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波又起

三伏天得熱傷風是一件讓人極為不舒服的事情,一大早蔡玲就在母親的陪同下走進了C市人民醫院。

姓高的醫生草草地問了幾句病情,就讓她去做血常規,之後板著臉開了藥,又讓她去病房裏躺著打吊瓶。

小護士的手法顯得極為生疏,連續紮了好幾下也沒找到蔡玲手上的靜脈所在。蔡母看著女兒的手上被紮了好幾個血孔,心裏急了,正要罵人的時候,小護士又找到了靜脈,她隻好忍下來,心裏暗罵現在的護士一點兒職業素養也沒有。

半個小時後,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女醫生走了進來,一手拿著病曆單,一手搖晃了吊瓶兩下:“大姐,我們懷疑這姑娘可能得了某些婦科病,需要做進一步的檢查。”

女醫生的聲音很和藹,很好聽,可落到蔡玲和她母親的耳朵裏卻猶如驚雷。

“你說什麽?我女兒才上高三,怎麽可能得什麽婦科病?”蔡母冷著臉,看過剛才的護士給女兒紮針輸液後,她已經對這家醫院徹底失望。

“根據血液分析,您的女兒確實有婦科病,至於原因……”女醫生仿佛一點兒也不在意蔡母難看的臉色。

“你說話最好負責,要是我女兒檢查出來沒婦科病,我可要去投訴你!”

女醫生點了點頭,撤掉蔡玲身邊的吊瓶,說:“我們醫院是三甲醫院,不會出現誤診的。”

蔡母冷哼了一聲,看了看蔡玲,示意她跟著女醫生去做檢查。蔡玲的臉色煞白,心裏直打鼓,難道是因為自己上周跟男友鬼混,才得了婦科病?這要是讓自己的母親知道,肯定是要打斷自己的腿的。

正當蔡玲猶豫的時候,女醫生已經拉過她的手,說:“別怕,隻是常規的檢查,不會疼的。”

蔡玲看著自己的母親,有一種死定了的感覺,她很後悔自己那天晚上為什麽沒有拒絕男朋友,現在要是出了什麽事,她可就慘了。

母親衝她擺了擺手:“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女醫生帶著蔡玲去了二樓的檢查室,裏麵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女醫生拿了個軟墊子放在**,示意她躺上去。

“謝謝。”

女醫生擺擺手,對著蔡玲笑了笑:“放心吧,我會輕點兒的。”

“那個,姐姐,我能求你一件事嗎?”蔡玲羞澀地看著女醫生,“我要是真的得了婦科病,你千萬別跟我媽說,不然……不然,我就死定了。”

女醫生不說話,接了一杯水遞給蔡玲:“喝點兒水吧,這屋裏沒空調,你將就一下。”

蔡玲見女醫生不答應,一下子急了,她拉著女醫生的手,說:“姐姐,你一定要答應我啊,我媽她反對早戀的,我……你放心,我媽要是舉報你們誤診,我會去幫你說明情況,不會連累你的。”

“那行,你先躺好,我不告訴你媽媽就是了。”女醫生眯著眼睛笑。

蔡玲喝了口水,涼涼的,有股藥味。也許醫院的水就是這個味道吧,她沒有多想,隻是懸著的心剛落下來,她又開始擔心起來,要是自己被檢查出來懷孕了怎麽辦?

聽天由命吧,蔡玲放下水杯,躺到**,任憑女醫生將她的褲子脫掉。她原本以為女醫生會開始檢查她的下體,誰知道女醫生脫掉她的褲子之後,就徑直離開了檢查室。她暗笑這個女醫生一定是忘記拿什麽東西了,自己就這麽躺在這裏,雖然屋裏隻有她一個人,但多少還是有些難為情。蔡玲想先穿上褲子,等女醫生回來再脫掉,可剛坐起身在屋裏環視一圈之後,她發現自己的褲子不見了。她想找點兒東西蓋住自己,卻感覺腦袋暈乎乎的,最後一下子倒在了病**。

十分鍾後,女醫生輕輕地推開檢查室的門,蔡玲已經躺在**不能動彈了。女醫生把桌上的水杯塞進自己的白大褂裏,然後從另一側的口袋裏拿出一把手術刀。

“我該從哪裏開始呢……”女醫生看著蔡玲還算勻稱的雙腿,開始一點點地撫摸起來,“這真是一件藝術品呢……”

蔡玲眼睛微睜,她還沒徹底失去意識,能看見女醫生正在撫摸自己,嘴裏正說著讓她害怕的話。最要命的是她雖然知道女醫生正在撫摸自己,而自己沒有一絲感覺,甚至整個身體都不能動彈一下。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卻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瞪大了眼睛,覺得整個身體都變得冰冷,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個恐怖的女醫生,仿佛看到了死神一般。

女醫生小心翼翼地拿著手術刀,先是用右手的拇指試了試鋒刃程度,而後笑盈盈地看著病**的蔡玲:“你還不閉上眼睛?放心,不會疼的。”

蔡玲瞪大眼睛,她想哭喊,她想站起來,她想反抗,可一切都是徒勞,她已經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終於明白眼前的這個女人根本不是醫生,而是一個魔鬼!

“你說再塗上點兒耦合劑,是不是更像?”女醫生不痛不癢地說著,就仿佛在問今天會不會下雨一樣輕鬆。

上午九點,人民醫院的病人漸漸多了起來,檢查室裏陸陸續續來了幾個病人,可沒有人注意到躺在角落處病**的蔡玲,她像是睡著了,隻是眼角還掛著淚水。

蔡母心裏有些不安,要是自己的女兒真的檢查出來婦科病的話,那該怎麽辦?打她一頓似乎有些不妥,蔡玲已經十八歲了,女孩子總是要麵子的,可不打她,自己心裏又覺得怒氣難消,氣的是自己管教不嚴和蔡玲自己不知恥。

蔡母再三猶豫之後,她決定不等了,要親自去檢查室看看情況。

“唉,醫生,我的女兒怎麽還沒出來?”

“你女兒叫什麽名字,主治醫生是誰?”

“我女兒叫蔡玲,主治醫生是……她就在檢查室裏。”

“裏麵躺著的那個?”

“對對對,我女兒她沒事吧?”

“自己進去看看吧,好像睡著了。”

蔡母推開檢查室的門,走到病床旁邊:“玲玲,醒醒,這孩子怎麽在這兒睡著了?”

她輕輕推了一下,蔡玲卻毫無反應。

蔡母猶豫了一下,又伸出手推了蔡玲一把,感覺女兒的身體冰涼,又擔心她著涼,急道:“醒醒!”

還沒等蔡母回過神來,蔡玲的腿就從**耷拉了下來。蔡母試了試女兒的鼻息,一下子大叫起來……

C市刑警隊。

王允看著桌上的案卷眉頭深皺,好不容易平靜了幾天,怎麽又死人了?

8月16日,一名女患者在C市人民醫院接受檢查時被害身亡,死狀慘烈。經詢問和檢驗,主治醫生所開的藥方和藥房給出的藥品皆準確無誤。而屍檢結果表明,死者的血液中發現了鎮靜劑和氯胺酮(麻醉劑的一種),但死亡原因為失血過多導致的休克。

死者下半身**,腿部的皮膚被人完整割除,且塗抹上了做B超時所用的耦合劑。

通過對死者家屬以及相關人員的走訪後,警方得知死者名叫蔡玲,女,十八歲,為C市C大附中高三應屆畢業生。通過法醫的進一步檢查得知,蔡玲處女膜陳舊性破裂,生前已有一個月的身孕,被發現時下體無性侵跡象。

在隨後的排查工作中,王允調看了醫院的監控,發現了可疑的目標: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和一個身穿紅色裙子的女人一同進入消毒室,但出來時隻有身穿白大褂的女醫生,該女醫生隨後又出現在死者病房,帶領死者進入二樓的檢查室,十分鍾後出了檢查室,死者並未出現。五分鍾後,女醫生返回檢查室,二十分鍾後再次出來,隨後消失不見。

經過詢問醫院工作人員,均稱沒見過或不認識這個女醫生,初步斷定為本案嫌疑人。

最終,王允成功地在消毒室的消毒櫃裏找到了被打暈並被捆綁起來的女醫生田雨。據田雨稱,早上七點五十左右,犯罪嫌疑人用一把手槍將其脅迫進入消毒室,隨後打暈了她,後來的事她一無所知。

考慮再三之後,王允還是撥通了李贛的電話,一股腦兒地把案情說了一遍。

“這關我什麽事?”這是李贛說的第一句話。

王允對著電話發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怎麽,還在生我的氣?”

“王隊長,我隻是個學生,不是你的下屬,我幫不了你。”

“你還真的在生氣啊?”王允忍著脾氣問。

“我生什麽氣,我隻想好好做個學生,你的事自己處理吧。”

“你小子別撂挑子啊,這事跟你有關係!”王允提高了語調。

“跟我有什麽關係?”

“是那個女人幹的!”

“哪個女人?”

“高台上的那個女人,你趕緊過來吧,這事沒完!”

半個小時後,李贛拖著疲憊的身子到了人民醫院。他不是不想幫王允,而是覺得自己能力有限。吳離被執行槍決前的那封信深深地打擊了李贛,無論是他推理出來的東西,還是他偽造的談話身份,在吳離的麵前都是個笑話。

他感到自卑,甚至可以說是自責。現在回想抓住吳離的那次行動,怎麽看都有點兒僥幸的味道。他知道自己隻是個學生,一個初出茅廬的學生,他不想麵對那樣殘忍的畫麵,也擔心由於自己的判斷失誤會傷害到無辜的人,反而讓凶手逃之夭夭。

人民醫院進入了戒嚴狀態,所有閑雜人等均被驅離,警方封鎖了整個醫院,每一個出口以及樓道都有警察守著。王允站在檢查室的門口,一邊安慰蔡玲的母親,一邊等待著李贛的到來。

當李贛到達二樓檢查室的時候,蔡母已經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暈了過去。

“人呢?”李贛看著王允。幾天不見,這個老警察似乎又憔悴了很多。他開始有點兒理解王允那種急於破案的心情了,不僅僅是為了退休前的“晚節”。

王允指了指橫在檢查室角落的病床,將初步的屍檢報告遞給李贛,低聲說:“屍體在那兒。”

死者的基本情況、死亡原因、走訪結果、監控錄像說明以及被打暈的田雨的證詞,所有的東西一應俱全。李贛盯著這些文件看了大概幾分鍾,又將檢查室內的物品,以及法醫出具的指紋鑒定看了一遍,低著頭思索了良久,卻感覺毫無頭緒。

指紋幾乎沒有采集到,因嫌疑人全程戴著口罩,被脅迫者以及被害人家屬均未看清其容貌,監控設備也無法看清嫌疑人的麵部特征,物品沒有被明顯挪動的痕跡,死亡原因也出奇的簡單。

疑點大致有兩點:一是死者與凶手之間的關係。這兩人似乎並不認識,沒有過節,沒有感情糾葛,也沒有利益衝突。二是凶手的作案手法。王允之所以說監控錄像裏的那個女人就是嫌疑人,並不僅僅是因為她曾出入死者死亡的檢查室,更主要的原因還是那個人偶——那個在吳離家中搜出的上身塗抹黑色像穿著西裝,腿部**並且塗著明漆的奇怪人偶。

“怎麽樣?”

“是她。”

王允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可又覺得不合時宜,他點燃一根煙猛吸一口來掩飾自己的尷尬。三起案件中,王允終於覺得自己把握住了最為關鍵的東西,再看看眼前這個愁眉不展的少年,他莫名地有些高興。

“第一起案件是入室行凶,凶手砍擊被害人脖頸,正好對應人偶脖頸間斷裂的麻繩——一個是皮肉,一個是麻繩。”

王允遞了一根煙過去,接著李贛的話說:“第二起案件是C大的校長周桐。校慶當天,周桐穿著的就是黑色西服,正好對應人偶被顏料塗抹的上半身。凶手攻破了他的心理防線……或許是你說的自殺。”

李贛白了王允一眼,有些不耐煩地說:“第三起案件的死者是一名高三應屆畢業生,懷有身孕,被凶手脫下褲子,傷害腿部,對應人偶**的下半身,而那些耦合劑應該對應的是人偶腿部的明漆。”

“對,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王允拍著李贛的肩膀,笑意已經難以掩飾,仿佛凶手已經落網一般。

李贛將王允的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拿下來,點燃煙,沉默了許久後,忽然說:“可這是為什麽呢?這三個人之間有什麽聯係?他們除了都居住在C市外,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們之間有什麽聯係。”

“也許就是個女瘋子,隨機作案。”王允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繼續查精神病院吧,看有沒有符合你推論的人。”李贛將嘴裏的煙拿掉,扔在地上,用腳蹍了蹍,轉身欲走。

王允一把拉住他:“幹什麽去?”

“你都知道怎麽抓凶手了,還找我幹嗎?”李贛沒好氣地說。

“老弟啊,我剛才胡說的,這你也信啊?”王允又遞了一根煙過去,親自為李贛點燃,“說說你是怎麽看的。”

李贛不知道該怎麽來評價眼前的王允,說他急功近利不對,說他查案敷衍了事也不對,說他什麽似乎都不對。麵對這樣的一個人,李贛徹底沒了脾氣。

“你好好想想,我們是怎麽得到這些結論的?”

“因為那個人偶。”

“人偶又是從哪裏來的?”

“在吳離屋裏搜出來的。我說,你問這些幹什麽?”

“那又是誰把人偶放在吳離屋子裏的?”李贛不回答王允的問題,繼續問。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故意把人偶放在吳離屋裏?”

李贛點點頭:“她這是在故意告訴我們她下次作案的手法,隻不過目標是誰,我們不知道而已。”

“好家夥,這是在向警方宣戰啊!”王允咬牙說,他遲疑了一下,因為他想到了一個最為要命的點,“李贛,你還記得那個女人在你們學校體育館的樓頂對你說過什麽嗎?”

“記得啊,怎麽了?”

“你好好想想,她的原話是什麽,當時的語氣是什麽,你有沒有漏掉什麽東西,比如聽岔了,或者別的什麽可能。”

“就說‘我死定了’,還有什麽?”

“對,她是說‘你死定了’。”

王允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他手裏的香煙已經燃到煙嘴的位置,愣了十幾秒後,他將目光投向麵前的李贛。李贛的臉上正呈現出一種死灰般的顏色,他的煙在這一會兒工夫就被抽完了。

“李贛,我覺得這個女人這次可能是衝著你來的。”王允丟掉手裏的煙頭,“之前的案件,她並沒有親自動手,可她知道你的存在後,在這第三起案件發生前,她就已經給了你提示。她這是在考驗你,看你能不能猜出她想幹什麽,或者說她在跟你較量……”

李贛從頭涼到腳,目光呆滯地看著王允,勉強地笑了笑:“是嗎?不會吧?我怎麽感覺不到她的用意呢?”

“你想想她說的話,再想想那個人偶出現的時機,法院評估房子的時候沒有,我們清理屋子的時候也沒有,為什麽你一去就有了,而且還是你第一個發現的……”

“不會吧?”李贛笑得極為怪異,怪異中帶著些恐懼和茫然。

王允看著李贛一屁股坐到醫院走廊的排椅上,整個人像是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他腦袋仰到排椅的後麵,就這麽望著天花板,一言不發。

接下來的幾天裏,313寢室出了兩個怪人。

一個是老二,除了吃飯和上課之外,老二幾乎都悶在寢室裏,望著窗外不遠處的體育館不言不語,不理會任何人。另一個是李贛,除了不言不語之外,他就躺在**,不吃不喝,眼睛盯著天花板,也不理會任何人。

周月推門進來的時候,狗兒威正試圖勸李贛吃下自己從食堂打回的飯菜。

“你……怎麽進來的?”狗兒威還是第一次在男生宿舍看見女生。

“偷偷跑進來的。”

周月的心思全在李贛身上,她有些同情眼前這個眼睛死死盯著天花板的男孩兒。她坐到李贛的床邊,接過狗兒威手裏的飯菜,努力地想讓自己的情緒活潑一些:“快起來吃飯,你看,這麽香的飯菜不吃就可惜了。”

“謝謝。”李贛撂下一句話後又將頭轉了回去。

狗兒威歎了口氣,拎著籃球,對周月指了指門外,然後輕手輕腳地走了。

寢室裏隻剩下周月和李贛兩個人。周月又試了幾次,李贛依舊不肯吃飯。她勉強做出的活潑情緒也一下子跌到穀底。

“李贛,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的對手就是我的對手,雖然我跟你一樣頭疼,但是躲在寢室裏也不是辦法。如果她要殺你,早晚會下手的,不管你麵不麵對,她都會找上門來的。更何況,我爸爸的仇……你要振作起來,我……”

李贛忽然從**坐起來,瞪著眼睛,板著臉,大聲說:“你有完沒完?還要我說多少次,你爸爸是自殺的!自殺的!”

周月竭力壓住想哭的衝動,低聲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你要振作起來,我們一起將她繩之……”

“你理解個屁!”李贛有些激動,拿出一根煙點燃,猛吸了兩口,“我不怕死!要是想殺我,那就來啊。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為什麽要作踐那些死者?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李贛將嘴裏的香煙扯出,猛地砸向地麵,“砰”的一聲再次將自己摔在**。

周月看著地上還未熄滅的香煙以及**這個瘦弱不堪的男孩兒,眼淚止不住地湧出眼眶。她終於明白讓李贛頹廢和痛苦不堪的原因——正義感,或者說是責任,他並不害怕凶手會報複自己,而是擔心其他的人會受傷害。

她抹抹臉上的淚水,再次端起一旁的飯菜,一把將李贛從**拉起來,試圖喂他吃飯。看李贛瞪著自己,她破涕為笑,粗暴地用勺子將他的嘴巴撬開,一點點地喂了進去。

“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幾個受害者。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快找到她,阻止她。人死如燈滅,死了就是死了,我們再悲傷也沒用。”周月吸吸鼻子,再次露出笑容,“李贛,你跟別人不一樣,能力越大,責任也就越大。你放心,我會一直支持你的。”

李贛重新打量著坐在床邊的這個女孩子,她能從失去爸爸的傷痛中走出來,我為什麽不行?

“在找到她之前,你得先保證自己不被餓死。”周月將手裏的飯菜往李贛手裏一塞。

李贛看看周月,再看看手裏的飯菜,鼻子一酸,他拿過勺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C大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梁教授手上的事也越來越多,可開學前他不得不做一件事——阻止李贛繼續介入警方查案。

梁教授坐在客廳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煙盒空了,他才起身拉開窗戶透氣。當初李贛去幫助王允破案是他的主意,他的初衷是想讓李贛鍛煉鍛煉,將來進入警隊也會方便得多。即便李贛不想當警察,有了這些經曆,他留校做一名大學老師也會更加容易一些。

不承想一起簡單的凶殺案演變為了性質惡劣的連環殺人案,周桐校長更是成了被害人之一,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事。最讓人生氣的是李贛明知案件已經越來越複雜,還是一頭紮了進去,仗著自己有一點兒痕跡學的知識就胡亂推測。

他還記得第一次帶李贛做課題研究時的情形……

當時他給出了一張人物照片,照片上的人低著頭,看不見表情以及眼神,腦袋下麵有些煙霧,頭發烏黑且帶著光澤。他提出的問題是沒有問題,讓學生們自己去分析照片中人物的心情以及麵部表情。

當時一共有四個學生在場,有一個認為照片中人物的對麵應該還有一個人,而照片中的人低著頭,從心理痕跡學的角度分析,他一定是對對方的談話不感興趣或者持否定態度。

另外一個學生認為照片上的人物在低頭吸煙,表示這個人心情沉重、壓抑。

第三個學生則認為照片上的人物是在壓抑自己的怒火,表情應為扭曲才對。

梁教授將目光轉向李贛,後者躡手躡腳,顯得極為拘謹。

“說說看,你是怎麽想的?”

“我覺……覺得他處於驚恐當中。”

“哦?為什麽?我倒是想聽你說說看。”梁教授拍著李贛的肩膀,笑盈盈地說。

“他的確是低著頭在抽煙,煙圈是向下吐的,說明他心情確實不好。拿煙的動作我們看不清楚,也就不用做分析,最容易忽視的一點是他的肩頭。我們一般人的肩部是高出腦袋的,而照片裏這個男人的姿勢是向前趴著,將雙手放在大腿的膝蓋前端,呈坐立狀。由於視角的原因,我們看不到他的肩膀與脖頸之間的距離,可他肩膀上的衣服出賣了他。他肩膀上的衣服起褶,衣領卻呈現弧形。他看似低著頭,其實是縮著頭,他在有意無意間將肩膀聳起,從心理痕跡學的角度來說,他這是在掩飾內心的驚恐和不安。”

“說得很好。”梁教授點頭,“給你們看看他的正麵照吧。”

梁教授拿出另一張照片來,是第一張照片中的人的正麵,那確實是一張驚恐的臉。

“心理痕跡學,先是痕跡,然後再是心理學,兩者缺一不可。它來源於心理學,高於心理學。小家夥們,你們要走的路還很長呢。”

自從那次見麵之後,梁教授就決定收李贛為弟子。他們師徒一起走過的三個年頭,李贛沒有分析錯誤一個案例。梁教授將他介紹去刑警隊也是源於此,可就是自己這個得意弟子現在卻讓他大為惱火。

門鈴響了,梁教授從回憶裏走出,他故意陰沉著臉坐回沙發上。

李贛垂著手,站到梁教授的麵前,他已經從梁教授陰沉的臉上看出了一絲怒火。

“師……師父。”

“自己找地方坐,還要我招呼你不成?”

梁教授從抽屜裏重新拿出一包煙,取出一根放到嘴邊,也不急著點燃,他順勢將煙盒推到李贛麵前,說:“傻站著幹什麽?”

李贛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煙,坐到梁教授的對麵,低垂著眉眼,頻繁地抖著煙灰,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空氣似乎變得凝固,兩個人誰也不言語,都默默地抽著煙,直到梁教授將還未抽完的煙放到煙灰缸的邊緣。

“張衛國的案子我就不說了,我要說的是周校長的案子。”

李贛心裏咯噔一下,他來之前就已經猜到了梁教授的目的。事情就發生在C大,梁教授一定是去看過現場的,關於這件事還有一個後續——來自王允的表揚信以及他在課堂上反駁韓副校長。他知道自己完全是憑借運氣才找到吳離的,事情的真相還沒有水落石出,吳離卻被執行了死刑。

“你在課堂上說的都是真的?”

“嗯……這個,我認為……”

“你就說是或者不是。”

“是。”李贛咬咬牙。

“你詳細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贛一五一十地將校慶當天的事說了一遍,連他同宿舍老二淩晨去祭拜周校長並遇見神秘女人的事也一並說了。

聽完,梁教授沉默了許久,開口問:“為什麽是自殺而不是他殺,或者意外墜樓?”

李贛猶豫了一下:“目前還沒有他殺或者墜樓的證據。”

“那你就敢當著韓副校長的麵說是自殺?”梁教授冷哼一聲。

李贛想辯駁,但看著梁教授鐵青的臉又不敢說話了,他隻能不安地坐著。

“你知道這樣做會帶來什麽後果嗎?”

“知……知道。”

“那你覺得你的分析有錯誤嗎?心理痕跡學講究的是痕跡和證據。你既沒有證據,也沒有找到可作為憑證的痕跡,你憑什麽說出那樣的話來?”

“我……”

“你知道你的話可能會影響案件的偵破以及司法機關對犯罪嫌疑人的認定嗎?”

“我……”

“一個好的心理鑒定師,絕不會憑著感覺去斷案,也不會妄言死者的死因,一切都得按照規矩來。你要知道,我們的意見以及案情分析,可能會影響一個人的權利、自由,甚至是生命!”梁教授拿起煙灰缸上的煙,深吸了一口,“你是看過幾本書,跟著我研究了一些案情,但是你的實際經驗還差得遠。總是依靠天賦和運氣,你成不了事的,隻會讓自己越陷越深,得出錯誤的結論,妨礙公安機關辦案,同時還會喪失作為一個心理鑒定師的良知。張衛國的案子,看樣子你是抓到了凶手,這個暫且不論,可周校長的案子疑點頗多。你說出周校長是自殺的結論,家屬和警方沒上門找你,完全是你走運!”

李贛低著頭,抽出一根煙。

“怎麽,低著頭是不同意我說的?”梁教授冷著臉,繼續說,“疑點一,校慶當天,周校長為什麽會獨自一人去樓頂?你的調查結果是他上樓去喂鴿子,這合理嗎?一個校長會在這種時候去喂鴿子嗎?疑點二,你們那天晚上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女人,她若不是心虛,為什麽會忽然襲擊你們,然後再逃跑?疑點三,我同意你說的周校長自殺推論,可原因呢,會不會跟那個女人有關?綜合一下一、二兩個疑點,是不是可以得出周校長死亡是外因催化的結果?”

李贛被梁教授說得麵紅耳赤,他腦子裏飛快地把最近的這些案件串起來想了一遍。的確,是他太幸運了,任何一個環節的疏漏都可能導致不同的結果。在抓住吳離這件事上,運氣的成分實在太多了,多到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自己了。他也曾想過巧合和運氣的成分,可終究是沒有什麽建樹性的結論。

梁教授一口氣說完這些話,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大口,再看看麵前的李贛,他心裏有些不忍,心想自己是不是說得有些過了:“不管怎麽說,你還是抓住了凶手。我感覺這件事還沒完。你直麵問題的勇氣是可以肯定的,以後多注意一點兒就是了。”

李贛點頭。

“留下來吃過晚飯再走吧,你師母把飯都做好了。”

“我……還是去食堂吃吧。”

“怎麽,說你幾句,你就有意見了?”梁教授又遞了一根煙過去,推著李贛往飯廳走去。

韓副校長拎著文件袋,不緊不慢地往報告廳走去。他到底還是太胖了,才爬到三樓,就已經氣喘籲籲,光禿禿的頭頂映著樓梯間昏黃的燈光,仿若一體。

自從周桐死後,韓副校長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手裏是一摞C大校務文件,裏麵的內容他大致上已經看過了,無非是關於周桐死後校園工作紊亂、學生情緒不穩的闡述,隻有最後一張紅頭文件他最為關心——代理校長任命書。

在C大摸爬滾打了十幾年,韓副校長終於迎來了自己事業的“春天”,他極力想掩飾臉上的笑意,可即便是從他疲憊的眼睛裏都能看出一絲得意來。

報告廳裏已經人滿為患,學生們一個個看上去都有些興奮,不僅僅是因為殺害周桐校長的凶手落網,還有即將到來的籃球賽。一個人死亡後帶來的悲傷總是有限的,周桐這個名字注定隻能存在於C大的校史裏了。

“靜一靜。”韓副校長一口氣爬上五樓,臉漲得通紅,他剛進報告廳就急著讓學生們安靜下來,“大家想必都清楚了,周桐校長在校慶當天被害,此後校園工作一度陷入癱瘓……”

學生們靜了下來,聽他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心裏暗暗揣測這個身體發福的副校長到底想說些什麽,而角落裏的李贛在聽到第一句話之後就起身離開了。

周校長自殺這個真相總之是不能公布的,可不論是王允刻意謊報了,還是韓副校長有意隱瞞,這些詞對李贛來說都是不能接受的。他承認自己在體育館樓頂的心理痕跡鑒定上有些失誤,可他在沒有得到確切的證據前,不能再出錯。

對於李贛的離開,韓副校長沒有理會,一番陳述和哀悼詞之後,他有些得意地拿出了那份紅頭文件,他竭力想保持一個輕鬆的神態,卻依舊掩不住臉上的春風得意:“鑒於周校長被害……我將作為代理校長處理學校日常事務……”

這次底下的學生們還沒議論,周月就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朝著李贛離開的方向追了出去。

十分鍾後,C大校外的一家咖啡館。

周月接過李贛遞來的紙巾將臉上的淚水抹去,她倔強地撇過臉,仰起頭,不想讓淚水再次流出。她將紙巾丟到一邊的垃圾桶裏,雙手抱著咖啡杯,望著天花板許久,直到眼淚不再往外淌了,她這才將目光投向對麵的李贛。

“你……你為什麽離開報告廳?”周月極力讓自己的聲音不帶著哭腔。

“沒什麽,不想聽唄。”

“你是不是也覺得這些人太虛偽了?”周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虛偽?這個我倒是沒想過,隻是這種官話聽著讓人有些消化不良。”

周月破涕為笑。

“我聽說又出了命案,還是上次那個女人幹的?”

“可以這麽說,但是我們沒有證據,一切都還隻是推測。”

“推測?”

“對,隻是推測,到現在我們還不知道凶手的任何信息,除了身高以外。”

“警察都是幹什麽吃的,這都半個月了,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也不怪他們,換作任何人都會頭疼的。這個女人也許是精神障礙,也許是個慣犯,也許隻是一時興起,也許……”

“你是說她可能是個精神病,或者是個以殺人為樂的瘋子?”

“殺人這件事跟吸毒一樣會上癮的,你若隻是為了仇恨或者利益,那殺人隻是一種手段,可在她看來,或許這是一種藝術,甚至可以說是享受,根本停不下來了。”

周月愣了一下,然後以一種極為怪異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李贛。她想了很久,又覺得不太可能。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怎麽聽著你就是凶手似的,不然你怎麽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我要是凶手,那事情就簡單了。”李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也對,你要是她的話,我想你可能已經被抓了。”

“為什麽我是凶手就一定會被抓?”

“因為你的智商已經欠費了。”周月看著一臉茫然的李贛,心想這個小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懂得自己的心意,什麽時候才能看到自己的存在?

“你這麽說,就不怕梁教授不高興嗎?我好歹也是他的得意弟子。”李贛有些尷尬地說,又想到梁教授的教導,不禁心裏一熱。

“他老人家可不會跟我這個小姑娘一般見識的。”周月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小勺埋頭攪動著杯裏的咖啡。

許久,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抬頭盯著李贛:“我們一起把她找出來。”

李贛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點頭之後又搖頭:“你別跟著摻和了,這不是鬧著玩兒的。”

“我沒鬧著玩兒。你還不知道吧,我已經轉專業去你們心理痕跡學了,以後我們可是真正的同學,不是簡單的校友關係了。我要跟你一起找出幕後的凶手。”

“你……你瘋了吧?”李贛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他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周月堅定而決絕的目光。

C市警局。

張衛國、周桐的案子終於告破,局裏還未來得及給王允舉行表彰儀式,新的案件就又接踵而至。蔡玲的死讓王允再次陷入了旋渦裏,局裏已經傳出了風聲,王允必須在退休前破案,否則將會影響職稱的評定以及退休後的福利待遇。

這讓王允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並不僅僅是為了職稱評定和福利待遇,更多的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驕傲了大半輩子的職業生涯在最後一刻留下遺憾。

蔡玲的案子已經立案半個月有餘,警方先後去蔡玲的戶籍所在地以及居住地走訪,排查了近千人,可是沒有任何收獲,案件依舊沒有一點兒進展。

蔡玲,女,十八歲,C市C大附中高三應屆畢業生。

王允通過對蔡玲的男友林陽進行詢問得知,林陽並不知道蔡玲懷孕了,也不知道蔡玲跟著她的母親去了醫院,並被殺害,是被害人蔡玲的母親找到林陽並告知了他。期間兩人發生了肢體衝突,林陽的臉部和脖頸有劃傷,正是蔡母所為。問及原因,林陽稱蔡玲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蔡母對蔡玲極為嚴苛,所以早戀這件事蔡玲一直都不敢跟母親說。直到蔡玲死去,蔡母才知道這件事。

案發現場表明,死者的財物包括411元人民幣以及蘋果手機一部,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基本可以排除搶劫殺人的可能。而從凶手的殘忍手段來看,仇殺的可能性極大。可是經過反複排查後發現,死者隻是一名高中生,且母親為小學教師,社會關係都較為單純,並未與人結怨過。

王允想到了由於上一代恩怨招致殺身之禍的可能,在排查中發現蔡玲的母親雖然平時對蔡玲的要求比較嚴格,但是作為小學教師,她並未有因體罰學生而招惹仇恨或與學生家長結怨的情況,仇殺的可能性也隻能被排除。蔡玲的父親五年前因為車禍意外去世,社會關係以及人際關係都很難著手調查,隻能作罷。

現在最為困擾王允的是作案動機和案件聯係。

首先他想到的是張衛國,雖然人是吳離殺的,但是那個女人肯定參與其中。她跟吳離是什麽關係?她跟張衛國又是什麽關係?再有就是她跟蔡玲和周桐又是什麽關係?幾個人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恩怨和糾葛?

這三起案件一定有著某種內在的聯係,要麽是來自凶手自身的精神障礙,要麽就是這些人之間有著一些共同的聯係,但具體是什麽,王允不得而知。

其次,凶手起初作案隻是將被害人機械性地殺死,並沒有什麽藝術性和邏輯性可言,但為什麽在殺死蔡玲時用了更為殘忍的手段,且在吳離的房間裏故意留下線索?

從犯罪心理學以及痕跡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凶手作案手段逐漸變得嚴謹和藝術起來,而且她似乎對自己的“作品”極為滿意,這意味她再次作案的可能性很高。

難道真的是衝著李贛來的?

王允搖了搖頭,這種可能性的確有,可是為什麽呢?如果真的是衝著李贛來的,那麽李贛也將會是凶手作案的一個目標。她出現在了C大的體育館,周桐的案子也自然跟她有關。她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欣賞著自己的傑作。

王允感覺這像是一場貓鼠遊戲,而他不幸地被夾在了中間。

下班的時候,王允在走廊裏偶遇了趙局長。趙局長正倚著窗台悶悶地抽煙,腳邊已經落滿了煙蒂和煙灰。王允走過去打招呼,趙局長回過頭來,眼窩深陷,眼睛滿是紅血絲。

“案子怎麽樣了?”趙局長遞了一根煙過來。

王允苦笑著接過煙:“一點兒頭緒都沒有,感覺凶手就在眼前,可就是抓不住。”他點燃煙。深吸了一口,又覺得腦子裏嗡嗡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天已經抽光了兩包煙。他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說:“排查近千人了,愣是沒一個人見過那個女的,你說怪不怪?”

王允尷尬地笑了笑,站到趙局長身邊:“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你說這雨什麽時候能停?”

“怎麽忽然說這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誰能說得準?”王允將煙頭丟出窗外。

“這個月獎金沒了。”

“局長……”

“開玩笑的,走吧,下班了。”

王允倚著窗戶看著趙局長離開,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一點兒也不像是夏天的雨,正像此時的王允,一點兒也不像警察,更像是一個落寞的老者。

C大課堂。

這堂課是梁教授的心理痕跡學,討論斯坦福監獄實驗——我們陰暗的內心。

奧斯卡·王爾德曾說:“最卑劣的行為就像有毒的雜草一樣繁茂地生長在監獄的空氣裏。”最好的心理學實驗總是問著關於人性這個永恒的話題。例如:是什麽讓一個人變得邪惡?一個好人也可以犯下惡行嗎?答案如果是可以,那麽又是什麽讓一個人越過了那條界限?有沒有一個臨界點?當人們跨過之後就會釋放出邪惡,又或者是人的處境決定了他的行為?

李贛知道梁教授的用意,他認真地聽著,可教室裏的安靜被周月打破了。

“教授,我想問問這個界限到底指的是什麽?”周月站起身來,認真地問。

梁教授有些愣住了,他仔細打量著周月,半晌才開口說:“這位同學,你是我的學生嗎?我怎麽記得你是學國際金融的?”

“教授,這個不重要!我就想知道界限到底是什麽!”周月顯得有些急躁。

梁教授看著周月認真的臉,良久,笑著說:“‘界限’這個詞指的是不同事物的分界。既然是不同的事物,又有著不同的分界,那麽界限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就像你是學國際金融學的,而我教的是心理痕跡學,這就是兩個不同的事物,有著明顯的分界。還有疑問嗎?”

“我還是不懂,你說國際金融學跟心理痕跡學是不同的事物,這點我承認,可是界限呢?這兩門課都是C大的主要學科之一,統一在C大的框架下,內部的界限也算是界限嗎?它們原本不就是一個整體嗎?”周月不屈不撓地問。

“你能想到這裏,說明你還有點兒見解。但是你想過一件事嗎?一個人有陽光的一麵,也有陰暗的一麵,它們一樣是統一於一個人的身上卻有著不同的效果,那麽我們怎麽來區分陽光和陰暗呢?那就是我說的界限,哦,是奧斯卡·王爾德說的界限,它無處不在。”

周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坐下之後刻意望了李贛一眼,發現後者竟然拿書擋著自己的臉,不知道在做些什麽,她心裏就有些不悅。當她剛想接著提問題的時候,梁教授搶先一步說:“我真的是老了,班上新增了同學也不知道,不如我們點個名,大家重新認識認識。”

“孫浩。”

“到。”

“周月。”

“到。”

“陳斌。”

“在這兒。”

……

“李贛。”

“到……”

李贛將臉從書本後露了出來,正好遇到周月的目光。周月衝他笑了笑,嘴形像是一個月牙,仿佛在說:沒想到吧,我真的來了。

晚上十點,313寢室。

蛋蛋(一隻貓)從狗兒威的**悄無聲息地跳下來,而後伸長自己的前腿,將嘴巴張大,打了個哈欠,又跳到狗兒威的懷裏,蹭了蹭腦袋。它的貓生從遇見狗兒威之後,就開始變得幸福起來。它原本是一隻小野貓,某一天機緣巧合跑到313寢室的門口,被狗兒威視如己出。

它的到來讓李贛痛並快樂著:痛的是貓屎味道從未在寢室裏消散過,雖然貓砂就在角落裏放著,可蛋蛋顯然對這些東西並不感冒,它喜歡的是自由自在地“飛翔”;快樂的是蛋蛋能消滅老鼠,蛋蛋抓老鼠的本事的確不小,自從它來了之後,寢室裏的老鼠再也不敢放肆了。起初狗兒威還擔心它會被老鼠幹掉,現在想來實在是多慮了。

這隻小貓沒看上去那麽羸弱,就像此時的李贛一樣。

李贛時常在想,他也許跟蛋蛋一樣。蛋蛋來313寢室的時候確實羸弱,李贛去警局幫助查案的時候也是一樣,可蛋蛋的貓生在逐漸改變,它在消滅老鼠,而李贛要做的是改變自己的觀念,他要消滅罪惡。

困住一個人的往往不是金錢和地位,而是格局和觀念。

李贛坐在床鋪上看著蛋蛋,抽出一根煙來,對一邊正在“上班”的老五說:“你看你,又掛了吧。”

老五雙手離開鍵盤,歎了口氣:“這些家夥太厲害了!”

“你還是洗洗睡吧。”李贛揶揄道。

“三哥,你這麽說我就不愛聽了,看我被圍攻,你也不來幫我。”

李贛抖了抖煙灰:“我可幫不了你。”

“老三隻會清除世間罪惡,打遊戲這事是真不行。”狗兒威一邊往臉上抹海藻泥,一邊照著鏡子。

“嘿嘿,三哥,跟我說說破案的經過啥的吧,我從小就想當警察,可惜祖國不給我機會啊。”老五湊到李贛的床邊,笑嘻嘻地說。

“你小子是雄心萬丈,身在**,半廢!”老四抽出一袋咖啡,準備撕開袋口。

“四哥,你什麽時候跟老大穿一條褲子了?”

“我才不跟他穿一條褲子,嫌臭!”老四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將咖啡倒入杯子後,又在鼻子前扇了扇。

“咋的,你是嫌棄我們家蛋蛋?”

“我是嫌棄你的蛋蛋。”

五個人轟然笑開。

“老二,心情好點兒了吧?”李贛問。

老二點了點頭:“好些了,老三,上次的事還沒謝你,不然我現在就在‘基地’等重生了。”

盥洗間的鏡子裏映出一個年輕人,身形消瘦,臉色發白,上半身**著,胸膛有些幹癟。李贛湊近了一點兒,打量著鏡子裏的自己:蒼白的臉、幹淨的寸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有著黑黑胡楂兒的下巴,整體還算有些精神,隻是已經隱隱透著些疲憊,甚至有些蒼老的感覺。

“這就是二十歲的我嗎?”李贛自嘲地笑笑。

生活中不止有連環殺人案,還有生和活。

一連兩天的大雨讓九月的天氣已經有些微涼,這個暑假過得讓人有些不太真切。原定於七月中旬校慶後放假,可校長亡故,一時間全校都陷入前所未有的緊張狀態中,每個人都可能是嫌疑人,也可能不是,所以全部學生都被要求留校,隨傳隨到,放假也就成了奢望。

雖然很快便結案了,可是錯過了放假時間,暑假還是被取消了。

現在已經是九月初,隨著韓副校長成為代理校長之後,C大總算是回到了正軌。

李贛撐著傘往圖書館中的心理谘詢室走去。十分鍾前梁教授打電話讓他到這裏來,電話的最後隻有兩個字:速來。

C大心理谘詢室設立在圖書館內,負責人自然是梁教授。設立心理谘詢室最初的目的是建立學生心理幹預機製,引導學生心理健康。可谘詢室成立五年以來,前來谘詢的人寥寥無幾。這並不是說學生沒有心理問題,而是大多數人即便知道自己心理不健康也不會選擇去麵對。

李贛推門而入,才發現心理谘詢室裏不止梁教授一個人,梁教授的身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穿著警服,端著茶杯;一個穿著短袖T恤,正認真地看著桌上的卷宗。

梁教授揮手示意李贛過來,對旁邊身穿警服的人說:“我的學生。”

穿警服的人頭也不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後,說:“知道。”

李贛有些尷尬,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對一邊看卷宗的女人說:“師姐……”

“好久不見了,小師弟。”女人笑著拉過李贛的手。

“成妍,別拿你師弟尋開心了。”梁教授在一邊說。

成妍,梁教授最為得意的弟子,平時待人非常和氣,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旁會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成妍工作起來又非常嚴肅認真,並且非常有見地,以前就讀於C大,畢業之後跟隨梁教授組建C大心理谘詢室,並兼職在C大任課。平日裏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麽,李贛一學期也就隻能見她兩三次,每次她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現在看她這麽悠閑地看著卷宗,又忽然拉過自己的手,李贛一下還有些不適應了。

“跟著你師姐看看卷宗。”

李贛點頭,挨著成妍坐下,剛翻了一頁,他就知道這是什麽了,張衛國、周桐、蔡玲被殺係列案件的卷宗。

卷宗上刺目的紅字以及清晰的圖片將李贛再次帶回三人被害的現場。周圍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靜默抽煙的梁教授、喝茶的警官以及他身邊麵無表情的成妍,若是有人看到這個場景,一定以為他們在玩靜止的遊戲,可事實是罪惡在卷宗裏不斷地蔓延開來,恣意妄為。

良久,喝茶的警官放下茶杯,動作很輕,他順手拿起桌上的煙,點燃一根,靠著沙發,模樣跟梁教授別無二致。

“好了,看得也差不多了吧?”梁教授的聲音打破了平靜。

“嗯。”成妍點點頭。

“說說吧,你們怎麽看?”梁教授將目光移到成妍身上。

“我還沒想好。”成妍坦率地說著,將桌上的卷宗往李贛邊上一推。

“那你呢?”

李贛將手放在卷宗上,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想好,要不師父你先?”

“讓你說你就說,怎麽今天婆婆媽媽的?”

“我……”

梁教授一擺手,指了指身邊的警官,說:“這是我的師弟趙勇,C市警局局長,同時也是C市犯罪心理學研究室的一員,算是你們的師叔,你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趙局長衝李贛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你們有什麽就說什麽,不用藏著掖著的。”梁教授再次提醒道。

“那就我先來吧。”成妍說道,“這三起案件雖然發生的時間間隔不是很長,可明顯不是一個人所為。張衛國顯然死於仇殺,他與凶手吳離之間必然有著一些恩怨或者不可調解的矛盾,以至於報複性殺人。周校長跳樓應該是屬於自殺,這一點我想沒什麽爭議,隻是原因不明。而蔡玲的案子,我想,是一起新案件,原因很簡單,吳離已經被槍決,不可能再次作案,而且殺死蔡玲的凶手似乎不隻是為了殺人,我懷疑她可能是為了欣賞,或者說是一種變態的藝術。”

梁教授點頭,反問道:“那麽張衛國死亡時地板上的幾個刀印該怎麽解釋?還有周校長自殺的外因可能是什麽?再有就是蔡玲,為什麽凶手選擇了她而不是別人?”

成妍清了清嗓子:“地上的刀印很好解釋,”她的目光轉向李贛,“在這一點上,卷宗裏已經說明了。地上的刀印之所以會產生,是因為吳離殺人時猶豫了,說明他的本意並不想殺死張衛國,更多的是恐嚇。但是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法律可不管你當時猶豫沒猶豫。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上來說,他這屬於過失性殺人。”

梁教授將目光投向趙局長。如果真的按成妍所說,吳離是過失性殺人,那麽這個死刑就有些問題了。一般的過失性殺人不會被判處死刑,即便是判處了死刑也不會那麽快執行。

“你們能確定?”梁教授反問。

趙局長臉色有些難看,他掐掉還未燃盡的煙頭,說:“他自己已經認罪,證據確鑿,難道還要我替他做無罪辯護?”

梁教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目光移向李贛:“你呢?”

“我覺得這三起案件應該做並案處理。吳離確實是殺害張衛國的凶手,而我在體育館樓頂上見到的那個女人跟吳離可能是共犯,不然解釋不通那個女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這點我讚同。”成妍話鋒一轉,“可是這並不能證明殺死蔡玲的凶手就是你在樓頂上見到的女人。雖然卷宗上說體表特征相似,但我們往前看,你們在樓頂上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隻有微弱的火光,你應該清楚光線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這在法律上不能作為證據。”

“嗯,成妍說到點子上了。”梁教授笑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那個女人可能確實是吳離的共犯。她去體育館樓頂的時候,為什麽吳離不在她身邊?而且她去那裏可能有別的什麽原因。”成妍補充道。

李贛不得不佩服自己的這位師姐,分析起案件來,腦子比自己清醒得多,而且總是能抓住重點。要是沒見到那個人偶,或許李贛會認同師姐的看法,可那個人偶確實存在了。

“那個人偶……會不會是一種暗示?”李贛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雖然他的心裏已經認定了人偶就是暗示。

“這個不好說。人偶的特征上確實有相似之處,但是並未提取到任何有效指紋以及DNA。”

“好了,今天就討論到這裏吧。”梁教授看著趙局長,“師弟,聽到了你想聽的嗎?”

“並沒有。”趙局長拿著卷宗,起身要走。

“你能來找我,我確實很意外。”

“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吧?”趙局長顯得很平靜。

“這麽多年過去了,該放下的就放下吧。人活著,有什麽不能放下的?”梁教授說道。

趙局長沒說話,拉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