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恰如其分的愛情是種奇遇

1

葉素息在成都同唐蒔彥見麵的事,她並沒有刻意瞞著韶青楚和宋喜寶。她的朋友本就不多,她也覺得對她們坦誠是必須的。韶青楚並沒有多做評價,她隻是希望素息可以重新考慮她和駱胤的關係。畢竟,誰都能看出來,駱胤對葉素息的真情實意。

葉素息給駱胤去了電話,約他在學校的書吧見麵。她比駱胤早一些到,選了個靠窗的位子,從這裏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綠草如茵的操場,許多孩子在那兒踢著球。等了差不多十分鍾,一身熱汗的駱胤走了進來。他看見葉素息,燦爛地打招呼,坐下來要了一罐冰可樂。

“這個給你。”葉素息從包裏拿出在峨眉求的平安符,“在峨眉的時候求的。”

駱胤的眼裏閃過欣喜,帶著明顯的受寵若驚。解讀出這樣的意思,素息心裏不由一陣愧疚。

“你特意為我求的?我現在就放起來。馬上,你等一下。”

駱胤一邊說一邊從褲袋裏掏出皮夾,將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放進去。

“素息,明年就要分方向了,你想去哪兒?”

“還沒想好,你呢?”

素息喝著杯裏的茶水,抬頭撞見了駱胤有些殷切的眼神,她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不要等我的。”

駱胤沒料到素息如此堅決地回絕,不由反問:“為什麽?我想和你一起,後麵的兩年也想和你一起。”

葉素息搖了搖頭:“你為了和我一起,就不要你的夢想了嗎?”

駱胤聽到這裏,不由一陣沉默。

“我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夢想。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必須要有一個人放棄他自己。夢想也好,生活也好。這樣的愛都太草率了。永遠不要為了什麽人放棄自己的夢想。到時候你會後悔,而我呢,也並不要你以後怨恨於我。你明白嗎?”

駱胤覺得如果戀愛是場賽跑,他和葉素息之間,他一直是那個落後的人。他從很早開始就喜歡這個女孩。他喜歡她肅靜的容顏,黑如星夜的長發,低頭沉思的表情甚至是那說什麽都波瀾不驚的語調。他喜歡她靈敏的觀察力,與人刻意的距離和冷漠,對待親近的人卻從來很好。他甚至喜歡她默默喜歡唐蒔彥的心情,喜歡她即使難過卻依舊忍耐的善意。他從沒有告訴過葉素息,他一早就知道她從未喜歡過自己,她那黑亮的眼睛隻有在看見誰的時候放光彩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覺得,這些都沒有關係。他喜歡跟她在一起,喜歡照顧她,寬慰她,為她放棄他的生活,甚至是夢想。隻可惜,她一直在前麵走得飛快,就好像後麵追趕的人是什麽洪水猛獸。

教工宿舍在圖書館的旁邊,背陽,陰雨天的時候,就顯得森然可怖。葉莎的宿舍在5樓,門開著,葉素息推門進去,葉莎已經在茶幾上泡了一壺好茶。是她給葉莎打的電話,她想同葉莎聊聊,隨便說點什麽都好。葉莎很爽快地答應了她,並邀她來自己的住所。葉素息坐在小沙發上,手裏捧著茶杯,打量著這間單身公寓。這裏被葉莎布置得很前衛,用磚頭拚搭的圓形茶幾,上麵鋪了一張藍白相間的條紋桌布,台燈是組接的,一個白熾燈炮外罩著一個用舊報紙裁剪而成的燈罩。素白的牆壁上釘著許多葉莎自己的攝影作品,但沒有一張自己的相片。

“這是去年安慶帶回來的太平猴魁,還剩點茶末,丟了可惜,還是泡來喝了吧。”

葉素息聽見“安慶”兩個字不由笑了笑,覺得日子過得真快,他們一起去拍黃梅戲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

“怎麽?和駱胤吵架了?”

葉素息輕輕搖了搖頭:“你知道的,我不愛吵架。”

“不吵架才怪呢,哪有情侶不吵架的。”

葉素息咀嚼著葉莎的話,她不知道葉莎是不是話中有話。

“今天駱胤問我明年方向班的選擇,他想和我報一個班。我從沒想過,他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他那麽熱愛攝影,為什麽要放棄?”

葉莎攤了攤手:“看來他真的很在意你,那你呢?”

“我?”是啊,那麽她呢,她對駱胤又是什麽樣的感情呢,“我正在努力。”想了片刻,葉素息這樣回答。

“正在努力?”葉莎揚了揚眉毛,站起來去廚房裏拿出水壺,往茶壺裏一點點地加著熱水:“不要讓他放棄夢想,否則總有一天他會怨你。可是,也不要放棄你現在的努力。素息,你要知道,很多時候,恰如其分的愛情是種奇遇,它們少得可憐。這個世界的大部分人,都沒有遇見過恰如其分。一見鍾情那是騙騙小孩子的把戲。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潛移默化和彼此消耗裏,慢慢打磨出了一個妥帖的相處模式。電光火石的並不是愛而是種病。唐蒔彥有他的好,駱胤也有。隻是,你要給他施展的機會。”

唐蒔彥有他的好,駱胤也有他的好。這樣的道理,葉素息又怎麽會不明白。可是,人的心其實是很小的,很多時候,容納了一個,便再也沒有辦法塞另一個進去。而那個占據著要塞的人呢,他在那裏開墾、播種,最終培植出整片整片的森林。枝葉繁盛,荊棘叢生,旁人進不去,要根除也難於登天。“要給他施展的機會”,這麽輕巧的一句話,要給卻談何容易。

葉素息這樣想著,和葉莎告了別。在回寢室的路上接到駱胤的電話。他說明天是周末了,想要帶她去市區玩。素息沒有拒絕。

2

周日,天氣晴朗,無風。

他們在一家西餐廳吃了自助牛排,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素息和他說自己此番旅行的見聞,駱胤則向她說起了他的家人。做老師的父母,身體健康開朗活潑的爺爺奶奶,他是家裏的長孫,從小備受矚目也一直是家裏的指望。駱胤邊說話邊將餐盤裏的牛排切得大小不一,全部挪到葉素息的碗裏。後來,葉素息再也沒有遇見過為她切牛排的男孩子。駱胤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有時候她不免會想,如果在他愛你的時候你又恰巧愛他,那就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事。如果她能夠愛麵前這個將她視為一部分的男孩,說不定這也是世上最幸運的事。從餐廳出來天色已暗,新街口璀璨明亮的燈將市區照得宛如白晝。這是聖誕剛過不久的依舊充斥著節日氣息的街道。麋鹿的彩燈,掛滿禮物的聖誕樹,幾步一株,紅色的聖誕帽,櫥窗裏五彩斑斕的糖果,吸引著過往行人的目光。街頭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人,肩並肩地在遊**。葉素息覺得這些陌生人和他們一樣,卻又不一樣。他們手挽手彼此熱烈地交談,嘴裏嗬出霧氣,發出怯怯的笑。那種自然而然散發的親昵就和他們不一樣。

“放假跟我回家吧。”

駱胤冷不丁的話讓葉素息驚得停下腳步。他剛剛說什麽?他說要帶她去見他的父母,去見那個適才說過的大家族?駱胤轉過身,看著眼前的女孩原本肅靜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這樣慌亂的神情雖然是轉瞬即逝的,但因為是第一次看見,駱胤一直記憶猶新。那樣的表情,告訴他她是不願意的,不僅不願意,她甚至恐懼。

接近午夜的鴿子巷僻靜,鮮有人煙。兩旁的路燈壞了幾盞,燈絲嗚咽,一閃一閃發著吱吱聲響。駱胤一手牽著葉素息,一手用手機打著手電,熟門熟路地帶路。巷子的兩旁開著許多規模各異的小型賓館和夜宵大排檔。因為通常吃夜宵的時間要更晚,所以連夜宵攤子都很安靜。他們從這些店鋪門口經過,店裏的人下意識地抬頭看上經過門頭的這對學生幾眼。這是葉素息第一次和男孩子來這樣的地方,她將頭盡量壓低,心裏有著莫名的心虛和慌張。走進來的賓館叫什麽名字,葉素息根本沒有在意,她盲從地跟在駱胤身後,隻是無意識地被領著走。葉素息發現,每每遇見與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她的腦子總會出現階段性的空白,就好像被抽幹了靈魂的矽膠模特。它(所謂的靈魂,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從軀殼裏飄出來,就這麽浮在一側,它總是從半空裏,離她不是很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她。它不做決斷也不幹涉,它隻是思考卻不發出行為指令。她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會這樣,她把這理解為一種叫作逃避一切尷尬、矛盾、傷害的病,尋常人可能叫它軟弱。駱胤要的房間在這個賓館的五樓,走出電梯右手邊的第三個門就是了。一張單人床,被褥整潔地平鋪在上麵,昏黃的燈將房間照得很溫暖。落地窗一塵不染,被擦拭得很幹淨。窗外是無論多晚依舊霓虹閃爍的湖南路,人潮湧動,不知在忙些什麽。

駱胤讓葉素息先洗了澡。她直挺挺地躺著,頭頂的吊燈,忽閃忽滅,發著青光,偶爾飛來一兩隻蚊蟲,一下一下撞擊著燈罩,樂此不疲,不覺疼痛。葉素息覺得現在自己的耳朵靈敏極了,她可以聽見駱胤在裏頭洗澡的花灑聲,他上完廁所抽水馬桶的衝廁聲,他擠壓沐浴液的聲音,拍打爽膚水的聲音,還有頭頂蚊蟲撞擊燈罩的悶響。這是哪裏?此刻她不是應該躺在402的寢室裏,和青楚還有喜寶說話嗎?這裏是如此陌生。而洗手間裏發出的又是什麽聲音?裏麵的那個是誰?和她是什麽關係?她為什麽會來這裏?躺在這張硬邦邦的**?枕邊的電話是不是在響?屏幕上的那個中文名怎麽念來著,唐字是這麽寫的嗎?為什麽一直盯著卻覺得越來越不像?

“在哪兒?青楚說你們去市區了,現在還沒回來?”

葉素息花了幾乎一分鍾,才讀出簡訊,她盯著信箱裏的信息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心酸。他是她什麽人,她又是他的誰?現在推開洗手間的門走出來的這個裹著浴巾的男孩才是她的男朋友,不是嗎?她現在要和他做的事,不就是尋常情侶會做的事?

清冷的月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將整個房間照得泛藍。葉素息讓駱胤關了燈,那張狹小的床像是一艘小船,在藍色的海麵上,輕輕搖擺。他們倆起初是靜靜地躺著,駱胤冰涼的身體透過葉素息薄薄的睡衣透進來,他的腳攀上了她的腿。葉素息覺得身體裏的那個它又一次棄她而去。她懇切地祈求它不要走,告訴她她要做什麽,可是無濟於事。它依舊沒有任何憐憫地離開了。它浮在那盞被蚊子不斷撞擊的吊燈上,從那裏溫柔地望著她,極盡溫柔的,就好像是在看一個嬰孩。她的唇被駱胤含在嘴裏,柔軟的舌頭抵著她的牙齒。

她的襯衫已被解開,有一雙手按在了她的**上,她覺得他揉得那麽用力,讓她感覺到了疼痛。

“素息,素息,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給我好不好,給我吧,給我。”

葉素息細細瞧著這張嘴,這張說著柔軟情話的嘴。它一遍遍吻著她的嘴,她的額頭,她的鼻尖、脖頸、肩膀,還有不算大的**,直到全身滾燙。葉素息感覺有什麽東西正在頂著她的腹部。它那麽堅硬,像根鐵棍,叫她吃驚。並迅速移向她的腹部。

眼角的淚,莫名地滾了出來,滑過臉龐,流進兩人交織在一起的嘴裏。男孩愣了片刻,從女孩的身上爬了下來。

外頭的月光被雲霧遮擋,原本還算明亮的房間,變得一片黑暗。葉素息不知道自己這麽呆呆地坐在床頭坐了多久。她的雙腳發麻,已經喪失了知覺。地上的男孩,鼾聲如雷,像麵薄鼓,一下又一下震動著她的耳膜。

她現在是在給予駱胤對自己好的機會嗎?葉素息這樣輕輕地問自己。她願意將她交給這個男孩嗎?她那麽害怕,那麽恐懼,那麽明顯的抵觸,那麽不願意和他親近。

“原來,要從身體上接受一個陌生人同從心底接受一個陌生人一樣困難。”眼一閉牙一咬,將來人擁進懷裏,讓他深深地進入子宮。這些想起來極容易實現的事,遠沒有想象的那麽輕而易舉。

3

駱胤後來再也沒有提帶葉素息回去見父母的事,就好像之前的話隻是隨口說的。上學期拍攝的黃梅戲紀錄片入圍了全國的紀錄片競賽,葉素息一整個寒假都在葉莎的宿舍裏,同她一起重新精剪安慶拍攝而來的紀錄片。她將解說詞重新改寫,換了更為平和的配音,加了孩子們家訪的內容,力求從更為客觀的而非一個女編導感性的角度,去探究這群活在戲裏的人。她發現,她似乎越來越喜歡做這些事情。將畫麵拚接組合,將文字搬上銀幕,和不同的人見麵說話,走進他們的生活,看見他們虛掩在鐵門背後的心魔。

新學期來臨,葉素息將宿舍裏所有人的被子洗淨,換上幹潔的床單,將桌椅擦拭整潔擺放整齊。同時新購置了一個青瓷花瓶,後山的梅花開得正好,她折了幾枝回來灌上水,隻用了一個晚上,它們就開得鮮妍料峭。清冽的花香蔓延了整個寢室。她用水管來回衝刷廁所,一遍遍刷著馬桶,倒入消毒液洗一次,用溫水再洗一次,直到馬桶看著潔白如新。將蘇菲·瑪索的海報取下來,換上凱拉·奈特莉。凱拉·奈特莉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沒有穿胸衣,扁平的胸膛,高聳的顴骨,冷酷的眼神。這是個將女性魅力發揮到極致的女人,雌雄同體,不賣弄性感,卻沒有人說她不美麗。

韶青楚來得比宋喜寶要早一些。她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葉素息從陽台看下去,隻見她拎著個極小的提包,高跟鞋的聲音輕快而有節奏,紅色的風衣如火,即使是在霧色裏也很容易辨認出來。韶青楚的後麵跟著一個男人,那男人個頭挺高,一身灰色西裝,皮鞋踩在階梯上的聲音,沉穩而清晰。青楚巨大的行李箱被他提著,因為隔得太遠,葉素息看不見那個男人的五官。

門被敲得咣咣作響,韶青楚帶著初春清爽的空氣一道進來。原本黑白的世界登時有了色彩。跟在身後的男人十分紳士地和素息打招呼,沉默著將行李推進她們的房間。素息判斷眼前的男人大約有四十五歲光景,麵容透露著一般成功人士特有的自信和銳利。那是經曆世事磨礪後的從容篤定,和學校裏那些隻懂得吹噓的男孩子們截然不同。晚她們一步到的宋喜寶,並沒有看見那個男人。她有些懊惱和遺憾。韶青楚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們,那是她小學同學的父親,他們在他女兒的婚禮上相識。名字她記不清了,不過對她很好,有求必應。素息問他的女兒對他們的關係有什麽意見。青楚告訴她,他們隻不過是寂寞的人互相陪伴,原不會長久,沒必要告訴各自的家人。他們隻是互取所需,這樣的關係比愛情來得可靠甚至更加單純。

《梅花初綻》獲了最高獎,學校為葉莎的團隊舉辦了影展,葉素息跟著葉莎輾轉於各個學院的公開課。她不擅表達,隻負責影展結束後,回答問題的部分。大部分溝通的工作都交給了葉莎和顧蔓菁。忙完了一個星期的影展之後,他們才有時間坐下來聚餐,慶祝《梅花初綻》的成功。聚餐放在秦淮河邊的雲水謠裏。雲水謠是一艘做舊的遊船餐廳,停泊在夫子廟沿段的秦淮水邊。秦淮河水悠遠,高高掛起的燈籠上的流蘇迎風搖曳,在夜色裏紅得熾烈、妖嬈又惆悵。這樣的景致倒映在水裏,就像個聊齋故事的開場。他們一行人,互相攙扶著走下拱橋,在燈影幢幢的燈籠底下彎腰前行,浩浩****七個人往船身裏一鑽,就占滿了一個雲水謠。

今天大家的情緒都好極了,喝了許多酒,素息也喝了許多,麵前擺著四五個空瓶,卻依舊一直往嘴裏灌。她的民族,是個十分愛喝酒的民族,嫁娶要喝酒,生了兒子要喝酒,死了人也要喝酒。在他們的概念裏,酒,是瑣碎生活裏的迷人幻覺,是暫別背朝黃土麵朝天的苦口良藥。如果有一天,你也有機會去那個佘鄉村落,千萬要喝上幾斤他們自釀的米酒。它們苦澀嗆鼻、辛辣,有股發酵的腐敗氣,卻又極易上癮。葉素息是喝著那樣的米酒長大的。外婆說,女孩子必須會喝酒,會喝酒才不會被男人欺負,才有力氣和資格與他們大聲說話。後來葉素息也喝過許多不同種類的酒。有的甘甜,有的清冽,卻從沒有一種可以和他們的米酒相媲美。和他們的米酒比起來,這些所謂的酒總是顯得單薄無力,有種好似童年的尷尬。所以葉素息一直是那個越喝越清醒的人。有時候,她會羨慕那些一喝就醉的人。羨慕他們可以任性、胡攪蠻纏、撒潑打諢,像個稚子。酒過三巡之後奉上的自然是國王遊戲。第一個被挑中的是韶青楚。

“大冒險,站到甲板上跳舞。真心話,這輩子做的最丟臉的事。選什麽?”

“真心話。”

“最丟臉的事,你們倆都知道的。”韶青楚拍了拍宋喜寶的腦袋,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攬過葉素息的肩,“那天我們在酒店,你宋喜寶跟我說,你找男人都不挑的嗎?哈哈,這件事最丟臉,我睡了個男人,一口黃牙,凸肚謝頂。”

沉默片刻後,是眾人的大笑,韶青楚在一片叫好聲裏重新轉動湯勺,這一次中招的是駱胤。

“大冒險,遊河。真心話,第一次是在什麽時候。”

“16歲,我高一。”

“喲—”駱胤爽快的回答招來全場歡呼。

接著,是顧蔓菁。

“大冒險,和唐蒔彥擁吻1分鍾,真心話……”

駱胤的話還未說完,顧蔓菁卻已經一揚手,將唐蒔彥攬在了懷裏。眾人的歡呼在此時達到頂峰。葉素息起初有些失神,望著對麵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要是眼睛瞎掉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不看他們。她的耳朵要是可以聾掉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不聽周遭那響亮的歡呼。可是,她的眼睛好好的,她的耳朵也是。韶青楚猛地趴在她肩頭,這樣巨大的衝撞讓她緩過了神。於是她撿起手邊的筷子,學著宋喜寶的模樣,用力敲著盤子,看著葉莎大笑的表情,努力跟上餘溫。她聽見她的喉嚨裏發出尖銳的聲音,那樣的聲音,就像壞掉了的弓拉著一把走音的小提琴,真有夠難聽的!葉素息想,那個時候如果有一麵鏡子,她就可以看見自己的表情了。那是多麽的詭異的表情嗬,嘴角笑得快要裂開,叫囂的音調高過所有人,身子誇張地前俯後仰,拍桌跺腳,以幾近表演天賦的扭曲來企圖掩飾悲傷,眼裏卻噙著晶瑩的淚。

幾輪過後,終於輪到了葉素息。

“大冒險,給喜歡的男生打電話。真心話,初吻的地點是哪裏。”

“操場。”

葉素息這樣回答的時候,刻意躲避了對麵唐蒔彥困惑又驚詫的目光,她不敢抬頭,隻是迅速撥了一下勺子。勺子轉了幾個圈後,又再一次停在了她眼前。

“啊,素息,你轉到你自己耶。”宋喜寶高亢的聲音大得驚人,“這麽重要的事情我竟然不知道。今天還不把你扒個幹淨。要麽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要麽,”宋喜寶將尾音拉得很長,掃視了一圈,顯得胸有成竹,“要麽,你和除了男朋友之外的異性擁吻1分鍾。”

葉素息的腦海裏有差不多三秒鍾的空白。她有些驚慌,瞧著已經酒意上腦的宋喜寶知曉事情再沒什麽可回旋的。於是隻得站起來,朝著麵露驚慌的唐蒔彥走了過去。原本嘈雜的一桌子人在這個時候似乎都清醒了。唐蒔彥顯然沒有料到這般局麵,也不知道為什麽炮火就攻到了自己這裏。他瞧著已經走到跟前的葉素息,下意識地站起來。雙頰緋紅的女孩剛好到他的肩膀這麽高。葉素息覺得她可能是醉了也有可能是暫時地瘋了。此刻她在眾目睽睽裏仰著頭顱,麵對著這個她愛著的男孩。時間似乎在這樣的一瞬間停止了,她聽不到周圍人群倒抽一口的涼氣,看不到他們緊咬的嘴唇,被冒犯被傷害的眼神,還有那極盡遮掩的恐懼。這些她通通看不見了,她甚至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唯一感受到的是唐蒔彥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是的,這張柔軟的嘴唇那麽陌生,卻又那麽熟悉,就像他們一早都在尋覓對方,而現在終於有了歸處。

“10—9—8”眾人的倒數嘹亮悠長,聽覺終於恢複了。

她用力抱著他,努力吸吮著他嘴裏淡淡的煙草味。

“7—6—5—”

他的手牢牢扣著她的腰際,第一次發現她原本可以如此熱烈。

“4—3—2—”

他們的手深深嵌進彼此的肌膚,在上麵印出指痕,他們堂而皇之地擁吻,不必再做賊。

“1—”

他們急速分開,沒有看對方一眼。

4

五月,徐晨來訪,這是整個電視學院的節日。

徐晨是當時紀錄片界新起的幾個拿了國際大獎的導演之一,當然現在依舊十分鼎盛。他的鏡頭真實、平靜,和對象靠得極近。他遵循的原則是與拍攝對象保持最近的關係,他說鏡頭隻有推得近了,才能看見真實。你必須和他們成為朋友,成為家人,成為他們生活裏並不顯得突兀的一部分。讓他們從忌憚鏡頭到習慣鏡頭最後忘記鏡頭。這樣,他們才能做真的自己,而不隻是作秀。在千人報告廳舉辦的講座,幾乎天天座無虛席。來聽講座的除了學生也有許多老師。葉素息和韶青楚好不容易托人要到了旁聽的票子,進去的時候大熒幕上正在播放徐晨的新片子《葬禮》。片子很長,足足有5個小時。記錄了徐晨的父親從生病到逝世的全過程。在這個片子裏,徐晨擔任著攝像、編導、剪輯、後期製作以及配音的工作,可以說幾乎是他一個人獨立完成的。父親臉頰的勾勒,咳嗽時顫抖的肩膀、老人山頭簡易的墳墓,以及最後母親形單影隻的剪影。

雖然片子極長,幾乎超過了一般人所能忍耐的長度極限,但是報告廳裏沒有一人提前離席,許多人都落了淚,包括坐在葉素息身邊的韶青楚。葉素息知道自己也被感動了,卻並沒有流淚。她的感覺是奇怪的,她承認她認同這部片子的價值,這種將衰敗和死亡**裸地攤在大眾眼前的真實的殘酷,除了影像可以做到之外,並沒有其他的門類可以做到。可是,這種真實的殘酷卻又那麽叫人心有餘悸。如果,你的至親在你麵前死亡,你看著他的生理機能逐一毀壞、無法說話,不能動彈,喉管被切開,依靠流質進食,大小便失禁,沒有任何生命質量,直到停止呼吸。而你卻依然能夠保持清醒,將鏡頭冷靜地推過去,這必須擁有一顆怎樣堅硬的心?葉素息想到這裏不由轉過頭去看坐在首排的徐晨,他戴著帽子,整個身子陷在紅色的沙發座裏,光線太暗了,看不見表情。

徐晨的演講同片子一樣精彩,他講了拍攝的初衷,講了堅持夢想的堅定,講了幾十年記錄道路的苦難,同時鼓勵所有堅持的孩子,堅持最初的信念。葉素息覺得當時在現場的每個人,都被他點燃了某種熱誠,可以僅僅用語言就達到影響人心的效果,這是需要天分的。徐晨就有這樣的天分。最後的提問環節,提問的孩子也很多,問題各色各樣,徐晨的回答可以用妙語連珠來形容。徐晨這麽善於表達,這是在素息意料之外的。看他的片子,總覺得非常質樸,讓人以為這會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終於輪到葉素息,她的聲音並不大,問的問題也不算高明。

“徐導,您覺得做一個紀錄片導演,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麽?”

“在我看來,應該是一顆無時無刻不追求真實的心。”徐晨幾乎沒有什麽思考,脫口而出,“隻有帶著這樣的真心,才能拍出具有真實感的東西,然後用這樣的真實打動觀眾。”

葉素息揚揚眉,不置可否:“難道不應該是冷靜嗎?”

“冷靜?”徐晨顯然有些迷惑。

“在您拍攝自己父親病逝的時候,難道不是因為擁有超乎常人的冷靜才能拿穩攝影機,將鏡頭平緩勻速地推到他眼前嗎,我不認為這個時候,一顆追求真實的心能起到什麽作用。”

葉素息一句話這麽亮堂堂地丟出去,丟在賓客滿棚的大講堂裏,像一劑冷凍劑,將全場凍結,包括坐在嘉賓席上的徐晨。他坐在那裏望著站著的這個女孩子,遲疑了將近半分鍾,接著站起來快速離開了現場。葉素息覺得自己並不是個衝動的人,甚至連起碼的正義感都很少。她不會為了不相幹的人據理力爭,但卻沒來由地為了這個片子裏已經入土的老人傷心。或許是徐晨的父親讓她想起了她的外婆。讓她想起了她年幼時期的不告而別。與其說是在和徐晨慪氣,不如說她是在和她自己慪氣更為合適。幾年之後,機緣巧合之下她再次和徐晨見麵,徐晨告訴她,什麽人適合做什麽事,很多時候是注定的。他的理性冷靜,注定他必然可以做好記錄這份工作,而葉素息本質上依舊是個敏感脆弱的女人,也就注定了她無論如何都做不了記錄這份工作。她無法袖手旁觀,那麽她必然是那個要投身其中的人。

徐晨走後的一個星期,他們迎來了對於他們這一代人而言,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天。

5月12日。四川汶川境內發生8級地震,南京、北京、上海、杭州皆有震感。韶青楚花了足足一天的時間,才同在成都的家人取得聯係。接著就是連續不斷的餘震。汶川、綿竹、雅安、都江堰、青川、茂縣、成都、重慶,無一幸免。

她們終日聚在電視機前,看直播,聽廣播,上網瀏覽最新的新聞。世界一瞬間變得很小。這是葉素息第一次感受到傳播的能量,它將災難具象地昭示在眾人眼前;也將生離死別的慘痛捧到你跟前;也教你眾誌成城,大愛無疆;也要你集結點滴之力,從深刻的悲痛裏衍生力量。葉素息覺得自己實在太過軟弱。她見不得那些痛苦、那些死亡、那些渴求的眼神以及深切的絕望。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她覺察出自己可能永遠無法承擔傳播這份工作。她那麽軟弱,永遠無法站在傷痛麵前,保持一顆冷靜的心。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坐在廢墟上,站在傷病旁,冷靜播報的那些人。她一定是那些在廢墟旁俯身刨挖的眾人中的一個。她不可能在第一時間裏,完成傳播的任務,她是要在第一時間裏,投身去解救困苦的那類人。她無法置若罔聞。即使知道,傳播意味著讓更多的人得救,意味著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領導,意味著更長遠的基礎建設。她發現她隻是個平凡人,隻能做力所能及的事。隻能聽憑內心。這是她的自身局限,永遠癡迷在小愛裏無法自拔。

餘震在接下來的兩個月裏依舊持續著,死亡人數每天都在攀升。許多誌願者進了災區,這其中也包括楊柳。葉素息知道他是有經驗的。他組織了一批誌願者,由他自己帶隊,驅車進了災區。和楊柳一同回去的,還有韶青楚。葉素息和宋喜寶並沒有阻止她。那是她的家鄉,她的家人都在那裏。在這樣的時刻,與家人在一起,或者盡自己的綿薄之力,遠比在偏安一隅的南方終日等待消息,要來得有意義。

韶青楚回去之後,每天會和她們通一次電話。她告訴葉素息她和楊柳一起進了青川,原本平靜的小鎮已經麵目全非。每天,他們都去廢墟裏挖活人,當然現在挖出來的幾乎都是死人。他們也去醫院派發物資,為孩子重新開課。餘震一波接著一波,有時候他們會半夜驚醒,從宿舍跑出來,所有人站在空曠的操場上,看著眼前的天搖地動,恍在夢中。有時候她也會哭個不停,嘔吐不止,卻堅持不用藥,因為即使是最簡單的感冒藥,在那裏都是金貴的。韶青楚說,在青川的兩個月裏,她沒有一次想起過謝廉。身體疲憊達到崩潰的臨界點,心卻是平和溫暖的。生命那麽寶貴,活著已經很不容易,開心也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自然要開心才對。她說,有那麽一天清晨,她睜開眼睛,發現心髒還在跳動,透過窗戶,看見廢墟裏依舊茁壯瘋長的杉樹,在濃烈的陽光底下,閃著雨後的微光。黃色的潮濕的泥土裏,長出青色的嫩草,一簇簇一叢叢,它們的枝幹那麽柔弱,一隻極小極輕的蝴蝶都能壓得它們垂下腰來。可是,等到蝴蝶一飛走,它們就又緩慢地直立起來,在風裏,來回搖擺,看似脆弱實則堅韌。她忽然發現,原來所有東西都在毀壞之後努力地新生著。在那些被夷為平地的地方,植物長得尤其茂密。

原來,在什麽地方軟弱,我們也必然會在什麽地方剛強起來。還活著,還能呼吸,心髒還在怦怦地跳動,傷口結痂長出新肉來,就是種難得的幸福。你要像眼前的大自然一樣,給它機會,給它從軟弱裏剛強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