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凶手歸案

一周前。

午休時間,圖書館的走廊裏靜悄悄的,顯得漫長無比。

男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疾步走到一扇門前,他朝左右看了看,並沒有發現其他人,望著門上的標誌——心理谘詢室,他深呼一口氣,抬手敲門。

一下,兩下,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在走廊裏顯得格外刺耳。男人冷汗沁出,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放鬆還是緊張。他搖了搖頭,心想,那件事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又有誰會知道,自己何必那麽緊張。

他回不來了。

地質勘探工程部隊的檔案早已經淹沒在曆史的洪流中,沒人會在意當年發生了什麽事。男人已經決定了,在校慶之後便會離職,回家反省這些年的對與錯,他想用餘下的人生來為自己懺悔和贖罪。

門一直沒有開。男人轉身要走,斜對門的一扇門卻忽然開了,一個女人走了出來:“你,你找梁教授?”

男人顯然被嚇了一跳,他指了指梁教授的辦公室,卻說不出話來。

女人走到男人麵前:“梁教授不在,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我……沒事!”

“有事就要說出來,一直憋著會憋出病來的。”女人漫不經心地說著。

男人打量著眼前的女人,許久才從嘴裏吐出幾個字來:“我有的時候會感到害怕,或者說是恐懼。”

女人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很多人都會感到害怕,不過得具體看是什麽情況。能不能告訴我,你具體在怕什麽?”

男人緊閉著嘴,低聲說:“它。”

女人顯得有些疑惑不解:“他(她)?”見男人不說話,女人微微一笑,“你可以克服的,比如你可以想象一下最可能的危險情況,讓它在你的腦海裏不斷出現,漸漸地,你就不會怕了。”

“不!我不要!”男人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像是受了什麽刺激,半晌才抬起頭,看著眼前的女人,他眼神怨毒地問,“你到底是誰?”

女人並不害怕,輕笑著說:“三十二年都熬過來了,還會怕嗎?”

男人瘋了一樣地跑回自己的辦公室,緊閉著房門,額頭上的汗水不斷沁出,渾身止不住地哆嗦著。他知道,它回來了。

C市刑警大隊會議室。

死者共有兩人,一號死者名為張衛國,男,五十二歲,未婚,某機械廠退休工人。案發前兩天,他剛辦完了退休手續。從現場的情況以及屍檢報告來看,死者在案發當天被人用乙醚迷暈,隨後被襲擊頸部致死。初步推斷,凶手並未與被害人有過搏鬥;凶手作案手法殘忍,疑似精神狀態異常。

二號死者叫周桐,男,五十六歲,已婚,家住C大職工宿舍。案發當天死者正主持召開C大百年校慶。據死者妻子董青講,案發前死者疑似患有焦慮症,時常一個人發呆、抓頭、酗酒。校慶前,死者稱將在校慶後辭去校長一職,原因不明。死者很可能是被凶手擊破心理防線,自己跳下高樓,摔落致死。凶手在死者死後一周返回凶案現場,疑似清理證據或感受氣氛。對C大附近學生及社會人士走訪中,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死者生前曾用麥粒喂食鴿子,並跟隨鴿子一同躍出圍欄,疑似精神狀態異常。

在長達兩個小時的激烈討論之後,依舊沒有什麽清晰的思路。散會後,王允正要走,趙局長叫住了他:“老王,你留一下。”

有些發福的趙局長端著茶杯,揮手示意王允坐下,遲疑了一下,問:“聽說你讓一個C大的學生幫助破案?”

“對,這個人是梁教授推薦的,據說是梁教授的得意門生,叫李贛,今年大三。”

“那你感覺呢?”

王允斟酌了一下:“這個人有點兒意思,對心理痕跡學頗有造詣。雖然現在還沒有實質的進展,但是錄像帶就是在他的指引下才找到的,後麵幾天我會再跟進,爭取早點兒破案。”

“不!”趙局長態度堅決地說,“不要讓他再參與這個案子,不僅是這個案子,以後任何案子都不行!”

王允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忽然想到趙局長跟梁教授的關係,他僵硬地點了點頭。

王允剛走出會議室,電話就響了,是李贛打來的。

通過對一號、二號死者的現場痕跡和心理痕跡以及在一號現場找到的錄像帶進行分析,李贛已經對這兩起案件有了一個初步的結論。

如果大多數連環殺人案都會在現場留下標記,那麽這個凶手留下的標記是什麽呢?毫無疑問,凶手留下的是精神軌跡。

很顯然,在第一個死者的被殺現場,凶手有連續砍擊地麵的跡象,而死者處於深度昏迷之中,醒來後試圖翻身逃走,但凶手並未立即追擊,而是砍地麵至少三次,由此推測凶手精神恍惚或有精神病的症狀。

第二個被害者自身精神狀況不佳。凶手極有可能是以此擊破被害者的心理防線,使得被害者自己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一周後返回現場查看,疑似在清理現場痕跡,後經技術人員鑒定凶手並未清理指紋、鞋印以及現場的麥粒,那麽她回現場隻能是一個目的,欣賞自己的“傑作”。

李贛推測凶手應該或許就是那一男一女,一個精神異常,而另一個則是異常神經。

“去精神病院吧,”李贛跳上車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一定留下了一些抹不掉的痕跡。”

王允排查了C市大部分醫院的精神科,病曆是做不了假的。

C市一共有兩家專業的精神病院,第一家醫院很配合調查,可惜一無所獲。對於李贛提出的“狂躁”和“試圖逃離”兩個關鍵詞,第二家醫院的院長給出了一個人的病曆。

這個人叫吳離,男,五十二歲,身高170厘米,曾在一個月前來醫院谘詢並入院治療。

入院後,吳離積極配合治療,看起來狂躁症和精神狀況正在逐步好轉,可是有一次護士發現他在室外襲擊一名路人,並導致路人脖頸多處有指痕劃傷。幾天後,他向醫院申請要求出院,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好了。

醫院對他進行精神檢測,發現其狂躁症和精神狀況都很糟糕。但吳離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病了,於是他就逃出了醫院。之後醫院曾派人去找過他,發現他在醫院登記的地址是假的。

據照顧他的護士講,吳離人很瘦,平時不修邊幅,病房裏也亂七八糟的,不愛與人交往,總是一個人念叨著一些往事。

這條線索讓王允和李贛興奮不已。考慮到吳離這個名字可能也是假的,王允決定先排查全市名叫吳離的人,再排查病史,兩相印證就不會出錯。

兩天後,一份調查結果擺在了王允的麵前,全市名叫吳離的人一共有511個,其中有精神病史的隻有兩個,那兩個人的照片放在調查結果的最後一頁。

“就是他!”在戶籍室裏,李贛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眼睛裏帶著深深焦慮和絕望的人。

王允這次顯得很謹慎,畢竟抓錯人的話隻能為自己再增加一個汙點:“你確定?”

“錯不了!你對比兩張照片,隻有他眼裏帶著焦慮和絕望,看來他的精神問題已經不是一兩天了。”

晚上十點整。

這是一棟房齡在二十年以上的老樓。經調查,吳離就住在這棟樓的三樓,那是他名下的房產。此時三樓吳離家的位置,深藍色的窗簾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隱約可見從窗簾中透出的白色燈光。

行動組一共六個人,王允簡單地劃分了攻擊組和封鎖組。攻擊組負責破門製伏嫌疑人,封鎖組負責封鎖樓道和窗外,防止嫌疑人逃走。

為了確保行動成功,傍晚的時候王允曾和一名幹警喬裝打扮,對整個老樓的情況進行了勘查。這棟樓戶型都是兩居室,牆壁外圍有堅固的排水管,並且很多人家並沒有裝防盜窗,附近道路四通八達,因此嫌疑人具備逃走的客觀條件。這就要求攻擊組必須在第一時間破門製伏嫌疑人,防止嫌疑人自殺或者逃走。

晚上十點十分。

攻擊組開始敲門,但無回應,門上並無貓眼,屋內有輕微的腳步聲,王允再次敲門說:“收燃氣費的,家裏有人嗎?”

“誰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收燃氣費的。”

“是嗎?等等。”

門打開的一瞬間又立即關上了,吳離顯然在那一瞬間看到了自己不想看見的情景。

王允一腳上前,木門應聲倒下,攻擊組一躍而起,衝進去,當場將吳離製伏。

吳離歸案後,很痛快地承認了兩起殺人案都是他所為。當問到是否有同夥的時候,吳離一口咬定完全是他一個人所為,全然不顧警方給出的資料。

鑒於嫌疑人可能有精神障礙,警方對其進行了精神鑒定,可結果顯示吳離真的沒有任何精神問題。由於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嫌疑人供認不諱,市局決定將吳離盡快移交檢察院起訴。

王允在電話裏告知了李贛案件的最新進展,而李贛則提出要和吳離麵談一次。王允有些猶豫,不過想到李贛有可能挖出另一個凶手,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這次麵談的地點被安排在一個狹小的審訊室裏。王允提出要在一邊監聽,但被李贛當麵拒絕,他的理由是人越少,對方越是能放鬆警惕。

“這家夥住的是單人間,知道為什麽嗎?”

李贛搖頭。

“他進去第一天就襲擊其他犯人,拿手砍別人的脖子,懂了吧?”

幾分鍾後,吳離戴著手銬腳鐐進入審訊室,隨後被固定在審訊室的椅子上。王允將一遝資料擺在了李贛的麵前,同時關掉了所有的錄像設備;這事不能讓局長知道,否則他剩下的一年時間將會一直在冷板凳上坐著了。

資料顯示吳離二十歲以前生活軌跡正常,直到他二十歲那年加入了一支國家地質勘探工程部隊,那之後的十年,資料為空白。三十一歲的時候,他進入機械廠工作,一直到上個月為止。李贛要探求的就是吳離消失的那十年間,到底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這或許是揭開本案所有謎題的關鍵所在。

“你是吳離?你好,我是市局心理犯罪科的。”李贛為自己編造了一個身份。

對方低著頭,沒有反應。

“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請你抬起頭。”

吳離緩緩地抬起頭,他低垂著眉眼,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雙空洞的眼睛,讓李贛看不到之前推測的焦慮和狂躁,隻有一片死寂。

對視幾秒後,吳離再次低下頭,盯著已經有些幹裂的雙手。

“我這次過來是因為你消失的那十年。”李贛避開凶殺案,避開了所有敏感的問題,直截了當地說。

吳離身子一震,但依舊不吭聲。他將幹裂的雙手夾在雙腿間,仿佛想掩蓋住那微不可察的顫抖。

“你受過高等教育,又曾經在國家地質勘探隊工作過,按理說應該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可是你在事業巔峰的時候消失了。我很好奇,這十年你到底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吳離依舊不吭聲,雙腿夾得更緊了。

“你應該清楚,我的話對於法院的判決將會起到一定的作用。”李贛慢慢地說,“如果你不想被判死刑的話,最好配合我一下,回答我的問題,填補那空白的十年。”

吳離依舊無動於衷,一分鍾後他抬起頭來,用晦暗的眼睛看著眼前的李贛,聲音有些嘶啞,他緩緩地說:“判我死刑吧,我早該死了。”他慘然一笑,臉上的皺紋也越發深了,“那件事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何必再拿出來徒增傷痛?你不知道,我不想殺人的,我真的不想殺人的,是他們逼我的,逼我的。”

“為什麽這麽說?”

吳離不作聲,呆呆地望著地麵。

李贛掏出煙,起身遞了一支過去,點燃。吳離左手拿著煙,猛吸了兩口,緩緩抬起頭,繚繞的煙霧使他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你別白費力氣了,我隻求速死,另外……謝謝你的煙。”

李贛皺著眉,他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原因能讓一個人隻求速死,難道是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判處死刑,還是他想用他的死來掩蓋那空白的十年?他這麽拚命想保護的到底是什麽?

李贛猛然想起那卷錄像帶來,根據王允的調查,吳離和張衛國都是那支地質勘探隊中的一員。而三十二年後,吳離選擇殺死自己曾經的同伴,他想掩飾的東西,一定是那卷錄像帶裏的內容。

許久,李贛長出了一口氣,低聲道:“你以為你死了之後,錄像帶裏的內容就沒人知道了嗎?”

吳離臉上的肌肉緊繃起來,顯得異常不安:“錄像帶?什麽錄像帶?”

“你不知道嗎?就是記錄你當年殺人的錄像帶!”

“你知道什麽!”吳離猛地想從審訊椅上坐起來,連帶著腳鐐叮叮地響,最後他無奈地又坐了下去,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李贛,“什麽錄像帶,你在哪裏找到的?”

“怎麽,你願意說了嗎?”李贛見猜測有所成效,笑道。

“我沒殺人!他們都是騙子!都是騙子!我這麽做隻是想贖罪,我不想殺人的,我……”吳離激動地訴說著淩亂的話,最後他趴在審訊椅上,肩膀一聳一聳地哭了起來。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誰騙了你?你為什麽要贖罪?是誰叫你殺人的?”李贛趁熱打鐵地追問。

吳離低著頭哭了很久,當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睛已經紅腫得像是兩個燈籠。

“沒有誰,你們判我死罪吧,我是罪有應得。都是我的錯,這麽多年了,還是難逃宿命,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這樣也好,三十二年了,我也算是解脫了。”

“你拚命想保護的那個女人到底是誰?”李贛避開他的話問。

“沒有什麽女人!就我一個人,別再逼我了!別再逼我了!”這一次吳離的情緒顯得格外激動,他的眼神有些慌亂,連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又帶著些許的怒氣。顯然,他要保護的人就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可能是他的女兒,可能是他的情人,也可能是他的朋友,還可能也是當年勘探隊的一員。

吳離久久不能平靜下來,李贛在心裏埋怨自己不應該輕易提起那個女人。

鑒於嫌疑人情緒過於激動,王允終止了這一次麵談。

走出審訊室的時候,李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關於審訊套話,他還是太年輕了,原本是想套出案件背後的人和故事,但是他的方法顯然太過稚嫩,引起了嫌疑人強烈的抵觸情緒。

這是一次失敗的審訊。

一個小時後,C大校門外的一個小飯館裏,王允隔著桌子看著對麵正低著頭不停喝水的李贛。

“好了,沒問出來就沒問出來,你做得已經夠好了。”王允遞了一支煙過去。

李贛不想接,但是看到王允不容拒絕的表情,他還是接了過來。王允給他點上煙:“這就對了嘛。小子,其實我很佩服你的,要換作是我,估計也是一樣,什麽都問不出來。”

“我不該提那個女人。”李贛深吸了一口煙說。如果他不提那個女人,或者換一種方法再問,或許還有機會。而一旦提了那個女人,吳離就會被激怒,以後也絕不會再開口了。

“沒事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比我強。”

李贛的麵色稍有緩和,他知道這是王允的客套話:“看看想吃點兒什麽,隨便你點,我請客。”

王允頓了頓,繼續說:“能找到一個,你已經幫了大忙了。對了,你是怎麽想到錄像帶裏的內容跟殺人案有關的?還有凶手有精神病史,我可不相信隻是憑著現場的幾道印記,你就想到了這麽多。”

李贛整理了一下情緒,說:“痕跡。一號死者和二號死者的死亡現場除了一些物理痕跡,還有很多的心理痕跡。比如吳離在用乙醚將張衛國迷暈之後,並沒有立即殺他,而是將他搬到了屋子的中央。若換作一般的殺人犯,死者肯定會倒在門口,隨後被凶手用殺死。而吳離將他搬運到了屋子中央,這體現了一種情感的存在。

“現場地上的刀痕能說明的問題就不是凶手猶豫了,而是凶手當時精神恍惚,也許他當時真的不知道自己會這麽做。張衛國會死掉,這讓吳離分神了,他在想一些事,也許就是他消失的那十年裏的事。他覺得自己的精神有問題,這也許是他去看精神科的原因,事實上他的精神並沒有問題。以上這些都是他的心理痕跡。”

“那你們校長呢?”王允問。

“校長?”李贛愣了一下,“周校長跳樓的地方,心理痕跡並不明顯,或者說那裏的心理痕跡就是校長上樓到跳樓之間發生的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並不知道。吳離跟那個女人和周校長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也並不能確定。或許,周校長,真的是自願跳下去的。”

王允專心地聽著,聽到“自願”二字時,眉頭一皺。

星期一的下午。

這堂課是李教授的課。雖然是自己的父親講課,但是李贛並不打算給自己老爸麵子,仍舊選了最角落裏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教室裏雖然坐滿了人,但由於是選修課,一大半的人都在睡覺。李教授並不急著點名,也不急著講課,他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口水,吐掉茶葉……午後的第一節課,學生們睡覺的睡覺,醒著的也是魂飛天外,不過他顯然並不介意,開始漫不經心地講課,眼睛不時地望向教室的門口,似乎在等著誰的到來。

半個小時後,當李教授再次端起茶杯的時候,教室門口來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滿麵紅光,身體有些發福,手裏攥著一個信封。

李教授頷首,而後站到一旁。禿頂的中年男人拿著信封走了進來,用力敲了敲講桌,整個教室一下子就沸騰起來,無論是走神的還是假寐的都打起精神坐直了身體。因為來人是韓中和,C大副校長。

韓副校長很滿意這種效果,他站到講台中央,將信封放到講台上,麵露喜色地說:“這裏有一封來自警方的表揚信。”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下麵兩眼放光的學生,繼續說,“周校長遇害之後,整個學校的秩序陷入癱瘓狀態。相信大家都想警方盡快將凶手繩之以法,以慰周校長在天之靈。”

“前段時間,C市發生了兩起命案,凶手極為猖獗,作案手法殘忍至極。公安機關苦於沒有充分的線索,遲遲不能破案。”他話鋒一轉,“而我們在座的一位學生,將所學的知識靈活應用到實際案件的偵破中,理論結合實際,協助警方成功地破獲了這兩起殺人案……”

李贛瞪大了眼睛,周圍的同學開始交頭接耳,互相打量著對方。

“靜一靜!”韓副校長伸手做安撫狀,“看了這封信,我很受觸動。一個在校大學生能夠運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堅持為人民服務,這種精神值得我們在座的每一位同學學習。下麵讓我們掌聲有請痕跡學專業的高才生李贛同學上來談談自己的感想。”

李贛身體僵硬地坐在凳子上,直到一邊的同學推了他兩下,他才回過神,筆直地站了起來。跟他坐在同一排的同學已經自動收起自己的腿腳,給他留出了空間。他隻好硬著頭皮從同學身邊擠過,沿著過道慢慢地往講台上走。

父親讚許的目光讓李贛覺得很難受。要是換作以前,他可能會高興,甚至有一絲得意,這是他希望看到的,來自父親的認可。可現在對李贛來說,這樣的目光讓他充滿了愧疚感,他並沒有找到真正的凶手,對吳離的審訊也以失敗告終,他不想案件就這樣結束,他不想放下心中的執念。

從座位到講台的距離不足十米,李贛卻走得異常艱難,他隻知道自己不能承認吳離是殺死周校長的凶手。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樣說,又該說些什麽,他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大家,麵對自己的父親。

“來,談談你的感想。”韓副校長滿麵紅光地站到講台邊上,一把將緩慢前行的李贛拉上了講台,順勢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半推半拉地將他推到了講台中央。

李贛的大腦裏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看著台下的同學,每個人的眼神都不一樣,有好奇,有羨慕,也有懷疑和不屑。足足站了一分鍾後,李贛咂咂嘴說:“我其實……”

“說說破案過程吧。”韓副校長鬆開了自己的手。

“說吧,別怕,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李教授在一旁提醒道。

李贛的臉有些發白,他牙齒緊咬著,渾身開始有些顫抖起來。韓副校長伸手拍了拍李贛的後背,示意他不要那麽緊張,台下的同學則是靜靜地看著這個一言不發的男孩兒。

許久,李贛終於鼓足了勇氣,伸手將講台上的信封拿起,毫不猶豫地撕成碎片,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內。

韓副校長顯然被嚇壞了。這封信足以成為C大校史的一部分,頃刻間卻變成了碎片。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李贛深吸了一口氣,大聲說:“吳離不是殺害周校長的凶手!周校長是死於自殺!”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教室頓時炸開了鍋。台下不少同學投來鄙夷的眼光,這讓李贛有些難堪。韓副校長一把將他拉到身後,大聲喊道:“安靜!安靜!李贛同學一定是太緊張,說錯話了,警方已經確認吳離是殺害周校長的凶手……”

李贛看了看父親,隨後麵色複雜地走出了教室,留下沸騰的學生和麵紅耳赤的韓副校長。

李贛想過把這件事說出來之後會造成什麽樣的局麵,可一封表揚信讓他不得不正視這件事。從目前的推斷來看,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是吳離殺害了周校長。在和吳離的對話中更加證實了他的這個猜想,吳離急著認罪,一心隻求速死,這完全不符合一個正常殺人犯的心理。

吳離背後的那個女人或許才是本案的關鍵,但顯然王允並不想繼續追查下去,具體原因尚未可知。

死者周桐生前疑似患有焦慮症,這是一種神經症,以焦慮情緒體驗為主要特征。可分為慢性焦慮(廣泛性焦慮)和急性焦慮發作(驚恐障礙)兩種形式,主要表現為:無明確客觀對象的緊張擔心、坐立不安。

經過詢問周桐妻子,周桐是屬於後者(急性焦慮),平時幾乎跟正常人一樣,而一旦發作時(有的有特定觸**境,如封閉空間等)會突然出現極度恐懼的心理,體驗到瀕死感或失控感。再聯係周桐生前曾安靜地喂鴿子,並和鴿子一同越過圍欄的情景,顯然那個時候的周桐是沒有發病的。換句話說,周桐死前精神是正常的,死亡是他的自願選擇,隻是這種形式讓人難以接受。關鍵問題是那個女人到底用了什麽手段讓周桐自願跳下去?

這一切都在等待著解答。

離開教室後,李贛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撥通了王允的電話。

“喂?”

“是你把表揚信寄到學校來的?”

“原來是你啊,怎麽,收到表揚信了?”

“你……”

“我怎麽?”

“你是不是瘋了?”李贛不想罵人,他忍著怒氣問。

“我沒瘋啊,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嘛。對了,我們不是想用你來引出那個女人,就算是那個女人來報複你,我們也會……”

“砰!”李贛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李贛的拳頭緊握。他已想到王允可能是想利用這封表揚信來引出吳離背後的那個女人,但對此他是默認的,至少沒有抵觸情緒。“報複”這個詞很容易讓人失去理智,李贛很期待吳離背後的那個女人瘋狂起來,即便下一個目標就是他自己。

313寢室門前。

悠長而空曠的走廊讓李贛放鬆下來,他長出一口氣,可一推門,他頓時又緊張起來——滿滿當當的一屋人都議論著李贛。門開的時候安靜了兩秒鍾,隨後大家就將他圍了起來,問東問西,甚至有人問他拿沒拿到獎金。

老二麵色很複雜,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堪:“你回來了?”

李贛隻覺得異常的煩躁,他奮力衝出人群,走到自己的鋪上,冷冷地看著人群:“出去。”

眾人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起來,上前拉扯李贛,李贛大喊一聲:“都給我滾!”

眾人嚇了一跳,連連退了幾步,眼神一下子變得不滿起來:“不就是破了個案子嗎,有什麽啊?”

“他心情不好,你們快走吧。”老二小聲打著圓場。

一分鍾後,寢室裏隻剩下老二跟李贛兩個人了。老二摸出一包煙,遞了一支過去,看了看李贛的臉色,猶豫了一下,說:“韓副校長也真是的,他不知道這樣做會讓你陷入險地嗎?就這麽上台去,豈不是讓人來報複你嗎?”

李贛接過煙,點燃,深吸了一大口,嗆得他咳嗽了兩聲。他走到床前,將枕頭立起來,一頭靠過去:“二哥,他不知道還有個女人,我擔心的是……”他猶豫了一下,“算了,二哥,你出去打會兒球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老二點了點頭,將手裏的煙盒放在桌上,拎起地上的籃球就出了門。

李贛靜靜地望著天花板,眼神有些空洞,一動不動地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手上夾著的煙燒到手指,他才恍然坐起來,將煙丟到地上,又重新將頭靠在了枕頭上。

修建多年的教職工宿舍看起來有些許的老舊,三樓一扇半開的窗戶裏不斷閃過一個女孩子的身形。她手裏緊緊地攥著一把水果刀,目送著眼前的兩個男人笑眯眯地離開。

每次她都用自認為十分淩厲的速度衝上去,然後總在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來,看著他們或驚恐或疑惑地走掉,最後讓她對自己的軟弱和行徑嗤之以鼻。

殺人,這個最危險的事在她的腦海裏不斷地演繹著。來自內心的不安和恐懼讓她有些頭暈眼花,不得不靠在沙發上大口地喘氣。肆意流淌的血液已經在她的腦海裏定格。她知道這些人跟父親的死無關,可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隨著最後一點兒光亮消失在天際,屋子裏的燈忽然亮了起來。這個曾經幸福美滿的家庭如今已經支離破碎,剩下的隻是一些黃白的花朵和臂膀上那一圈漆黑的紗布。

沙發上的兩個人都不說話,望著一張黑白的照片發呆。這照片還是去年夏天學校組織大學生參加社會實踐的時候,她拉著父親照的,父親其實不喜歡照相的,可拗不過她,最終還是照了一張,沒想到現在卻成了遺像。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敲打著雨棚,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她眼裏打轉的淚水也跟著落了下來。她望著遠處的燈,一盞燈亮了,一盞燈滅了,是啊,人死如燈滅,不就是這樣嗎?

隔了半晌,她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拿著水果刀,拚命地朝窗戶外麵刺去,就像是刺到了她想刺的人一樣。她變得瘋狂起來,連續刺了幾刀之後,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趴在窗台上,任憑雨水打在她的臉上,模糊了淚水。

她內心的絕望不斷地翻騰著,而這絕望又在她的身體裏生出一絲勇氣來,她猛地抬起頭,顧不上濕透的頭發和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就衝出了家門,身後母親的呼喊聲漸漸地遠了……

半個小時後,她蜷縮在體育館的角落裏,黑色T恤上立著兩隻小熊,像是在保護著這個瑟瑟發抖的女主人。她的眼睛望著外麵的籃球場,看著一個男孩兒站在籃球場的罰球線上,他揚起手,籃球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準確地落入籃筐,籃球又在地上彈跳兩次後被男孩兒接住。隨後,他重新站回罰球線上,一遍一遍地重複同樣的動作。

她使勁兒揉搓著眼睛,試圖將那個男子看清,然後握緊了手裏的水果刀,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

那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他低著頭,盯著腳下已經被雨水淋濕的地麵,他似乎已經疲憊不堪,嘴裏喘著粗氣,卻又抬起頭來,仍舊一遍遍地重複著投籃的動作。不過這些在她看來都不重要,隻要他是自己想找的人,隻要他願意幫助自己,隻要他還有那麽一絲良知……

“站住!”她亮出水果刀,衝到男孩兒麵前,竭力用一種惡狠狠的語氣說,“你肯不肯幫我?”

男孩兒被嚇得一愣,他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漉漉的女孩兒。她的頭發上不斷有雨水滴落下來,被浸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整個人都似乎跟雨夜融為了一體。那瘦弱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動,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雨夜裏充斥的寒冷。

“你……”他看看四周,似乎覺得她在跟別人說話,可偌大的體育館裏隻有他們兩個人。

“你說什麽?”男孩兒一心想著自己的煩心事。

“我問你肯不肯幫我!”女孩兒歇斯底裏地吼道,見男孩兒並沒有認真跟自己說話的意思,她趁勢將水果刀橫在了男孩兒的脖頸上,“我要你幫我!”

男孩兒並不害怕,也沒有絲毫緊張,他隻是輕輕地將手裏抱著的籃球轉動了兩下,上下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女孩兒。驟然,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他忽然鬆手丟掉籃球,幾乎在一瞬間就一把抓住了女孩兒的手,然後一拉,順勢將她壓在了身下。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半個月前,實在是令人很開心的笑話,可現在她笑不出來,任憑這個男孩兒壓在自己的身上。好吧,她還能再倒黴一點兒嗎?她用左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哭起來,半個月來的委屈和難受,在此時都一起爆發了出來。

女孩兒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著,混著雨水,顯得異常狼狽。而她的手裏還攥著一把水果刀,仿佛過了很久,等她啜泣得不再那麽厲害的時候,那個男孩兒低聲說:“扔了它吧,會劃傷你自己的。”

半個小時後,她順從地跟著男孩兒走進了C大外的一家小飯館。

男孩兒點燃一支煙煙,深吸了一口,隔著嫋嫋的煙霧看著對麵的女孩兒以及她肩膀上那一圈黑色的紗布。男孩兒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她是周桐校長的女兒——周月。

周月風卷殘雲似的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空,她抹抹自己的嘴,眼神從凶惡、委屈變得放鬆和滿足。

“再來點兒?”

周月將注意力從餐桌上轉移到男子的臉上,她隨即抬起頭,極力想讓自己的眼神變得凶惡起來,可她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裝不像了,隻能垂下頭,盯著碗筷不說話。

“你想讓我幫你什麽?”男孩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一句。

周月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兩眼放光地盯著男孩兒,但她的眼神又慢慢地冷了下來,有些怨恨地說:“我要親手殺了他。”

當一個柔弱的女孩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讓他的內心多少有些震動。“殺誰?”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子在說吳離——那個承認殺死她父親的人,可他仍然這樣問了出來。

“李贛!你不知道我說的是誰嗎?為什麽還要來問我?”周月有些惱了。

李贛皺著眉,重新拿起一支煙:“可是,為什麽呢?”

周月扭過頭去,長長的睫毛瞬間被淚水模糊。

“是想替你父親報仇嗎?”李贛將煙點燃。

周月轉過頭,淚水已經流過她的臉頰,滴在了餐桌上,她哽咽著說:“你……你都知道,幹嗎非要說出來?”

李贛沉默著,片刻,開口說:“你父親是自殺的,不關吳離的事,報哪門子的仇?”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我爸好好的,怎麽會自殺呢?你……”周月噌地站起來,她緊握著拳頭,眼眶已經因為憤怒有些泛紅,喝道,“你怎麽跟他們一樣,不辨是非!”

說完這些,周月怒氣衝衝地往門外走去,手卻被李贛拉住,動彈不得。她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李贛,看似是挑釁和鄙夷,但她的眼睛裏充滿了絕望和委屈:“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給我點兒時間。”李贛拉著周月冰涼的手,同時感覺自己的另一隻手拉著的是吳離,這兩個人現在都成了他最大的麻煩。

一個是被害者的女兒,一個是嫌疑犯,哪裏才是均衡點呢?

王允已經是第三次在課堂上將李贛叫走了。

這堂課是梁教授的心理痕跡學,李贛依舊坐在教室裏的角落位置。講台上一臉嚴肅的梁教授眼神裏帶著些許不悅,可李贛來不及考慮梁教授的感受,因為王允略帶沉鬱的目光讓他心髒一陣緊縮。他知道,又發生了事情。

“也沒什麽大事,我來是想告訴你,吳離一審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王允頓了一下,“他沒有提出上訴,不出意外的話,周五就執行死刑。”說完,他拉著李贛在隔壁的空教室裏坐了下來。

“挺好,還勞駕您專程跑一趟來告訴我。”李贛將書本扔到桌上,沒好氣地說。

“還在生我的氣啊?”王允毫不在意,“我承認表揚信的事我做得有些不地道,不過局裏不能給你獎勵,讓學校表揚表揚你也好。”

李贛的白眼一翻,不打算搭理他了,不過想到吳離就要死了,周月也就不會再糾纏自己,他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

“說正事吧,吳離在被判處死刑的同時被沒收個人全部財產。我們調查了,他無兒無女,名下隻有一套房產。我們把這房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什麽發現,所以……”

“所以想讓我去看看?”李贛打斷了王允的話。

王允笑笑,從兜裏拿出一包煙來,有些尷尬地說:“對,就是這個意思。你也知道我們刑警隊搞痕跡鑒定的那小子請假回去結婚了……”

李贛不知道自己該笑還是該哭,他慶幸的是王允沒有完全放棄追捕吳離背後的那個女人,想笑的是自己一個大三的學生莫名被卷入這場凶殺案中,甚至還受到了致命的威脅。

“什麽時候去?”

“明天吧。”

“為什麽是明天?”

“今天不行,法院那幫人還在評估房屋,一時半會兒完不了的。”

李贛點了點頭,起身準備回教室的時候被王允按住了。

“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件大事!”王允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李贛,表情也嚴肅了許多,“是吳離給你的。”

李贛正要伸手去接,一聽是吳離給自己的,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手,皺著眉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

信封是最為普通的,沒有寫收信人,甚至沒有封口,握在手裏輕飄飄的,顯然信的內容不長。

“我沒看。”王允看信封沒有封口,急忙為自己申辯,“他交到我手上,我就直接給你了。局長也不知道這事!”

李贛沒有答話,也沒有抬頭看王允,他隻盯著手裏的信封,並不急著打開。

吳離,你想對我說些什麽呢?

王允見李贛不說話,自顧自地點了一支煙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李贛將薄薄的信紙從信封裏抽出來,信的內容很短:

我知道你並不是市局心理犯罪科的人,所以關於那消失的十年,我隻能告訴你,十年的時間裏,我隻是隱姓埋名,四處逃避。你不用妄想知道我在逃避什麽,也不用去查我的案底,因為結果會是一片空白,你不會查到任何資料,就讓事情在這裏終結吧,希望我的死可以平息一切。

李贛左手拿著信封,右手拿著打火機將它點燃。他不止一次地想過吳離可能有嚴重的精神障礙,或者是被人逼著做出殺人的舉動來,可是這封信打破了他所有的推測。

吳離的認知能力和行為能力並沒有任何的偏差,他甚至能夠看穿李贛自以為完美的偽裝——市局心理犯罪科的假身份。由此,精神障礙的分析瞬間崩塌。李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個不是精神障礙的人被自己認定為精神障礙,並成功抓獲,這是多大的運氣啊。

“運氣”這樣的字眼更加讓李贛不能釋懷。他不懂,為什麽一個沒有精神障礙的人會去精神病院,會故意傷人,然後又悄悄逃離醫院,還留了錯誤的家庭住址。這一切到底是巧合還是故意安排?如果是故意安排,又是誰在幕後操縱呢?是吳離自己還是那個女人?

吳離那雙充滿焦慮和絕望的眼睛毫無生氣可言,他像是一個在迷宮裏亂闖亂撞的怪物,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也不肯屈服,即使沒有出路也不肯回頭,即使有一線生機也不願從迷宮裏出來,他隻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執念裏,執拗地保護著背後的人,隻是一心求死。

李贛看著地上一堆燃燒殆盡的紙灰想說些什麽,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他隻是點燃一根煙深吸了一口,隨後將煙扔到了紙灰邊上。紙灰被風吹起,旋轉升空,消失在天台上。

淩晨六點,李贛被電話鈴聲吵醒,吳離已被執行死刑。

吳離的房子位於C市老城區,因為是很老的小區,這裏沒有物業,也沒有保安,甚至周圍沒有任何的綠化。

王允繞過小區裏的一個枯樹樁,將車停了下來,看著後視鏡裏的李贛:“到了。”

李贛一路上昏昏沉沉的,他勉強睜開眼睛,望望四周,心裏暗罵王允這個變態六點就將自己吵醒,七點不到就拉著自己往這裏趕,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

吳離的房子位於三樓。短短的幾十級台階,李贛卻足足走了五分鍾。他觀察著樓道上的各種塗鴉和裂縫,以及翹起的牆皮。吳離就是沿著這個樓道上上下下,朝九晚五,可是某一天他感覺自己精神狀況不好了,就去了醫院,在之後的某一天他失去自控傷了人,最後又逃出了醫院……

“你快點兒,磨蹭什麽呢?”王允催促道。

李贛沒理會他,逐級而上,等上到三樓的時候,王允已經抽完一根煙,正來回踩著煙頭。

“進去吧。”李贛低聲說。

他走到沙發前,疑惑地盯著那塊紅毛毯,而後小心翼翼地將它拿起,用鼻子嗅了嗅——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起初李贛認為這可能是吳離叫“特殊服務”時,某個小姐遺落在這兒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現在是八月,氣溫最高可達35℃,有誰會用毛毯?

李贛將毛毯遞給一邊的王允,他又注意到破舊的沙發角落裏還躺著一個人偶。

人偶的身體和腦袋用較細的麻繩連接著,而麻繩的中間已經被割得隻剩下最後一絲粘連著。它原本應該是沒有衣服的,可現在它的上半身塗滿了黑色的顏料,像極了一件黑色的西服,而下半身**著,隻有一層明漆,與上半身顯得格格不入。再往下,腳跟的位置被火燒過,連同周圍的明漆都顯得烏黑發亮。

“看什麽呢?”王允放下手裏的毛毯,“我感覺這毛毯可能是那個女人留下來的……”

王允看到人偶的一瞬間愣住了。

C大,八月的夜晚滲透出一絲絲的涼意,校園裏零星點綴的燈光映在繁茂的樹葉上給人一種別樣的美感。

青煙一縷縷地升起,一個賣燒烤的小販躲在燒烤攤後麵,盯著手機,臉上不時露出一些笑容,腳尖點地,整個腳部以一種和諧的頻率抖動著。

鈴聲驟然響起。幾分鍾後,成群結隊的學生從自習室裏湧出。小販站起身,手忙腳亂地拿著一根鐵釺將炭火捅旺,等著學生們光顧。不到十分鍾,整個燒烤攤前已經圍滿了人,小販笑著接過裝滿各色食物的籃子,一邊跟學生們打招呼,一邊開始擺弄一旁立著的“煙囪”。

晚上十一點熄燈之前是313寢室最為熱鬧的時候,大家都穿著拖鞋,光著膀子,盯著電腦上花花綠綠的畫麵,不時地相互調侃。直到熄燈之後,大家才會端著臉盆,搭著毛巾準備到盥洗間洗漱。

此時,一個男孩兒皺著眉,拿著自己的毛巾仔細聞了聞,臉一下子就綠了:“靠,我的毛巾怎麽有股貓屎味?”

另一個正清理著臉上痘印的男生笑了起來:“哈哈,今天下午給蛋蛋(一隻貓)洗澡,好像用錯了毛巾……”

“靠,狗兒威,你他媽的是豬嗎?這都能用錯?”男生一把將毛巾丟到洗腳盆裏,罵道。

“耶,怎麽跟老大說話呢?”李贛咽下一口泡麵,話鋒一轉,“我的毛巾都不知道被他用了多少次了……”

狗兒威尷尬地笑笑:“老三,老五,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就完了?我今兒晚上咋洗臉呢?”

“那正好啊,老四不是正喝咖啡呢嗎,你把毛巾在他杯子裏涮涮,貓屎咖啡就有了。”狗兒威笑著說。

“你去死吧,我的毛巾是淺藍色,蛋蛋的毛巾是綠色,你色盲啊!”

“算了,算了,老五,你平時就不要臉,還洗什麽臉啊?”李贛吃下最後一口泡麵,戲謔地說。

寢室裏哄然笑開。

老五跑到水龍頭前,就著冷水抹了抹臉,牙也沒刷,便匆匆回了寢室,趁狗兒威專心擠臉上痘印的時候,狠狠地在他褲襠裏一抓,然後迅速跑回**,等著晚上的“臥談會”。

老四喝完咖啡,拎著毛巾出了寢室,在走廊裏問李贛:“老二這是咋了,好幾天了,還是一聲不吭的。”

李贛吸吸鼻子:“周校長那事唄,你也別多問了。”

老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徑直往盥洗間走去。

二十分鍾後,狗兒威開著手機上的手電:“都回來了吧?老三關門去。”

“又是我?”

“少廢話,誰叫你睡得離門近,快去。”

李贛極不情願地跳下床,一腳將門反踢回來關上,又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正準備躺下的時候,他看了看對麵的床鋪,空空的,沒人。

“哎?老二怎麽還沒回來?”

“上廁所去了。”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老五低聲說:“二哥還沒走出來嗎?”

“不知道,”老大想了想,“老二也夠重情義的,換作別人,可能根本不會在意周校長的死活。”

“對啊,我就敬重二哥這一點。”老四翻了個身,“今年暑假沒想到居然會在學校裏過,還發生了這麽多事。”

“對了,老三,周校長真的是自殺嗎?”老大的語氣明顯有些不信。

“不談這件事。”李贛丟下這麽一句話,又繼續盯著手機。手機裏朋友圈的第一條動態是來自周月的,那是一張自拍照,俊俏的臉龐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旁邊放著那把水果刀,配的文字是:“如願以償。”

李贛看著看著,莫名地心裏一動,在周月動態的下麵評論道:“放下吧,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他盯著屏幕許久,周月都沒有回複,隻能歎口氣,關了手機。

夜裏兩點,老二坐在李贛的床邊,看著手機上自己與周校長的合影,再看看李贛,輕聲說:“謝謝。”

“謝謝你替周校長報仇,我會記著你的好的。”

老二說完這些話,就刪掉了手機上的合影,坐回自己的**,靠著窗框,閉著眼睛,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與此同時,賣冰棍兒的小車旁,老人忽然驚醒過來,抹了一把胡子上的哈喇子,看看時間,竟然已經是後半夜了。

“唉,我真的是老了……”他頓了頓,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對身邊臥著的小狗說,“你是不是也困了?走吧,咱們回去睡覺吧。”

一人,一狗,一盞黃燈,一輛小車帶走了這條陋巷裏的最後一點兒人氣和光亮。

巷弄深處的舊樓一隅,身姿修長的女人看著老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她輕輕搖晃手裏的紅酒杯,而後低頭看了看手中男孩兒的照片,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抿了口微溫的紅酒。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清冷月光灑滿城市的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