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手證人·
瘦子看一眼邊江,嘴角向下,抿緊了嘴唇,然後把目光移開,猶如人偶一般,任邊江拿著花灑幫他衝掉身上的泥土、血漬、糞便、藥液……
在瘦子洗澡期間,田芳打開冰箱,想從裏麵找點兒食物,發現除了過期的牛奶,就是啤酒,所幸在下層冷凍室找到了一袋速凍餃子。
田芳把餃子煮得很軟,主要是好消化,然後盛了一碗給瘦子放到了床邊。
瘦子已洗完澡,身上搭著床單,兩眼空洞地盯著天花板;當他看到田芳端來熱餃子時,眼淚掉了下來。
他的眼淚越來越多,最終“嗚嗚”地哭起來,就連哭聲都是沙啞的。
瘦子邊哭邊抓著自己的臉,然後用絕望的眼神望向邊江和田芳。
他用嘶啞的嗓音,帶著哭腔對田芳和邊江說:“廢了,我已經廢了。其實我該死在那兒啊,你們不該救我,我還回來幹嗎……”
田芳坐在飄窗上,神色凝重地看著像怪物一樣的瘦子。
邊江則始終皺著眉頭,從給瘦子衝洗完之後,他就幾乎沒有說過話。聽完瘦子的話,邊江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他拿出一根煙,正想抽。
瘦子哽咽地說:“求你,別抽,別……別讓我聞到那個味道!”
邊江把煙收起來:“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但有句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你隻要活下去,沒有好不了的傷。”
“你剛才不是也看到了嗎?我現在連個男人都算不上,還活著有什麽意思!”
聽到這句話,田芳睜大了眼睛,震驚地看向邊江。
邊江衝田芳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瘦子已經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了,他的**遭到了破壞。
“哥們兒,看開點兒,你本來也不喜歡女人,不是嗎?”
瘦子瞥了邊江一眼:“你這也算是安慰?”
“本來也沒想安慰你。你要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多少人命,還差點兒害死我和翠花,說你罪有應得也不為過。你淪落到今天,是你自己作的,是報應。”
也許是邊江的冷酷反而刺激了瘦子,他收起了自己的悲痛情緒和絕望心情,眼巴巴看著邊江:“可是你們說,要幫我的!咱們不是朋友嗎?”
邊江歎了口氣:“聽著瘦子,我需要你來證明柴狗的罪行,你也需要我們幫你活下去。這就是咱們之間的關係,我同情你,但咱們永遠也不是朋友。你也知道,咱們壓根兒不是一路人。”
邊江的語氣一直很平淡,卻顯得格外有氣勢。瘦子的臉扭曲了一下,最終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往日的陰暗神情:“成交。”
“行了,先吃點兒東西吧,吃完了咱們談正事。”
瘦子擦一把淚,哆哆嗦嗦地端起了碗。邊江則走出門去,站在陽台上點了根煙。
過了一會兒,田芳也走了出來。
“我以為你原諒瘦子了。”
邊江苦笑:“就算是菩薩,也會懲治惡人,不是嗎?更何況我不是菩薩,沒有那麽好的心腸。再說了,我原諒不原諒他,又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邊江頓了頓,吐一口煙,壓低聲音說道:
“芳,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內心遠比外表要柔軟,但他錯了就是錯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他犯下的罪,不能因為他現在夠慘就一筆勾銷。現在咱們要做的,就是通過他,找到柴狗犯罪的證據,然後他也要為自己犯下的罪負責。”
“對了,你知道剛才我給他洗澡的時候,還發現了什麽嗎?”
邊江抬起手,攤開了掌心。那是一枚鋒利的刀片。
“剛才給他洗澡的時候,這刀片突然從他的假肢連接處掉在了地上。”
“他想自殺?”
“有可能,他本來也是個要強的人,身體成了那樣,想不開也是正常的。所以咱們必須看好他,不能讓他做傻事。”
邊江掐滅了煙,跟田芳一起回到了臥室裏,瘦子已經狼吞虎咽地把餃子吃完了,他把碗放在一邊,抹了下嘴,冷眼看向邊江。
“有什麽問題,現在問吧!”
邊江把手機錄音功能打開,放在床頭,開始詢問瘦子。
“是誰傷的你?”
“不認識。”
邊江皺起眉頭,他對審問犯人沒有經驗,但能感覺出來,瘦子不是很配合。他不想放棄,繼續問:“是不是柴狗?”
瘦子忽然幹笑了兩聲:“你以為自己是警察呢,搞得跟審問犯人似的。我說了,是不認識的人打的我;我挨打的時候,也沒有見到柴狗。”
“打你的人,跟柴狗是什麽關係?”
“應該是小弟。”
“是誰逼你試藥的,試的是什麽藥?”邊江又問。
“柴狗的小弟。我不知道吃的什麽藥,反正是能讓人醉生夢死,好像吸毒了一樣。開始我不吃,但不吃藥就沒飯吃。吃了一段時間,就離不開這種毒品了。我想睡會兒,你問完沒有?”
瘦子那副有恃無恐的樣子,讓邊江很想揍他一頓。
“你的嗓子怎麽成這樣了?”
瘦子大概是不太願意說那些痛苦的經曆,擰著眉頭問:“你就那麽想讓我重複一遍我的遭遇嗎?你聽著很爽是吧?”
邊江無所謂地撇撇嘴:“我就是問問你的病情,看看將來怎麽幫你治療,你要不想說,就算了。”邊江說完,起身要走,瘦子這才沒好氣地說了自己的遭遇。
“嗓子,也是毒品的副作用引起的。因為這種毒品使人興奮,會讓人不停地大喊大叫。同時因為藥物對嗓子有害,所以我的嗓子才成現在這個樣子。”瘦子深吸了一口氣,“當然,我受的折磨,還不止這些,但那些……我已經不想說了……”
“你的腿……”田芳看了一眼瘦子露在床單外麵的假肢,“現在是什麽情況?”
“用老虎凳,他們把我的一條腿弄斷了,然後鋸下來,安上了像狗腿的假肢……說我是黑龍的狗腿子。現在已經爛了……”邊江和田芳聽完,都沉默了。田芳給瘦子倒了杯水。
等他休息了一會兒,邊江才繼續問:“你怎麽會被鎖在地下室裏?”
“他們撤離的時候,我躲起來了,還聽見他們說了作坊的新地址。”
邊江眼睛一亮:“新窩點在哪兒?”
瘦子卻說:“我要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下子全都告訴你了,你利用完我,不管我了怎麽辦?”
“你這就是以典型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第一我不會那麽做,第二你如果不告訴我,我是肯定不會再管你,還會通知柴哥,讓他來收拾你。到底該怎麽做,你這麽聰明,應該能想通吧?”
瘦子轉了下眼珠子,用難聽而嘶啞的嗓音說:“我累了,明天再說。”
正問到關鍵,他不說了,邊江別提多生氣,當即揪住瘦子的衣服領子:“你是不是覺得,我拿你沒辦法?”
瘦子還是有點兒害怕邊江,就說:“我記不清了,反正就是個什麽廠子,是瘋子教授找的地方。”
“瘋子教授?”
瘦子解釋說,就是想開發新型毒品的那個人。
田芳忽然說道:“我想起來了,上次我們突襲‘龍頭’的時候,見到那個教授了,那個人,怎麽說呢……”
田芳皺起眉頭,開始回想當日之事。
“那個人很特別,長得很有特點,個子不高,眼睛特別小,發型跟愛因斯坦很像。他非常淡定,不管發生什麽,好像都與他沒有關係,他隻關心自己的研究。我們闖進去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抬頭看我們一眼,隻是說了一句,小心桌子上的試管。據我所知,柴哥尤其看重那個人。”
“就是那個瘋子!”瘦子突然激動起來,“他滿腦子都是搞研究,完全沒有人性!”
瘦子忽然渾身顫抖起來,他痛苦地大叫起來,就像之前發作一樣。
大晚上的,他撕心裂肺地叫,肯定會吵醒別人,邊江趕緊拿起枕巾稍微卷了卷塞進了瘦子嘴裏。過了一會兒,瘦子終於平靜下來,他已經出了一身汗,就像淋了雨一樣。
邊江和田芳交換了一下眼神,把枕巾從瘦子嘴裏拿了出來。
“估計他是受過類似電擊的酷刑,一旦想起曾經的遭遇,就會出現一些應激反應。”田芳分析說。
邊江點點頭,附身麵向瘦子,拍拍他的臉,幫他清醒一下:“瘦子,你好點兒沒?”
瘦子點點頭,於是邊江繼續審問。
“你還知道什麽?”邊江問。
瘦子遲疑了一下:“沒有了,就知道這些。”
“瘦子,我知道你沒跟我說實話。你以為保留點兒什麽,我們就不敢對你怎麽樣,對吧?”
瘦子不吱聲。
“我剛才說得很清楚了,所以別讓我重複第二遍。你把知道的全說出來,然後我保證你活下去。但如果你有所保留,我現在就把你送回地下室,什麽時候你想通了,我就什麽時候把你帶出來。”
邊江並非開玩笑,瘦子聽完頓時麵露懼色。
“那個教授,本事很大,但其實柴狗並沒有控製住他,他逃走了。柴狗應該正在滿世界找他。”
“為什麽一定要找到他,就因為他會研製毒品?”
“是的,因為他會製毒品,而且純度很高,簡直就是極品,所以誰要是能把他留在手下,那就是手裏有了一棵搖錢樹。”
“關於這個教授,你還知道別的嗎?”邊江問。
瘦子搖搖頭,說就算是這些也是他很偶然聽到的。邊江看他確實沒有力氣說話了,於是把臥室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銳器,便和田芳離開了房間,來到了客廳裏。
“咱們得派人來盯著他才行。”田芳神色凝重,考慮了片刻說,“翠花怎麽樣?他是你朋友,我看你也挺信任他。”
“不行,翠花不行。”
邊江不讓翠花來的原因,是不想他牽扯進太多事情。田芳為難地說:“我信得過的人也不多。我很信任光頭,但不知道他對這件事是什麽態度,所以我還在考慮。”
“那就交給我吧,我去試探試探他的意思。”
其實邊江並沒有打算去找光頭。因為像瘦子這麽重要的證人,隻有組織能給他最好的保護,也能問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至於那教授,他的手裏必定有大量證據,如果能說服他做汙點證人,那柴狗這次就徹底完了。非但如此,如果證據充足,連黑龍也會被通緝,簡直是一舉兩得。
“給瘦子看病的醫生,你能聯係到嗎?”田芳問。
邊江壓根兒就沒想讓瘦子在這裏住多久,他隻需要找一個讓田芳不起疑的方法,把瘦子交給警方。至於瘦子的治療問題,既不在邊江的能力範圍內,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我之前認識一個醫生朋友,我明天聯係他看看。好了,別擔心,折騰了一晚上,趕緊睡吧。”
田芳點點頭,看了看瘦子的屋子,又看看沙發,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
“今天晚上就先在這湊合一宿吧,你睡在貴妃椅那邊,我睡這一半。”
邊江看著她臉紅的樣子,忽然很想撫摩她的臉頰,但手抬到一半,還是放下了:“好,我收拾一下沙發,你先去洗漱吧。”
田芳簡單洗了下臉,就回到了客廳。邊江已經把淩亂的沙發收拾好,從瘦子的衣櫃裏找了兩條毯子出來,幹淨一些的給田芳用。
等田芳躺下後,邊江關了客廳的大燈,假裝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把“龍頭”的一切,以及審問瘦子的錄音,全部以短信形式,發送到了王誌手機上。
王誌對於邊江此次取得的進展,非常興奮;他告訴邊江,“龍頭”的事情,邊江不用再操心,警方會盡最大可能收集柴狗罪證。
邊江快速編輯了一條信息,寫道:“王哥,我今天剛去了‘龍頭’,你們明天就把那封了,我怕自己會被懷疑。”
王誌回複道:“放心,我們會讓這次事件,變成群眾的舉報。”
“那瘦子怎麽辦?”
“瘦子是重要證人,但警方必須以最隱蔽的形式將他帶走,絕對不能暴露你的身份。這件事,我得向上級匯報。你現在按兵不動,等我消息。另外,柴狗給你安排的任務,你也要趕緊做,進一步取得他的信任。關於其他假藥窩點,如果有了新的線索,也隨時向我匯報。”
“收到。”
王誌緊接著又發來一條短信:“幹得不錯!”
邊江嘴角上揚,心情也有些激動,然後他假裝剛上完廁所,給馬桶衝了下水,洗洗手,走出了洗手間。
他躺在沙發上,想著今天的收獲,心情久久不能平複。關於自己接下來的任務,他想了很多。
“睡了嗎?”沙發另一頭忽然傳來田芳的聲音。
“還沒,你也沒睡?”
“在地下室的時候,你不是問我,為什麽不敢離開柴哥嗎?還有那張合影是怎麽回事。”
邊江把紛亂的思緒拉回到客廳裏:“嗯,為什麽?”
“先跟你說那張照片吧。那照片上的男人其實是柴狗年輕的時候,但是那女人不是我,而是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女人。”
邊江的眼前立即浮現出那張照片,照片上男人的輪廓並不清晰,但感覺樣貌還是很英俊的,那果然就是柴狗。
“就是因為你和那個女人長得一樣,所以柴狗才不肯放你走嗎?”
“嗯,柴狗很在乎那個女人。因為我和她長得像,他就一直把我當成她的替身留在身邊。不過柴狗並沒對我做什麽過分的事情,隻是定期會見我一麵,讓我陪他說說話。我就想著,隻要找到那個女人,讓她重新回到柴哥身邊,我就解脫了,可惜一直沒有找到,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老杜也在調查那個女人……”
老杜算是邊江混入柴狗團夥後的第一位師傅。他的職務相當於柴狗團夥裏的人事部主管,也負責培訓新加入的成員。
田芳繼續說:“最初,我聽到的版本是,那女人在一次車禍中身亡,當時她都懷孕八個月了,結果大人、孩子全都死了。這對柴哥的打擊很大。但其實這個版本是柴哥自己杜撰出來的。”
“那真實的情況是?”
“後來我在老杜的檔案裏,發現了那個女人的照片,發現老杜也在找她。我跟老杜軟磨硬泡了一番,才讓他跟我說了實情。原來,那個女人是偷偷離開柴狗的,走的時候,懷著孕。換句話說,是她甩了柴狗。這對柴狗的打擊非常大,所以他才對外說,那個女人死了。”
“太奇怪了。”邊江喃喃地說。
“什麽太奇怪?”
“懷孕八個月,突然離開深愛自己的男人,不奇怪嗎?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讓她不得不離開。”
“嗯,你說這個,我倒是想過。我還問過老杜,那女人離開的原因。但除了柴狗,沒人知道真相。”
邊江想了想,說:“可能是認清了柴狗的為人,不想讓孩子有這樣的爹。可能是她有苦衷,不得不離開。也可能是之前一直想逃走沒機會,那天終於等到了機會。”
田芳皺著眉頭,若有所思:“這個……我也說不太好,也有可能那女人是遇到了什麽意外。反正我就知道柴哥很愛她。”
“說說你吧。到底為什麽不敢離開柴狗?如果你想,你甚至可以去報警,把柴狗投進監獄。”
“如果我離開他,他就會把我殺人的證據提供給警方,還有我待在他手下做的所有事情,他都有記錄。那些罪證加起來,我不是無期就是死刑。”田芳說得很平淡,“我寧可留在他身邊,也不想坐牢,不想死。”
邊江想了想:“那你到底殺人了嗎?”
田芳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沒有,我從沒殺過人。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證明自己的清白,沒人相信我。”
“我相信你。”邊江說完,心裏默默地補充了一句:也會竭盡全力,幫你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借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看見田芳側臉,她神情凝重望向窗外,好像有難以言說的苦衷。
“等將來有機會了,我會把我的故事,全都告訴你,我累了,先睡吧。”
“好。”邊江凝視田芳安靜的臉龐,過了一會兒,看她似乎睡著了,才俯下身子,在她的額頭上印下了一個淺淺的吻,然後重新躺好,漸漸入眠。
當邊江睡熟後,田芳睜開了眼睛,她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嘴角輕輕地揚起來,長這麽大,她第一次感覺到,不那麽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