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不會因為時間消亡的愛情,那是什麽?

1

接近第一學期期末,學校組織了新生一年一度的外出采風。這一次去的地方,叫作鳳仙。鳳仙,是一個坐落在安徽境內的村落,因為鮮有觀光客,旅遊業尚未發達,所以明清時代的古居得以完整保留。徽派建築,清雅內秀,骨骼十分清洌。學校選擇鳳仙作為新生第一次攝影采風的目的地,自然是看中了它完整的徽派風情和與世隔絕的獨特韻味。

宋喜寶來自寧波,韶青楚來自成都,一直身處都市的她們,對於可以去如此隱秘幽深的徽州古寨,感到興奮異常。可是這些對於從小在塢瑤長大的素息來說,卻並沒有什麽吸引力。她跟隨著外婆在離塢瑤尚有數十裏山路之遙的楓樹禿長居多年。在那裏,她看慣了山清水秀:田埂間的犬吠,溪水裏的魚蝦,大片大片的鬆針,還有農婦們粗糙的雙手以及混沌的眼眸,將暴力理解為丈夫對妻子深切的愛的愚昧無知,諸如此類。料想,鳳仙,無論取一個怎樣悅耳的名字,依舊逃不出這些瑣碎光景。

去鳳仙的隊伍共分了三批,交錯著時間前後而行。一年級一二三個班第一批先行,浩浩****四輛校車,從南京一路向西。開了三個小時的高速,出了江蘇省,跨進安徽境內。下了高速之後,道路變得迂回,高低不平的馬路,揚起陣陣黃沙,兩側開闊的田地被密林山丘取代。一兩戶人家零星點綴,偶爾的幾縷炊煙,提醒著你尚有活物。看見同都市全然不同的蕭索肅殺,原本安靜的車廂漸漸熱鬧起來。素息注意到大家都從蒙矓的睡意裏醒過來,或坐,或站,或趴在窗前,好奇地打量著窗外飛速過去的鄉間光景。

“素息,看我做,抓住稻子,朝一個角度從下往上,這麽用力一拽,瞧,就割起來了。”進行示範動作之後的外婆,將手裏的鐮刀遞給素息。

你見過鐮刀嗎?就是那種江南農婦用來割稻子的自製工具。木製的刀柄,半圓弧度的刀身,刀背厚實,刀鋒如鋸齒,像某些猛獸的牙齒。葉素息依著外婆的指示,雙手接過鐮刀。隻覺得刀身沉重,咬牙將它單手拿起,用盡力氣,幾乎憋紅了小臉蛋。她依照著外婆的動作彎下小小的身子,張大左手,努力抓了一把稻子,然後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學著外婆的模樣,將鐮刀的刀口對準稻稈,用力拽起。殷紅的水,順著垂下來的稻穗,一點點灑在有些幹裂的土裏,順著縫隙滲進去,一下子就被泥土吞沒。起初感覺不到疼痛,她有些癡傻地看著金色的麥穗變成赤紅色,覺得那麽神奇。直到被身旁之人抱起,大踏步跑出麥田,才感覺到了左手如錐的疼痛。

“素息,不要害怕,一會兒就好了,素息要勇敢,不要哭,不要害怕。”

3歲的葉素息,哪裏懂得勇敢的意思,她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鐮刀冰冷的溫度和尖利的刀鋒,以及深可見骨的傷口。任憑外婆用了多少紗布來包紮,血水依舊汩汩地流出,像條小溪,想要匯聚成河。

深可見骨的刀傷,用消炎藥包著足足花了一個來月才痊愈。

在葉素息的記憶裏,外婆教會她的第一項本事,就是割稻子。小小地抓一把,看好角度,用力一拽。其實再簡單不過。3歲時候製造的刀疤,如今早已變成一條橫跨手掌的痕,比正常紋路深一些,將掌心一分為二。

時間似乎是在這個時刻,有了一種回溯的力量。漸行漸遠的都市廣廈,曲折蜿蜒的山間公路,起伏延綿的山丘以及山丘上密密麻麻的茂密樹幹,都和記憶裏的楓樹禿相差無幾。葉素息感覺到自己的左手在口袋裏漸漸抱成拳頭,隱隱作痛。

終於,鳳仙漸漸地近了。

十二月份的天氣,已經涼得徹骨。霧靄朦朧裏的安徽古寨,在曲折蜿蜒的山路盡頭,隱約展現出了灰白色的輪廓。車子無法再向前走,隻得在進村的梧桐林前停了下來。梧桐樹大極了,像個巨大的蘑菇雲,罩住了冬日本就稀少的陽光。它的葉子被風卷起,漫天翻飛著,在地上轉著螺旋。原本紅色的土地被梧桐葉鋪滿,目之所及,都是金色。清澈的溪水將山路和村落隔開,鳳仙就宛如一個一直未曾被打擾的嬰孩,在白霧裏,靜默得很,像是正在做著美夢。眾人下車,素息一腳就踩在了成堆的梧桐枯葉上,樹葉發出清脆的聲響,宛如裂帛。

溪水之上橫亙著一座獨木橋,大約有十幾米長,隻容得下一人行走。他們依次過橋,從山底往山腰爬行。走了約莫30分鍾,穀裏的鳳仙終於露出真實麵容。成片的灰磚白牆,一時看不到邊際,幾條泉水橫穿村落,已是晚飯時間,炊煙嫋嫋,升到半空,和白霧互相揉搓,你推我搡,最終在傾斜的夕陽裏,變成天邊嫣紅的煙霞。素息識得那是火燒雲。

“外婆,為什麽天是紅色的?”

“因為玉皇大帝的宮殿裏著火啦。”

素息看著天邊火紅的雲朵,取出相機,完成了第一張的構圖作業。

“外婆,你快看,今天,他們的宮殿裏,又著火了。”

2

學校將住宿安排在農家,一個班級和一個農家結對。女生男生各自睡一間大通鋪。屋子很大,十分有規則地鋪著一張張被褥。床單整潔,被褥甚至沒有什麽折痕,聞上去,有幹燥溫暖的陽光氣味。足以看出農家為了這群城裏來的孩子,著實花了些心思。晚飯很豐盛,魚鴨肉,一應俱全,蔬菜因為是自家種植,所以十分新鮮。素息有些暈車,胃不是很舒服,所以吃得不多,其他人都吃得很高興。

鳳仙的晚上來得很早,皎潔的月色高懸在沒有一絲烏雲的夜空,十分美麗。素息和青楚站在天井裏,抬頭看著月亮發呆。剛過了十五,月亮看著還是很圓潤。

“不知道倫敦是不是也看得到這麽美的月亮。”素息聽著青楚沉寂的嗓音,不由轉過頭去看著她。

韶青楚海藻般的頭發遮擋住了她大半部分的麵容,在頭發虛掩著的縫隙裏,可以看見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像是山野間飛旋的螢火蟲,隱隱閃動。素息知道,青楚說的人,自然不是肖鵬。他叫謝廉,現在在英國一座高等學府裏就讀。青楚給她們看過他的照片。她偷偷登進謝廉的校內,帶著她們從未見過的羞澀和膽怯打開相冊,向素息和喜寶展示她心裏真心中意的男生。

謝廉是那種看一眼,就很難忘記的男生。帥氣溫柔又很聰明,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眼神裏的情誼,總是很濃厚。每次回國,他們都會見麵。看場電影,走一段路,親親抱抱,卻都是點到為止。究竟他愛不愛青楚呢?素息覺得或許是喜歡的吧,畢竟青楚美麗、聰明、妖嬈,是個極其有魅力的女孩,對於她的示好和愛慕,他沒有理由拒絕。可是,也僅是如此而已。韶青楚在謝廉這裏,至多是路過花園時,看見的一朵秋海棠,驚豔之餘,心有憐愛,卻遠不會停留。而對於青楚來說呢,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了。這個男人是她心裏的月光,雋永而美好。這樣的美好,足以在冰涼的現世裏,照出一縷光亮來。讓她仰望,跟隨。青楚說,他就像是她航海時一直瞭望的燈塔。她依靠他來辨別方向,汲取勇氣。在浩渺空落的無涯汪洋裏,有所依托,不至彷徨和失望。

很多時候,你的人生也會遇見幾朵秋海棠和一輪皎潔的月光。月光美好,因為觸手不可及而沒有了任何瑕疵。你總是抬頭仰望,即使摔了跟頭,磕了腦袋,依然不願低頭。直到有那麽一天,你忽然發現,月光還是那樣的月光,可是那份悸動的心早已不再。那麽,你究竟仰望的是些什麽呢?原來它們早已經什麽都不是了,就像是誇父追日,精衛填海,嫦娥奔月,結果和目的地根本沒有意義。你隻是太習慣這個仰頭企盼,拚命投奔的姿勢。可是秋海棠呢?它相較於月光總是顯得普通很多。你總覺得看見過這朵,那麽再往前走走,也許可以巧遇上另一朵。或許下一回就不是秋海棠了,是牡丹、芍藥、月桂什麽的。世上的花朵成千成百,還怕遇不見一個稱心如意的嗎?於是你傲慢非常地揚起頭顱,大步流星,直到走出花園,才發現兩手空空。想要回頭,已經沒了時間。對啊,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兒。貪心總是會得到懲戒,相較於這世間的規則,愛情,反倒是最公平的東西了。

“青楚……”

“素息,我知道你要說什麽。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想過重新開始,硬逼著自己去遺忘,和某個男孩在一起,過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該有的生活。可是,心裏的位子放久了以後,會產生倦怠感。你會懶得去清理,甚至也不願意清理。其實這樣挺好。謝廉變成心裏一個期望的對象。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現實裏你永遠不會絕望。愛情似乎會一直存在,並不會因為習慣或者是時間而消亡。”

3

因為要拍攝日出的關係,接近兩點的時候,她們就被駱胤叫醒。駱胤是他們班的班長,是一個大個子男生,幾乎沒有脾氣,說話中氣很足,做事極有條理,而且十分細心。素息對這個男生沒有什麽壞印象,這是個無可指摘的人,無論是做同學還是做幹部,都做得十分稱職,隻是很難叫人產生親近感。隊伍花了10分鍾進行集合,40個人,無一人落隊。駱胤將為數不多的男生分別安插在隊伍居中以及首尾,規定上山之後每隔2分鍾,報一次數。

鳳仙的淩晨,比白天溫度要低得多,陰冷的風直直地灌進領口,山間的小路崎嶇,打著手電,隻覺得樹影幢幢,森然可怖。喜寶緊貼著素息的後背,一雙冰涼的手在素息的手裏微微發顫,素息感受到喜寶的驚恐,轉過身衝著她做了個鬼臉,喜寶果真嚇得驚叫起來。素息看著喜寶滑稽的模樣,禁不住笑出了聲。

“葉素息!你想死呀!嚇死老娘了!”

原本安靜挪動的隊伍經她們這麽一鬧,頓時歡樂了不少,駱胤走在素息的前麵,轉過身,對著她做了個感謝的手勢,素息隻當不見,和身後的喜寶繼續打鬧著往前攀爬。約莫走了一小時,腳下原本人工開鑿的山路變得越來越狹窄,身旁樹木的枝椏逐漸繁茂起來,再往前走了約莫十分鍾,腳下的道路消失了。看來,半夜上山,沒有做足地理功課的他們,在鳳仙的眾多山丘裏迷了路。考慮到摸黑下山太危險,他們隻得在原地等待天亮。

疲倦、寒冷、懊惱的情緒蔓延得很快,他們肩並肩互相依靠在一起,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遠遊的情緒在這個時候降到了冰點。偶爾有風,吹過耳膜,以及山林間貓頭鷹的鳴叫。素息的手機在這時候忽然來了短信,是唐蒔彥的。

“我記得鳳仙的晚上風很大,如果出去拍日出,記得穿一件防風的大衣。”

素息在寒風刺骨的山裏,看見唐蒔彥囑咐自己穿防風衣的簡訊,心裏升起暖意。這是自他們上一回在地鐵站巧遇之後,唐蒔彥與她的第一次單獨聯係。素息可以覺察得出簡訊背後的意思。在這個時間點發來的訊息確實太過曖昧,如果她回複了,那麽就意味著某種默許。

Once I had sweetheart,and now I have none,Once I had sweetheart,and now I have none,She's gone and leave me, she's gone and leave me,She's gone and leave me to sorrow and moan.

Last night in sweet slumber I dreamed I did see,Last night in sweet slumber I dreamed I did see,My own precious jewel sat smiling by me.

喜寶清亮的嗓音,打斷了她的沉思。“Once I had a sweetheart”,“昔有愛郎”,素息覺得詞翻譯得真美。原本沉默的眾人,似乎也和素息一樣,被喜寶動聽的歌聲以及溫柔的歌詞感染,紛紛加入了合唱。

昔有愛郎今已去,昔有愛郎 今已去,郎已離去 留我空守。

郎已離去留我悲痛和憂傷。

昨夜甜美睡夢中,昨夜甜美睡夢中,又見郎君伴我而坐現歡顏。

夢醒時分卻非此,夢醒時分卻非此。

淚如泉湧溢難止。

一路前行,一同前行 ,我說過物以類聚,所以,你我同聚。

“我說過,物以類聚,所以,你我同聚。”很多年後,葉素息每每覺得疲憊,都會想起在鳳仙山林裏迷路的情景。每次想起那天的場景,她都會從心底裏生出某種力量。而它的產生,並不是因為唐蒔彥,而是因為那些清亮的合唱。他們的歌聲透過寒冷孤寂的暗夜,在鳳仙的山野裏,循環往複,久久不息。朝陽在那樣婉轉低回的淺唱裏,從雲端爬上樹梢,將每個孩子凍得通紅的臉映襯得十分鮮活。

素息覺得,那可能是美好回憶帶來的力量。那時候,她們都那麽年輕,可以為了拍攝一個日出,半夜出遊,也可以為了一句簡單的歌詞,而心馳神往。那是隻有青春少女才有的特權。有足夠的時間和單純,可以揮霍,可以等待,可以驕傲,也足夠美好。

來之前,葉素息就看過了鳳仙的全部資料。作為安徽遠離合肥的古村落,鳳仙人幾乎過著桃源式的生活。他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裏勞作,外麵的世界,並不足以勾起他們的好奇。這裏的磚雕、石雕、木雕,是百姓賴以生存的傳統技藝。年輕的男女如果不讀書,大部分都會同老師傅學習這幾門手藝。行走在鳳仙曲折的石子小巷裏,到處都可以看見它們的身影。蹁躚的屋簷,栩栩如生的蟾蜍,風姿卓越的美人,低眉垂首的觀音,以及看似漫不經心的門檻立柱。

不知不覺就和大部隊拉開了距離,葉素息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大片油菜地跟前。早已過了油菜花開的季節,可是油菜地卻還是很美。那些油菜長得很高,足有半人長。素息一下子就跳到了田埂上,像小時候一樣張開雙臂,保持平衡,然後大步往前,向著田地深處走去。她的指尖可以觸碰到油菜紮實的梗葉,它們像是一個個等待蘇醒的嬰孩,被羊水充足的母體深深包裹,等待與這個世界見麵的時機。素息轉過身,看著自己適才走過來的道路:鬆軟的黑色泥土上,兩排腳印深淺不一,錯落有致,那是時間的齒痕,哢嚓哢嚓,白駒過隙。你以為年幼無知,時間尚早,很多影響終將過去。殊不知,它們早已根植在柔軟如水草的五髒之內,隻要稍一觸碰,就會破土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