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你,怎麽不閉上眼睛?

1

從鳳仙回來沒多久,第一學期宣告結束。喜寶和青楚都回家過年,素息找了一份南京圖書館兼職管理員的工作,待了下來。來圖書館借書看書的人在過年期間其實是不多的,與其說是與人為伴,寒假的一個月,素息更多的是在與書為伴。她翻看了許多書,也做了許多摘錄。

最近迷上的是阿加莎的小說。素息覺得阿加莎和柯南道爾在本質上最大的區別在於性別本身。女人感性的本質,決定了阿加莎的推理小說裏,對話的使用占據了大部分的篇幅。人物之間的對話往往多而雜,你以為可以輕鬆忽略的章節,實則暗藏玄機。往往一句話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阿加莎寫小說,就像是在和讀者玩遊戲,它把打開迷宮之門的鑰匙,藏在某一頁的某句話裏。她引誘你去尋找,又誘拐你離開。葉素息喜歡和她玩這個遊戲,有時候是她輸,有時候是她贏。

新學期伊始,宋喜寶告訴葉素息和韶青楚她戀愛了。男孩名叫徐永澤,是美術學院的學生,長喜寶兩歲,他們是在去年鳳仙采風時認識的。宋喜寶安排了新學期的第一次集體出遊,打算將徐永澤介紹給自己的好友。出遊的地點是說了多次要去都沒去成的明孝陵。

明孝陵坐落在鍾山南麓,茅山的西側。坐上地鐵,從安德門坐8站到明孝陵站下車,再轉一趟公交,就可以看見它靜默寬闊的門楣。徐永澤來得比她們早,他站在神道四方亭的底下,背著一個碩大的登山包,身材瘦小,長長的頭發擋住了半邊的眼睛。看見宋喜寶,十分歡樂地揮手。葉素息對他的五官印象不是很清晰,因為個子小,站在高挑的喜寶旁邊,總覺得像個女孩子。他話語也不多,通常隻是默默地做事,替她們買水,跑腿,拿重物,幫她們拍照留念。不過,徐永澤有一雙很好看的手,纖細修長,白皙靈巧,指節細小,的確是一雙畫畫的手。

今天的南京,天氣有些陰沉,加之明孝陵在鍾山半腰處,因此比別處的溫度又要低上許多。他們四個人走在寬闊的步行道上,覺得四周霧氣繚繞,參天的梧桐有著數百年的曆史,顯得肅穆而隆重。它們被修剪掉了枝葉,粗壯的樹幹保持著向上的一致性,宛如柄柄厲箭,直插雲霄。展現在眼前的5000米神道,蜿蜒綿長,看不到盡頭。腳下的青石路,高低不平,低窪處沉積著水漬。走一步,崴一腳,很艱難。神道兩旁相向排列著12對石獸。分別是石獸獅、獬豸、駱駝、象、麒麟以及馬,每種兩對,一對伏,一對立,兩兩相望,彼此陪伴了幾個世紀。

葉素息注意到,由於長時間的風化,石獸的麵部樣貌已經損壞得很厲害。從神道的這一頭放眼望過去,它們一對對靜默地端坐在那裏,繁盛的鬆柏在冷冬裏依舊翠綠,同時間蹉跎後的它們形成參差的對比,像是對舊日時光的某種敬禮。

穿過悠長的神道,便到了四方城。它的周身用大條石堆砌而成,東西長80米,南北寬40米,底部是須彌座,座上雕刻著青蓮。因為時代久遠,紅色的牆體已經剝落,灰色的大條石上泛著發黴的白色菌類。而爬山虎卻十分活躍,它們攀爬而上,將城牆層層包裹,從細縫裏探出枝椏。舊王朝一去不複返,它們反倒在這些殘垣斷壁身上,找到了棲身之所。四方城的正中間有一個拱門,從拱門走進去,是條冗長的隧道。青石台階上嫩綠色的青苔層層疊疊,是黑暗裏唯一僅存的生機。

宋喜寶有些夜盲,一路上都緊緊拽著徐永澤纖細的手,徐永澤小心地帶著喜寶一步步往前走,素息和青楚肩並肩走在後頭。從隧道出來,抬眼就是埋葬明成祖的饅頭山,上麵用石錐刻著一行淺淡的字:

“此山,為明成祖之墓。”

素息十分喜歡這裏,從神道鑽進隧洞,走百步的石階,抬眼的不遠處是光明的出口,而身邊有水滴石穿的錯落聲響。他們仿佛是那些一步一叩首的臣子,走過寂靜無聲的時間,抬頭就看見同樣寂靜無聲的墓碑。不遠處的隨葬隊伍,吹奏著哀樂,似乎猶在耳畔,她甚至可以看見那個命中注定的團聚。

“我和肖鵬分手了。”

韶青楚看著饅頭山旁邊的石碑,沒有任何征兆地開口。葉素息看著青楚平靜的側臉,她的嘴角微張,紅色的風衣隨著初春的風,微微飄著。在肅穆的陵寢裏,這一抹紅顯得突兀又不失美麗。

“為什麽?他對你不好嗎?”宋喜寶的反問帶著幾許苛責,素息知道,喜寶一向十分喜歡肖鵬,也為肖鵬憤憤不平。

青楚抬起頭,撥了撥額前的頭發,雙手無意識地順著石碑上的紋路來回輕撫:“是太好了。”

那時素息第一次知道,原來太好了,有時候,也是一種罪過。

後來,宋喜寶曾經多次詢問過葉素息,她對徐永澤的印象如何。素息都沒有正麵回答。她對徐永澤的印象並不深刻,隻是覺得他並不是一個可以長久托付之人。他沒有足夠強大的力量托起他與喜寶的未來。素息一直覺得,喜寶要找的男孩子,是那種可以給予她方向的人。他擁有足夠的能力帶給喜寶健碩的生活根基和完整的人生觀。而徐永澤和她實在太過相似,如此善良純真又顯得單薄的兩個人,如何麵對變幻莫測的未來呢?

可是,愛情,或許不能用如此理智的想法去演算。可以算得精準的,從來算不得愛。隻有那些明知不可為卻仍舊不可控的情感,才算是愛。安之若素的情感,那麽難得,他們似乎從來沒有遇見過。

2

學校依照慣例,舉辦了新學期的采風影展,展出的是上學期他們去鳳仙采風的優秀作品。這次展出的作品多達數千張,密集地布滿整個展廳。唐蒔彥和顧蔓菁並肩站在一幅作品前,它是這次鳳仙係列攝影作品裏獲得最高分的照片。照片並沒有拍攝鳳仙極具特色的建築,也並不是人物肖像,而是一張極其簡單的風景照。照片裏是一片漫無邊際的油菜地,映襯著遠處模糊的白牆,田埂將畫麵一分為二,泥土上的腳印,由遠及近,清晰可見。明明是很爽朗的色調,卻因為太過明媚,透著些許不真實。《目光》,一個和內容看似無關的名字,旁邊附著作者手劄:

一直在等待,等待我們的重逢。

你看,腳印綿長,串成目光。

請你原諒,我朝著夢境裏的重逢飛奔而去,從未在意,身後駐守的,你的目光。

—一年級三班,葉素息

“我聽說,她這次隻交了兩張作業,一張是《目光》,一張是《著火的宮殿》,因為沒有按照要求完成人物肖像作品,本來要掛科,可是上交的兩張作業都不錯,最後破格得了優。是很有靈氣的。”

葉素息選擇了傍晚來看影展,這個時候大部分人都去吃飯了,人少,不會很吵,可以更好地看照片。展廳裏的吊燈很亮,巨大的光束像劇場裏的聚光燈。唐蒔彥就站在那束光的底下,右手在她的《目光》上來回撫摸。葉素息抬頭猛然撞見,覺得很唐突,想轉身退出去,又顯得刻意,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有些窘迫地站在原地。自然,這並不是素日的她會有的狀態,像個初次登台的孩子,手足無措。她不知道唐蒔彥有沒有發現自己的心虛和忐忑,隻得迅速抬頭微笑和縮回手的男孩打招呼。

“一個人?”葉素息開口問道。

“難道你還看見了別人?”唐蒔彥冷冷的腔調,似乎夾著些許不滿。

葉素息迎著唐蒔彥帶著挑釁的眼神,覺得他的抵製情緒來得很莫名,聳了聳肩,沒有回話。唐蒔彥也不知道自己暴躁情緒的來源是哪裏,是因為她沒有回他的簡訊嗎?是因為他從沒被人這般忽視過嗎?對麵的女孩不說話,唐蒔彥又憋著一肚子的委屈,於是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當時,你站在那兒,想到了什麽?”最終,唐蒔彥比葉素息早一步打破了僵局。

葉素息看著自己拍攝的照片,青翠的油菜地,由遠及近的腳印,遠處發紅的雲霞,美得像個一戳就湮滅的泡沫。

“你有什麽特別後悔的事嗎?”葉素息並沒有回答唐蒔彥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發問。

“後悔嗎?”素息注意到身邊的人幾乎沒有花幾秒時間便脫口而出:“隻要是做過的,從不後悔。”

“真幸福嗬。”

葉素息帶著十分羨慕的口吻和目光,看著身邊意氣風發的男孩。她的確沒看錯,這個人的樂觀和自信,是從骨骼裏散發出來的本質。那種極其剛猛的心智,並不容小覷。而唐蒔彥呢,一直記得葉素息當日的神情。聲音裏的豔羨,嘴角溫柔的弧度,同平時的冷硬判若兩人。黝黑的眼珠,明明是看著他的,卻並未在他身上有所焦點。既深且遠的目光,穿過他的五髒六腑,落於遠方。有那麽一瞬,唐蒔彥的身體裏充滿了無垠力量。他覺得,他似乎正在感染著眼前的女孩,將他的光亮投射給她。而他願意為了這樣的神情,一直努力發射希望與光芒,像顆恒星。

“那你後悔過嗎?”

“當然,最後悔的事情,都在這裏。”素息伸手撫摸著相片,玻璃冰涼的觸感從指尖滲進去,叫她不由打了個冷戰。

記憶裏,外婆的手總是溫暖的,和她此刻觸摸的鐵藝玻璃相框截然不同。可是那時候的她並不喜歡那樣的溫暖。外婆的手滾燙幹燥,像把鉗子,牢牢抓著她的手腕,帶著她跋涉攀爬,狩獵牧羊。在冬天的院子裏洗澡,寒風凜冽,燈火昏暗。混濁的熱水被放在紅色的塑料水桶裏,稍微慢一點,就可以自動凍結。她在冰冷的冬夜瑟瑟發抖,昏暗的燈光從茅房裏透出來,洗澡水看上去黑得好像墨汁,外婆將黑色的墨汁一勺勺傾倒在她潔白的身體上,將她整個人染得如同這烏壓壓的冷峭的夜晚;在崎嶇高遠的山包裏采摘茶葉,從朝陽初升一直到斜陽鋪道,原本幹潔的雙手布滿綠色汁液以及蛇蟲的屍體,茶園望不到盡頭,似乎這樣左右手並用的奮力采一輩子,也無法得到豐收;走十幾裏的山路去集市倒賣蔬菜。籃子裏的土豆又大又圓,蒼青色的蕨菜帶著早晨的露水,葉素息用力地拎著它們。土豆總是自己滾出來,而蕨菜總是在到達集市的時候變得軟趴趴的。趕路的外婆也總是走得飛快,她大步跟在後頭,緊緊拽著老人的衣角,深怕被遺棄在人潮湧動的鄉村驛站。

是的,她的童年,從沒有逃出過外婆這雙粗糙的手,卻又十分害怕這雙手不再拉著自己前行。這是一件十分矛盾的事情。你害怕被強硬的力量控製和駕馭,害怕喪失了自我意誌,變成某種複製品。卻又恐懼被真正意義上地予以放棄。外婆或許從不喜歡她。外婆嫌她嬌弱,愛落淚,話語稀少,不夠活潑,無法獨當一麵。素息有時候想,外婆應該更希望自己的第一個曾孫是個男孩,而不是個怯懦膽小的女娃。

那時候,父母每隔半個月會來看素息一次。那天,自然是素息的節日。外婆會拿出最好看的衣服給她穿,替她紮頭發,鞋子也被刷得白淨整潔。爸爸媽媽會從城裏帶來許多書籍、玩具和好看的發夾,會和素息玩耍,極其耐心地說話。她會坐在爸爸的腿上,拉著媽媽的手,將頭一個勁兒地往媽媽懷裏鑽。素息覺得媽媽的手和外婆的手很不一樣。媽媽的手既溫暖又柔滑,很好聞也很好摸,像絲綢。她十分羨慕媽媽有一雙纖細美麗的手,和陶瓷一般,不被損壞,和她的那麽不同。

葉素息記得離開楓樹禿的那天,是她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日子。那天的天空分外蔚藍,雪白的雲朵懸在上麵,白的好像棉花。陽光璀璨,透過雲層,投射在她眼裏。那是春天,油菜地開滿了鵝黃色的油菜花,密密麻麻,漫無邊際。媽媽和爸爸整齊地站在百米外的馬路旁,朝著素息招手。素息尖叫著從油菜地裏跑出來,細小的雙腿,迸射出力量,飛快地奔向站在遠處思念千萬遍的幻象。她跑得那麽快,十分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幻象是否真的成為了現實。血肉相撞的飽足感以及溫暖的愛撫和小心翼翼的擁抱,讓她確定重逢是真實可靠的。他們並沒有拋棄她,他們終有一天會回來,帶她長久地離開。去一個開化富足,無需手腳沾染汙垢的新世界。轟鳴的引擎像是爆竹,和素息雀躍的心情一樣發出激烈的聲響,仿佛炸開的花束。素息坐在媽媽身邊,握著媽媽絲綢一般的手,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茂密蔥綠的樹木一點點變得稀少,馬路逐漸變得開闊,車子的轉速越來越快,向著新世界瘋狂前進。

一直在等待,等待我們的重逢。

你看,腳印綿長,串成目光。

請你原諒,我朝著夢境裏的重逢飛奔而去,從未在意,身後駐守的,你的目光。

是的,她從未想過回過身去,和身後站在油菜地裏的老人,揮手作別,哪怕是展現出一絲一毫的不舍。

那年,葉素息滿七歲。正好到了上學的年紀。

回到塢瑤的葉素息,是如魚得水的。她健康、堅韌、勇敢、能吃苦,比所有同齡孩子力氣都要大。可以輕易地提起水桶,知道拖地的正確手法,從不害怕鬼怪。跑步總是女孩子裏最快的,有時候甚至要快過男孩子。很少生病,懂得謙讓,不和同學吵架,處事公道,願意照顧別人,不用爸爸媽媽操心,是個所有人理想裏想要養的孩子。

葉素息覺得做個好孩子,她一直充滿天分。也一直為這樣的天分,深感自豪。得到許多的讚美和跟隨,這樣的成就,讓她終於漸漸丟棄了原本的卑微感。楓樹禿的模樣,外婆掌心的裂痕,泥土腐爛潮濕的腥氣,終於,被一點點從心口趕出去,甚至連記憶也一並根除。這是讓她極其歡愉的改變。擺脫野蠻和粗俗,她終於變得如媽媽一般,是個高貴的人,從血脈到骨骼,都如此高貴。

可是,天分?什麽是天分?你可能擅長唱歌,可能擅長解方程式,可能擅長記憶、鋼琴、舞蹈、書法,甚至是生火做飯。可是做一個好孩子,從來倚仗的不是天分。葉素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明白這一點。你的不同,究竟源自你的天分,還是源自榜樣的力量。你得明白這一點,並且學會感恩。

3

從展廳回來的那天夜裏,葉素息再一次在夢境裏看見了外婆。她似乎又蛻變成了一個在繈褓裏的嬰兒,外婆的臉離她隻有幾寸的距離。她臉上飽經風霜的色澤,深深的褶皺,幹裂卻豐厚的嘴唇,以及眼裏容易辨識的關愛,宛如膠片電影,逐幀播放,曆曆在目。素息還那麽小,卻第一次試圖伸手去觸摸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那樣溫暖而踏實的存在,她已經多年未曾體會。

枕邊眼淚堆積而成的冰冷,讓葉素息從夢裏驚醒。黏稠的淚水粘住了她的眼皮,她用力揉了揉才勉強睜開了眼睛。南京冬日的夜晚,總是狂風大作,發出宛如孩子啼哭般的嗚咽。隔著磚牆和玻璃,可以看見陽台上左右搖擺的衣物,在狂風裏,振動雙臂。素息不知道為什麽會給唐蒔彥發去簡訊。或許是夜涼如水,卻唯獨她醒著。也或許是心底的本能作祟,無所歸依卻總想尋找依靠。她是將這個和自己絕然相反的男孩,視作了出口。起碼,在那天,是這樣的。

“沒睡,要不,出來走走,5分鍾後,在宿舍樓下等。”

唐蒔彥的回複從來不會出現疑問句,做任何決定都不需聆聽別人意見,也從不需要獲得他人同意。這是種與生俱來的樂觀和自信。葉素息躡手躡腳地爬下床,順手拿起大衣,將頭發用簪子卷成花苞,插成發髻,穿上靴子,悄悄帶上了房門。唐蒔彥已經站在了宿舍外的馬路上。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時間卻已經是淩晨3點。站在昏黃路燈底下的唐蒔彥,穿著一件卡其色風衣,戴著黑色的毛線帽,整個人縮在衣服裏,隻露出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像個賊。可不是嗎,他們倆都像個賊。

葉素息的腳步很輕,走得也很快,一下子就站到了唐蒔彥的身邊。唐蒔彥伸出手,很自然地將素息的手握在掌心,順勢放進大衣的口袋。素息覺得唐蒔彥的手掌很大,並不如想象中光滑,卻幹燥而溫暖。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在口袋裏一點點有了溫度。從心口萌發的踏實感,讓素息想起適才夢境中出現的老人。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身邊的這個男孩有了某種難以言說的情愫,那是種同氣連枝的親近感。這種好似親昵家人的感情,出現在認識不足一年的陌生男孩身上,素息把這理解為愛情。

寒冬的淩晨,有很好的月色,群星滿天,似乎唾手可得。後來素息去過很多地方,看過無數皎潔的月與繁星,卻一直覺得,那晚的夜景是最美的,從未被超越過。布滿天際的點點星光,和操場遠處的燈火揉搓在一起。越過草坪和高高的圍欄,外頭便是筆直寬闊的公路。偶爾有打著尾燈的車輛疾馳而過,隱約可以聽見風聲。葉素息和唐蒔彥並肩坐在草坪上,看著零落的車輛駛向未知的遠方,隱沒在燈火寂滅的盡頭,退成黑點。素息很喜歡看入夜後的馬路,霓虹燈,昏黃的路燈,反射著藍光的站牌,疾馳而過掀起的風,以及一直向遠方奔馳前進的姿勢,仿佛歲月在此時不曾被感知,他們可以追得上時間。

整個晚上,幾乎都是唐蒔彥在說話,大多時候,素息隻是安靜地聽。唐蒔彥和她說他的家庭,他孿生的弟弟,他心思細膩城府頗深的繼母,他同父異母的年幼的妹妹,他獨自生活的母親和那個有些剛愎自用的父親。他告訴她他和顧蔓菁的相識,同鄉會上的一見鍾情,男女吸引,自然的相戀。卻唯獨不談他對素息的感情,可是素息覺得這也不是十分重要。她耐心地聽著唐蒔彥停停頓頓的敘說,節奏緩慢卻悠長瑣碎。那麽如饑似渴地說,像是從未有人和他如此對坐。

“是不是有些無聊,都是我在說。”

“沒有的事,你疼你妹妹的心,很真實,沒有怨恨之心,其實,很了不起。”

唐蒔彥聽見葉素息的話,略微一愣。他從未和別人說過這些,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和葉素息說。似乎是不自覺地就想將自己整個兒掏出來捧在她麵前。葉素息一句寥寥的讚賞,竟讓他顫抖起來。就像是小時候交了份滿分試卷一般的竊喜。葉素息的眼眸在月光下閃爍著微光,像隻靈獸,帶著未經雕琢的對這個世界的審視,如此專注認真,讓他無法移開視線。他伸出手,繞過葉素息的脖子,他覺得她的脖頸涼而纖瘦,像是植物的經脈,易碎卻耿直。他輕輕將她往懷裏移了幾寸,吻上了她的嘴唇。

月明星稀的涼夜,嚴冬冷峭的風穿堂而過,吹得人臉頰生疼。葉素息將眼睛睜得大大的,隻覺得唐蒔彥的麵容有些模糊,五官現出疊影,看起來整個人有種變形的不真實感。唐蒔彥被她發亮的眼睛嚇了一跳,隻是稍稍碰了一下女孩的嘴唇,就抬起了頭。

“你,怎麽不閉眼睛?”

葉素息的眼睛裏有少許的羞怯,她並沒有回答,隻是第一次分外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唐蒔彥被她的純真打動,摸了摸她薄而紅的嘴唇,沒有再進行下去。

“你真的是個怪胎。好像什麽都明白,又好像什麽都不明白。葉素息,我該拿你怎麽辦好?”

最美好的情話是什麽呢?是我愛你,別害怕,有我在,我願意,還是,在一起?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女孩蛻變成真正懂得取舍的女人。長久跋涉過後,明白了生離死別的意義。見過許許多多的男人,聽他們說話,天南地北的聊天,也說心事,也動過真情,擁抱過彼此的身體,觸摸過每一處隱秘的角落,聽過的溫暖詞句成千上萬,卻唯獨這一句最動聽。

“葉素息,我該拿你怎麽辦好?”

那是對純真的動容,真心的疼惜和守護,不夾雜旁物,和欲望與占有沒有絲毫牽連。

“風越來越大了,我送你回去。”

唐蒔彥扶著葉素息站起來出了操場向著宿舍走去。他們並沒有再說什麽,一路無言,隻能聽見彼此小心翼翼的呼吸聲與錯落的腳步聲。葉素息沒和唐蒔彥道別,就快步走進了宿舍樓。午夜靜得隻能聽見野貓的叫聲,素息一口氣爬上四樓,輕巧地開了門,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她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她現在切切實實像個賊了。

“回來了?”

韶青楚的聲音有些低沉,她坐在**,低頭看著凍得瑟瑟發抖的女孩輕手輕腳地開門。素息有些驚慌地望著韶青楚,隻見她裹了裹被子下了床,領著素息到了陽台。韶青楚熟稔地從盒子裏抽出一根香煙,用火柴點燃,深吸了幾口,似乎是在想開場白。看到這裏,素息決定先開口。

“我們出去見麵了。”

“唐蒔彥?”

“嗯。”

韶青楚轉過臉,看了看身邊的女孩。葉素息的臉龐和以往有些不同。素白的臉上有著紅暈,漆黑的眼眸閃爍著某種激烈的欣喜。原來,眼前沉寂的女孩也有這樣的一麵,是活了過來的感覺。韶青楚這樣判斷著。像是原本無生命的植物被灌入了氧氣,被某種程序激活了的病菌。

“素息,你想好了嗎?要和他開始?那顧蔓菁怎麽辦?”

“他們好好的在一起就行了,我並沒有要什麽。”

韶青楚聽到這裏忽然發笑:“久了就會想要了。想要他在你身邊,想要和他堂而皇之地牽手逛街,想要見他的朋友,融入他的世界,想要他的眼睛隻看你一個。素息,真的,久了就會想要了,還會要得很多很多。”

“就像肖鵬對你?”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素息,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和必須獨自承擔的後果。你要知道,久了,就會想要了,還會要得很多很多。”

久了,就會想要了,還會要得很多很多。韶青楚這樣告訴葉素息,葉素息起初並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