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久了就會想要了,還會要得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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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時期,葉素息最喜歡的時光,便是寢室的臥談會。學校熄燈後,她們三個人躺在各自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喜寶喜歡說,青楚喜歡下判斷,素息則喜歡聽。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擅長聊天的人,很容易將心事和盤托出的人都比較幸福。葉素息覺得自己也不擅長和人說心事,即便是麵對最好的朋友。所謂的秘密,能說得出口的,可以被一同分享的,都不能算是秘密。那些無法對人言的,說了對解決無益的,那些隱晦的、虧欠的、罪孽的、肮髒的、逃避的、隻能爛在心裏的,才襯得上“秘密”二字。今天聊的是夢想。

韶青楚說她的夢想一直是做紀錄片。她說,記錄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而影像記錄是所有記錄裏,最真實、最具象,也是最直接的。她要做一個紀錄片導演。跟著平凡人走,和平凡人生活,要知道沒有什麽比甘於平凡更偉大。宋喜寶呢,她說她的夢想是要開一間美甲店。美甲店裏所有的裝修她都要親自操刀。她要買許多珠簾,將它打扮得夢幻純真,她坐在裏頭給來的客人畫各色不同的指甲,讓她們的指尖開出花朵。她愛的男人來給她送飯,她為他修剪倒刺。店鋪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叫作“一簾幽夢”。

最後,輪到葉素息了。她的理想是什麽呢?從小到大葉素息的願望隻有一個,那就是離開塢瑤。現在她已經離開了,她的理想就算是實現了吧。那麽接下來,有什麽想做的嗎?葉素息猛然發現她這二十年來的努力和堅忍不拔,為的隻是這一件事。她那麽孤注一擲,從未停歇,卻從未想過,除了離開這一件事,她究竟還能做些什麽。沒有想要的生活和想要成為的樣子,她的心裏,竟升起一種空落之感。

徐永澤好賭,這是宋喜寶和他交往一年後,葉素息和韶青楚才知道的。那一天是她們都很喜歡的攝影課,宋喜寶曠課未到,她們回到宿舍也沒有看見她的蹤影。電話未接,短信不回,將近淩晨才怒氣衝衝地回來。緋紅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隨時可以吃人。她不由分說地推門進來,奪過葉素息手裏的手機撥了號。電話響了幾聲,接著她們就聽見了徐永澤的聲音。周圍似乎很吵,他的聲音很高亢,和平時的低聲細語截然不同。

“喂,你現在在哪裏?寢室?寢室怎麽會這麽吵?你是不是又在賭?你不是答應我不再賭了嗎?你在哪裏?喂,你在哪裏?喂?”

對方似乎掛了電話,宋喜寶一手攥著手機,來回不停地走動,身子因為氣憤而有些發抖,她的臉紅極了,牙齒將嘴唇咬的滲出了血:“又騙我,他又騙我,我要找到他,我要把他殺了!”

說到這裏,宋喜寶似乎一下子有些虛脫,她踉蹌著癱坐在地,喃喃自語:“我以為他會改,他說了他會改的。他答應我不再賭了,說還了這次的債就好好畫畫,再也不去了。都他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媽的!”

那一夜,在葉素息的記憶裏顯得很漫長,她們三人擠在一張**互相環抱著彼此。宋喜寶躺在中間,半夢半醒,總是不自覺地顫抖和落淚。葉素息和韶青楚看了幾乎一夜,挨到清晨才迷迷糊糊地入睡。醒來後宋喜寶早不見了蹤影,隻有桌前的一張便條,字跡潦草,走得很急。

我還是想去找他。你們包裏的錢,我拿走了。

喜寶宋喜寶一走就是三天。再次出現在寢室的她依舊穿著三天前的那套衣服,整個人泛著酸味兒,妝早就花了,眼影暈在眼瞼上,分不清哪是黑眼圈哪是釉彩。白皙的脖子上有幾處抓痕,眼裏閃動著極不尋常的光,顯得很興奮。她看見屋子裏的兩個人,衝她們燦爛地笑,伸出手來打招呼:“我差點把他打死。”

宋喜寶說,她拿著她們的錢,打的去了另一個城市,一家接著一家賭場地找,終於將徐永澤找了出來。她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殺紅了眼,身上的錢賭得幾近一空,宋喜寶替他墊了債。兩個人開了一間房,在屋子裏大打出手。喜寶說,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那麽大的力氣。她將徐永澤整個人摔倒在地,將夜宵整個兒倒在他身上,徐永澤燙得大叫。看著眼前男人痛楚的模樣,她的心裏竟然升起一股莫須有的快感。

很多人說,柴米油鹽的生活,好像流水一樣的時間,會讓原本美好的愛情麵目全非。可是,葉素息卻並不這麽覺得。她覺得,愛情從來都是美好的,它帶給你溫暖歡愉,在紅塵俗世裏閃著奇跡般的光熱。其實,麵目全非的並不是所謂的愛情,而是在一起的兩個人。柴米油鹽的生活,改變了彼此的心性,原本溫柔的不再靜美,原本寬厚的不再仁慈。像流水一樣的時間,改變了彼此的容顏,美人變得遲暮,英雄也最終窮途,誰對誰都失了耐心。這是時間流逝的人性使然,和愛情本身,沒有關係。

隻不過,難過一次,就會變得畏首畏尾,以為愛情是個壞東西。其實,人,才是個壞東西。

宋喜寶想開一簾幽夢的原因,大部分來自她對美甲的迷戀。喜寶有一雙十分好看的手,修長纖細白皙,指甲圓潤,大小適中,是一雙適合任何裝飾的手。喜寶喜歡在指甲上塗很濃烈的顏色,藏青、湖藍、亮黃、明綠、朱紅。在指尖畫上幾多小花,一兩個蝴蝶結,或者點綴上宛如星辰的美鑽。有時候是摘了一朵小花,有時候是捧了一掬湖水,有時候是藍天,有時候又是森林。

原來,一簾幽夢,最終隻是個美夢。

2

在她們幾個人裏,韶青楚反對喜寶和徐永澤在一起的態度最為明顯。也是因為這件事,素息和喜寶才知道了韶青楚有一個嗜賭如命的父親。韶青楚說,賭博就像是一種巫術,她的父親就像是被下了蠱毒一樣,變得六親不認,胡攪蠻纏。她和母親求過、幫過,用盡手段,最終都是徒勞。友情、親情、愛情,在他們眼裏,比不上圓桌上的一粒骰子來得金貴。這是一種極其厲害的蠱毒,從指尖沁入骨髓,將一個好端端的人,蠶食得麵目全非。

元旦,葉素息決定獨自去成都,去九寨看水也去峨眉朝佛。南京祿口機場的傍晚,暮色溫柔,如果說什麽地方不會讓人感覺寂寞,那麽肯定是汽車站、火車站、碼頭、機場這樣的一些地方。它們終日燈火通明,進站、停泊、卸貨、道別、相聚、起飛、降落。人一撥接著一撥地來,然後又一撥撥地離開。它們從不停歇,就像這個世界裏隻有白晝,沒有夜晚。你可以坐在這裏長久等待,沒有人關心你去哪兒,什麽時候出發。人們都那麽匆忙,經不起半刻等待。所以,葉素息喜歡旅遊,一直在路上的感覺就像這些來來去去的人流車流。你被新東西填滿,就沒有閑暇時間品味寂寞。

飛機從南京上空飛過,漸漸遙遠的城市燈火如同海上的漁火,黑色的夜是幽藍的海水,那些閃爍的燈是星星之火。城市,遠得像個搖搖欲墜的島嶼。

葉素息發現成都的夜晚比南京熱鬧。人潮湧動的春熙路上妝容精致的姑娘們走著利落幹淨的步子。高跟鞋虎虎生風,眉角的眼線微微向上,帶著戲劇風味的張狂,美極了。那些不卑不亢的表情同韶青楚的如出一轍。她們有著絕對的自我把控力,不從屬於某個家庭和某個人。在這裏,女孩子們對於“我”這個字的概念出奇明確。葉素息後來去過很多地方,見過許多美人,卻唯獨這裏的姑娘,有這般的驕傲。她們的自信,自我和不受把控,她們將男人視作平等動物,這是一種擁有主導地位之後的美,帶著力量,讓人羨慕。

而夜裏的錦裏呢,和春熙路截然相反。葉素息訂的旅店靠近這裏,相傳它在西蜀時期就已經是條名巷子了。錦裏古街和武侯祠挨著,幾乎聚集了成都所有的年輕人。紅色的紙質燈籠、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路滲著水漬,人影稀疏,小店鋪半敞著門,從裏麵傳出電視聲。一旁的小河靜默地流,倒映出她的影子。葉素息隻覺得那像個陌生人。

沿著窄巷走了約莫20分鍾,就看見了旅店的門頭。“塵外”的旅店門牌並不大,豎著掛在廊柱上,它的店門也是微微開著,裏頭燈光很亮。

老板娘是上海人,將近四十,身形保持得很好,即使尚在冬天,卻依舊穿了一身蔥綠旗袍,隻是在外頭罩了一件桃紅色的薄毛衣。看得出來雖然在這兒生活了將近十年,骨子裏卻依舊保留了老底子上海女人的小脾性。因為是旅遊高峰期的關係,旅店能夠提供的隻有最頂層的一間小閣樓。葉素息拿了鑰匙,摸索著上了樓,從狹窄的樓梯裏跑下來一對追逐歡笑的年輕男女,女孩跑得很快,險些和葉素息撞個滿懷。她快速側過身,好讓女孩過去,趕上來的男孩衝著她露出抱歉的笑,也奔跑著下了樓。那歡笑聲一直延續了好久,葉素息不由自主地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直到再也聽不見了才轉身接著往上走。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雖然很狹小,卻也打掃得很幹淨,桌椅摸上去沒有一絲灰塵。傾斜而下的房頂,高一點的人需要矮身才能進去。不過對於葉素息來說倒是剛剛好。房頂上有一個一米見方左右的圓形天窗,玻璃擦拭得很幹淨,隻要躺下來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成都夜空裏清朗的月色。

葉素息半閉著眼睛,在**躺了好一會兒,外頭比剛才更安靜了。那對外出的情侶似乎回來了,輕聲細語地敲開了旅店的門。這時,唐蒔彥給她來了電話。

“你去成都了?”

“是的。”

“到了嗎?”

“到了,在房間裏。”

“然後打算去哪兒?”

“明天準備去九寨。”

“到了記得打個電話報平安。”

“嗯。”

葉素息比唐蒔彥掛得快一些,她知道她是有意識的。掛完電話後,她覺得有些口渴,於是輕輕地坐起來從床頭櫃邊拿起礦泉水,大口大口地往喉嚨裏灌。從她這個角度看出去,可以望見古街之外現實世界熱鬧的街景,那裏有著整夜整夜不滅的燈火。

是啊,熱鬧在遠處,近處隻有她自己。

從成都去九寨的路,是出了名的險。一同去的當地人告訴素息,從前的路更難走,出來十個人總有一個摔下山澗,沒了蹤影。葉素息一邊聽著一邊望著小麵包在峭壁上踉蹌而行,左邊是陡峭的山岩,近得伸手可及,岩石被風幹得隻剩下粗糙的沙礫,連雜草都無法著地生長。右邊則是岷江滔滔的江水。她總是忍不住低頭去俯瞰懸崖下的岷江,想象著車子滾落山澗的情景。想著自己的臉被岷江浩渺杏黃的江水吞沒,想象著她的身子一點點沉入底部,胸口沉悶,爆裂難當,一口一口的江水灌進七竅,那麽慘烈地死亡。

車子大約走了一天的時間,他們終於進入了阿壩自治州。這裏聚居著羌族、藏族、回族還有為數不多的漢族,留宿的小鎮叫作漳紮,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九寨溝。接納她的是一戶羌族人家。這是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房子是去年新建的,兩層樓的藏式洋房。經幡獵獵,在夕陽底下,綢緞上的經文隱約可見。洋房的後麵附帶著一個小院子,搭建著草棚,圈養著幾頭豬和幾匹馬。這樣的條件,在漳紮鎮,已經是數一數二的了。人丁興旺是這個家庭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已有90高齡的爺爺名叫德旺,雖然腿腳有些不方便,卻依舊是整個家庭的大家長。然後是正值壯年的父母,年輕氣盛的孩子以及已經可以隨處奔跑的孫兒,加上加下足有15口人。

這些人裏和葉素息最親近的,是和她睡一間屋子的小孫女頓珠,一個14歲的小女孩。頓珠生得很美,高挑的個子,大而明亮的眼睛,很羞澀,不愛說話,偶爾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像上好的象牙。

頓珠對於素息的一切都顯出了難以掩飾的好奇。她的衣服、她的背包、她指甲的顏色、她抹的粉色唇蜜,還有她隨身攜帶的小說。頓珠告訴她,因為她是女孩,爺爺覺得女孩沒有必要念書,隻要知道怎麽釀青稞酒,怎樣做糍粑切羊腿,如何抓住身邊男人的身體和魂魄,讀書對這些並沒有幫助。但她識字,哥哥們把從學校學來的東西都說給她聽。頓珠捧著葉素息的書,翻來覆去地看,她問素息,這是個什麽故事。葉素息說,這是一個小女孩想要離家出走的故事。

“和我一樣。”頓珠忽然輕聲一笑,將書遞還給她。

“也和我一樣。”葉素息心想。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葉素息將它送給了頓珠,還有她的粉色唇蜜。

薩莉,你有時會希望自己可以不回家嗎?你希望有一天你的腳可以走呀走,把你遠遠地帶出杧果街,遠遠地,也許你的腳會停下來,在一所房子前,一所美麗的房子,有鮮花和大窗,還有你可以兩級並一級跳上去的台階。台階上麵有一個等你來的房間。如果你拔掉小窗的插銷,輕輕一推,窗就打開了,所有的天空都會湧進來。

—《杧果街上的小屋》

九寨溝因為溝內擁有九個村寨而得名,當然也因為它綺麗的山水。很多人因為忘記了水本來的樣子,所以來這裏緬懷。而楓樹禿擁有同九寨不相上下的水,它們同樣幹淨清冽。碧綠的湖,幾步一汪的水,蒼勁的翠柏和高而遠的雪山,遙遙相對。瀑布從埡口涔涔地下墜,濺落在石階上蹦出顆顆分明的閃著微光的水漬。周圍聽不見機電聲,甚至連人聲都消失無蹤,你能夠聽見的隻有流動的水、撲騰翅膀的鳥、撫摸過樹梢的風,還有你一步一口平穩深沉的呼吸。在這裏,四季無礙,歲月被永久定格。

3

從九寨回到成都,驟然變更的海拔和氣溫,讓她得了感冒。旅社的老板娘給她拿來自家準備的藥,她囫圇吞棗地按照要求吃了,接著倒頭就睡。被手機鈴聲吵醒,似乎已經過去了足足一個白天。葉素息覺得意識有些模糊,喉嚨發幹,說不出話來,電話那頭傳來唐蒔彥的聲音。

“我在成都,你在哪兒?”

後來的意識葉素息一直是模糊的,她的頭疼得厲害,她似乎已經顧不得細想唐蒔彥為何會獨自來成都。也不是很明白他怎麽就來到了她身邊。是的,此時,不是在夢裏,唐蒔彥就在這個叫作“塵外”的,遠在成都錦裏弄堂深處的小旅店裏。在這個隻有10平方米的閣樓裏,在她的身邊。

“吃了它們再看看,如果燒沒退,就要去醫院掛水了。”

“我不去醫院。”

“為什麽?”

“總之,不去就是了。”

葉素息素來倔強,唐蒔彥是知道的。他並未和眼前的女孩爭辯太多,隻是轉過身,去衛生間灌了水來燒。葉素息裹著被子,看著他打水、找插座、燒水、拉窗簾,隻覺得心裏安定。雖然她的身體從未像現在這般孱弱,可是,瞧著這個人,心髒卻從未如此刻般健碩。如果你皺眉,而身旁有個人覺得六神無主,那麽無論如何,你該覺得幸福。

葉素息醒過來的時候,唐蒔彥就睡在她身邊,他的雙臂環抱著她,臉和她貼得近極了。天窗裏透進來的月光亮度剛剛好,叫她可以辨識出眼前男孩剛硬的五官。唐蒔彥睡得很安穩,眉眼沉靜,嘴唇微張,原本上揚的弧度此時不見了蹤影。葉素息覺得睡夢中的唐蒔彥就像是另一個人,沒有了素日的意氣風發,像個需要被人守護的孩子。葉素息伸出手,順著唐蒔彥臉部的輪廓輕輕畫著,隨即唐蒔彥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

唐蒔彥並沒有鬆開環抱著她身子的手,反倒抱得更緊了。素息的臉一下子就貼在了他的脖頸上,素息沒有說話,隻是縮了縮身子,整個人埋進了唐蒔彥的臂膀裏。

“你怎麽會來?”

“是你叫我來的。”

“胡說。”

“真的。”

“胡說。”

他們就這麽互相懷抱著睡了一晚,什麽也沒發生。素息覺得這是她睡得最好的一個夜晚。唐蒔彥的懷抱溫暖而包容,不帶任何欲望的訴求,讓她安全,給她投靠,叫她不恐懼傷害。

前路漫漫,我們窮其一生在追尋的,也不過是這麽一個溫暖的臂彎。可惜,有的人尋覓一輩子,終不得見;有的人,於拐角處猛然撞見,卻不自知;而有的人呢,明明彼此知曉,彼此妥帖,卻早早錯過了佳期。

其實,對比起來,倒是最後一個最不幸運。

4

第二天,葉素息退了燒,二人決定繼續完成她的旅行。他們從成都坐大巴車出發,途經彭山、眉山、夾江,大約走了3個小時,就到了峨眉境內。

站在峨眉山腳遠遠地望過去,大峨二峨兩座山峰在縹緲的雲霧裏對望著,顯得十分巍峨肅穆。正午12點陽光直射在山峰上,將白雪反射出奇異的光彩。葉素息眯著眼睛站在那兒,覺得整個身體輕飄飄的,矗立了千年的山巒如此寧靜雋永卻又飽含著寬容的生命力,這讓她心生敬畏。

去到金頂的路途很遙遠。抬頭望過去,拾級而上的石階洋洋灑灑看不到盡頭,它們和遠處湛藍的天空交相輝映,像是一直走上去就可以到達天堂。葉素息覺得雙腳發軟,每走一步都要花上比平日多出幾分的力氣。山頂的風大極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呼吸。唐蒔彥從背包裏拿出水,遞給她,兩人坐在了石階上休憩。葉素息邊喝著水邊往下看,從如此高的地方看下去,石階就像是一條匍匐在山脈上的長龍,曲折迂回,通體亮白。而那些往上走的行人,通通化成了長龍身上的鱗片,明明走得十分努力,卻看不到效果。

“走吧。”

葉素息坐在原地,抬頭看著朝自己伸手的唐蒔彥。她這才注意到唐蒔彥原本如稻草的卷發已經消失了,極短的寸發讓他分明的五官更加立體突出。原來相識的兩年裏,這個男孩是在一點點變化著的。眼前的人,似乎少了初次見麵的張揚桀驁,多了幾分從容和穩健。她葉素息在這樣的改變裏,究竟占著多少份額,她不願去想。

“怎麽了?再不走,趕不及回去了。”

唐蒔彥的手依舊直直地伸在她眼前,葉素息望著這樣的一雙手出神,它那麽大,那麽寬厚,那麽孔武有力。葉素息第一次有了一絲猶豫。

“久了就會想要了。想要他在你身邊,想要和他堂而皇之地牽手逛街,想要見他的朋友,融入他的世界,想要他的眼睛隻看你一個。素息,真的,久了就會想要了,還會要得更多。”

在這樣的一個時刻,葉素息第一次想起了當年韶青楚的警告。她以前從未如現在這樣有過真切的害怕。可是是在害怕什麽呢?不是人情世故的磨礪,時間給予彼此的改變,而是害怕那長久以來的習慣。從前的她那麽習慣一個人的生活,也從不豔羨旁人。現在的她呢,卻對眼前之人有了難以言說的依賴和眷戀。眼前的這雙手,她那麽想握在手裏,不止是此刻,而是這之後的每時每刻。葉素息那麽深切地明白,當這樣的想法,一天強烈過一天後,當她對他的依戀成為自此往後的習慣後,她便無法再放開眼前的這雙手了。她會變得和青楚一樣,和喜寶一樣,甚至和顧蔓菁一樣。

有所眷戀,你便再也無法獨自前行;有所依賴,你便再也不能不告而別;有所歡喜,你便再也不是堅不可摧的了。你會變成真正的女人,你會依賴男人,為了男人猶疑、猜忌、患得患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味哭鬧占有,而不是個無所性別的中性生物。

唐蒔彥的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葉素息看了看來人臉上猶豫的神色,於是自己站了起來轉過身繼續登山,將接電話的人留在了身後。金頂已經不遠了,隱約可以看見豔陽底下璀璨的四方像。它是世界最高的金佛,銅鑄鎦金,高48米,重660噸。它的真身是以峨眉山作為道場的普賢菩薩。隻有人類才會如此費盡辛苦地進行塑像崇拜。等你走得近了,就可以看見須臾而坐的他那慈威並濟的表情。他合目頷首,拈花微笑,四麵神色大抵相同,那深諳世事的笑,仿佛是在向你昭示你永遠抵達不了神跡的門楣。但,他卻無時無刻不在看著你。你可以將這樣的神情理解為寬宥,也可以將它理解為一種自上而下的,有些高高在上的垂憐。他垂憐你,就好像你有求於他。

不遠處萬佛頂的鍾聲幽幽傳來,清明空幽,嫋嫋迂回。葉素息的心神隨著鍾磬,一下下地擺動,每一聲似乎都打在了她的心上。目之所及,身邊皆是雙手合十,匍匐在側,五體投地的善男信女。他們的口裏似乎念念有詞,那並不是她所能理解的詞句。這樣的聲音伴隨著那由遠及近的鍾聲,肅穆又莊嚴,讓她感動。素息覺得她的毛孔正在慢慢打開,眼睛看得更遠,耳朵聽得更清,身體的敏銳度變得空前發達。

讓生死有常,不至絕望,這是人類自救的模式。宇宙無恒,平凡之人總是需要依靠偶像來撫慰自身。這樣的自救,讓人變得暖而滿。

“既然來了,就學著他們的樣子,磕長頭吧。”唐蒔彥笑著對葉素息建議。

萬佛閣的鍾,共敲擊了108次,緊敲18次,慢敲18次,不緊不慢再敲18次,如此反複兩次。在這樣的鍾聲裏,葉素息和唐蒔彥同旁邊的其他人一樣一遍又一遍地磕著長頭。夕陽嫣紅的餘暉灑在他們身上,溫暖仁慈。葉素息一直記得那天的天光,她願意稱它為溫柔之光。那光從峨眉山料峭的山崖探出身子,從霧靄深重的暮色裏發出來,將所有人都籠罩在光明裏,這其中也包括唐蒔彥和她自己。

那道光是如此公允,沒有親疏伯仲,沒有輕賤貴胄,沒有分別之心。可能永披福澤是美好幻想,但有幻想,有願望,便仍有向善的力氣和理由,我們可以緊緊環抱在這樣的溫暖周圍,不被凍傷,不至風化,有所收斂,懂得矜持。

“無論如何,請讓身邊的人幸福安樂。”葉素息的願望極短,她覺得她那麽不貪心,菩薩必然會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