高,容易適應一點兒。”

“那你對去哪兒沒有意見?”

“沒有。為了他,我和家人鬧翻了。雖然後來我和他也出現了一些問題,但這都是我沒預料到的。我始終愛他。”

我忍不住問:“你後悔嗎?”

“後悔?”她笑了一下,“談不上。”

“漢水花園這個項目,具體怎麽回事?”

“怎麽,你爸沒和你說?他應該知道的。”

“我問過他,他知道一些,但有些細節性的東西他也不知道。”

“細節性的東西?你指的是什麽?”

“前段時間,水利廳有位叫陳澤興的副廳長自殺了,據說他的死與那個項目有關係。”

“陳澤興,”她仰頭看著天花板,“這個名字是有點兒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想了一會兒後,她問我:“這個陳澤興,是不是當過什麽辦公室主任?”

我說“是”,她又說:“我想起來了,他跟我提過這個人。這個項目呢,好像是上麵一位對水能開發有研究的部長提出來的。據說陳澤興能和他搭上關係,對項目的歸屬起到一定的作用。不過呂明好像挺煩這個人的,他當時屬意的是萬華地產,那個陳澤興支持的是江南集團。”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屬意萬華地產嗎?”

“知道一點兒。”她說,“萬華送了他不少錢,他原來在蒙特利爾的那幢別墅,差不多就是用那些錢買的。”

“沒有別的原因?”

“別的我就不清楚了。”

按辛思思的說法,我在腦海中大致將事情梳理了一遍:六七年前,萬華地產與江南集團爭奪漢水花園的項目。萬華為了求得項目,送錢給時任建設廳副廳長的呂明。江南集團也不甘示弱,試圖通過陳澤興搭上那位部長的線。呂明將從萬華那裏拿到的錢用於在蒙特利爾購買別墅,說明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做出逃的準備了。陳澤興那邊,戴森住的房子可能是江南集團送給他的。不過清溪苑的房子建成的時間和漢水花園的時間差了兩年多,說明房子並不是江南為了取得這個項目送的。那陳澤興當時為什麽會支持江南集團呢?時隔兩年,江南集團又為什麽要送套房子給陳澤興呢?這都是謎。

另外,時間推到現在,有人想戴森這邊出事,然後將矛頭引到陳澤興的身上,這人又會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麽呢?這也是謎。

“六年前還發生過一起案子,死者是一對夫妻,男的叫宗越,女的叫卓靜,你知道嗎?”

“聽說過一點兒,這案子不是早就結案了嗎?”

“結案是結案了,但經過我的調查,這個案子還存在著很多疑點。而且,這個案子發生的時間太巧了,和我父親入獄是前後腳的事。”我懇切地說,“如果你知道,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她搖搖頭:“這個我真不知道。周記者,從跟你說呂明的事情開始,我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準備。隻是,這件事情我真不清楚。很抱歉,幫不了你。”

她說得很誠懇,讓我連不相信的理由都找不到。

我對她展顏一笑:“我暫時沒有問題了,我們接著上次的故事繼續講吧。”

她點點頭,笑道:“好。上次說到哪兒了?”又自顧自地搖搖頭,“真是老了,記憶力下降得厲害。我把事情說給你聽,就當你幫我記著吧。”

我說:“好。上次說到……嗯,說到你想抱他。”

她笑道:“我是說真的。我不是唐突的人,確定了自己的感情,我才會親近對方。春節過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接到他的電話。那段時間我很煩躁,總覺得心裏憋著一股火氣。我知道原因是什麽,我隻是在等待,在被動地等待。我上火,臉都腫了起來,疼了很長一段時間。疼痛讓我找回一些平衡。周記者,你信嗎?最能讓人清醒的其實就是疼痛,所以我們在這世上總是要受一些苦難的。身體疼也好,心靈痛也罷,這樣證明我們還活著,一旦連感知疼痛的能力都沒有了,那就真的行將就木、無力回天了。”

我深以為然,用眼神告訴她我也對此堅信不疑。

她繼續說道:“吃消炎藥不管用,我迫不得已去醫院輸液,巧的是就在醫院門口遇到了他。因為口腔內腫著,我說話很不容易。所以他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隻是勉強扯開了一個笑容。我看到他坐進車裏,車開出了醫院大門。輸液的時候,我心裏一直在揣摩他究竟是怎麽想的,是不是我一廂情願地患上了相思病?其實我心裏也明白,我和他是不可能的,是不對的,是違反公序良俗的,而違反公序良俗的事情總是沒有好結果的。可是我就是耐不住地想他。想到這些,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沒有出息,下定決心一定要放下他。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沒有痛徹的決心都是敷衍的,都是說變都能變的。我走出醫院大門時,有人等在外麵,不是他,是小顧。

“他邀我上車,說是呂廳長特意讓他等著的。真是見鬼,我當時怎麽就上了車呢?我剛下定決心放下他的。這事我到現在都想不通。也許我隻是想見他,也許是不甘心,總之是見鬼似的上了車,見鬼似的見到他。

“在車上的時候,我忍不住向小顧打聽他最近的行蹤,小顧卻把住口風,滴水不漏,就是不告訴我,還說讓我自己問呂廳長。我對小顧沒轍,隻好問他我們是去哪裏,小顧說到了就知道了。我生了小顧的氣,坐在後排不說話,從車內的反光鏡中看到小顧似笑非笑。我閉上眼睛,靠在車座後背上。可能是之前輸液的藥力起了作用,我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兒。再睜開眼睛時,車已經停了下來。看到兩旁是陌生的風景,我驚慌起來,問小顧這是在哪裏,他告訴我是在山腳下。我問他是什麽山,他說荒山。我愈加驚慌起來,小顧笑著說這山沒有名字,所以他隻好叫荒山了。我問他帶我到這裏幹什麽,他指指山上,說呂廳長在上麵等我。

“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激動、恐懼,甚至還有些期待。下了車,小顧讓我上去,說自己在下麵等著。我看看他,抬頭看看麵前的山,又看看周圍荒涼的景象,猶豫了幾下,才邁開腳往山上走。說是山,其實也不過是比較高的土堆而已。沒幾分鍾,我就上到上麵。他坐在山上的一塊大石頭上,麵朝漢江,並不知道我站在了他身後。我叫了一聲‘呂廳長’,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示意我過去。我上前,和他並排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我們就那麽坐著。山下的漢江洶湧奔騰,讓我想起兩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更神奇的是,我剛剛想完,他就說出了這兩句話。我一下子感覺我和他是心靈相通的。”

“周記者,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她突然停下了回憶。

我點點頭:“你問。”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這些嗎?還要說得這麽……矯情點兒說,這麽有詩意嗎?”

我不否認這一點,辛思思的描述總是帶著些美好的味道,不像是日常生活的贅述,而是奔著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去的。我一直猜想這是她一貫的表達方式,或者她是想把過去的歲月描述得更美好些,借此安慰如今的灰白的現狀。於是我回答她:“你是想把過去描述得更美好些。”

她點點頭:“這是一個方麵。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私心。我不希望在你的印象裏,直接把呂明定義成一個貪官、大貪官、毫無人性的大貪官。這樣不公平。我知道他犯了很多錯,難以挽回的錯,但他曾經是個好人。所以我在這裏懺悔,在這裏回憶,我不奢望所有人都能客觀公正地看他,但是你作為涉事人的孩子,作為一個記者,我特別希望你能、能別那麽恨他。”

恨,她用了恨這個字!

我恨呂明嗎?恨嗎?

不,我不恨!真的不恨。我隻是想探求一個真相。任何成年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我父親也一樣。他明白那個簽字代表了什麽,即便在深層觀念裏他或許認為那不值一提。但我一直以來還存在著一個問題,那便是為何辛思思聽到我父親的名字會改變原來的態度。趁此,我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為什麽聽到我父親的名字,你會改變對我的態度?”

“也許是因為覺得見到了熟人吧。”

“這可不像個好的借口。”我說,“也許隻是因為你記得他。”

辛思思聳聳肩:“也許。你父親是個很勇敢的人。”

“這怎麽說?因為他沒有看到上級的簽字後就馬上簽字?”

“有可能。你父親最初並沒有在那張用地批文上簽字,是呂明給他打過電話之後才簽的。”

“這我知道。”

“你大概不知道那個電話裏,還有一些東西吧。”

“什麽東西?”

“那裏麵,呂明是承諾了一些東西的。若是沒有利益交換,你父親怎麽會那麽容易動搖?”

“他承諾了什麽?升官?”

“和那差不多,反正就是提拔他的意思。”

一直以來,我都忽略了那個電話的內容。的確,辛思思的說法很合理。但我竟有些羞赧和黯然,如有一根刺在心裏紮著。

“其實你不必為他感到不安或愧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光明地死去或是齷齪地活著,都是自己做的選擇。”

第四次的會麵到這裏就畫上了句號。辛思思最後的話一直在我腦中懸著,直到再次探望父親,我才知她說的確確實實不假。

我問父親:“呂明在電話中是不是給你暗示了些什麽?”

父親低著頭,眼中噙著淚:“你還是知道了。我不想讓你知道這事情,丟人啊!你看看,你父親就是一個可以輕易被利益、被官位收買的人,就是這麽一個軟弱的人,一點兒硬骨頭都沒有。”

我恨自己挑起這個話題,然而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可吃。

父親又說:“周正,你知道給你起這個名字的意思吧?”

“您希望我做人做得周正,外圓內剛。”

“沒錯。你不要學我,你父親是個罪人,他配不上‘存義’這樣的名字。”

我想安慰他,卻不知能說些什麽。他問我什麽時候結婚,我說10月1日,他笑著說趕上全國人民喜慶的大好日子,他在獄中也會為我祝福的。我又零零散散地將宗越的案子、陳澤興的案子說與他聽,同時將自己的分析也說了出來。父親聽罷說:“凡事都是有因果的,越是細微的線索,越可能是事情的關鍵,甚至有時候當事人也會是稀裏糊塗、不明所以的。你想知道這些事情間的聯係,恐怕不那麽容易。”

我說:“不容易,也終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這世界上,不見天日的真相總是極少的。”

父親說:“都說紀委辦事是神不知鬼不覺,讓你在沒有一點兒風聲的情況下悄然入局。陳澤興這個,看上去不像啊!”

“像不像,人都已經死了。”我喟歎,“先不說功過是非,如果連真相都被埋沒,那死亡的意義在哪裏呢?靠著死亡保護別人,真以為有所謂的一死百了的事情嗎?”

9月份的漢江,天氣轉涼,江州市的大街小巷中,已見來往的行人拉起了衣領。老唐從外麵進來,抖出一身的涼意,嘴裏不滿地說:“漢江這地方,雖然算不上苦寒之地,但氣候一直不算好,像這個城市,帶著些暴戾。”

老張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又不是寧古塔,算什麽苦寒之地?”

宋一歆接了句:“又不是被流放的,這裏才不是寧古塔。”

寧古塔是清朝流放人員的集中地,環境十分惡劣。漢江的氣候無常,最關鍵的形容詞是極端,但我想怎樣都會比那時的寧古塔好些。

上次的打架事件過後,張、唐兩人為此僵持了挺長一段時間。辦法終歸是人想出來的,宋一歆是鬼機靈,拉著大家攢了個飯局,上演了一出喝了杯中酒、過往恩仇一笑泯的佳話。老張與老唐的感情自此更進一步,並常以不打不相知來調侃那段過往。

老唐問我覺得漢江怎麽樣。我實話實說:“我沒覺得這裏有什麽不好,我在這裏長大,習慣了。”

他們都笑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問他們誰不是在漢江長大的。是啊,誰不是在漢江長大的,可是又能怎麽樣呢?在漢江長大的人便會喜歡漢江嗎?不見得。這就像知道真相的人並不見得會喜歡真相。

婚期臨近,事情多了起來,我和付雪霏商量,都請一段時間的假,把該辦的事情辦妥。結婚沒什麽問題,但我們發現了另外的問題,那就是兩個家庭的問題。我父親在獄中,母親和我在家住;她父親已不聯係,母親的精神狀態恐怕仍舊有曆史遺留問題,婚後怎麽居住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兩位母親倒是達成了一致意見,說是騰出一套房子來給我們結婚,她們住到一塊兒去。我和付雪霏當然不同意,但怎麽解決,也一時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方法。

後來還是付雪霏有辦法,找了中介把她家原來的房子賣了出去,正巧我們對門的那家人要移民,就把人家的房子買了下來,一來一回之間,就將問題解決了。

結婚之前,我又去了辛思思那裏一趟,聽她接著講之後的事情:

“那天我和他坐在荒山上談了很多,他說了許多他的事。春節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都陪著上麵來的一位部長,在考察漢江及其沿岸的狀況。這應該就是漢水花園那個項目提出來的先導條件吧。那位部長精力很好,真的是踏踏實實考察了沿江的地質、植被、人口狀況等,他跟著部長一路考察,風餐露宿,其實挺辛苦的。部長回去後,他才有機會閑下來,不巧他母親又因為生病住進了醫院,來來回回折騰了幾回,老人家最終還是去了。他讓小顧帶著他親自去醫院開死亡證明。

“那天他的心情很不好,始終彌漫著一股憂傷,我感覺他很脆弱。他坐在大石頭上,從口袋中掏出死亡證明來,問我:‘人活一世,到最後剩下的便就是這薄薄的一張紙片嗎?’我無言,隻默默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力量。風從我們身邊吹過,吹著流逝的歲月,吹著滄桑和悲涼。他反握我的手,握得很用力,甚至握得我有點兒疼。但我一句不吭,默默忍著,很是心疼他。他將頭倚在我的腿上,後來他身體慢慢顫動起來,我知道他哭了,我像個母親一樣摟住了他。

“等他平靜下來後,我們下山。小顧還在底下等著,他先讓小顧送我到住的地方,看著我進了樓,然後才離去。

“正是那天,我感覺他是需要我的。

“當晚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白天情緒有點兒失控,讓我多包涵。我說沒關係,並逗他說他得請我吃飯。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隔天,他就打來電話,邀我吃飯。他說為了表示誠意,他想親自下廚,問我介不介意到他家裏麵去。我說不介意,他說了地址,讓我過去,並且很抱歉不能讓小顧過來接我。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因為知道他是一個人居住,所以我也就隨便了許多,倚在廚房的門框上看他在裏麵忙碌。我看著他將土豆切成細條,看著他打雞蛋,看著他變出一道道菜,心裏感覺很溫暖。我問他做飯怎麽會那麽熟練,他說平時不愛在外麵吃,隻要有機會就自己動手,慢慢就練出了一副好廚藝。對了,他的廚藝真的很好,做出的菜很好吃。我那天還問他以後能不能去他那兒蹭飯,因為我也實在是吃夠了食堂的飯。”

我問:“他怎麽說?”

“他說很歡迎。他對我始終沒有一點兒官架子,像是一個暖心的大哥哥。”

“他對別人呢?”

“那得看情況,一般對下級,還是需要端著點兒的。”

“大概是因為他喜歡你的緣故吧。”我說

辛思思卻說:“這個問題我也問過他,他說自己也答不上來,反正從一開始就覺得我和他特別親近,應該就是緣分吧。”

我慨歎“緣分”二字真是奇妙。

辛思思又說:“也確實,後來的幾個月,我去他那裏蹭過好幾次飯,我倆的感情,有一大部分也是吃飯吃出來的。”

我問她:“我記得你們是2001年在一起的,在那之前還發生過什麽事情嗎?”

“有的,家裏人給我介紹了很多對象,讓我去相親。但每次相親,都被我搞砸。人一旦心裏住進一個人,再想接納別的人,那就很難了。每次看到那些相親對象,我都會在內心深處將他們和呂明做比較,是不是像他那樣睿智和成熟,是不是像他那樣體貼和關心人,但最後沒有一個人能敵得過他留給我的印象。所有的相親都以失敗告終,我媽氣急敗壞地問我究竟想找一個什麽樣的。我說不上來,隻好敷衍說能談到一起的,但我心裏越來越明白我其實就是愛上呂明了。同時我明白我是不能愛他的,可我沒能力走出來。很多事情過了若幹年後,你再回過頭去看,可能覺得雲淡風輕、可以一笑而過,但當時你就是過不去,你就是曆練不夠、修為不夠,那有什麽辦法呢?誰的成長和成熟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換句話說,誰的生活不是帶著傷呢?”

她有些激動,深呼了幾口氣,說道:“呂明他介入了我的生活,但他從不幹涉我的生活。他知道我去相親,他從來不發表意見,但隔段時間總要問我有沒有結果。2000年的中秋節,我去他那蹭飯,他問我是不是已經找到如意郎君了,我耷拉著臉說‘沒有’,他調笑著說:‘別找了,一看你就注定得孤老一生的。’我瞪他一眼,側身去打他,不提防卻跌入了他懷裏。他抱著我,氣息有點兒粗,說喜歡我。我看著他,想去吻他,他卻突然推開了我。那天的氣氛尷尬而曖昧。兩人默默吃完飯,我要去洗碗,他拉住我,認真地問我是不是介意他已婚,如果介意,他會克製自己的感情,即便他真的很喜歡我。我很矛盾。情緒衝動的時候什麽都不會想,但冷靜下來,我知道我和他的差距。這不隻是他有沒有家庭的問題,還橫著一道道德上的坎兒。其實這麽多年,我總算看明白一個問題:道德本身就是沒有什麽尺度的。”

“道德本身沒什麽尺度?”我重複了一遍她的話,又說,“這話我不太明白。”

“你會明白的,你聽完我的故事就會明白的。道德本身就是不可靠的,所有源自於人類內心的東西都有不確定性,都會左右搖擺。”

對便是對,錯便是錯,這個準則我信奉了多年,如今卻好像突然垮塌。因為辛思思的話讓我意識到,道德本身就是一個不夠穩定的東西,所以依據道德生成的對錯標準也是不穩定的。道德是我們主觀的堆積,而主觀之所以叫主觀,就是因為它善變,它沒有固定的數據可衡量。

但我仍舊願意相信,人類社會的習慣道德會讓每個人生成一條自己相對固定的底線,而我們都有責任去守衛自己的底線,社會也一樣。社會有社會的底線,包容性再強、多元性再強,你也不能去觸那條線。那是紅線。越過紅線,你就是罪人,先是自己的罪人,然後才是社會的罪人。

可以說,與辛思思的這次會麵對我影響頗深,讓我在日後看問題時寬容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