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愛,讓你變成軟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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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開學他們麵對的第一件事就是方向班的選擇。韶青楚選了她最為熱愛的紀錄片方向,宋喜寶選了電視編導方向,駱胤選了攝像方向。葉素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選擇了漢語言文學。唐蒔彥和顧蔓菁則紛紛考上了電視編導的研究生。

漢語言的課比起葉素息前兩年接觸的內容來說要枯燥很多。它從詞句的最初結構開始學起。將一句話拆開來,從主語謂語賓語入手。一開始,她甚至都不知道怎麽說話了。這就好像之前十幾年的經驗皆無用了一般。很多時候,這樣的細枝末節讓人乏味喪失耐心甚至沮喪。你以為早已經得心應手的事情全然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於是你變得手足無措,像個沒有教養的傻瓜。可是時間一久,你又會自覺出一種別樣的好來。以前,她總覺得影像的力量是無窮的,它具象、生動、震撼人心。現在,她發現文字也自有它的一番力量,甚至可以這樣說,比起影像,它更具備曆史感、權威感也更加矛盾。仔細追究起來,它甚至是我們剩下來的最多的也是最深刻的財富。人們依靠它回憶、銘記、總結和趕超,試圖從日複一日的往昔裏,尋找自救自省之道。可是往往不得善終。究其原因或許在於它們包含了太多的個人的好惡。它們並不像想象當中的那般客觀公允。當個人的敘事被謄印成文本,被認可甚至歌頌,當個人記憶轉變成大眾記憶之後,一件事,一個人,乃至一段曆史,才會被認可。漸漸地,我們會忘卻它的根本,它的最初模樣,我們不會知道那隻是個人意願,我們會照本宣科地認為,這就是曾經的現實。瞧,這就是文字的力量。它可以讓你不朽,也可以讓你遺臭萬年甚至自取滅亡。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阿爾豐西娜·普萊西如果沒有遇見小仲馬,她就永遠不可能成為瑪格麗特。《茶花女》造就了這個姑娘,將她幻化成為愛堅貞不屈的象征。試想一下,如果沒有文字,這個從鄉下進城的姑娘,至多也不過是巴黎名利場上一朵豔冠群芳的茶花,開了敗了,也無跡可尋。哪會被一次次搬上舞台,一次次演繹給人看,演繹給人看究竟是什麽力量足以叫一個妓女變成純潔無瑕的天使。瞧,這就是文字的力量。讓小眾記憶變成大眾記憶,然後,就成為了曆史。至於現實裏,那個姑娘究竟是什麽模樣,大抵,也沒有人會在乎。她的墓碑前,一直不乏鮮花祭奠,對這個輕賤可憐的姑娘來說也算是好事。

在葉素息埋頭研究《茶花女》的時候,顧蔓菁找到她,說他們播音主持研究生班想要排一場新式話劇,希望由她來執筆。素息覺得試一試筆頭也無妨,就答應了下來。給她寫本子的時間不短,有整整一個月。這部戲的導演是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導演係,近年來頗具爭議的話劇新銳徐柯。葉素息覺得有些奇怪,這麽一個小型的學生實驗習作他竟然會感興趣。顧蔓菁安排了她和徐柯的會麵,他們約在學校的小劇場。

葉素息和徐柯的見麵很具有戲劇張力,那是夏天即將接近尾聲的一個簡單的傍晚,夕陽西下,葉素息到小劇場的時候劇場的燈已經亮了,空寂的禮堂似乎剛剛進行了一次彩排,橫七豎八的椅子橫躺或是疊著擠在一塊,紅色的大幕布拉了一半,還有一半被頂棚的風扇吹得搖搖擺擺,風扇發出機油不足的吱吱聲,徐柯從飄動的紅色幕布後麵走出來,衝著她招了招手。

這是個年過40的中年男子,戴著灰色毛線帽,一件青色毛衣搭著牛仔褲,衣著隨意卻稍顯年輕化。個子不高,麵容有些清瘦,高聳的顴骨和深陷的臉頰形成鮮明的對比,眼神倒很柔和,睫毛極長,總體上給人一種弱小的感覺。葉素息聽說徐柯排戲是出了名的嚴厲,光從平常模樣看來,實在看不出有別於常人的地方。

“葉素息?”聲音很輕,就像是他的喃喃自語。

“嗯,徐老師好。”素息表現得極其恭順。

徐柯定睛看了看她,眼神依舊溫和,後來素息知道,這是他的特點之一。讓人沒有防備,覺著善良。其實這是一種能力,一種良好的交際能力。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本事,讓見第一麵的人就卸下心防。

“聽蔓菁說了很多你的事,我也看了你送來的小樣,故事很不錯。說說你的想法。”

葉素息寫的是一個鬼故事。剛入大學的男生小天在學校的廢棄圖書館巧遇了一個叫作小艾的女孩。小艾和小天成為了朋友,小艾告訴小天她會魔法,可以幫助小天解決很多事情。小天依靠小艾的幫助,一步步實現了願望,最終成為了有名的導演。可是小天不知道其實小艾每運用一次法術,都是種內耗,她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直至魂飛魄散。終於,在最後一次為小天達成願望之後,小艾灰飛煙滅。

“我很喜歡小艾這個角色,”徐柯坐在舞台的木質長椅上,低頭抽煙,“不過,小天就太薄弱了。他的想法,他的心理,他對小艾的感情,他的索取無度和他本能裏的歉疚,應該要有所拉鋸,這些都要再琢磨琢磨。讓劇情新穎吸引觀眾眼球是對的,但是基礎是要讓它合理起來。”

葉素息明白徐柯說得很對,她對小艾這個角色有偏愛,相對的,對其他角色的揣摩沒有那麽用心。她想著徐柯的建議,欣然應允。

“好的,再給我一個星期,我把它們合理化。”

“辛苦你了。”

徐柯伸手輕輕拍了拍素息瘦削的肩,素息覺得受用,並未感覺不適。

葉素息在圖書館待了一星期,將整個本子豐滿化,取名為“曼珠沙華”。曼珠沙華又叫作彼岸花,最常見到這種花的地方是在墓地。它們有著豔紅色的花苞,細長的花蕊和如同青筋的梗。傳說這是死亡之路上唯一盛開的花朵。和生命的燦爛相呼應。葉素息覺得小艾配得上這個名字。

徐柯對修改後的《曼珠沙華》很滿意,葉素息其實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滿意。徐柯就是那樣的人,好惡不形於色,他並沒有對本子提出修改意見,幾乎不置一詞。他隻是默許地交給顧蔓菁,讓她告訴葉素息,明天開始選角,希望她也來參與。

來參加選角的人很多,他們花了半天的時間,選定了配角的人選。小艾和小天這兩個角色的篩選被放在了晚上。首先要敲定的是男主角。進入最終麵試的男生隻有三位,從戲劇張力到聲音表達能力都不錯,幾乎看不出什麽差別。不過葉素息對其中一個叫作鬆允的男生,更加留心一些。她發現這個男生身上有一種特定的表情,讓她覺得和小天相似。那是一種難得的天真神態。是的,在她的故事裏,小天應該是天真的。有天真的欲望和天真的夢想,就連最後的一味索取都帶著天真的理所應當。她覺得天真是小天最該擁有的表情,而這個叫作鬆允的男孩子身上,就有這種難得的孩童表情。她和徐柯的想法幾乎相同,基本沒有經過太多爭辯,鬆允就獲得了小天的演繹資格。

現在輪到小艾了。最先走進來的是四個姑娘,她們低聲說著話,踩著整齊的步子,顯得十分親昵。接著又走進來一個女孩。她和前麵四個顯然是不相熟的,所以她默默地走在最後,和她們保持了足有兩米的距離。這個姑娘似乎很緊張,她踩著碎步走進來,隨手帶上了房門。葉素息覺得那四個肩並肩站成一簇的姑娘都好美,妝容精致,衣裝得體,笑容搖曳,幾乎無可指摘。而最後這個姑娘呢,相比之下就遜色了不少,倒也不是說她不美,美也是美的,隻是相對於這些驚豔的美,要樸素一些。很奇怪,明明她也是來爭取這個角色的,卻看不出過度的企圖心,叫人產生一種難得的親切感。不過,你可別小瞧了這種缺乏企圖心的親切感。它換個詞應該更好理解,那就是許多演員求之不得的觀眾緣。有時候你會發現時下裏的很多演員都生得極美。眉梢眼角都帶著嬌媚,一張巴掌大小的臉,即使在寬熒幕上都精巧絕倫。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們的美,這種將美極盡發揮在一個人身上的行為,並沒有讓我們無可救藥地喜歡他們。它甚至還引起我們這些普通人的毫不掩飾的反感。這種反感通常就叫作嫉妒—從羨慕裏產生的足以毀滅一切的嫉妒。所以,你就不難發現在當今的演藝圈,能夠長盛不衰的都是這樣一些人。她們不是完美無缺的,她們有她們的缺點,而且這些缺點都很明顯。有的矮小,有的招風耳,有的嗓音粗啞,有的嘴大,有的有雀斑,甚至有的口吃。而比起她們的優點,人們反而對她們的缺點讚歎不已。人們用最多的語言去掩護它們,讚美它們,給它們肥沃的土壤,讓它們淋漓盡致地發揮。這就是所謂的缺陷美。人們認同缺陷,同情缺陷,繼而讚美缺陷。這樣才可獲得心理平衡,十全十美才是罪,而且是原罪。最後,他們選擇了這個十分具有觀眾緣的女孩,她叫許清。

2

之後《蔓珠沙華》進入了常規的彩排。葉素息並沒有過度地關注過它的進度。許清後來來找過葉素息,葉素息知道,她始終是有所疑惑的。在五個人裏,她並不是最突出的,功課也隻是一般而已,為什麽她和徐柯都一致認定了她適合演小艾這個角色。小艾是個十分難駕馭的角色,肢體語言難以把控,較多的獨白,更不是第一次接觸話劇表演的她就能很好展現的。許清才大一,讀的是戲劇表演,需要學習琢磨的還有很多。

許清和葉素息第一次見到時候的模樣並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穿得更加簡樸了。她的身材和素息差不多,隻是相對於素息的清瘦,稍稍胖了一些。像是羅馬雕塑一般高挑堅挺的鼻梁,薄嘴唇,兩腮自然地透著淡紅,有點嬰兒肥,白淨的臉上有一些雀斑,素息覺得這些雀斑生得極好,襯著她嬰兒肥的臉頰,顯得更加生動。卸下緊張狀態的許清有十分燦爛的笑容,衝著素息笑,露出潔白的兩個小虎牙。

“我想徐柯一定告訴過你,我們選你的最大原因。”

許清點頭:“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沒信心。你們並不是因為我的能力而選擇了我,隻是因為觀眾緣而已。”

“許清,你別小看了觀眾緣。它是每個演員生存的基礎。其實,我和徐柯不一樣,我看重它,但更看重別的。”許清沒有說話,她很認真地在聽。

“我記得那天麵試,你是最後一個進來的。你進來的動作幅度很小,不像別人,舉手投足之間帶著刻意的炫耀。”許清羞澀地笑了,葉素息見狀繼續說道:“那天來麵試的人很多,每個人都很緊張,甚至可能緊張到不知如何自處。我知道你也是的。可是在那樣緊張的狀況下,你還是轉過身去關上了房門。進出那間房間的人數不勝數,你卻是唯一一個這麽做了的人。在寫小艾這個角色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我在想,小艾是個怎樣的姑娘。怎樣的姑娘會這麽無聲無息地愛一個人,對一個人好,完全不在意自己,完全沒有索取之心。其實,這是個美好的幻想,因為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即使是在愛情的沸點時期,這樣的人也不會存在。沒有人會舍棄自身,抱著犧牲的態度去愛。小艾,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去愛小天的角色。你隨手關門的動作其實很不經意,甚至沒有人發現。可是你還是這麽去做了。這是本能裏的一種行為。你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急於站到最顯眼的位子,也沒有展示過刻意的熱絡。在某一方麵,你和小艾是相似的。我看重你和角色的這些共通之處。所以你要相信,你和她們不一樣。隻要照著你理解的樣子去演就可以了。你會是最好的小艾,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曼珠沙華》的公演很成功,葉素息覺得徐柯將這個故事演繹得很好,甚至超出了她的意料,總之比她的文字要好。許清和鬆允的表演,也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徐柯在致感謝詞的時候說要將《曼珠沙華》從校園帶出去,將它推送到各地。葉素息其實不在意自己的劇本會不會被更多的人知曉,她隻是有些不明白徐柯的打算。如果他早就做好了要做新劇的準備,為什麽要來他們這樣的學校,找這樣一群初出茅廬的小孩來做這樣一場戲,失敗了怎麽辦,成功了又如何。

徐柯帶著《曼珠沙華》的團隊在全國進行了長達兩個月的巡演,演出大獲成功。劇好看自然不必說,吸引眼球最重要的一點則來自這樣一支年輕的隊伍,一個第一次寫劇本的編劇,一群第一次站在舞台上的話劇演員,一座備受爭議的新式學院。徐柯終於又一次重新站在了眾人矚目的地方。

過了元旦,徐柯帶著巡演隊伍回校,第一個找的人就是葉素息。他約葉素息在南京知名的飯店吃飯。以為是眾人歡聚的慶功宴,結果卻是兩人單獨的會麵。不知道為什麽,葉素息覺得今天坐在對麵的男人和往常有些不同。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那並不是老師看學生的眼神,而是男人看女人的。

“你來啦,坐吧。”徐柯聲音溫柔,和平時的音調有著反差。

葉素息應聲坐下,喝了一口手邊的茶水,沒有說話。

“想吃什麽,這裏的甜點做得很不錯。”

素息覺得徐柯似乎將她視為了愛吃糖果的小孩。於是她打開菜單,點了一份海鮮焗飯和抹茶慕斯。是小朋友愛吃的東西,和別人並沒有不同。

“徐老師,您找我有什麽事嗎?”葉素息表現得很恭順。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你不是我的下屬,我們是朋友,朋友偶爾出來喝點東西,也是可以吧?”

葉素息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得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然後,徐柯的手沒有任何征兆地伸了過來。他將葉素息拿著茶杯的手握住,將它們輕輕握在掌心來回翻看。葉素息覺得徐柯的手,和唐蒔彥的不同,和駱胤的也不同。他的手是粗糙的,幹扁的,像枯枝一般紮人,它即使力道溫柔,像在把玩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樣握著她的手,素息依舊覺得硌得慌。把玩,葉素息的腦子裏忽然不受控製地躥出這樣一個字眼兒,這個字眼兒一出來,就讓她覺得胸口一陣惡心。於是她用力從對麵男人的手裏抽出手來。

“今天你還回學校嗎?”徐柯沉默了一會兒,清了清喉嚨用同樣柔軟的語調開口,近乎哀求。

葉素息沒有料到徐柯竟會如此直白地發問,或者是她沒有想到對於她來說如此隱晦的邀請,在他這裏,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就可以說出來。想來,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這件事,實在是太稀鬆平常了。有多少像她一般初出茅廬的姑娘,接受過這樣**的邀請呢?素息在心裏盤算著。

“我要回去的,今天我們還有一個學生例會要開。”

徐柯對葉素息的回答並未感到意外,他隻是稍稍頓了頓,拿起手邊的咖啡,優雅地喝了一口,忽然換了話題。

“其實,今天找你來,是因為華茂影業想要投資拍攝一部新電影,準備進軍國際,他們希望我來做導演,有沒有興趣寫個故事?”

葉素息沒有說話,她知道,她現在說什麽都顯得多餘。她必須讓徐柯把戲演完。對麵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顯然有了極強的自信心:

“不過,你也知道你還這麽年輕,他們也給我推薦了幾個資深的編劇。可是,素息,我還是更屬意你的。”

葉素息覺得徐柯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個下蠱高手,他言辭鑿鑿地許諾你的未來,為你描畫前程,讓你相信一步登天並非難事,隻要你願意與他等價交換。徐柯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又伸出手來。葉素息本能地往後一縮,徐柯抓了個空,臉有尷尬,卻隱忍著仍未發作。

“徐老師,如果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例會遲到總是不好。”

“既然要回去,為什麽要來?”徐柯的音調變了,帶著幾分尖酸和刻薄,就像她浪費了他原本珍貴的時間。

葉素息到了這個時候,才終於明白過來這次約會的含義。原來,在這個圈子裏,或者是許多數不勝數的圈子裏,在這個你刻意逃避卻不得不投身其中的成人社會裏,你答應了赴約,便表示了某種默許。她依舊是太過天真了一些的,天真地以為人與人之間存在一些剔除掉利益關係之外的情誼。她以為她同徐柯的關係屬於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以為她被看重的原因是她的才華驚為天人。徐柯從茫茫人海裏挑出了她,她的本子完美無缺。其實真相是什麽呢?真相是她葉素息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有點小姿色的做著不切實際編劇夢的小姑娘。徐柯看上的,也隻不過是這點小姿色而已。才華?才華是堆不值一文的狗屎!

葉素息從飯店出來。她站在飯店門口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準備過馬路。南京1月的嚴冬,冷風淩冽,冰涼刺骨地刮進領口,她雙手相抱,瑟瑟發著抖。川流不息的車來來回回,像一群尋不到回家的路的遊魚。車裏的人們透過藍色的玻璃,模糊的麵容印在窗口,辨認不清性別。“他們肯定不知道外麵究竟有多冷。”葉素息心裏這樣想著。打著絢爛尾燈的車流,明亮的遠燈將停著等車的陌生路人照得臉色發白。紅燈終於過去,素息同白得麵無血色的人群一起,迅速穿過馬路朝地鐵口走去。

她覺得剛剛她的表現遜極了。她應該表現得更加勇敢,她應該拿起咖啡,一把潑到徐柯臉上。她應該站在飯店的門口,對著徐柯破口大罵。她應該回敬他,我來是因為我敬重你,我從沒想過你們的行規是如此肮髒。如果我要依靠這樣的手段上位,你,還不夠資格陪我睡!對,她應該這麽說才對。可是她沒有。她還是那麽軟弱,永遠無法對傷害予以激烈的反擊。想要落淚的衝動,是突發的,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什麽明晰的緣由。葉素息覺得她似乎很久沒有這樣號啕大哭過了,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可是這個時候,她好像也並不在乎了。她任憑經過她身邊的行人對她指指點點,對她妄加揣測,她都不管了。她隻想痛快地哭一場。

她給唐蒔彥打了電話。他們在市區的一家麥當勞裏見了麵。唐蒔彥衝進麥當勞店麵的推門,緊張的神情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這樣的神情,讓葉素息原本平複的情緒再度崩潰。趴在唐蒔彥懷裏哭泣的那個時刻,葉素息不得不承認,身邊這個擁有寬厚胸膛的男孩子帶給她的改變是巨大的。他似乎讓她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軟弱,總是沒來由地哭泣,很容易就被沮喪的情緒所打敗。她這三年流的眼淚比她這二十年來流的總和都要多得多。這是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葉素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如果你也遇見了讓你變得軟弱的人,那麽,你肯定愛他。

3

謠言來得很快。不出一星期,整個學校都在傳葉素息和徐柯的事情。自然,在這個故事裏,葉素息討不到半點好處。她是個勾引大導演不成的小編劇。在這個故事裏,徐柯是故事裏的角色還是這個故事的導演,葉素息不想追究。徐柯後來還是接了那個他跟葉素息說的電影,當然大獲成功,還得了獎,他終於從話劇界一舉跨進了影視界。對於這些傳言,葉素息從來不在意也沒有想過解釋,她覺得懂她的人,會願意相信她,就像韶青楚和宋喜寶,而那些對她沒有任何認知,卻將沒有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的人,她根本不願意理會。駱胤也從未問過這件事,素息將它理解為相信。解釋,這個詞她從來不喜歡。素息一直想,如果換作現在的她,她一定會解釋的,即使對方不問。現在她明白了不問和信任沒有關係,不問有時候隻是所謂的自尊心作祟。我不願意像個無知婦孺一樣,對流言蜚語捕風捉影,可是這並不表示我願意相信你,我隻是驕傲而已。當年的駱胤,就是如此。

那是放寒假的前一晚,她約了屋裏的丫頭們外加許清一起吃飯,沒吃幾口葉素息就接到駱胤的電話。駱胤電話裏的聲音帶著強烈的醉意,素息想他應該喝了不少酒。她和韶青楚交代了一聲,就趕去了駱胤的宿舍。

葉素息到宿舍的時候,宿舍的門開著,她推開門,發現客廳空無一人,於是又喊了兩聲,依舊沒有人應答。她覺得有些奇怪,於是朝著房間走去。屋子裏很暗,沒有開燈,也沒有開窗,厚厚的杏色窗簾垂著,外頭路燈的微光從細縫裏隱約透進來。駱胤就這麽一個人拿著啤酒癱坐窗邊。葉素息朝他走過去,踢倒了橫在腳邊的空酒罐。聽見酒罐倒地的聲音,坐在牆角一動不動的男孩子似乎有些醒了。他抬了抬頭,半眯著眼看著葉素息,因為實在太暗了,看不清神情。

“小息?”

“嗯,是我。”

“你怎麽來了?”

“是你叫我來的。”

駱胤努力揉了揉腦袋,試圖站起來,“是嗎?我叫你來的?我怎麽都不記得了。”

葉素息蹲下來,想要幫駱胤站起來,卻被他輕輕地抱進了懷裏。

葉素息任由駱胤抱著,雙手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就像小的時候外婆哄她睡覺時一樣。

“我來了,是我,是我。”

良久,駱胤終於放開了她,於是素息順勢將他攙扶到座位上。

駱胤似乎累極了,他軟綿綿地趴在桌前,喘著粗氣。葉素息從水壺裏倒來熱水遞給他。

“來,喝點熱的,會舒服很多。一個人喝酒做什麽。”

駱胤用手撐著自己沉重的腦袋,接過葉素息手裏的水杯,喝了一口水,隻覺得頭疼得厲害,讓他無法思索到更好的詢問方式,於是他想也沒想就開了口:

“你和徐柯睡了沒?”

葉素息起初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她站在原地,呆滯了近乎10秒鍾。

“沒有。”

對麵的男孩聽見她的回答,像是條件反射似的點了點頭:“那好,沒事了。”

“你打電話叫我來,就是為了問這個?”見對麵的男孩沒有回話,葉素息的心裏忽然一陣莫名的惱怒。

“我說沒有,你就信了?”

駱胤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眼裏滿是挫敗,那是葉素息從未看過的表情。那種從心底裏湧出來的無力感通通寫在了那張原本剛毅的臉上。他看著對麵的女孩,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信,我可以不信嗎?你說的話,我什麽時候不信過。你說的每句話我都相信,即使是假的,我也讓自己相信,我信,我信,我他媽的全信!”駱胤說到這裏,忽然猛地站起來,將手裏的玻璃杯狠狠摔在了地上。滾燙的水飛濺出來,濺到他們的腳上,素息覺得那種疼痛就像是被無數根針輕紮。

“你和唐蒔彥睡過沒?”

“你,你說什麽?”

葉素息禁不住向後退了幾步,駱胤見狀,一把拉住了企圖逃跑的女孩:“怎麽?這回心虛了?你們不是一起去的成都嗎?有膽子一起去,為什麽沒膽子承認?!峨眉你們也是一起去的吧?這個護身符,想必也是他替我挑的。”

駱胤從口袋裏掏出護身符扔在了地上。黃色的錫紙被地上的水漬一泡,就滲出黃水來。

“對不起。”葉素息看著護身符在汙水裏一點點散開,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心裏也跟著散開了。

駱胤猛地聽見葉素息的道歉,原本義正詞嚴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痛楚。那樣的痛楚讓他整個五官扭曲在了一起。葉素息覺得眼前的男孩渾身因為憤怒正在發著抖。他猛地朝她撲過來,一下子就將她按倒在地。素息覺得駱胤的整個身子都壓在了她身上,壓得她喘不上氣來。

“小息,我不要聽這三個字,我不是為了等這三個字啊,你知不知道?”

駱胤的吻,那麽霸道又熱烈,他吻著她的臉,她的脖頸,她緊閉的嘴唇。葉素息嚇壞了,她試圖掙紮著從地上坐起來,雙手雙腳卻被駱胤牢牢地夾在了身下。駱胤的手已經開始解她的衣扣了,她感覺到了頂在腹部的某個東西,那並不是像針一般綿細的東西。

“駱胤,駱胤,你讓我起來,駱胤。”

“小息,我信你,你說什麽我都信,你現在連騙我都不願意了嗎?”

“駱胤,你聽我說,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葉素息被駱胤抱得幾乎無法呼吸,她覺得花崗岩的地板冰涼徹骨,駱胤的身體卻炙烈滾燙,她終於意識到此時辯駁已經失去了作用,眼前的男孩早被欲望撩勾,完全喪失了自控力。於是她開始拚勁全力掙紮,她狠狠地咬他的肩膀,抓他的脊背,用腳踹他的肚子。可是眼前的男孩就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了她身上。他感覺不到疼痛,隻想進入她的身體。

“小息,你是我的,隻能是我的,你知道嗎?”

葉素息覺得有什麽東西猛地紮了進來,將她整個人撕裂了。

“小息,你為什麽不願意說愛我,為什麽總說我知道?”

眼前男孩的麵容清晰,連他皺眉的紋路,喘息的節奏,她都能看得見也能聽得到。葉素息忽然想起了小時候她幫外婆搗蒜的畫麵,她一下一下用力敲擊著石鍋裏的幾瓣白花花的蒜頭,直到將它們搗成蒜泥。石鍋和木棒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啪嗒啪嗒,在空曠的院子裏,回聲巨大。

葉素息終於閉上了眼睛,她覺得她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她在爸爸媽媽的簇擁裏,坐著轎車,雀躍地從楓樹禿離開。車子顛簸搖晃,向著新世界一路狂奔。

“外婆,我好想你。”

4

韶青楚一直記得那天她同唐蒔彥推門走進駱胤宿舍的場景。她覺得那個場景第一眼望過去就像個簡易的話劇排練場,到處都是啤酒罐,追光燈打著雙雙橫躺在地板上的兩個人。葉素息和駱胤兩個就這麽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躺著,像兩個精疲力竭的演員。

屋裏很暗,她看不清橫躺著的兩個人究竟出了什麽事,於是她想去開牆邊的燈,卻被躺在那兒的葉素息阻止。

“青楚,不要開燈。”

“素息,你,你沒事吧。”

韶青楚覺得葉素息的聲音低沉虛弱,就像經過了一場戰爭。

“你過來,扶我起來。”韶青楚摸黑朝著素息走過去,險些被腳邊橫七豎八的酒瓶子絆倒。她終於走到素息身邊,蹲下來一伸手就觸到了她冰涼的皮膚。

“她沒有穿衣服?”韶青楚在心裏判斷著,她心下大驚,強忍住惶恐,隨手抓起旁邊的衣服胡亂遮在**著身子的女孩身上。她將葉素息一點點扶起來,隻覺得身邊的這個女孩輕極了,似乎完全沒有了筋骨,葉素息整個人像是被打散了組織,好似藤蔓一般,攀附在她身上,呼吸輕柔,似乎每吸一口氣,都要花費掉渾身僅存的些微力氣。

“葉素息,你沒事吧?”隨後趕到的唐蒔彥衝進房間,想要朝著緩緩站起來的女孩走去,素息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大步。

“你別過來!”她說話的聲調高極了,就像如果她不這麽大聲,就阻止不了眼前男孩大踏步的腳步。唐蒔彥知道,肯定出了什麽事。他不由分說地開了牆邊的燈。

整個屋子登時亮了。葉素息衣衫不整地被韶青楚扶著,唇邊有血漬,身上有瘀青,頭發垂下來,幾乎遮住了全部的麵容。素息沒有料到他會開燈,她驚叫一聲,整個人蹲了下來。

“你對她做了什麽?!”唐蒔彥朝著呆坐在地上的駱胤猛得撲了過去。駱胤任由唐蒔彥的拳頭在自己的身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沒有掙紮也沒有回擊,他隻是怔怔地看著不遠處那攤嫣紅的血漬,流下淚來。

“這下,你信了吧。”

葉素息的聲音微弱縹緲,聽在駱胤耳裏,就像從海上飄過來的回音讓駱胤打了個寒噤。

“你是不是瘋了!你在做什麽你知不知道,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她!”唐蒔彥將癱倒的駱胤從地上拉起來,一把推倒在桌上。

葉素息在韶青楚的攙扶下,慢慢走出男生宿舍,她覺得兩腳虛空,痛感已經不在了,可是痛感滯留在腦海裏的記憶卻越加深刻起來。她扶著青楚的手有些顫抖,她知道唐蒔彥一直就跟在她們後麵,在五米之內的地方。她知道他一直就默默走在後麵,眼睛一直沒有從她身上挪開過一寸。可是,她無法轉過身去和他說話,無法告訴他,她沒事,無法像以前一樣,假裝無礙,搪塞過去。無法再輕而易舉地笑出來,說些無關痛癢的話,好叫他放心,好叫他的歉疚減退幾分。她現在沒有這樣的能力,她覺得今天,似乎已經是忍耐的極限了。

“素息。”身後的男孩終於忍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和距離,趕了上來,“回答我一句。”

“回答你什麽?你想聽到哪一句?我沒事,我很好,我不難過,你回去吧,不用擔心。”葉素息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帶著些許神經質的高亢,“你想聽到這些對不對?可是,怎麽辦,我說不出口。”

唐蒔彥的手原本想要搭在眼前女孩的肩上,他想要給她安慰。可是,卻明顯感覺到了葉素息尖利的抗擊。於是他縮回手,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第一次覺得束手無策。

“蒔彥,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什麽?”

“我說,我們在一起。”葉素息站在唐蒔彥身前,仰著頭,臉上的淚痕還沒有褪去,她伸出手,拉著來人的長衫,語氣近乎懇求:“我誰也騙不了,我騙不了顧蔓菁,騙不了駱胤,我甚至連我自己都騙不了。你說,我好像什麽都知道,卻又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你說你不知道拿我怎麽辦才好。可是,現在,沒有這樣的問題了,不是嗎?我現在這副模樣,就,就根本不存在什麽問題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不想一直這樣,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葉素息拉著唐蒔彥的衣角,像個瘋狂想要糖果的孩子。她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麽了,她隻是覺得她的一些籌碼不見了。她在他眼裏的純淨,她在他眼裏的驕傲,她在他眼裏的完美,通通都在剛才煙消雲散了。她那麽害怕,害怕唐蒔彥不再要她,不再愛她,不再在她身邊投以關切的眼光。她那麽害怕失去。失去這個詞讓她不惜放棄隱忍,放棄自尊,放棄獨立,放棄她固守的堅持,她放棄她自己本來的模樣,在他麵前,變得如此卑微和孱弱,在他們的拉鋸戰裏,她第一次敗下陣來。

可是唐蒔彥呢,他似乎是嚇到了,這是他從未看過的葉素息。那麽弱小,那麽卑微,眼裏有著癡狂。他忽然開始反省他同這個女孩之間的關係。他原本想給她溫暖的光亮,原本想給予她最好的保護。可是,這幾年裏,他究竟給予了她什麽呢?他讓她忍受孤寂,一個人麵對困苦,他甚至還讓她待在一個近乎完全陌生的男孩身邊。

他讓她比一開始更糟糕了。

“素息,對不起。”唐蒔彥沉默良久,從嘴裏說出了這樣三個字。

葉素息一直覺得,這世間情人之間最傷人的話語,不是我恨你,我不再愛你,我們分手吧,而是這句對不起。從人類心底湧出來的這句飽含無奈充滿歉疚的對不起。對不起,它帶著太多的無能為力與怯懦。它是最沮喪之時的囈語,是最悲哀時的頌歌,是對命運俯首稱臣的號角。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是誰,她現在這副模樣是做給誰看?她如此卑微地站在這裏,企圖倚靠別人的憐憫來得到愛情。可是,施舍來的東西,又有什麽意義?它們怎麽來的,也照樣會怎麽去,不是嗎?於是,她漸漸鬆開了來人的衣角,沒有抬頭看唐蒔彥一眼,倚靠著青楚,往宿舍裏走去。

第二天,葉素息起得很早,她沒和屋裏的兩個丫頭道別,就收拾了幾件衣物,坐上了回家的火車。想回家,是她今天早上睜開眼睛最想做的事,她忽然瘋狂地想念塢瑤,她想去看看多年未見的外婆,心情極度迫切。

火車穿出南京火車站的白高牆,一路向西。葉素息在回程的路上給家裏打了電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竟聽出了母親言語裏的驚喜。14個小時的車程,總共接了4個電話。依次是韶青楚、宋喜寶、許清。駱胤是最後一個。

“喂,小息,是我。”

“嗯,什麽事?”

“她們說你回家了?”

“對,現在在火車上。”

“哦,那你路上小心。”

“好的,知道了。”

說完了社交語言後,她和駱胤都陷入了沉默。素息覺得電話那頭安靜極了,甚至聽不見呼吸。

“駱胤,我們,分手吧。”

葉素息說完這句話後,就掛斷了電話。

駱胤,你有聽過海葵和海葵魚的故事嗎?海葵有毒,讓所有的魚類敬而遠之,而海葵魚呢,它有著天然的抗體,它在海葵的身上棲息,繁衍,替海葵驅趕異類。它們天生就是一對伴侶。它們無法脫離對方,獨自苟活。有時候,我那麽羨慕它們。因為它們互相知曉彼此的缺失,卻又依賴著彼此的缺失生存。它們是海底的異類,不受待見,卻真正意義上地擁有彼此。駱胤,你是那麽健康快樂,所以你永遠不可能是我的海葵魚。找個善良純真的姑娘,好好談場像模像樣的戀愛。你幸福,我也會連帶著幸福。

“你幸福,我也會連帶著幸福。”這是葉素息這輩子,說過的最善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