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因為太美了,所以一直難以忘懷

1

抵達塢瑤車站,已經是次日淩晨。而塢瑤安靜得像座死城。

葉素息扶著韶青楚下來,帶著她穿過停靠著空車的車站過道,夜裏有些涼,山裏的風帶著明顯的陰冷和潮濕,韶青楚穿得單薄。

“冷嗎?”素息關切地問。

韶青楚搖了搖頭,抬眼看了看塢瑤的星空。星羅密布的夜空,繁星閃亮,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懸在頭頂灑著青光,月影裏的男人揮刀砍伐,栩栩如生。這是韶青楚第一次發現,天空澄清到竟能看見古人看到的光景。她忽然很羨慕葉素息,羨慕她可以從小在這裏長大,被這樣美麗的月光照耀。

“怎麽了?”葉素息轉過身來,看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青楚。

韶青楚收回目光,對著素息微笑,笑容溫潤親善。

“沒什麽,隻是覺得這兒很美。”

葉素息抬頭看了看夜空,又看了看外頭的馬路。路燈昏黃,人力三輪車偶爾從眼前掠過,有夜貓的叫聲,淒厲森冷。街邊小商販丟下的各色塑料袋與垃圾隨風翻飛,發出拉扯的聲響,本就狹窄的街道被貨車、客車、麵包車填滿,就像個垃圾收購站,毫無任何美感。

“哪裏美了。”

葉素息輕哼一聲,拉起韶青楚,上了一輛三輪車。

小縣城的夜間生活是極少的,這個時間點,幾乎所有的店鋪都已經停止營業。卷簾門緊閉,燈火寂滅,隻有沿街的路燈十米一個十米一個地亮著,顯得沒有那麽荒涼。

葉素息的家,其實已經出了塢瑤的縣城中心位置。它背靠高山又臨著一條小河,是個百尺的三居室。裝修得很簡潔,白牆老式的土黃色門楣,不大的客廳被許多綠植填滿。韶青楚覺得似乎有點太多了。它們幾乎占據了客廳一半的麵積。好像有幾種不同品種的茶花和蟹爪蘭,至於其他的韶青楚沒見過,更叫不出名字。葉素息熟門熟路地走到餐桌旁,父親的紙條被嵌在玻璃底下。字體清雅,力道適中。

“飯菜已經保溫,你們自己吃,替我和媽媽說句歡迎,晚安。”

糖醋小排、芹菜腰果、柿子雞蛋,還有一鍋燉得極爛的土雞湯。韶青楚吃得很香,這是她從未享受過的家庭美食,她和母親很少在家吃飯,即使在家吃,母親做的菜也從來算不得可口。

葉素息的臥室,在那一整片綠植的後麵,它們必須穿過幾乎無處下腳的盆栽區,才能進去。粉色的碎花窗簾,粉色的被單枕套,連吊燈都設計成了小提琴的模樣。屋子裏最多的是各色娃娃:維尼熊、唐老鴨、米老鼠、芭比,幾乎填滿了所能占據的全部空間……韶青楚有些驚訝,葉素息的臥室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完全是個小女孩的房間。

葉素息將**的娃娃推開,讓韶青楚坐下,然後將自己素日穿的睡衣給她穿上,接著從衣櫃裏取出另一件穿在身上。藍印花布的睡裙長過膝蓋,將葉素息整個人包裹在裏頭,她黑色的頭發現在正十分隨意地垂著,白皙肅靜的臉上帶著微笑,像是從老式畫報裏走出來的女孩。韶青楚發覺和都市喧囂那麽格格不入的女孩,卻在塢瑤淺淡的月色裏,像朵茶花一樣靜靜地開著。

“你穿這樣,真美。”

葉素息微微一愣,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睡裙。

“是衣服好看吧,這是外婆做的,你身上那件也是。”

“是嗎?”韶青楚這才開始細細打量自己身上的睡衣。她的這件是綢麵的,花色有些像月季又有些像牡丹,可能是時間隔得長了,洗了多次後已經看不真切。可是依舊可以看到袖口縫合處均勻的紋路和立領口別致的金色拉絲暗扣。

“這些都是她做的。”葉素息打開衣櫃底下的第二個抽屜,裏麵服服帖帖地疊著十幾件花色各異、尺寸不同的裙衫。

“從10歲到20歲,每年一件。”

韶青楚的外婆很疼她。她會教青楚念詩歌,彈琴,帶她去看畫展,給她買她喜歡的小皮鞋和發夾,會隨時隨地親吻她的臉頰,和她說外婆喜歡她。所以,其實韶青楚並不能完全理解葉素息外婆表達疼愛的方式。她也從未收到過這樣的禮物。她的外婆是成都知名學府的教授,她的手是用來寫字畫畫的,剪刀和針,韶青楚從沒有看見外婆的那雙手拿起過它們。

“這裏真不像你的房間。”沉默了一會兒,韶青楚在被窩裏耷拉著腦袋,再次將這個十分甜美的房間審視了一遍。

葉素息聽青楚這麽說,輕聲笑了笑然後順手合上衣櫃走到窗前拉上了碎花窗簾:“你也覺得不像嗎?我也覺得。在還沒來這裏的時候,我總覺得別的地方和我不相襯,這裏和我相襯。後來,真的來了才發現,這裏,才是和我不相襯的。不過,是不是和我相襯,我喜不喜歡其實也沒什麽關係,母親覺得我會喜歡。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所以喜歡也無妨。”

喜歡也無妨,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葉素息一直是這麽想的。從小,母親希望她喜歡的,她從沒有討厭過。至於她自己真正喜歡的,她想,這也從沒有人在意過,因為,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2

葉素息的父親叫葉和,是個十分溫和的中年男人。個子不高,麵容精致。說話輕柔,舉止儒雅,話不多,客廳裏的植物和盆栽都是他親手培植的。

葉素息的慵懶和沉默寡言似乎是遺傳自她的父親。而素息的母親呢,和葉素息長得像極了。有個十分新式的名字,叫章思琪。韶青楚覺得看見素息的母親,便能知道素息50歲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章思琪十分美麗,窈窕的身段,烏黑的長發盤成發髻,白皙的肌膚,五官清晰肅靜,嘴角一抹微笑,淡淡的,始終不減,說話也是輕輕的,悅耳極了,舉手投足間有說不出的優雅。眼睛和素息幾乎一模一樣,隻不過相較於素息眼裏的沉靜,青楚覺得,章思琪的目光更加冰涼,有著極強的疏離感,那嘴角的微笑無論多親切,眼神裏的冷漠卻將你推得很遠。這樣的寡淡似乎也言傳身教給了她的女兒。

葉素息和父母說,青楚剛做了盲腸炎的手術,由於母親在國外出差,所以將她接回來休養。他們似乎並沒有懷疑。韶青楚覺得,眼前的一家人最大的共通點就是沒有什麽好奇之心。這對她來說倒是好事。他們吃飯的時候不說話,甚至不對望,也從不詢問素息在學校的情況。似乎,對素息在外的生活,漠不關心。青楚想到這個詞的時候,心裏隻覺得恐怖。下意識的,她想極力否認這個詞,卻又尋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

漠不關心,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青楚,一會兒給你看素息小時候的照片,好不好?”

章思琪解下腰間的圍裙,從飯桌上站起來,不等青楚回話,便自己進屋取來了相冊。青楚覺得章思琪每次的詢問其實都不需要有答案,因為她總是先一步有了行動。問,隻是禮儀,和結果並沒有什麽聯係。

“這是素息12歲,第一次登台演出,我記得那天表演的是新疆舞。”青楚看著有些泛黃的照片,葉素息站在舞台上,在一群模樣雷同的孩童的中間扭著脖子。笑容燦爛,眼神清亮。

“這是她16歲,參加全國舞蹈大賽,那次的古典舞博得了滿堂彩,她金獎的獎狀和獎杯現在還在書房放著呢。還有這張,這張是她拉小提琴的照片,那時候她應該,應該剛學會《八月桂花》。”

章思琪一頁頁翻著相冊,和青楚說著每一張照片裏的故事。小提琴、舞蹈、書法、唱歌,素息從小到大做的事情比她多得多。她每一樣似乎都做得比平常人好,韶青楚能夠聽出章思琪言語裏的驕傲和自豪。她不由抬眼看了看坐在身邊一起翻看照片的葉素息。葉素息低眉順首地坐在母親身邊,穿著她素日不穿的小洋裝,沒有說話,嘴角掛著微笑,眼裏卻看不見對曾經歲月的半點懷念。

“素息,你肯定很愛你媽媽?”

“你不愛你媽媽嗎?”葉素息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反問道。

“我愛她。可是,我覺得你比我更愛自己的媽媽。”

“你來。”

葉素息領著韶青楚進了書房。書房很大,甚至比臥室還要大,整整一麵牆的書,看得青楚眼花。

“這是名著,這是古籍,這是戲劇,這是經文,這是社會科學。有的我喜歡,有的我不喜歡,有的甚是枯燥,有的完全無法讀下去。可是,讀不完就走不出這間屋子。”

葉素息邊說邊走上陽台,從外頭拖進來兩個紙箱。裏麵的書籍因為風吹日曬,已經十分破舊。青楚識得那都是些雜文、傳奇、武俠、怪談之類,和書架上的比起來,稱不上傳統意義裏的好書。

“它們,才是我喜歡的。可是母親不喜歡我讀它們。被發現的時候,她生氣極了,於是,她把它們通通用剪刀剪了。”

“剪了?”

“是的,通通剪了。不喜歡的書就剪了,不喜歡的琴就砸了,不喜歡的人就毀了,這就是我母親。在這裏,我沒有朋友,一個也沒有。我身邊隻有她。你問我愛不愛她,我愛她,我也一度想成為她那樣優雅美麗的人,想讓她以我為榮,為博她一笑拚盡全力。可是,似乎,無論怎麽做,都不夠。”

素息後來告訴青楚,原本她在塢瑤有一個十分要好的朋友。她叫曉丹。她們是小學同學,從8歲開始就認識了。曉丹膽小內向,和熟人在一起的時候卻活潑開朗。一開始,章思琪也是十分喜歡曉丹的。她會請曉丹來家裏做客,給她買好吃的。不過,這樣的日子到初中就結束了。曉丹的父親在初中時因為車禍去世,欠下了大筆債務,母親為了還債去了外地打工。因為家裏沒了可以管教她的大人,曉丹開始和學校裏的混混廝混。她學會了抽煙、喝酒、逃學。可是,就算這樣,曉丹和素息還是很要好。可是章思琪就不這麽認為了。她開始幹涉她們的交往,拒絕曉丹來家裏做客,禁止素息的外出。那段時間,是素息唯一一次和母親產生對立的時候。她和母親爭吵,她和母親禁言,她甚至離家出走。

“後來呢?曉丹怎麽樣了?”

“後來?有一天曉丹來找我,她的衣服破了,褲子上還有血,麵色慘白,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直發抖。我和母親給她洗澡,安撫她睡覺,告訴她這並不是多可怕的事。三天以後,塢瑤整個縣城都知道了曉丹被混混強暴的事,是我的母親說的。這之後,曉丹再也沒有來過學校,也再也沒有和我聯係。聽說,她和她媽媽一起去了外地。”

“阿姨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問過她嗎?”

“我不喜歡她。她說,我不喜歡她。”

到這個時候,韶青楚終於明白了葉素息對人疏離淡漠究竟是為了什麽。那是她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起初是害怕給他們帶來傷害,後來,是習慣了這樣淡漠的模式,失去了表達情感的能力。她似乎能明白素息為何對塢瑤有所抵抗,也知曉為何她從不說起她的家人。她將這個地方,將這些人視作牢籠,視作捆綁的利器。她在這裏扮演著別人眼裏所希望的角色,心裏卻渴望熱烈真實地活,走出去是唯一的出口,而不回來是最剛烈的對峙。

3

來火車站接葉素息和韶青楚的是楊柳。他依舊開著他的小吉普,梳著標誌性的馬尾,蹲在玄武湖邊,像個流氓。楊柳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跟這群小丫頭成為了朋友。起初他隻覺得葉素息有趣,明明年紀輕輕卻有成年人的老成。而韶青楚呢,他想是她驚人的果敢和勇毅打動了他。他想,如果他當年有青楚這般的氣度和霸道,他的妻子也不會離他而去了。想到這裏,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竟然從這些小屁孩身上,看到了自身的缺失。

經過兩個月調理的韶青楚,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光彩。她比之前楊柳看到的時候,更明豔動人了,眉宇間有了越發灑脫的神采。這是好事,楊柳想。而葉素息呢,楊柳將目光移向了他的這個忘年交。

“這個丫頭可真驚人呢!”楊柳在心裏驚歎。

人們都說女孩子變化最大的幾年,是十八歲到二十五歲這個時間段。在這段時間裏,她們變得開始睜眼看世界,學習和社會溝通交涉。她們從女孩一點點轉為女人,從不諳世事到世故圓滑。她們開始知道自己的優勢和缺憾,開始了解自己的身體與思想,知道自己適合描什麽顏色的眼線,眉毛修的弧度,怎樣的衣服能完美地展現自身的氣質和身形,也開始真正意識到自我。懂得怎樣錦上添花怎樣趨利避害。她們會變得和從前截然不同,變成一副嶄新的麵孔來麵對這個成人世界。從這一點上來說,韶青楚在明顯地變化著,甚至是宋喜寶也有了不小的變化。可是葉素息呢,楊柳卻看不到時間和人事對她產生的影響。她的模樣、神態、姿勢、麵容妝發,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

“你來了,謝謝你,老楊。”

連聲音也沒有變化。楊柳在心想,接著說:“謝什麽,反正我也沒事。上車吧。”楊柳接過青楚手裏的行李,帶著二人徑直向學校駛去。

402的寢室門開著,看來宋喜寶比她們先到。青楚和素息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了裏麵激烈的爭吵。門被砰地一聲推到了牆頭,徐永澤從裏頭衝了出來,險些撞到拎著大包小包的她們。他抬起頭看見來人,臉上露出幾許尷尬,隨即下了樓。

“你走!走了就他媽別回來!”

宋喜寶高亢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客廳裏桌椅淩亂,宋喜寶的衣服被扔得到處都是,她癱坐在這些明豔的衣裙中間,似乎不敢相信徐永澤真的走了。像個不給糖果而鬧脾氣的孩子,撒嬌過了頭,被丟下後,顯得手足無措,還有一點隱約的後悔。

在愛情裏,相處的模式有成千上萬種。有的人甜蜜浪漫,終日纏綿像場電影,到死方休。有的人熱情辛辣,拳腳相加像個江湖,非得爭出高下。有的珍重自持,平淡靜默像口清茶。宋喜寶和徐永澤的愛情,卻像兩個剛學會走路的稚子,天真單純少有克製。可是,正因為少有克製,彼此才不會計較許多。這或許是成千上萬種模式裏比較好的,起碼在當時,葉素息是這樣認為的。

4

南京的四季擁有各不相同卻又雷同的風景。春日綠芽抽絲的柳樹,垂在玄武湖的湖麵上。有風的時候,會**起小範圍的漣漪,那些漣漪一層層地推開去,很快又消失了,像風從來就沒起過,柳枝也從沒有刮到過湖麵似的;夏天驕陽似火,從澄碧的空中從茂盛的樟樹葉裏,滲透出來,將寬闊的柏油馬路烤得滾起油漬。車輛從冒著油漬的路上碾過,揚起煙塵。煙塵從地麵打著螺旋四散開來,很快也消失了,像太陽從來沒有把馬路烘出油漬,車子從來沒有揚起什麽煙塵似的;冬天大片大片的雪花終日洋洋灑灑,它們覆蓋了街道、樓房以及行人的雙眼。所有的事物都變得那麽幹淨,白得沒有絲毫瑕疵,連腳印都不曾留下。然後太陽出來,冰雪融化,灰色的街道、棕色的大廈、雙眼疲憊的行人。白色出現又消失,一切又恢複原狀。就好像雪從來沒有下過,冬天永遠不會來。而現在是秋天,葉素息站在昏黃的路燈底下,等駱胤來見她。南京的秋天也一樣。像是來了,又像是永遠不會來。樹葉開始掉了,風也開始起了。風輕而易舉地卷起樹葉,將它們帶得遠遠的,隻留下枯枝和同樣灰色的地麵,就好像它們不是掉了,而是從來沒有從棕色的枝幹裏長出來過似的。它們從來沒有綠過,從來沒有被陽光照耀、被雨露滋潤、被微風撫摸。

“素息。”

駱胤輕柔地喚著她的名字,將她整個兒埋進他的胸膛。葉素息覺得駱胤的手臂結實有力,他將她抱得那麽緊,就好像不這麽做,她就會消失,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出現過似的。這和唐蒔彥的擁抱多麽不同嗬,葉素息想。唐蒔彥那麽小心翼翼,他將她當作珍寶而非人類。駱胤呢,他那麽理直氣壯,他將她當作他的一部分,他將她視為同類。葉素息現在還分辨不出來,將她視作珍寶和視作一部分,究竟哪一種更好一些。或許直到現在,她也依舊無法判斷。

“素息,素息,我好想你。”

駱胤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頭,來回輕蹭。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似乎要把分開的這兩個月的份額一並兒拿回來。

“我在這兒。”

葉素息靠在他胸口,聽著他鏗鏘有力的心跳,輕聲回應。

“素息。”

“嗯。”

“我喜歡你。”

“我知道。”

駱胤的手穿過葉素息順而黑的頭發,輕輕撫摸著她纖細耿直的脖子。葉素息覺得兩人的臉靠得越來越近了,她能感受到這個男孩努力克製的呼吸。

“你怎麽不閉眼睛?”

素息不知道為什麽腦海裏會忽然浮現出唐蒔彥的這句話。於是她十分聽話地閉起眼睛,耳邊似乎聽見了駱胤溫柔的輕笑。然後他們的嘴唇碰在了一起。很柔軟,起初是輕輕地,蜻蜓點水般地,然後是溫熱的,他將她抱得更緊了。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一、二、三、四、然後節奏混亂了,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他用力撬開了她關閉的牙齒,那麽靈活的是什麽?駱胤的吻和唐蒔彥的截然不同,這不是她記憶裏的吻。葉素息有些驚慌,又或許,這才是吻。

葉素息和駱胤的關係公開後,收到的第一份祝福來自宋喜寶。她似乎比自己談戀愛還要開心,她覺得素息願意接納駱胤實在是很好的一件事,她覺得這樣素息可能會變得快樂起來。戀愛,雖然偶有傷痛,但帶來的快樂,卻不是做別的事情可以比擬的。第二份祝福,是來自葉莎。她很高興她喜歡的兩個孩子可以走到一起,也很高興素息終於願意嚐試著接納新人。駱胤那麽好,或許可以取而代之也未可知。第三份祝福呢,是來自顧蔓菁。第一次認識葉素息,她對這個女孩的印象並不深刻,她的寡淡遠不及身邊妖嬈嫵媚的韶青楚醒目,甚至也不及宋喜寶來得討人歡喜。可是處久了,你就不得不開始正視她了。葉素息的身上似乎有某種力量,讓人想要到她身邊來說點什麽。她喜歡葉素息,這是肯定的。她喜歡素息不說話時候的沉靜,打量別人的時候那種清冷的目光,甚至是素息疏離人群的古怪。她希望葉素息可以幸福,也希望他們幾個人都可以一直幸福。

幸福?葉素息也會時不時地這麽問自己。快樂嗎?幸福嗎?這樣是不是就是人們通常意義裏的幸福?可是,幸福是什麽?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幸福?沒有爭吵沒有猜忌沒有隔閡就是幸福?她從來不知道幸福的滋味,也覺得這個世間不存在什麽絕對的幸福。她和駱胤在一起幸福嗎?她不得而知。她隻是知道,在什麽時間應該做什麽事情,而和一個人相遇、相識、磨損、妥協和消耗,是這個生命時間段裏,必須經曆的課時。上課、記筆記、聊天、發言、走神、打盹兒,然後下課鈴響了,她就得起來。

5

入秋以後,南京的天氣終於出現了適宜的涼爽。葉素息喜歡帆布鞋踩在地上落著的梧桐葉上發出的聲音,像裂帛,清脆悅耳,你輕輕一踩,它們就碎了一地。南京的黃浦路上有著南京城最大最古老的梧桐。茂密的梧桐樹,鵝黃色的圍牆,成片成片掉落的梧桐枯葉鋪滿一整條長街,行人在這裏通常都不怎麽大聲說話,他們被這裏安靜、肅殺的氛圍感染,變得分外謙和。和擁擠嘈雜暴躁的都市相比,這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

葉素息慢慢地在黃浦路上走著,和一起來的人們漸漸拉開了距離。她眯著眼睛打量著走在前麵的這些人。最前麵的是宋喜寶和徐永澤,喜寶今天穿著一件鵝黃色線衫,一條短褲,天氣這麽涼,她卻還是給人暖洋洋的感覺,在清冷的色調裏,宋喜寶是唯一的一抹亮色。一旁的徐永澤被她牽著手,帶著往前跑。走在他們後麵的是顧蔓菁和唐蒔彥。他們肩並肩,她的右手放在唐蒔彥的口袋裏,兩個人氣定神閑地走著。顧蔓菁今天穿著一件湖藍色長裙,外罩著一件灰色風衣,和唐蒔彥深藍色的牛仔外套配得剛剛好。身後駱胤奔跑的腳步漸近,素息轉過去,駱胤將手裏的冰激淩遞給她。素息張嘴大口大口咬著,她喜歡在秋天吃冰激淩,喜歡在微冷的天氣裏,將牙齒凍得咯咯作響,喜歡冰涼的奶油穿過喉嚨的激靈。她邊吃冰激淩,邊示意讓韶青楚快些過來。走在最後的韶青楚正和媽媽打著電話,她笑著擺擺手,示意葉素息和駱胤不必等她。

秋日午後慵懶昏黃的陽光灑在小夥子們健康活潑的身體上,微涼的風一次次吹起姑娘們的長發、睫毛,還有裙裾。他們手牽手,肩並肩地走著,梧桐葉在他們的身後拖出長長的尾巴,像金色的地毯。葉素息將吃了一半的冰激淩塞進駱胤的嘴裏,駱胤慘烈地怪叫,引得前頭的宋喜寶大笑,那清亮的笑聲在空中回旋,順著樹梢一直飄到了雲裏。有時候,你會想要停止思考和行動,將場景和場景裏的人永遠定格下來。那是因為在那樣的場景裏,你覺得完滿幸福。因為太美了,所以一直難以忘懷。這樣猶如美夢般的美,會讓人一度產生錯覺,錯覺這些畫麵裏的男男女女可以戰勝尋常人類,不會衰老,不會物化,不被損壞,一直幸福,像一群天使。

這一天是唐蒔彥21歲的生日,顧蔓菁為他舉辦了一個小型的生日派對,請了他們幾個。晚飯吃的是重慶魚頭火鍋,夜間的活動是宋喜寶提議的通宵電影。影廳在黃浦路地鐵口附近,門楣極小,店鋪設置在地下一層。樓梯是鐵質的,兩旁沒有裝燈也沒有裝扶手,走在上麵有輕微的搖晃感。他們選了幾部電影,葉素息選了《勇敢的心》,顧蔓菁選了《巴黎野玫瑰》,宋喜寶選了《夜驚魂》,唐蒔彥挑了阿爾莫多瓦的冷門片子《對她說》。放映室不大,他們幾個挨著坐下。

“Fight,and you may die.Run,and you’ll live at least a while.And dying in your beds many years from now.Would you be willing to trade?All the days from this day to that,for one chance,just one chance,to come back here and tell our enemies that they may take our lives,but they’ll never take our Freedom!”

“戰鬥,你可能會死;逃跑,至少能苟且偷生,年複一年,直到壽終正寢。你們!願不願意用這麽多苟活的日子去換一個機會,僅有的一個機會!那就是回到戰場,告訴敵人,他們也許能奪走我們的生命,但是,他們永遠奪不走我們的自由!”

—華萊士《勇敢的心》

葉素息喜歡梅爾吉普森自導自演的《勇敢的心》。從第一次看見這個片子開始就無法不喜歡它。她喜歡梅爾吉普森演繹的華萊士;喜歡他為電影孤注一擲的偏執,賠上所有家當,這樣幾乎喪心病狂;也喜歡這個被愛爾蘭風笛渲染得愈發悲情的英雄傳說。每個人的身體裏或許都住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兩股截然不同的勢力互相撕扯鬥爭。有時候是男人贏,有時候是女人。這樣的鬥爭在葉素息的身體裏循環往複,大多時候都是男人占了上風。所以,她總是顯得過於冷硬,十分無趣,卻又對英雄懷抱著一顆赤子之心。即使知道這些英雄主義題材電影本質上都歸於幼稚的做夢,演說多過真實,卻依舊冒著傻氣地苦苦迷戀。

阿爾莫多瓦的故事和華萊士的截然不同。它美麗卻又哀愁。一個叫作尼莫的男孩暗戀著對麵窗口裏會跳芭蕾的姑娘。姑娘因為一場車禍變成了植物人。而尼莫則去應聘了護工的工作。漫長的歲月裏,他每天為她擦拭身體,幫她按摩僵硬萎縮的肌肉,他一刻不停地同她說話,告訴她這個世界發生的變化。終於,姑娘醒了,而尼莫卻因為在姑娘昏迷時強奸了她,而獲罪鋃鐺入獄,最終在監獄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醒過來的姑娘呢,她完好無損地活著,就像從來不曾受到過傷害,她完全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也不知道有個叫作尼莫的男子曾經驚天動地地愛過她。阿爾莫多瓦在導演手劄裏說,他想說個故事,說個關於奇跡的故事。如果你一直對一個長眠的人說話,她就能醒過來的故事。

葉素息記得,她和唐蒔彥對這部電影有過一次討論。葉素息最喜歡的結局是唐蒔彥最討厭的。像唐蒔彥這般意氣風發的人,想來是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結局的。唐蒔彥總說,如果愛可以創造奇跡,那麽為什麽不讓愛有所結果?不讓付出換來收獲,讓等待贖回愛果。可是,愛又何來公平一說?這世間又有多少暗戀最終換得眷顧?大多的不過是被輕巧地略過,至多報以幾句客套的抱歉,幾抹同情的眼神。而眼淚又那麽不值錢,隻在需要的時候,演出來給人看。對她說,已經很好了,它起碼展現了一種可能,一個關於生命的奇跡。而那種關於愛情的大豐收,實在有失真實,失了真實就顯出荒誕來了。

是的,有時候驚天動地隻是一個人的事。你的驚天動地,於他(她)隻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是眼前煙雲。

已經接近清晨,身邊的駱胤在位子上沉沉地睡著,手卻還是緊緊拽著葉素息。她下意識地將手從那雙寬厚的手掌裏抽出來,目光掃過去,發現宋喜寶和徐永澤頭靠著頭睡得很熟。而顧蔓菁躺在唐蒔彥的腿上微微打鼾。在她身旁的唐蒔彥醒著,黑黝黝的眼睛在熒幕前放著綠光。他們不由自主地對望著。葉素息覺得那雙眼睛像座迷城,讓她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抽離。猛然間,她發現她流淚了。

曾經,葉素息覺得他們靠得近極了,近得就像是自己身體裏的某個部分。可是,事實是什麽呢?事實是他們從來都離得很遠。他們中間隔著許許多多的人,就好像這放映廳裏的座位。他們坐在兩頭,中間橫七豎八地躺著宋喜寶、徐永澤、韶青楚、駱胤、顧蔓菁。那麽多的人,他們無法跨越。

所以,請記得,愛情,這種事,從來沒有公平一說。並不是你付出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多。有時候,甚至是恰恰相反的。它陰險諂媚,欺軟怕硬,對它有敬畏之心的人,它從來拳腳相加。你必須正視它,輕看它,淩駕在它之上,看見它的平凡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