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你好,親愛的陌生人

1

2006年10月1日,晨,7點10分。塢瑤。

南方小鎮的十月,依舊還是有些悶熱。對於這座眾山圍繞之中的水鄉小鎮來說,它有著所有江南小鎮該有的特色和平凡。狹長而迂回的街道,布滿斑駁青苔的石板路上淌著水漬;拐角處衝衝撞撞的孩童,手上滿是泥漬。杏黃的泥漬被他們擦拭在衣衫的袖口上,白色蓮蓬裙的裙擺上,紅撲撲的臉蛋上,甚至是被衝撞之人的胸口上。1元錢一碗的餛飩,皮薄餡多,配上少許蔥花和油渣,加很多很多的醋,一勺特製的辣醬,多少看自己的喜好。天剛有些微亮,濃重的霧靄將整個山城包裹,遠處單車清脆的鈴聲由遠及近,霧氣太重了,以至於葉素息無法判斷自己同單車的距離。她險些和對麵騎車的中年女人撞個滿懷。素息輕聲道著歉,給來人讓出路,然後轉過身去,站在原地等待。

葉素息今天穿著母親昨日為自己買的過膝雪紡碎花洋裝,一把漆黑的直發綁成一束,綁得不高不低。一雙白色平底魚嘴涼鞋,細細的帶子繞過腳踝。腳踝細小,向上的小腿有著塊狀的肌肉,這是從小練舞得來的。

葉素息站在弄口等了一會兒,看見葉和拖著行李箱出現在拐角就接著轉身向前走。葉素息和父親始終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拉得遠了,就停下來等一等,走得近了,就自然而然地加快腳步。塢瑤的車站並不大,破舊地擠在一些小商鋪之間,很難被發現。時間尚早,趕早班車的人並不多,所以顯得有些寂寥。三三兩兩的旅人背著行囊,提著麻布袋,坐在藍色塑料椅上,耷拉著腦袋,時而看表,時而看車票。明明早已記住了發車時間,卻還是習慣性地一再確認。乞討的老人躬著背,常年未清洗的花白的頭發結在一起,手裏拿的破舊瓦罐裏,有零星的硬幣和紙錢。葉素息從口袋裏掏出硬幣,丟進罐子裏,硬幣和瓦壁相撞,發出清脆聲響。老人用帶著濃重塢瑤口音的普通話,艱澀地說著謝謝。素息微笑著點頭,也同別人一樣,下意識地望了望列車時刻表。

去麗溯的車還未開始檢票,葉素息與葉和很沉默地並肩坐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葉素息覺得對於表達的障礙,是會遺傳的。父親的沉默寡言,像是根植在她身上的一種符咒,被下蠱在她瘦削的骨骼深處,帶著醒目的標簽,標注出她同身邊這個男人的關係。那是種無法否認和不容辯駁的關係。大多數的時候,他們之間都是疏離的,一般家庭的親密無間,在葉素息和她的家人這裏,顯得稀少,因為稀少的緣故同時也就顯得珍貴。上大學,這是葉素息離開塢瑤的原因。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長久的離開,實際上並未帶給葉素息太多情緒上的波動。離別的不舍以及對於遠方未知的可怖,這些都沒有。相反地,這卻是她期盼已久的離開,離開這座狹小如鬥的山城,這座捆綁住她手腳甚至是心的地方,去開闊之地,另辟新徑。

如果你湊巧在那個時刻從二樓拐角處經過,從這個藍色的畫著喜鵲圖案的玻璃窗口望下去,你會看見遠處這對坐在綠色長椅上的父女—他們肩並肩坐著,女孩撥弄著新買的手機,男人出神地看著牆壁上的掛鍾。他們像是認識又像是不認識一般沉默長久地對坐。似乎這樣的沉默,他們早已習慣,也並不為此而感到有什麽不妥。

“還有二十分鍾,會議就要開始,你一個人走,可不可以?”

葉和和女兒乍一看是不像的。可是細看之下又是像的。尤其是嘴巴。它們小而薄,不說話的時候都略微下垂,顯得倔強而嚴肅。

“嗯。”葉素息聽見父親的問題,下意識地點頭。

葉和走得很快,葉素息知道,會議再有20分鍾就要開始了。父親是個極其守時的人。遲到,這違背葉和規整的性格。葉和在塢瑤縣府的民族宗教事務科裏任職,處理一些宗教事宜。當然,塢瑤那麽小,小到連紛爭都是細碎和不值一提的。在葉素息眼裏,父親的工作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意義。他去參加各類宗教節日:萬聖節、複活節、聖誕節,去觀看某個孩子的洗禮儀式,拿回來很多蘋果、麵包、麵條以及鈴鐺。他去寺廟查看齋飯的衛生情況,關心僧人們冬天是不是有足夠厚的棉被過冬,甚至是香火垃圾歸類後的去處。章思琪對葉和總是不滿意的,她認為葉和的老實隱忍,讓他錯過了太多施展抱負的好機會。這樣一個科長的職位,葉和一做就是滿打滿算20年。書房裏的各類經文,幾乎將一麵牆壁填滿,卻換不到哪怕是一件新家具。葉素息覺得或許母親認為一輩子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嫁給了這個少言寡語的男人。在這一點上,葉素息和章思琪是不同的。

在這個世界上宣示力量感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往往聲如洪鍾、力如蠻牛,卻心高氣傲、浮躁又沒有耐心,大多時候都是計劃天衣無縫,行動卻錯漏百出。而葉和不同。她欣賞他的嚴謹和內斂,對待萬事萬物有著敬畏之心,不虛飾也不冷酷。葉素息相信,父親遠比她與母親見到的要強大百倍。她其實一直都未和他說過,他是她成長道路上,最好的,也是最持久的天光。

葉素息這樣想著,目光不由開始追隨著父親走出車站的背影。父親的背影矮小,一旦走進人流就很難被辨識出來。她站在原地望著那遠去的身影望了很久,在心裏升起期盼。她期待著父親可以回轉過身子來和她揮手道別,甚至開口說那麽一兩句叮囑。可是,父親走得快極了。會議肯定很重要吧?葉素息這麽想著。嘴角綻開幾許笑意,衝著那個疾走而去的背影輕微地揮了揮胳臂。再見很小聲,小聲到連她自己都快聽不見。

開往麗溯的車,小而擁擠。因為趕上開學高峰期,所以加了許多班次。塢瑤早晨裏的空氣濕潤,且彌漫著各種各樣的味道。水果和新鮮蔬菜的清香、早飯店裏熱氣騰騰的包子味、摩托車開過後殘留的尾氣以及隨意丟棄的垃圾中散發的隔夜菜的腐敗味,通通混雜在一起。葉素息皺了皺眉,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快速通過檢票口。發車時間漸漸逼近,上來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三兩結伴出發的孩子,嬉笑打鬧,聲音大極了,像是在宣示主權;當然,也有同她一樣獨自出發的人。他們站在車門旁,和家人依依惜別。眼角噙淚,雙手相交,像忐忑的雛鳥,第一次離巢,一步一徘徊,仿佛到了末日。最後得到素息注意的是一個三口之家:背著大包小包麵露擔憂的父親;雙手插口袋,頭戴耳麥,吹著口哨,傲視一切的兒子;以及隨著男孩一並走進來的臉色發白的母親。那女人一刻不停地對著身邊的男孩說著話,一旁的男孩卻隻當不覺。他照例吹著歡快的口哨,不願低頭看她,甚至覺得母親的叮囑讓他覺得有些羞恥。於是他焦急地推著身旁的女人,催促著他們下車去。

那樣的一個時刻,作為孩子的父母,他們理解不了孩子迫切想要掙翅高飛的自由的心。那樣的心,蓬勃、洶湧、力量堅定、無知無畏、一心向前。而孩子呢,他們實在是太忙了。他們忙著憧憬遠方,忙著計劃未來,忙著做自己真正意義上的主人。他們根本沒有工夫體會離別的滋味。至親至疏的關係,可能就是如此。素息默默打量著上來的這個家庭,心裏竟然生出慶幸之感。慶幸她的家庭和她的疏離,讓他們三個人,都可以坦然地麵對分離。

熟悉的哨子悠揚地劃破黎明,那是發車的號角。車子隨著口令,一點點向後退去。很多的人站在車站入口,不停朝著車子的方向揮動手臂,那是被留在原地的一群人。他們和離開的這群人進行著莊重的道別。起初這樣的道別是有確切目標的。後來車子漸行漸遠,這樣的目標就變成了一截車廂的某一塊擋風玻璃,然後是檸檬黃的車牌上的一串沒有意義的號碼,最後是揚起沙塵的巨型的黑色橡膠輪胎。葉素息下意識地將臉轉向窗外,窗外熟悉的景致開始往身後一點點掠過去:汽車、摩托車、紅色的人力三輪、麵容模糊的人群、錯落低矮的灰色平房、賣水果和特產的小攤位以及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商鋪廣告牌……目之所及的地方都被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延展著她的視線。這時,車廂內原本嘈雜的歡樂氣氛裏,驀地響起幾聲不和諧的啜泣。這樣的啜泣被分別的情緒浸泡發酵,一下子就蔓延到了整個車廂。葉素息忽然覺得眼睛漲漲的,好像是要哭了。於是她努力地將眼睛睜大,一眨不眨地瞪著外麵。她發現那些倒退的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物,漸漸變成了一些模糊的色塊,紅、橙、黃、綠,起初是彩色的,繼而是黑白的,最後變得沒了規則,無法辨識出形狀。

綿綿的群山,橫亙在霧靄朦朧的遠處,像一座又一座城堡。塢瑤漸漸地遠了,眼前展現的是從兩山之間被人工挖掘出來的高速公路。它們筆直寬廣,運載著無數的人從這裏出去,回來的卻寥寥無幾。此時,塢瑤的指示牌嗖地從眼前飛了過去,很多的孩子開始轉過身,跪在座位上往後看,看著黃色的指示牌消失在暮色深處。素息卻執拗地不願意回過頭去。

她知道那是她的家鄉,但她卻從不覺得那會是她的長居之所。她知道她終將離開,無數個夜裏的挑燈夜讀,她和意誌互相磨損消耗。舍棄的東西那麽多,隻為換取遠走的一紙通知書。她並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卻也並不甘於平庸。這是母親和父親同時留在血脈裏的兩股勢力。葉素息覺得很奇怪,她竟然會以這種方式想起他們。她愛他們嗎?必然是愛的。就像他們愛她一樣。隻是,相比於愛別人,他們三個都更愛自己。所以,葉素息沒有同別人一樣,回過頭去和故鄉道別。

塢瑤,會出現在以後的夢境裏嗎?

她不得而知。

2

麗溯並不是個大都市,開往南京的火車也隻有晚上8點的一個班次。葉素息拖著行李箱,站在鐵軌旁,和零星的人群一起等待。清冷的月泛著藍光,人與人之間保持著陌生人應有的距離,互相打量但盡量裝作毫不在意。鳴笛聲響,打著大型探照燈的火車從遠處緩緩開過來。它的速度並不快,就像一個暮年的老者,喉嚨裏發出幹咳,骨頭與骨頭磨損得是如此厲害。所有的一切都透著一股陳舊的氣息。葉素息運氣將行李箱抬高以方便跨上火車。車廂裏還亮著燈,迎麵跑過來一個小男孩,嘴裏喊著媽媽,睡眼惺忪,險些和她撞在一起。很多人早早地躺在了床位上,看見有人經過,下意識地抬眼打量。葉素息低著頭快步尋找著自己的床位,十分鍾後,走進7號車廂。下鋪躺著的是一位中年阿姨,她看見走進來的姑娘年紀尚小,於是報以和藹的笑,示意素息的床位在上鋪,她可以踩著自己的床爬上去。陌生人的友善,讓素息有些不習慣,她一邊道謝一邊靦腆地脫去鞋子。她爬得很小心,盡量不踩到下鋪白色的床單。

入夜,葉素息睜著眼睛,將被子整齊地蓋在胸前。熄了燈的車廂,安靜又嘈雜:男人的鼾聲,沉悶的呼吸聲,女人的歎氣聲,孩子偶爾的啼哭聲,乘務員每隔幾分鍾一次巡視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車廂在有節奏地晃動著,溫柔極了,像母親的子宮。

夢境裏,葉素息發現自己回到了兩歲的年紀。她被外婆抱在懷裏,向白色轎車裏的父母揮手作別。母親和父親的嘴角都掛著笑,他們從車窗裏探出頭和外婆說著一些她不明白的話。接著引擎響了,父親發動汽車。車子遠去的轍痕壓在山路的黃土地上,揚起高高的塵土,黃色的幹燥的沙礫直撲到素息稚嫩的臉上,一下子就迷蒙了她的眼睛,她被嗆得大哭起來。當年,素息的這番哭泣,在那個不足百人的佘族村落裏是很出名的。不足歲的嬰孩,卻懂得分別的傷心。外婆由此斷定,這是個會讓他們整個寨子驕傲的嬰孩,可以給他們帶去希望和榮光。素息很早就想糾正外婆的這個錯誤,當年的哭泣,隻是眾多偶然因素造成的假象。她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孩子,她無法帶給他們預期的未來。

次日,清晨7點。列車駛進南京火車站。

南京火車站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玻璃包裹之下的外牆,反射著光線,半月形的棚頂被規則地切割成一個個菱形,四通八達的高架橫亙在頭頂,有一種極其摩登的感覺。南京的清晨,驕陽高懸,空氣混濁而幹燥,和塢瑤的截然不同。灰色天幕底下的陽光,爆裂火辣,沒有遮掩,照得人兩眼發暈。素息半眯著眼睛,覺得整個世界出奇的亮堂。這是她第一次和這座城市打照麵。

唐蒔彥後來跟葉素息說,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她站在南京火車站出口的時候。他從川流不息的人群裏,一眼就把她過濾了出來。她和其他人比起來是有些不同的。她的臉上有種難以描述的神情。她站在那裏,不茫然也不急於尋找,她就是站在那裏,站在那裏仔細地看。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沒有初來乍到的膽怯,卻有一種自省自覺的思維之光。唐蒔彥後來告訴她,那個時候,站在那挺著腰身抿著嘴唇的葉素息讓他想到了一種植物—荒山上的狗尾巴草。堅韌、繁茂、野性,卻兀自生長。他說,葉素息那種倔強冷硬的態度,就像名字不怎麽討人喜歡的山野雜草。

“已到達,請放心。素息。”

“收到,祝你學習順利。”

大約站在原地5分鍾後,葉素息給父母發了報平安的消息。看著手機上比自己發出去的簡訊還要簡短的回複,素息不由搖了搖頭。惜字如金的傳統被毫無保留地遺傳到骨骼裏,他們的對話還不如一對剛見麵的陌生人來得熱絡。素息將手機放回口袋,深吸了一口南京的空氣,向著一早就準備好的新生接待處走去。

葉素息遠遠地就看見學校裏歡迎新生報到的橫幅,在一溜的大學報到處裏,招搖得有些突兀。葉素息跟在悠長的新生隊伍後麵,緩慢移動。來自不同地域摻雜著濃鬱口音的普通話在陌生人之間來回寒暄,山東、湖南、哈爾濱、陝西、福建、新疆……葉素息走在最後,實際上並沒有人要和她說話。手邊的行李箱驀地沒了重量,起初嚇了她一跳,她疑惑地向身旁看去,隻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孩托著行李箱的下擺。他站在她的左手邊,遮擋掉了直射而來的大部分陽光。因為來人背光的關係,素息無法看到他的真實麵容,隻有一大塊一大塊的光斑和陰影。原本就毛躁的頭發在光影的參照裏,顯得尤為醒目。它們卷度誇張,質感粗糙,就像楓樹禿的山野上隨處瘋長的雜草,在夏天裏因為缺失水分,被豔陽烤得焦黃,近乎死絕。這讓她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童話故事,名字叫作《禿尾獅王》。那頭沒有了半截尾巴的獅子,就有著這麽一個渾圓的腦袋。葉素息想到這裏,覺得有些好笑,不由抿了抿嘴。

葉素息覺得即使再寬廣的馬路,也無法放下大都市裏全部的車輛。它們頭接頭,尾接尾地粘合在一起。尖厲的鳴笛聲此起彼伏,聽的人心煩意亂。開校車的司機師傅是個麵容普通,戴著墨鏡,有些發胖的中年男人。素息不得不佩服司機師傅精湛的駕駛技術。他一麵高聲謾罵,一麵見縫插針地尋找所有可以向前移動的馬路空當。他似乎急於想要趕路,這樣的迫切心情,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按喇叭,直到喇叭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葉素息覺得,這是都市生活所固有的節奏。這裏的人們似乎從來不明白等待為何物,也沒有什麽耐心。他們總是急匆匆地低頭趕路,按著喇叭,鳴著長笛,叫囂宣告著自己時間的寶貴。誰也不願意等待,覺得等待浪費時間,是種犯罪。

那個幫葉素息提行李的男孩叫作唐蒔彥。他作為大三的學長,站在校車內,拉著手把,以主人翁的姿態歡迎著大家來校就讀。他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依舊是那頭像是獅子一樣的亂發,其次是充滿肌肉感的身體。他在原本憤懣的溫度裏透著燥熱。這樣的燥熱就像是盛夏時分,你站在戶外,吹來的一股熱風讓你渾身毛孔微張,滲出汗來。然後才是臉。葉素息覺得那並不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可是卻依舊奪去了她的注意力。唐蒔彥所有的五官都帶著一種上揚的弧度。嘴角也好,眼眉也好,顴骨也好,都是一樣的。這是一種未經世事的弧度,呈現出來的是初入人世尚未削去的天真和最初的幹勁。極其瀟灑,極其樂觀。和葉素息的截然不同。

學校坐落在整個大學城的最西端,離公交車的末尾站還有著長達一公裏的距離。不過這是葉素息喜歡的距離,她曾經不止一次和宋喜寶說過,她最喜歡和她還有韶青楚走學校西門到公交站點的這段柏油馬路。她們三個並排走在上麵,冷峭的風不帶任何遮掩地從前方吹過來,吹得她們睜不開眼甚至搖搖欲墜。她們必須牢牢拉住彼此,尖叫著往前奔跑,和冷風正麵對決。每每在這個時候,素息就會覺得很快樂。

葉素息拖著行李箱徒步爬上四樓,用領到的鑰匙打開402寢室的黑色鐵皮大門。這是一個十分新式的寢室,一室一廳一衛一陽台,像個單身公寓。客廳寬敞,乳白色的瓷磚,被擦得一塵不染,白色的牆麵上,一盞白熾燈,沒有任何修飾。客廳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台20寸的老式電視機,和嶄新的粉刷牆很不相稱。素息打開電視,雪花點伴隨著嘯叫,嚇了她一跳。聽到聲響,臥室的門忽然開了,探出一個小巧的腦袋。

如果唐蒔彥是葉素息在學校認識的第一個人,那麽宋喜寶就是第二個。宋喜寶有一個小巧的腦袋,一頭黑色的短發,碎發底下露出一對小巧的耳朵。一雙丹鳳眼微微下垂,微笑的時候那原本小小的眼睛便會彎曲成一對月牙,牙齒整齊潔白。接近1米7的身高,和瘦弱的素息一對比就像個小巨人。如此伶俐的腦袋卻配著一副如此高挑的身材。可是,這並不妨礙宋喜寶的好看,反而延伸出一種性別混搭的中性美。自然,葉素息知道喜寶不喜歡這樣的評價,所以她從來沒有跟喜寶說過。

宋喜寶最先注意到的是葉素息的眼睛。眼珠黑得發亮,像某種說不出名字的小野獸,它還沒有被馴服,閃著機警的亮光。它們不加任何修飾地看著她,看得人心底發慌。在盯著喜寶看了一會兒後,對麵的女孩漸漸露出了笑容。喜寶發現,葉素息笑的時候,麵部的容貌在頃刻間就起了非常大的變化。原本那種堅硬的略帶審視的表情消失了。她的笑容恬靜,毫無侵犯性,似乎整個人都滲透出一種暖暖的溫度。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宋喜寶判斷著。

韶青楚比她們都要來得晚一些。她打開門的聲音大極了,幾乎是用腳踹進來的。正是炎夏,韶青楚穿著一件鵝黃色吊帶衫配著一條熱褲,一雙寶藍色高跟鞋足有10厘米。葉素息覺得叉腰站在客廳裏的女孩像極了小時候母親為她買的第一份生日禮物,那是個八音盒。站在玻璃舞台上,身穿白色裙子,隨著音樂轉著圈的小女孩和眼前的女孩那麽相像。“素息,你看,隻要你好好努力,以後你也可以像她一樣,在舞台的中心旋轉。”母親充滿希冀的聲音似乎猶在耳畔。

即使踩著這麽高的鞋,韶青楚依然徒手將碩大的行李箱搬上了樓。不過韶青楚似乎是太累了,她顧不上和屋裏的兩個女孩打招呼,隻覺得兩腿發軟,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行李箱上,迫不及待地將高跟鞋甩了出去,酸脹的腳踝為之一鬆。她不由長籲口氣,總算再次活了過來。

陌生的環境、互不相識的距離,加上不算寬裕的空間,這都加劇了三個室友之間的尷尬。葉素息並不是個害怕尷尬的人,相反的,在那樣局促的氛圍裏,她似乎比平時還要自得其樂。所以她沒有打算做那個打破僵局的好人。

“你們好,我是韶青楚,從成都來。以後叫我青楚就好。”

那個像瓷娃娃一般好看的女孩率先站了出來,葉素息覺得她不但長得好看,連心腸也是好的。

3

葉素息讀的專業,叫作廣播電視編導,她們三個是最後被分配到宿舍的,所以就少了一個室友。

第一學期的第一堂課是電影賞析。授課的老師是個年輕女子。她自我介紹姓葉單名一個莎。

葉莎選擇給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電影的學生們,看的影片是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幾個演員,穿梭在鏡頭前,來來回回演的其實是一個故事。關於最好時光的追憶與不可得。她的作業很簡單,她給每個人發了一張紙,希望他們寫下在影片裏,印象深刻的橋段、畫麵以及原因。

螢幕上,閃動著有些昏黃的影像,舒淇抱著琵琶抹著胭脂,以一張極其現代的麵孔彈奏著古曲。侯孝賢的鏡頭,每一個都很長,時常讓演員端坐在畫麵兩側,直麵地同鏡頭對話。而觀眾呢,也變成了鏡頭的延伸點,你可以十分直接地走進侯孝賢構築的畫麵以及故事裏。可能很多時候,故事是割裂的,曖昧不明的,話語稀少,大段大段靜默的等待,但是這樣等待的情緒卻蘊藏著某種抓心的魔力,你並不覺得它們長,你反而覺得它們是必需的,那樣的等待給了你足夠多的時間去思考。

葉莎在一年級學生眾多的課堂作業裏,找出了一份十分特別的。字跡很不好看,筆畫生疏,不好辨認。紙上的字數不多,甚至沒有達到她600字的要求,可是卻足以博得高分。

紅色的旗袍:妖嬈嫵媚卻又透著淒厲慘烈,似乎是某種預言,和結局相襯。

昏黃陰暗的走廊過道:隱射著主角失意的生活現狀,這可能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寫照,大部分徘徊在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年輕人都一樣。

撞球間裏的歌—Smoke Gets In Your Eyes:柔美的爵士樂,舒緩灑脫也浪漫,是老台灣的感覺,可能來源於侯孝賢對於自己美好時光的回憶……

葉莎很認真地看完了這一份課堂作業,才想起來要去看看學生的名字。葉素息,安之若素的素,安息的息。

葉莎的課很受新生們的歡迎,她不苛責作業,放的片子獨具一格。素息也和大家一樣,很喜歡聽葉莎的課,甚至會偶爾翹掉別的課,去任何一個年級任何一間教室。她總是趁著開課之後偷偷溜進去,坐在最後的空座上偷聽她的講課。

盛夏時分的南京是很少下雨的,從10月初開始,將近半個月裏未降過一場雨水。樹杈上停著的知了叫個不停,在燥熱的空氣裏,原本就刺耳的噪音以幾倍的數值放大著音效,吵得人心煩意亂。大三的影視賞析課在201大教室裏開課,葉莎主講。四個小時的課程,放了一部台灣鬼才導演蔡明亮的作品《不散》。全片節奏緩慢,鏡頭悠長,故事情節單純。講的是一個影院散場的故事,的確有一種永不落幕的焦灼感,十分鍛煉觀看之人的耐心與意誌。葉莎依舊布置了課堂作業,高年級的學生寫起來要快很多,所以餘出了半小時的點評時間。葉莎在眾多的作業中反複查看了很久,然後從講義裏拿出另一張紙,放在了投影儀上。屏幕上出現的字跡飛舞,十分難看,葉素息一眼便辨認出了那是她的筆記。

“這是一個星期前,大一新生遞交的課堂作業,這一份得了最高分。它並沒有長篇大論,甚至沒有談任何專業的視聽語言,不過我覺得很有靈氣。大家可以看一看。”葉莎說到這裏,停頓了幾秒,掃視著講台底下眾人的神情,接著開口,“其實,影像並不是一門有規律的課業。它不需要你背誦定律,不需要你引經據典,隻是需要你用心去感受,就這麽簡單。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是一門簡單的課業,那你就錯了。它又是不公平的,並不是你比別人認真一分努力一點就可以的。它可能更需要一種天生的本能,我把這種本能稱作天分,也就是與生俱來的感知力。再過一個學期,你們就要麵對專業定向的選擇了,作為你們專業課的老師,我希望大家可以認真地從自身條件出發,選擇適合自己的。不做電視電影,還可以做別的。”

“素息,來,你的作業。”葉莎在說完專業定向的內容後,十分意外地當眾點了葉素息的名字。

葉素息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她的身上,好奇的,輕視的,豔羨的,打量的……打量,這是葉素息極其討厭的字眼兒。這樣的眼神,讓她覺得備受侵犯,讓她覺得自己像極了陳列館裏的某具千年喪屍或者是某個瓷器瓦罐,被剝了皮囊,高掛在城頭,反正與活人無關。

她原來叫葉素息。唐蒔彥下意識地記了下來。

4

葉素息和所有人都相處得不錯,最要好的自然是宋喜寶和韶青楚。葉素息安靜,宋喜寶活潑,韶青楚妖嬈。她們三個人同進同出,幾乎成了一年級3班一道很好的風景。唐蒔彥起初很不明白,性格迥異的三個人為什麽會這般要好。素息告訴他,這是性格缺失部分的天然相吸。她被喜寶的活潑感染,也同樣被青楚的果敢吸引。這就像唐蒔彥會注意到她一樣。他的英雄情懷遇見她這般幽靜怨毒的女孩,自以為歡喜,其實隻是性格缺失的彼此吸引而已。他希望拯救她,也希望從她身上看見新世界,就是這麽簡單。唐蒔彥每每聽見素息用平靜的語調敘述他對她的感情,心裏總是禁不住產生疑惑。疑惑於這個女孩是不是從未對他有過感情。如果有,為什麽會如此苛刻堅守。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似乎很卑微。他的存在,完全不敵喜寶或者青楚的十分之一。因為在他看來,素息冷硬倔強,心裏的固有原則不容辯駁。從不會迎合他的喜好,也從不附和他的觀點。可是她卻事事都順著喜寶和青楚,願意替她們做許多事,願意聽她們說許多話,甚至也願意陪她們去做她從不感興趣的活動。比如說,逛街。

葉素息第一次和喜寶還有青楚逛街,是個沒有課的周六。她們三個人都起得很早,從公交站坐南經線繞過大半個城市奔赴新街口。這是葉素息在來到學校之後第一次進市區。馬路寬闊卻極不平整。她們三個人坐在後排的位子上,隨著公車顛簸的節奏,一陣陣泛著惡心。車子途經的馬路兩旁,有著許多新舊不一的房子。它們被馬路一分為二:左手邊是嶄新的高樓大廈。玻璃反射著陽光,叫人暈眩;右手邊是等待拆遷的破舊平房,瓦礫殘缺,牆體剝落。窗戶上懸掛著許多衣物:襯衫、胸衣、**、鞋墊……私密物品被毫無保留地暴曬在烈日之下,在眾目睽睽裏,沒有半點尷尬,似乎很平常似的。這是這個城市最真實的部分,生活在平房裏的人們做著這個城市最多的工作,負荷著這座城市鋼筋混凝土的重量。起早貪黑,不分晝夜,卻贏不到一個曬衣物的私密處所。他們在日複一日的營役裏,覺察不出羞恥。

如果,你處在世界的低處,那麽,尊嚴就是一件十分奢侈的貴金屬。

南京的地鐵在全國是很有名的。它幹淨,嶄新,華麗,隻有一來一回兩條線路,卻貫穿了整座冗雜的城市。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麽呢?它還在盈利。無數的店鋪開在這裏,小吃、飾品、服飾、書局,應有盡有。素息發現和適才經過的世界截然不同,這裏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看不到時間在上麵刻畫的痕跡,裏麵和外麵就像是兩個異次元的獨立空間。原來,在這座城市的地底下,竟然還掩藏著另一座新城。因為沒有過去的牽絆,它更加自在輕盈,顯得沒心沒肺。素息忽然產生一個有趣的念頭。如果有朝一日,這座新城將上麵的那一座取代,新的淘汰掉舊的,沒有記憶儲備的鐵器將滿目瘡痍的舊城捏爛搗碎,那麽,我們是不是可以變得比較快樂和輕盈?沒有所謂的記憶,你可以做到真正意義上的沒心沒肺,快樂度日,歡喜一輩子。

宋喜寶和韶青楚在一間又一間格子鋪裏,進進出出,淘出各色不同的衣服鞋子,試穿在身上,一次又一次,不亦樂乎。偶爾也會問素息的意見。葉素息是個不愛逛街的人,不愛買東西,也沒有什麽購物欲。她是個無法辨別美醜的人,對於好看和不好看的界限很模糊。衣服隻要舒服,和身體沒有什麽抵觸情緒的,她都願意穿在身上。她喜歡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即使是夏天也不例外。過膝的長裙是最好的,不會束縛住身體,又有足夠的安全感,她喜歡這樣貼近自然的衣物,這讓她覺得輕鬆自在。

“素息,你看,這件短褲好不好看?很適合你。”

宋喜寶的手裏拿著一條藍色做舊牛仔短褲,款式簡潔,沒有什麽別的裝飾,隻是褲腳的部分做了少許的流蘇作為點綴。素息一看見就慌忙擺手。

“青楚,你看好不好看,是不是很適合她?”

喜寶見說服不了素息轉而去尋求同盟,顯然青楚並不買賬。

“她不喜歡,就別勉強,你見過她穿短褲嗎?”

“你們要喝水嗎?我去買。”葉素息找了個理由,暫時逃離了宋喜寶的攻勢。

地鐵站的地下二層是雜貨區。你幾乎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物品。杯子、首飾、假發、圖章、梳妝盒、汽車模型……每家店鋪的店老板都很熱情,笑容殷切,口生蓮花。葉素息拿著三人份的飲料,在眾多的店鋪裏來回閑逛,被一家名字很有趣的小店吸引了注意,它叫作馬台街54號。

馬台街54號的牆壁通體被刷成了蒼青色,牆上有零星的塗鴉,還有客人留在上麵的墨寶,罵人的,表白的,叩問人生的。筆記雜亂,龍飛鳳舞。牆頂的燈光昏暗,昏黃的燈光在牆壁上投射出許多陰影。一家自顧自生存的店鋪,完全沒有討好顧客的殷勤。素息注意到這裏兩麵的牆壁上用木質隔板做成了一個個的小櫃台,一麵放置著影碟,一麵放置著一些小首飾。影碟的構成很豐富,從黑白默片到各類獲獎精品,從冷門導演到熱播電影,每一張都是值得收藏的好片子,足以看出老板的不俗眼光。而另一麵牆壁上,則隨意擺放著一些首飾,成色普通,沒有特色。老板是個喜歡電影多過首飾的人。

“小姑娘,看上什麽了?”

店鋪老板是個年近中年的男人。蓄著胡子,一副黑框眼鏡,頭發很長,懶散地綁在背後,眼神慵懶,缺乏陽光照耀的煞白的臉,在昏暗的燈光底下,像個吸血鬼。他縮在靠牆的收銀台電腦前,探頭看了素息一會兒,並沒有起身招呼的意思,素息覺得他隻是象征性地問一問而已。於是她拿起手邊的影碟問道:“論斤賣?還是論張賣?”

男人放下手裏的煙蒂,挑了挑眉:“挑得好,十元一斤,挑不好,十元一張。”

葉素息隻覺得有趣,歪頭看了男人一眼,隨即開始踮起腳尖挑選影片。她選了三張法斯賓德的代表作,《愛比死更冷》、《不萊梅的自由》、《恐懼吞噬心靈》。一套希區柯克的合集以及一張BBC宗教紀錄片。男人靜靜看在眼裏,默許著素息翻箱倒櫃的越矩,最終決定按斤付賬。

葉素息和楊柳的認識,帶著極強的戲劇性。楊柳總說,如果是按照劇本正常的演繹,他們應該衝破重重阻撓相愛才對。素息每每聽到這裏,都會忍不住發笑。楊柳就是馬台街54號的主人。原本是個大學教授。因為和學生戀愛,還讓女孩懷了孕,東窗事發後被學校勸退了。這在南京當地是一件極大的事情。不過楊柳似乎毫不在意。他很瀟灑地從學校走出去,用多年的積蓄開了這麽一家小店。那個和他戀愛的學生呢?為他生了孩子,卻忍受不了如此清貧困乏的生活,最終留下不足月的嬰孩,出了國。

楊柳對於之前的感情,從來是直言不諱的。他曾經不止一次告訴素息,他對那個去了遠方的女孩,從來沒有怨恨之心。她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願意為他與家人對抗,願意為他放棄學業,願意為他生兒育女。她對他的愛,直到現在都是他十分寶貴的財富。隻不過,很多時候,人們抵得過風雪磨礪,卻無法同生活本身較勁。有時候,你會發現,那些不被大家看好的情侶,往往會走到最後,那些全世界都不祝福的愛情,最終基本也都開了花結了果。其實,心懷勇毅地同世界對抗,往往是會成功的。這樣的英雄氣概在愛情的炮製之下,會產生強烈的幻覺。它讓我們麻痹甚至沉醉,以為有無盡的擔當和揮霍不盡的愛。這樣濃烈不畏世俗的愛,足以讓他們撐過短短一世。可是當困難盡除,前路平坦,褪下王子公主傳奇的外衣,現實生活的瑣碎和戲謔,宛如當頭一棒。這時候你才明白,原來前麵的考驗都不是考驗,原來日複一日的平淡才是終極BOSS。是它讓你猛然驚醒,我們都是普通人,誰也無法突破自我局限,誰也不能戰勝俗世生活,你以為你突破了,其實,隻是緩刑。

葉素息和楊柳告別,拎著足有一公斤的碟片和三瓶水,重新回到服飾區。喜寶和青楚依舊在原來的店鋪裏沒有挪動。素息走近一點,才發現她們是在同一男一女聊天。喜寶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麽,青楚則是一臉無謂地站在一旁,盯著自己腳上的鞋子發呆。從背麵看,這一男一女應該是情侶,女孩子穿得很亮眼,一雙筆直白皙的腿,修長沒有贅肉,一撮馬尾,沒有絲毫累贅。素息喜歡這樣子的打扮,顯得不刻意,可是卻很利落清爽。

“素息,你回來了,還以為你走丟了呢。”喜寶衝著素息揮手,素息以微笑回應她。

“你是葉素息吧?”顧蔓菁一眼就認出了對麵的女孩,素息有些驚訝,不過還是極其溫順地點了點頭。

“那天葉莎的課我們都在場,近看,更好看。”

顧蔓菁的誇讚是從來都不吝嗇的。素息知道,隻有心底燦爛亮堂的女孩子,才會真心實意地讚美別人。因為眼到之處皆是美好,對人對事才會沒有絲毫保留和忌憚。顧蔓菁就是那樣的女孩,心如明鏡,從來沒有對不起什麽人,也沒被任何人辜負與傷害,活得十分理直氣壯,這真叫人羨慕。

因為可以一同拚車回去,他們幾個人決定一起吃頓晚飯。唐蒔彥是那種很會調節氣氛的人,話很多也有趣,會照顧到在場的所有人,絕不讓任何一個人覺得受了冷落。很多東西是天生的,善於同人相處,這是唐蒔彥的長處。從學校創建聊到電視電影,從旅遊聊到音樂,什麽都能蘸取一點。一頓飯吃了差不多兩小時,不長不短,時間剛剛好。素息很多時候都在一旁點頭附和以及沉默著將食物送進嘴裏,偶爾說幾句話串場。於是,他們幾個算是真正意義上地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