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它讓你從平凡的生活中變得與眾不同

1

葉莎打算拍攝一個關於黃梅戲的紀錄片,她找到了葉素息,希望她可以加入。拍攝地點在安徽的安慶,素息知道,那是黃梅戲的發祥地。攝製組總共有8名成員,擔當攝像的唐蒔彥、駱胤;作為編導的葉莎和葉素息;作為出鏡記者的顧蔓菁;以及2名燈光師和1名助理。

出發的時間定在清晨,天微亮,暮色裏小鳥叫得很歡樂,不過太陽還未升起,雲層裏依稀的月輪隱約可見,掛在玉蘭樹瘦骨嶙峋的枝幹上,有種古怪的清閑。大巴車已經停在了校門口,葉素息的東西不多,隻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台攜帶輕便的筆記本。她是來得最早的。司機師傅是一年前載他們來學校的校車師傅,微胖的身子沒有什麽變化,板寸頭長了一些,因為起得太早,似乎還有起床氣,睡眼惺忪裏帶著幾分慍怒。素息和他打了個招呼,將東西放進車裏。看見來的是一個麵目清爽的女孩子,師傅稍稍收了脾氣,站起來替素息放好包和電腦。素息很溫順地道謝,走下麵包車。霧靄裏漸漸響起錯亂的腳步聲,唐蒔彥背著登山包,雙手提著攝影器材與顧蔓菁並肩走過來。顧蔓菁先看到葉素息,熱情地揮手。

“早上好,小息。”

“早。”素息和兩人打著招呼,走過去,試圖接過唐蒔彥背上的攝像機。

“小姑娘怎麽拿得動。”唐蒔彥斷然拒絕。

葉素息微微一笑,也不反駁,隻是堅持從他肩膀上卸下攝像機,輕而易舉地拎在手裏。

“小息,你的力氣還真大。”顧蔓菁的語氣裏盡是驚詫。

葉素息衝著顧蔓菁微笑,和他們並肩朝大巴走去:“我就當你說的這話是誇獎了。”

身邊的兩人對視繼而一同發笑,有相處多年的默契,葉素息看在眼裏,心裏止不住一黯。

身後響起奔跑的腳步,步伐渾厚,節奏清晰,有滿滿的雄心壯誌。素息不用轉身,就知道是駱胤。來人很快跑到了他們身邊,不由分說地搶過素息手裏的攝像機挎在身上。

駱胤朝素息憨厚地笑,然後才轉過頭去和唐蒔彥、顧蔓菁打招呼。駱胤的身材比唐蒔彥要壯一些,個子一般高,利落的板寸,堅挺的鼻子與厚實的嘴唇,眼睛小而有神,作風正直不阿缺少變通,是個極其健康的男孩子。素息雖然和駱胤同班,平時卻很少交流。不過,葉莎選中他做這個片子的攝像,素息是料到了的。如果唐蒔彥的攝影技術來自他獨到的眼光和與生俱來的天分,那麽駱胤極好的基本功則來自他對這一行狂熱的熱愛與素日刻苦的練習。

葉莎到了之後,素息將資料派發到大家手上。資料上是她整理的安慶城市概況,黃梅戲概況以及要采訪的幾位重要人物的簡介。汽車發動,眾人在狂暴的引擎裏,低頭看資料。駱胤坐在素息旁邊,整個人蜷縮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翻看著,為素息讓出了十分寬敞的空間。

素息看著一旁坐姿別扭的男孩,開口說:“你不擠嗎?”

“啊,不擠呀,我不擠,你擠嗎?”駱胤放下資料,有些語無倫次。

駱胤反常的情緒讓素息驚訝,她定睛看了看身邊漲紅臉的男孩,第一次體會到他對自己的情愫。葉素息有些慌亂地環顧四周:她發現不遠處的顧蔓菁正強忍著笑意,站在中間的葉莎眼裏滿是探究的神色,而唐蒔彥呢,他緊閉著雙唇,雙目直視前方,故作坦然的表情讓她很不自在。於是葉素息捧著資料,堅持從座位上走出來。

“我覺得還是有點擠,這裏給你坐吧。”

葉素息的拒絕顯得極其生硬,這麽直接的拒絕顯然給了駱胤深深的挫敗感。他頹然尷尬地低頭看資料,不再試圖搭訕。這使得大巴裏的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葉素息有些愧疚,她原本應該更加平易近人一些,可是卻不知為何,硬是要在他們麵前,與駱胤劃出如此分明的界限。或許她是不想被大家誤會,或許又隻是不想讓唐蒔彥誤會,誰知道呢。

大巴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飛奔,兩側並沒什麽值得觀賞的景致,暖氣吹得人微醺,葉素息將視線從窗外收回,發現大家都已經進入夢鄉。顧蔓菁的頭靠在唐蒔彥的肩膀上,頭發散落兩頰,右手挽著身邊之人的胳膊,側臉在陽光裏泛著光,嘴角微微上揚,呼吸穩定,睡得像個孩子。

“睡得真香。”

葉素息刻意不去看同樣在沉睡中的唐蒔彥,將目光收回來,卻恰巧與葉莎撞個滿懷。葉莎的眼神在素息與唐蒔彥身上來回打量。葉素息沒由來一陣心虛,不由低下眼瞼,隻覺得陽光刺眼,曬得人渾身灼熱。

25個小時的車程,中午11點,他們一行人抵達了安慶。

安慶是除了合肥之外,安徽比較繁華的城市。街道擁擠,人潮湧動,有些雜亂,卻透著難得的市井滋味。急待修整的建築,坑窪不平的馬路,爭相叫賣的小販,賣著香氣撲鼻的糍粑和茶葉蛋。一口軟軟的普通話,聽不到卷舌音,和塢瑤的語調有些類似,給素息莫名的親切感。

葉莎一行人首先入住旅店,她與顧蔓菁一間,唐蒔彥與駱胤一間,燈光師2人一間,助理與司機師傅一間,葉莎一人一間。隨便吃了一點中飯後,眾人便直奔了此次拍攝任務的第一站,安慶戲曲學院。

穿過安慶有名的小吃街,盡頭就是戲曲學院。

安慶戲曲學院是一座頗具曆史的藝術院校,從民國時期就已經建立,到如今,已有近百年的曆史。當時來學戲的孩子,都來自窮苦人家。生活困頓,人自卑賤,可以養家糊口的絕活那麽少,做個戲子竟也成了不錯的選擇。而如今呢,學戲已經是種風雅了。尤其是老少鹹宜的黃梅戲,曲調輕快,故事簡潔,詞也淺顯易懂。

戲曲學院的門楣很不顯眼,破舊窄小的校門,掛著白底黑字的長條形牌匾,牌匾多年沒有更換,原本的檀木已經被蟲蟻蠶食,手輕輕往上一摸,就掉下黑灰色的木屑來。葉素息他們一行人從狹小的校門走進去,接待的人還沒有出現。兩側的梧桐很大,粗壯的枝幹上正萌發出新芽。鮮妍的紅色條幅,每走兩步就能看見一幅,那都是孩子們獲得各類比賽嘉獎的恭賀信息。全省的,全國的,少兒的,成人的,小梅花,小百花,一個不落。看來它的成就遠比它呈現給人的感官要大得多。

清脆的口令,從梧桐樹後麵的教室傳來。鐵製護欄的窗戶上沒有裝玻璃,站在窗戶邊往裏麵看去,可以看見一個足有百平米的教室。水泥地板上鋪著薄薄的紅毯,四麵的牆麵裝著鏡子。鏡子前站立著十幾個稚童,身邊是拿著鐵尺喊著口令的老師。孩子們伴隨著抑揚頓挫的口令,埋首練習著台步。這些孩子裏,最大的有十三四歲,最小的看著隻有四五歲的模樣。那個年紀最小的女孩,走在最後麵,小小的腳丫子,還趕不上旁人的步伐。素息覺得她似乎連路都還走不穩,卻依舊憋著氣,學著大人的身段,安靜地練習。

來迎接他們的是學校的老校長,章思明。這是個已經年近八旬的老者,在這所學校裏任教了將近40年。即使現在退了下來,依舊是這裏的常客。他的麵容潔淨,看不到一點胡楂兒,比同齡的老人看著要年輕一些,這應該是素日保養的成果。花白的頭發被整齊地梳在了耳後,眼神沒有一般老者的混濁之氣,透著伶俐的清亮。一身青色長袍外罩一件棕色毛衣,在依舊冷峭的初春裏這樣的裝束顯得單薄。一雙布鞋,走路輕巧,雖然年事已高,卻依舊腰板耿直,看著極具氣節。章老先生唱了60年,師從戲曲大師王少舫。從原本的草台班子一路唱到名角名團,演過的戲不下百部。一個董永,演得癡憨,深情,叫人過眼難忘。

老爺子的聲音很悅耳,輕飄飄的,將從前的輝煌,娓娓道來,不帶半分傲慢。這是名角的造詣,也是暮年老者天然的智慧與氣度。檔案室裏拿來的資料,一摞摞多得數不勝數,舊照片發著白,泛著老時光特有的黴味,柔軟的舊日報紙,排版規整,印刷清晰,原本柔軟的紙張經過時間的磨損越發沒了筋骨,似乎一捏就碎。老爺子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翻閱著,那細細的灰揚在空氣裏,仿佛舊日時光伸手可及:早年走街串巷的賣藝生涯,師傅苛刻嚴厲不帶任何情分的言傳身教,第一次登台的緊張忐忑,家人躲避厭惡卻矛盾的眼神,功成名就的喜悅與突如其來的那些莫須有的責任感,接手這間戲曲院校的初衷,幾度倒閉的困難……

“先生,您,喜歡唱戲嗎?”在采訪接近尾聲的時候,葉素息問了一個她也覺得十分多餘的問題。

老人望著素息的眼神,有些疑惑,隨即卻笑了:

“小姑娘,我接受了很多的采訪,這個問題卻從沒有人問過我。喜不喜歡?唱了一輩子的戲,站了一輩子的台,也做了一輩子的別人。唱戲,好像已經變成了生活裏的一部分,它就像是,就像是什麽呢?”老爺子思索片刻,喝了一口手邊的茶,指著茶杯接著說,“就像是我們要活著,必須吃飯喝水一樣。你喜歡米飯嗎?它寡淡甚至是枯燥和千篇一律,可是你對它從不會心生厭倦。可能唱戲,對我來說,就是吃飯和喝水,是活著的必需品。學戲,可能是生活所迫,登台也是逼不得已,漸漸地,你發現,你除了它一無所長。你厭過它,怨過它,也恨過它。可是,時間久了,你會適應,你會習慣,你會和它密不可分。姑娘,這就是生活。有的時候,你得無奈地接受,可是,有的時候,它也會給你意外的驚喜。”

“媽媽,我為什麽要學舞蹈呢?”

“不為什麽。因為,媽媽知道,你會喜歡。”

正是初夏,章思琪穿著一件藍色格子連衣裙,黑色的頭發盤成發髻,戴著一頂白色圓邊草帽,粉色蝴蝶結的綢帶迎風輕輕飄著,母親白皙的肌膚在豔陽裏發著光。葉素息的小手被母親柔軟的手握著,在母親的帶領下,小步向著少年宮走去。今天她穿得也很好看。她穿著母親昨日為自己新縫製的翠綠色套裙,袖口的小蝴蝶結和母親草帽上的如出一轍,看著嶄新又有朝氣。

塢瑤的少年宮是塢瑤難得的好建築,富麗堂皇地坐落在小鎮公園旁,有著密密麻麻的石階和高聳的門頭。母親帶著素息穿過高挑空曠的大堂。素息記得那天的天氣很好,燦爛的陽光從大堂的落地窗外投射進來,走廊的盡頭響著清脆的口令,母親帶著她向著盡頭的門廳走去,那清脆的口令由遠及近,漸漸清晰。母親站在緊閉的玻璃門前整理了一下衣裙,素息可以看見屋子裏晃動的人影。母親敲了敲門,然後迅速拉著葉素息退後了小半步。開門的是一位女士。年紀似乎比母親大一些。她綁著馬尾,穿著黑色的練功衣,身材姣好十分修長,那富有力量感的雙腿和手臂同瘦削是兩碼事。母親毫無征兆地將素息一把推了進去,素息不由腳下踉蹌,險些摔跤。教室裏發出孩子們歡樂的笑聲,在笑聲的圍繞裏,素息顯得更窘迫了。她慌忙地站定,雙手本能地纏繞在一起。

“不好意思,今年的名額已經招滿了,你們還是回去吧。”

“老師,她很喜歡跳舞,而且肯定是塊好材料。”

“可是,我們真的不能再收了。小朋友,明年再來報名,好不好?”

母親的臉上有焦急的神色,那是葉素息從沒見過的。她的印象裏,母親總是優雅矜持。可是眼前的母親,卻一次再一次懇求著身邊的女人,全然不似平時的驕傲。後來,母親這樣焦灼的神色,就成為了套在孫悟空頭上的緊箍。隻要它們一出現在母親那高貴的臉頰上,哪怕是幾秒鍾,素息都會頭疼欲裂,心底發麻。她害怕、焦慮,甚至覺得自己很羞恥,她讓她如此高貴的母親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為了擺脫這樣的羞恥,為了成為可以讓母親驕傲的孩子,葉素息幾乎拚盡全力。

於是,她在眾人好奇的圍觀裏,唐突地獨自跳起舞來。她自顧自地喊著響亮的節拍,自顧自地跳著,直到嘈雜的人群最終無法漠視她為止。朱清最終收下了葉素息,其實當年在她的眼裏,素息天資平平,在一色的孩子裏,並不出挑。她卻依舊收了素息,或許是看中了她不願讓母親失望的企圖心。有這樣的企圖心,是件好事。是的,這個有著強烈企圖心的孩子也的確沒有叫她失望過。她總是最早來最晚走。記不住的動作會咬著牙一遍遍重複訓練。讓她站在哪個位置跳舞她都不會有情緒。一場演出長達四小時,12個的舞蹈節目裏,她被安排上場8個卻都站在最旁邊的位置,幕布稍稍拉得少一些,場下觀眾就看不見她。可是她依舊十分賣力地跳著,將動作做到盡可能到位並時刻保持笑容。

很多時候,朱清都會詫異,詫異於這個孩子的早熟。葉素息似乎從來不懂得任性和撒嬌,即使這兩個技能能給她帶來許多獎賞。這樣訓練了三年之後,朱清才正式讓葉素息成為了固定的領舞。她並不想去深究葉素息對於舞蹈究竟懷抱著怎樣的感情,是真心的喜歡還是隻是討好母親的工具。無論是這當中的哪一點,隻要可以帶給她堅持的動力,就都是件好事。如果沒有後來的意外,朱清甚至覺得她可以訓練出一個出色的舞蹈家。

是啊,舞蹈,對她葉素息而言,從小到大究竟扮演的是個什麽角色呢?是心之所愛?是取悅母親的資本?還是和章校長一樣,是像吃飯喝水似的存在?現在外麵在下雨,劈裏啪啦,十分響亮。清明時節的雨水,一直很綿長也來得沒有征兆。腰部的舊疾在這樣的潮濕陰冷裏,比往常發作得要更加厲害一些。的確,下墜的快感容易遺忘,快感殘存下來的痛苦卻由不得你說忘就忘。

3

葉莎訂的賓館帶著幾分農家風味,從房間出來,迎麵就是一個寬敞的庭院,月季、秋菊、粉玫瑰,配著大片大片的翠綠的芭蕉。春雨綿綿,打在垂墜的芭蕉葉上,順著葉脈滑到鵝卵石鋪道的小徑上,將它們洗得潔淨光滑。葉素息從門邊尋來一張小板凳坐在了屋簷邊,看了會兒雨,隨即蜷起身子。

“嫌屋裏不夠涼快,要跑到院子裏來乘涼?”

唐蒔彥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葉素息的身邊,他是剛來還是已經站在某處看了她一陣子,葉素息不得而知。

“不舒服?”

“腰疼。”

唐蒔彥瞪了瞪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這都是什麽毛病,年紀輕輕的。”

“小時候練舞傷著了,不是什麽大毛病,一會兒就好了。”

“明白了,所以,你才哭的。”

“什麽?”

“今天中午,看見那些練功的孩子們的時候。我看見了。”

“你又知道我是因為這個?”

“嗯,我就是知道。”

葉素息有時候覺得,唐蒔彥樂觀底下的敏銳,會讓她沒什麽安全感。可是,她又並不反感這樣的“被看穿”。

“沒看見的時候,並不覺得那是件多麽了不起的事。仔細想想卻發現什麽都不聽什麽都不想,隻是專心致誌地做一件事情,是很幸福的。落淚是因為想到,原來我也有這麽幸福的時候啊!”

藍色的白熾燈泡在冷雨裏忽隱忽滅,讓素息的側臉有種神秘卻哀傷的美感。唐蒔彥看著她的側臉,覺得這麽哀傷的表情和她素日裏的不卑不亢截然不同。這是清冷裏難得的顏色。

“是什麽時候弄傷的?”

“一直跳了十幾年,我是那些孩子裏,最終堅持下來的幾個人之一。高二吧,在準備考專業院校的時候,不小心從台子上摔下來,扭傷了腰。是粉碎性的,恢複以後,也就不能再跳了。”

你體會過從高空墜落的那種失重的快感嗎?身體失衡,整個人輕得沒有重量,心髒浮到了喉嚨。你仿佛生出了潔白的翅膀,你存在著片刻的幻想,幻想著你能超越自然,成為自己身體的主宰。從舞台上掉下來的時候,葉素息就有這樣短暫的快感。當然,這樣的快感極短,你還沒有仔細品味,就必須承受比快感多出百倍的痛苦。你沉重地跌落,就像折斷羽翼的小鳥,而等待你的隻有冰冷堅硬的地麵。你柔軟的身軀和它結實相撞。起初感受不到疼痛,激烈的撞擊使你的半個身子幾乎麻痹。過了好幾分鍾,你才得以意識清醒,然後疼痛就像擊打著岩石的海浪,層層滾來,讓你渾身激靈,失去描述的能力。

可是,究竟是有多疼呢?比起母親聽見醫生說她再也不能跳舞的時候那難以掩飾的失望透頂的神色,疼痛又究竟有多疼呢?葉素息用了近乎十五年的時間來成為與章思琪同樣高貴的人,卻在重要關頭被打回原形。緊箍咒嗖地一下縮緊,疼得孫悟空眼冒金星。

唐蒔彥聽著葉素息不鹹不淡的話語,就像在說從鄰居那聽來的對街的故事。他的目光不由順著身旁女孩的脊背一直往下滑到她的腰際:葉素息有很美的腰線,像青瓷花瓶的瓶頸,修長纖細卻比瓷器柔軟百倍。他可以想象她舞動腰身時那曼妙的姿態。原來,她可以是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的那個人。可現在,卻隻能坐在灰暗的路燈下,像個螻蟻一樣,縮緊軀幹。

葉素息感覺到了唐蒔彥眼神裏的憐憫。是的,他憐憫地看著她,那目光充滿同情,仿佛她是路邊一隻無人領養的流浪狗。葉素息對他這樣沒由來的無端同情感到憤怒,她覺得她不需要。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尤其是他的。於是,她猛地站起來。

“大半夜的還叫我出來吃宵夜,也不怕胖。”

駱胤洪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嚇了起身準備離開的葉素息一跳。隻見他大步地走過來,拉起坐在椅子上尚未反應過來的女孩不由分說地往外走。葉素息心下詫異,想著這樣突兀的行為並不像是駱胤會做的。正要開口詢問,卻瞥見了拐角處站著的顧蔓菁。葉素息忽然猛地低下頭,一陣心慌,隻得任由駱胤帶著,走出了旅店。

旅店的外麵依舊下著細雨,半夜狹長的二線城市街道上荒無人煙。沒有行人、沒有車輛,甚至看不見一隻野貓。隻有幾步一盞的路燈閃著昏黃的光。葉素息被駱胤拉著手沉默地走了好長一段夜路,似乎離旅店越來越遠了,於是將手抽了出來。

“謝謝。”

“為什麽說謝謝?”駱胤的語氣有些生硬,似乎有氣,“如果你們倆沒什麽,那又何必謝我?”

葉素息抬頭看了眼身邊氣喘籲籲的男孩,他低垂著頭,躲避著她的目光,那樣的躲避就像當初他們躲避夏君蘭一樣,她意識到她讓他覺得羞恥。葉素息心裏隻覺得荒唐。她覺得駱胤是個毫不相幹的人,他憑什麽也來指責她,憑什麽覺得她可恥?韶青楚是這樣,葉莎是這樣,還有剛剛顧蔓菁清冷的眼神,現在又輪到這個叫作駱胤的陌生人了。他們憑什麽來判定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他們又怎麽知道她究竟是怎樣想的?

“駱胤,我是我,你是你。我們是同學,也隻是同學。至於我和他是什麽關係,你沒有資格判斷,也沒有權利評定。”

葉素息說話從來不留餘地,像把鋼刀,堅硬冷涼,叫人心寒。駱胤顯是被傷害到了自尊與感情,他稍稍後退了幾步,似乎是想看清眼前這個女孩在陰影裏的麵容。葉素息聽得見他喉嚨深處發出細弱的幹咳。駱胤就這麽站在素息跟前,和她對峙良久,似乎是在品茗她剛剛尖利的話語,接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轉身離開。這回,他們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看著駱胤大步前行的背影,素息想,這清明時節裏,果真下了一場好雨呀。讓她在顧蔓菁麵前變得有些卑劣,也讓她紮紮實實傷了一個男孩質樸的真心。

4

拍攝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們所有人都配合得很默契,似乎並沒有什麽嫌隙。清明的雨水晝夜不停地下著,葉素息覺得整個人都被潮濕的空氣浸泡得軟綿綿的,人也變得十分懶惰,不願意說話,隻是低頭做事。等到天晴,已經是半月後的事。

葉莎希望趁著天氣晴朗,盡量多拍攝一些安慶的城市空鏡,於是他們開始奔波於安慶幾個極具辨識度的標誌性建築之間,盡量將它們的特色在鏡頭裏得以展現。田海山是安慶視野最好的森林公園,在山頂可以俯瞰到整座安慶市,完成常規拍攝任務之後,時間尚有富餘,他們決定趕天光,去田海山山頂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抓拍到落日下的安慶風光。

經過了雨水半月的洗刷,田海山的人工遊步道幾乎成了小河,山泉從上至下汩汩地流著。兩側鬆針茂盛,掛著雨珠,即使已經停了,卻依舊不住地往下淌水。石板路上的青苔長得出奇茁壯。大家沉默著一路無言,不敢有絲毫怠慢,原本隻要花上一小時就能到的地方竟然用了三小時。

從田海山頂望出去,安慶城區幾乎狹小如豆,在霧靄裏忽隱忽現,夕陽掩在厚實的簾幕後麵,看得並不真切。城市如此遙遠,感受不到溫度,卻依舊可以看見漸漸亮起的霓虹,仿佛閃動的螢火。唐蒔彥和駱胤各自安排好機位,抓緊時間尋找角度。顧蔓菁則選了個舒適的位子,拿出稿子記著出鏡時的台詞。葉莎和葉素息肩並肩站著。

“我一直很愛爬山,站在高處,可以看見不一樣的風景。”葉莎望著一點點亮起來的安慶城區,語氣裏的躊躇滿誌叫人豔羨。

葉莎在素息的眼裏,一直很美。眼神明亮,臉頰清瘦,棱角分明,一頭短發,幹淨利落,卻並不顯得男孩子氣。素息覺得葉莎像個矛盾的結合體,有利索的男子氣概卻又同時擁有妖嬈嫵媚的成熟女人風範。她對葉莎是有些畏懼的。葉莎快人快語的行事作風以及洞悉世事的敏銳都讓素息有些害怕。素息覺得葉莎活得十分坦**灑脫,這樣的剛正不阿正是她缺少的。

“素息。”

“嗯?”

“看什麽呢?”

“我在看你。”

葉莎微微一笑:“這麽說,你不怕我了?”

一下子被說中心事,葉素息不由一愣。

“他跟我說,你有些怕我。”葉莎指了指遠處低頭拍攝的唐蒔彥。

葉素息順著葉莎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覺得唐蒔彥看取景器的樣子有些迷人,不由低語:“他又知道。”

你怎麽判斷你喜歡上一個人?這樣的判斷,有時候很難,有時候也很容易。你看著他的時候,目光溫柔,沒有防備,似乎被某種光暈渲染,變得善良容易親近。你不自覺地顯露出這樣的表情。那麽,你可能陷入了對某個人的迷思。葉莎覺得曾幾何時,她也有過這樣的表情,似乎和全世界都極為要好。為了某個人,和全世界都有了和解。

下山途中,再度下雨。豆大的雨水直落落地往下砸,因為雨勢過猛,縱使走在茂密的樹林間,依舊起不了什麽阻擋作用。雨順著他們所穿的雨衣淌下來,一點點灌進褲腿鞋襪,砸在頭頂有輕微的疼痛感。葉素息扛著攝影機,大步走在前頭,比所有人都快了幾分。駱胤緊緊跟在後頭,後麵依次是顧蔓菁、葉莎和唐蒔彥。

雨越下越大。葉素息隻覺得雨水被風帶著一直往自己的臉上刮,嘩啦啦的雨聲大得驚人,已經無法聽到身後眾人的腳步。她忽然有種錯覺,覺得似乎隻有她一個人在趕路。為什麽是她一個人呢?明明剛才外婆還在身邊。四周靜得可怕。外婆矯健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前方。葉素息發覺她的心髒跳得快極了。她有些害怕,於是拚盡全力地走著,想要追趕上前麵的老者,卻隻看到空落落的山包和沒有盡頭的泥濘山路。

“葉素息,你慢一點,葉素息,聽見沒有?”

駱胤走在葉素息的後麵,幾乎是在小跑。可是葉素息走得快極了,似乎根本聽不見他的呼喚。他覺得她似乎是在追趕什麽東西,她的身子僵直地向前傾著,腳步緊湊,肩膀起伏得很厲害,似乎隨時都要跌倒了,駱胤大驚,猛地跑了幾步,用力抓住了來人的胳膊。眼前的女孩早已臉色煞白,腳上藍色帆布鞋的鞋帶散在了地上。駱胤將攝像機往身後背了背,不假思索地蹲了下來。

駱胤的動作讓葉素息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有些僵直地呆立在那裏,看著他將她的鞋帶逐一係好。即使過去了很多年,葉素息一直無法對駱胤的存在下一個定義。他是她的誰呢?是她的夥伴?知己?男友?抑或是,她逃無所逃的迦南地?時間一點點地過去,很多人很多事都已經記不真切,可是那天駱胤為她蹲下身係鞋帶的模樣,卻一直沒有被她忘記。不管後來他們有過多少對彼此的怨恨和傷害,記憶裏過濾下來的,依舊是最初對對方那份放下身段的關懷。這是一個男孩對一個女孩最**也最羞澀的表白。

“好了。”

綁好鞋帶的駱胤站起來,衝著葉素息笑,雨水順著他的帽簷淌到他的臉上,他也隻是不覺。素息覺得駱胤的眼神,似乎和平時不一樣了,它變得熱烈又大膽。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臉頰竟然不自覺地發燙。遠遠的,掉隊的三個人也趕了上來。葉素息用餘光瞥見了拐彎處的唐蒔彥。於是她飛快地轉過身,忘了和駱胤道謝,朝山下走去。這一回,她倒真想把他們幾個都遠遠地甩在身後,甩得越遠越好。

5

安慶的拍攝,在那天之後,終於告一段落。他們走訪了許多學戲的學生,查了學校所有的古籍和樂譜,錄製了40盒帶子。離開前的最後一頓飯,他們去了安慶最富盛名的飯店,梨園春色。

梨園春色每次進來吃飯的人是有限的,大家可以邊吃飯邊看戲,來唱戲的都是戲曲學校的孩子,手眼身法步俱佳,還有叫人耳目一新的自創新戲。這是個練習的好去處,對嗓子、功力以及心氣都是極好的鍛煉。飯店坐落在安慶市政府的旁邊,大氣磅礴的門楣正上方,是用楷體燙金手法雕刻的匾額,“梨園春色”四個字,龍飛鳳舞,十分氣派。穿過長長的走廊,屏風後麵就是戲台子,總共三層,每層擺著幾張圓桌,每桌四座,不多不少。大家定點來,戲按時開場,菜早就備下了。泡來的茶也是上好的太平猴魁,安徽最拿得出手的貢茶。長而蔥翠,味道清淡。葉素息捧著茶杯取暖,低頭看著猴魁在紫砂杯裏被滾燙的熱水一點點吞沒。蔥翠色的肢體瞬間蜷縮成團,繼而逐步伸展開枝椏,根根挺立,豎在白瓷杯壁兩側,骨氣十足。她一邊喝著茶,一邊等著戲開場。

“女兒,生日快樂。”手機裏傳來父親簡短的信息。

將近一個月晝夜不分的拍攝,讓她忘了日子,看著父親的簡訊,葉素息才想起自己的生日來。她剛要回信息,燈卻暗了。駱胤捧著蛋糕從後台走出來。葉素息有些驚慌和局促,本能地向後蜷縮,葉莎卻拉著她站了起來。

“生日快樂,葉素息,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葉莎從包裏拿出一個小型三腳架,“你很有天分,不要放棄影像。”

“這是我和蒔彥給你選的。”顧蔓菁也將一個購物袋塞進素息懷裏。這是一件長裙,墨綠色的百褶款,袖口有極小的蝴蝶結,像極了母親親手為自己趕製的那件衣裙。

駱胤見大家都送了禮物,似乎也有些著急,他慌忙放下蛋糕,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長條型禮盒遞給葉素息,裏頭是一個護腰。

“葉素息,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好嗎?”

這是個叫人無法拒絕的氛圍,所有的情緒都向著浪漫完美的方向發展,每一雙眼睛裏透露出的皆是對愛情的期許和鼓勵。葉素息知道,她唯有應允,才可滿足人們對於這場告白的預期。這樣的氣氛是帶著某種魔幻色彩的。它讓你產生錯覺。讓你喪失對於自我的判斷,它讓你從平凡生活裏被割裂出來,自以為與眾不同,自以為不可取代,自以為可以超越生活本身,變成某個人永遠的光和亮,不從屬於時間。

章老先生在他們結束拍攝任務準備回南京的時候,趕來旅店送了葉素息一雙白色練功鞋。在回程的大巴上,她脫掉鞋襪穿上了它們,正好合腳。這是時隔三年來,葉素息再次穿起它,渾身上下有種通電了的感覺,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腳底一下子溢到了胸口。一旁的駱胤也感受到了她有些激動的情緒,他輕輕握住身邊女孩有些顫抖的手。葉素息隻覺得駱胤幹燥溫暖的手傳遞出某種篤定的力道。於是,女孩順從地靠在了男孩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