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昆明城兩強豪賭 茶馬道刁難遇險

王熾的身子晃了一晃,他本來就虛弱得緊,跪了這麽久後體力顯然不支。岑毓英見狀,忙過去扶著他道:“王兄弟,坐下來說話。”

王熾在岑毓英的攙扶下,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了兩聲,這才說道:“杜文秀疑心重,你突然出來,他必然生疑,如若我所料不差的話,這個時候他已然派人來了。”

馬如龍這一驚非同小可,揚眉喝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賺你入夥。”王熾抬眼看著馬如龍,“辛大哥是怎麽死的,你最清楚,現如今你到密林中與我等議事,回去之後必死無疑。”

馬如龍怒不可遏,抽出佩刀,便要朝王熾砍去。岑毓英是習武出身,人雖胖了些,但身手極為敏捷,橫刀立在王熾麵前,喝道:“你想要動手嗎?”

王熾的神色兀自淡定,依然牢牢地看著馬如龍,道:“我知道你心存忠義,無心殺戮,你隻是心中有恨罷了。可殺了這麽多官兵,莫非還不曾消滅你心裏的恨意,還要繼續殺下去嗎?”

馬如龍一怔,緩緩地放下了刀。王熾繼續道:“昆明一戰,屍積如山,滿城孤魂。可如今我們的國家正遭受洋人的侵略,他們正在一寸一寸地吞噬著我們的土地,剝奪著祖宗給我們留下來的財產,為什麽我們卻要在這裏拚個你死我活,殺得屍橫遍野?再如此下去,這個國家豈非要亡在我輩手裏?”

王熾的這一番話吐出來後,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異常凝重,連充滿恨意的辛小妹亦出了神兒,一臉的沉重。馬如龍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兩道眉毛緊緊地擰結在一起,顯然他的內心正在糾結著,在做一個重大的決定。

突然,馬如龍鋼牙一咬,使勁兒地揚起手臂將刀擲在地上,而後氣喘籲籲地看著王熾道:“事到如今,反正我已無退路,你說吧,怎麽救一城的百姓!”

聽了馬如龍這句話,李耀庭、岑毓英均是暗鬆了口氣,暗暗佩服王熾的謀略,區區數語,居然就把一盤死棋下活了。

王熾沉吟了一下,朝岑毓英說道:“岑大哥,你去林子外麵看看杜文秀的人來了沒有。”

岑毓英應聲好,轉身出去了,片刻後回來道:“兔崽子果然來了,約有百餘人。”

馬如龍眼裏寒光一閃,道:“殺出去嗎?”

“不。”王熾搖頭道,“需要你受些委屈。”當下如此這般把辦法說將出來。眾人聽說,都將目光聚焦在馬如龍身上。馬如龍英氣的臉一沉,拾起地上的刀,手臂一動,刀柄倒轉,“嗖嗖”兩刀,毫不猶豫地落在自己的左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迸濺。

辛小妹見他對自己下手如此之狠,不由得驚叫出聲。再看馬如龍時,他卻是連眉頭都不曾皺上一皺,兀自是目如朗星,神色淡定,不禁暗暗地喝了聲彩。

王熾抬手一拱,道:“馬將軍,拜托了!”

馬如龍也將兩手一拱,轉身便走。辛小妹卻叫道:“等等,你不帶上我嗎?”

王熾驚道:“此去凶險萬分,你去做什麽?”

辛小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總比與你這假仁假義的人在一起的好!”走上兩步,朝馬如龍說了聲走,便徑直往林子外麵走去。馬如龍遲疑了一下,歎息一聲,緊跟上兩步,拉了辛小妹的手,飛奔出樹林。李耀庭、岑毓英則帶了人吆喝著追出去。

王熾眼睜睜地看著他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心頭一沉,一道涼意襲上心間,黯然神傷。想往日辛小妹雖也對他拳打腳踢、揶揄挖苦,但那都是男女間的嘻罵笑嗔,嘴裏罵著,心裏卻是向著他的。在彌勒鄉時,馬如龍集結山匪圍城,若非小妹以性命相逼,一城百姓隻怕早就生靈塗炭,更無今時之王熾。然而如今她嘴裏罵著,心裏亦是恨著,眼神之中再無柔情蜜意……

想到此處,王熾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深深地一陣疼痛。辛作田被殺時,他曾告訴自己,絕不叫她受絲毫的委屈,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求她原諒,保護她的周全?

他心中越想越亂,神思紛繁亂轉之時,牽動了傷口,不禁眉頭一皺,痛得悶哼了一聲。幾乎與此同時,林子外傳來一聲斥喝,仔細聽時,那雜遝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王熾知道,這是馬如龍依計佯裝在林子裏遭遇伏擊,突圍而出,現如今已安然回軍營去了。

果然,不出片刻,李耀庭、岑毓英從外麵回來,說馬如龍已回軍營,對方並未起疑。王熾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也該動身了。”

當下,岑毓英吩咐士兵用樹木做了副擔架,抬起王熾,率著一萬五千餘眾,悄悄地出林子去了。

杜文秀的心裏非常清楚,今天黎明之前的這幾個時辰,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現如今總督恒春自盡,知府袁立誠戰死,獨留布政使桑春榮主持大局。

對於這個桑春榮,杜文秀是十分清楚的。此人是道光十二年的進士,已五十有四,倒是頗能讀書做文章,且稟性耿直、剛正不阿,因替楊乃武與小白菜平反冤案而聲名在外。但這麽一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老學究,讓他修書做文章自然是可以的,叫他領軍打仗卻是用錯了地方。

昆明城內的萬餘兵力,經過昨夜的兩輪激戰,已然所剩無幾,至多還有五六千人在負隅頑抗。杜文秀完全有把握在下一輪的攻城中將其攻破,成功占領昆明。

偏偏在這個時候,馬如龍出去了一趟。

據回來的士兵稟報說,馬如龍是讓人誆了出去,在林子裏遭遇伏擊。若說是讓人誆了去,杜文秀信,畢竟那王熾胸口中了一箭沒死,的確能吸引馬如龍前去。可李耀庭方麵還有一萬多人,若是真的遭遇了伏擊,還能成功拚殺出來,那就值得懷疑了,莫非那一萬多人都是草包不成?

杜文秀陰沉著臉,瞟了眼旁邊侍候的那人道:“幾時了?”

那人答道:“稟元帥,寅時了。”

“天將亮了。”杜文秀那如鷹鷲般犀利的目光一閃,棱角分明的臉驀然躍上抹殺氣,“去把馬如龍叫進來。”

那人領命出去,不消片刻,馬如龍左臂裹著傷,大步入內,跪地行禮。杜文秀唔的一聲,道:“起來吧。”

馬如龍起身的時候,看到了杜文秀臉上那若隱若現的殺氣,不由得心裏一凜,他想起了辛作田被殺那晚,杜文秀也是這副臉色。

“傷勢如何了?”杜文秀沉聲問道。

“多謝元帥掛念,小傷而已,不礙事。”

杜文秀略微沉吟了下,又問道:“林子裏有多少清兵?”

馬如龍心下一驚,回道:“林子裏太黑,看不真切,不過應不在少數。”

杜文秀嘿嘿一聲怪笑:“馬將軍果然神勇得很啊,林子裏伸手難辨五指,被那麽多人伏擊,居然隻受了些小傷,便殺出了重圍!”

馬如龍抬頭望去,隻見杜文秀目光如電,也正看向自己,忙不迭低了頭去,道:“托元帥洪福,僥幸逃脫。”

“本帥相信你的能力,那區區萬餘清兵定然是擋不住馬將軍的。”杜文秀站起身,慢慢地走向馬如龍,突然間臉色一沉,道,“可你居然還能把辛小妹分毫不傷地帶出來,那就是個大大的奇跡了。”

馬如龍隻覺一股殺氣瞬間侵襲周身,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道:“莫非元帥在懷疑末將?”

“你很能演戲,錯就錯在過於憐香惜玉,沒讓辛小妹也帶點兒傷出來。”杜文秀一聲怒笑,陡然喝道,“莫非你還不承認嗎?”

這一聲喝甫落,營帳外衝進來五個壯漢,執著明晃晃的刀,把馬如龍圍在中間。

“你要殺我?”馬如龍目中精光一閃,到了此時,他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杜文秀道。

“我不殺你,莫非等你來害我不成嗎?”杜文秀嘴角一彎,露出一抹獰笑。

馬如龍仰頭一陣大笑,道:“這裏一動手,楊振鵬便會率領我和辛作田昔殺將過來。這邊一亂,外麵李耀庭的部隊就會應聲而動,與我裏應外合,攻擊你部。你的人雖多,可中軍大營一亂,你覺得這軍營會不會成為一盤散沙?”

杜文秀的臉沉了下來,陰沉得若岩石一般,冷峻得森然可怖。

“好計!”杜文秀從嘴裏硬生生地蹦出兩個字後,道,“你欲如何?”

“我不想殺人,更不想自相殘殺。”馬如龍一字一字地道,“我要你退兵。”

要一個人把即將到手的東西還回去是極其不易的,更何況那是一座城池,一座可掌握雲南命脈的城池。杜文秀咬著牙根兒看了馬如龍一會兒,眼裏精光一閃,忽然笑了,這笑聲從喉嚨底下發將出來,很陰冷、很深沉,帶著一股急欲爆發的怒氣:“我現在不動你,來與你賭一把。”

馬如龍問道:“賭什麽?”

“賭誰能夠被誰控製。”杜文秀朝伺候在旁邊的那人道:“傳我軍令,誰要是能拿下楊振鵬和辛小妹兩人,賞黃金二十兩。”那人領命,急步而去。

馬如龍的臉色微微一變,心下懊悔不該將辛小妹帶來此地。她可以說是他和王熾的軟肋,一旦被擒,那局麵該如何應對?

杜文秀返身回到上首的位置落座,好整以暇地倒了杯酒,一口飲下,然後看了馬如龍一眼,問道:“馬將軍為何不坐?”

馬如龍心想,你都不怕,我怕個鳥啊,當下大馬金刀地坐將下來。他剛剛坐下來,外麵便傳來一陣金鐵狂鳴之聲,敢情是楊振鵬與杜文秀的人打了起來。

按照王熾的計策,這邊一動手,他們就會在外圍響應,趁亂一通廝殺,將杜文秀的大軍殺散。馬如龍是領軍之人,他知道兵敗如山倒的道理,中軍大營一亂,到時候局麵將無法收拾。尋思間,向杜文秀看了一眼,見他兀自鎮定自若,發話道:“你果然不怕軍中亂得不可收拾嗎?”

“我說過賭一把。”杜文秀道,“賭那辛小妹在你和王熾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元帥果然不愧是元帥!”馬如龍強作鎮定地道,“居然把全軍將士的性命押在一個弱女子身上,好氣魄!”

“馬將軍又何嚐不是膽識過人呢!”杜文秀冷笑道,“身犯大險,依然可穩如泰山、巋然不動。”

說話間,外麵的廝殺之聲越來越大,一陣又一陣的聲浪湧入營帳裏來。杜文秀依然不動聲色,倒了兩杯酒,說道:“既然是場豪賭,未分勝負前,我們便還是兄弟。更何況你我共事多年,飲一杯如何?”

看著杜文秀無比淡定的臉,馬如龍的內心反而有些慌了,再轉念一想,杜文秀的幾萬大軍抓一個女人還不容易嗎?他自己曾有負於小妹,心中有愧,而那王熾與小妹的感情他雖不甚清楚,可在彌勒鄉的時候,小妹曾舍命救他,他倆之間的關係定然不簡單,杜文秀正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如此鎮定。

馬如龍暗吸了口氣,這實際上是一場考驗感情的生死較量,無關戰爭,卻係生死。

馬如龍迅速地看了眼環伺在周圍的那五名壯漢,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製住杜文秀,不想杜文秀端著酒杯笑道:“你想要現在動手嗎?如此看來,可見你已然心虛了。”

馬如龍心高氣傲,既然被看破了心思,便打消了動手的念頭,走上前去,把酒杯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一杯酒盡,當酒杯重新放回到桌上時,外麵的廝殺之聲漸漸息了。馬如龍縮回手時,臉上陰晴不定。杜文秀雖說依然裝出一副淡然之色,實際上內心也是波濤洶湧,極不平靜。

在即將揭曉輸贏的時候,馬如龍到底是少年人,且藝高人膽大,突然咧嘴一笑,道:“杜元帥,輸贏已定,出去看看結果吧!”

杜文秀把酒杯重重地在桌上一放,道聲:“走!”與馬如龍一前一後,往外走了出去。

軍營裏火把林立,火光燭天。

在亮若白晝的火光下,士兵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一個不規則的弧形,卻無絲毫的陣形可言,真如馬如龍所言,中軍大營亂得如同一盤散沙。

杜文秀看到這個情景的時候,眉頭微微一皺,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他想知道在那道弧線的外圍,究竟是什麽樣的情形。

看著這兒站得密密麻麻的將士、刀槍密集的軍營,以及每個人臉上那熾盛的殺氣,馬如龍的心情同樣緊張得突突直跳。他緊跟在杜文秀的後麵,繞過那道由起義軍組成的弧線時,隻見與起義軍對峙的,正是由楊振鵬率領的馬如龍部及原辛作田部的人馬。在這兩股人馬的右側,就是李耀庭、岑毓英所率的萬餘官兵。與起義軍不同的是,李、馬所部人馬因是有備而來,隊伍齊整,依然保持著完整的陣形。

這是馬如龍願意看到的狀態,也是他最擔心的情形。如此一支軍紀嚴明、陣形整齊的部隊,完全有能力趁亂將起義軍殺個落花流水,可現在為何停下不戰了呢?

隨著杜文秀和馬如龍大步流星地往前移動,這場賭局的結果也很快揭曉了,起義軍的隊形亂歸亂,可卻把辛小妹擒了下來。有了這張王牌在手,廝殺戛然而止,輸贏亦一看便知。

杜文秀看到瘦弱的辛小妹被兩名大漢若老鷹抓著小雞一般抓著,臉皮一動,笑逐顏開,轉頭朝馬如龍道:“你輸了!”

楊振鵬的年齡與馬如龍相仿,明麵上是上下級,因了性情相投,實則是馬如龍的心腹,是生死兄弟。此刻他身上掛著四五道傷,渾身浴血,可清秀如遠山般的臉依然麵不改色,站在眾軍之中似若青鬆,偉岸而威武。見到馬如龍時,這偉岸的七尺之軀便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地雙膝落地,直直跪了下去,大聲道:“末將無能,未能保護小妹,甘願領死!”

馬如龍怔怔地站了會兒,走到楊振鵬跟前,俯身將他扶了起來,而後轉身麵向王熾。

王熾有氣無力地半躺在擔架上,臉色如紙一樣白,抓在擔架邊沿的指關節亦毫無血色,整條手臂微微發著抖。他同樣看著馬如龍,眼神裏滿是痛苦、懊惱之情。

馬如龍的眼色閃了兩下,似乎無顏麵對王熾,霍地轉過身去,望向被起義軍抓著的辛小妹。

辛小妹反倒毫無懼色,銀牙輕咬著朱唇,用眼角惡狠狠地斜看著杜文秀,突地嬌喝道:“三軍將帥,將勝負係於一個女人身上,你真有本事啊!你要還是個男人,現在就把我殺了,用你殺我哥的那把刀,一刀把我砍了!”

杜文秀眼裏精光一閃:“不愧是辛作田將軍的妹子,豪氣絲毫不減令兄!但這是戰場,你的性命關係到我千萬將士的安危,我豈能輕易取了你的性命?”

王熾在擔架上勉強坐起來,蹙著眉朝杜文秀道:“你要什麽?”

杜文秀仰天一笑,未去理會王熾,兀自朝辛小妹道:“你看看這兩個男人,似乎都想要保護你,卻都將你丟了。”

“他叫王四是嗎?”杜文秀眼看著辛小妹,卻將手指向王熾,“他問我要什麽,好像為了你他什麽都可以舍棄一般。本帥現在替你試他一試,看他能為你舍棄什麽。”

辛小妹把眼轉而看向王熾,望著那熟悉的臉,以及濃濃的眉、大大的眼睛,昔日那虎頭虎腦由著她欺負的傻裏傻氣的鄉下小子,再一次浮上腦海,一時間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模糊了。

王熾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在火光下慢慢地出現了淚光,心頭一酸,不忍再去看她的淚眼,將目光一轉,望向杜文秀,心想隻要能救她出來,即便是舍了身家性命,也是值得的。

杜文秀把頭轉向王熾,冷冷地道:“我什麽都不要,隻要這座城,你給得了嗎,做得了主嗎?”

辛小妹自然知道王熾拿不出一座城,也做不了這個主。她將頭抬起,望向深邃的夜空,努力地不讓淚水掉下來,然後把頭一甩,嬌喝道:“我呸!你當他是地主嗎?就算他是地主,也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想要從他的身上拔下根毛來,與要了他的命無異,要他拿出一座城,嘿嘿……杜元帥,你這算盤可是打錯了。”

“哦?”杜文秀饒有興趣地看著辛小妹,臉上似笑非笑。

辛小妹給王熾拋了個大白眼,又道:“他誆騙我哥哥,害得他身首異處,便是為了做生意,賺他那幾兩銀子。這等拿別人的性命不當命的奸商,你叫他獻出一座城來贖我,不是大錯特錯了嗎?”

王熾聽了這番話,心裏五味雜陳。辛小妹嘴裏罵著他,實際上是在求死,為他開脫。雖說局麵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她生還渺茫,幾乎沒有脫身的機會,可在這個時候她還在幫他,說明她的心裏……

王熾的嘴唇抖動著,突地眉頭一沉,說道:“你放我進城去,我去同他們交涉,叫他們讓出這座城池。”

辛小妹驚了一驚,難以置信地看著王熾。杜文秀詫異地道:“你有此把握?”

“莫非你還怕放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入城去嗎?”王熾冷冷地看著杜文秀道。

杜文秀冷笑一聲,“好……”

話音未落,驀然轟的一聲巨響,一道濃煙伴隨著火光落在人群中,緊接著又是轟轟兩聲,火光及處,人影翻飛,血光隨著殘肢斷臂一同飛散上天。

這一番驚變把城下的兩股人馬都嚇得不輕,未及回神,空中嗖嗖的利箭破空之聲大作,無數飛矢密集地射將下來。由於此時人群大都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圍了一圈又一圈,射下來的箭幾乎支支不落空,人一批一批地倒了下去。與此同時,整個軍營亦亂作一團,除了被箭射死的之外,相互踩踏而亡的人也是不計其數。

王熾抬頭一看,城頭上的清兵正在輪番射箭,且不論是杜文秀的起義軍,還是李耀庭等人的鄉勇,一律皆在其射殺範圍之內。城內官兵的這一招,著實大出王熾的意料之外,定睛再往辛小妹的方向一看,人影幢幢,士兵四處亂竄,哪兒還有辛小妹的蹤跡!王熾見狀,這一驚端的是非同小可,急忙朝岑毓英道:“快去找小妹!”

原來杜文秀的人馬將昆明城圍住了,攻城的間隙大軍就在城下休息,若換在平時,斷然不可能讓城上的人偷襲成功,現在一來剛剛經受了場紛亂,二來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到雙方的談話中去了,這才讓城內的官兵有了可乘之機。但由於王熾這邊的人馬距城門相對較遠,傷亡並不是很大,在李耀庭、楊振鵬等人的指揮下,大部分已退了出去。岑毓英吩吩士兵將王熾抬起來後,道:“王兄弟放心,我一定把她找回來!”他把手裏的刀一揚,擋開來箭,向人群中闖了進去。

沒走出多久,正好遇上馬如龍,便問道:“可見到小妹?”

馬如龍也是在四處尋找辛小妹,急道:“你我分頭去找,不管有沒有找到,一會兒去前頭與王熾會合。”岑毓英應聲好,又往人群裏跑了過去。

一陣大亂之後,雙方人馬都已退了出來。因是時彼此還來不及調整隊伍,都怕對方來襲擊,所以兩支部隊相隔距離較遠,誰也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攻擊對方。

王熾提著顆心,焦急地等著馬如龍和岑毓英的消息。這個時候天將破曉,天空已然露出了淡青色的亮光,在淡淡的晨曦之中,兩條人影飛快地往這邊跑來,其中一人的背上還背了個人。

王熾心裏一緊,他隱約看到背後所背的那人耷拉著頭,兩條手臂在前麵晃來**去,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他知道所背的那人定然是辛小妹無疑,看她的樣子像是受了極重的傷,情急之下,從擔架上撐著坐了起來。

背著辛小妹的是馬如龍,他跑過來的時候,臉上一絲血色也沒有,眼裏卻布滿了血絲,紅得像是要溢出血來。王熾一看他這副神情,心裏“咯噔”一下。及至馬如龍把辛小妹放下來時,隻見辛小妹的背後插著兩支箭,臉上全是血汙,嘴巴裏麵也都是暗紅色的血。

王熾見狀,腦子裏陡然轟的一聲,整個人如同被雷擊了一般,震了一震。楊振鵬俯下身去探了探辛小妹的鼻息,手指伸到她的鼻端時,微微一抖,迅速又縮了回來。

王熾看了看楊振鵬清秀的臉上那一臉的驚慌,又看了看辛小妹那毫無生氣的臉,突然爬下擔架,爬到辛小妹的跟前,顫抖著手摸向她的臉,當觸及她那冰冷的臉頰時,整個人為之一震,張開嘴要呼喊出聲,突地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血來,昏厥了過去。

當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料理王熾時,馬如龍眼裏的淚珠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隨即雙腿一屈,跪倒在辛小妹的屍首麵前,低下頭去,肩膀不斷地聳動著,無聲地悲慟起來。

有人說失去了才會知道珍貴,而對馬如龍來說,則是在戰場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之後,才知道生命以及愛情的寶貴。可是當這個少年將軍在戰場上逐漸成熟起來,認識到生命中的一切來之不易的時候,一切卻已不複重來,悔之晚矣!

楊振鵬走上前去,慢慢地蹲下身,拍了拍馬如龍那抖動的肩膀:“此非久留之地,我們應找個安靜的地方,讓小妹入土為安。”

馬如龍抬起頭,怔怔地看著楊振鵬。是時,他堅毅的臉上掛滿了淚水,厚厚的嘴唇輕輕地抖動著,濕潤的眼裏有悲傷,有悔恨,亦有憤怒,十分複雜。楊振鵬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問道:“將軍,你怎麽了?”

“你是我兄弟嗎?”馬如龍濃眉一揚,沉聲問道。

楊振鵬一愣,道:“自然是的。”

“可是能生死與共、出生入死的兄弟?”馬如龍再問。

楊振鵬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卻又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劍眉一動,斷然道:“自然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好!”馬如龍咽了口唾沫,霍地站了起來,“跟我殺回去,為小妹報仇!”

楊振鵬愣了一下,殺去哪裏?岑毓英正在給王熾換藥,聽了此話,也是驚了一驚,不由得把頭轉了過來。李耀庭秀眉一動,忙道:“不可!你要是殺回昆明城去,小妹就白死了!”

“小妹不是為護昆明城死的。”馬如龍暴喝道,“她是被桑春榮殺害的!”

李耀庭道:“我們辛苦周旋,死了這麽多人,就是為了守住昆明。何況現在杜文秀的大軍正在不遠處,你要是領兵去攻城,豈非正中杜文秀下懷?”

“放你娘的狗屁!”馬如龍圓睜著雙目,那神情仿似要吃人一般,惡狠狠地瞪著李耀庭道,“我不管你們拚死拚活為的是什麽,我隻知道小妹是讓桑春榮那老渾蛋害死的。哪個要是敢攔我,休怪我不給情麵!”

“你敢!”李耀庭兩眼一突,斷喝道。

“怎麽,你要與我動手嗎?”馬如龍眼中凶光一閃,拔出了佩刀。

岑毓英本就對馬如龍懷恨於心,一直想與他對幹一場,找回些麵子,苦於馬如龍反水後一直找不著機會,這時見李耀庭要與其動手,心下一喜,起身走過去,道:“小妹之死,大家心裏都不好受,可私情歸私情、大義歸大義,你小子要是敢幫亂軍侵占昆明,這裏的兄弟怕都不會答應。”

李耀庭畢竟是儒將,心思細膩,聽了岑毓英這話,心中暗自一震,心想,岑將軍帶出來的人被馬如龍殺得所剩無幾,早就要找馬如龍拚命,這時候他摻和進來,怕是要公報私仇!

思忖間,他抬頭往對麵看了看。此時天色已然大亮,可隱約看到杜文秀的軍隊已然休整完畢,隨時都可能打過來,如果現在自己這邊先亂了陣腳,後果不堪設想。

如此一想,李耀庭率先冷靜了下來,恰好這時候楊振鵬見雙方一觸即發,上來說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在這裏莫名其妙地大打出手,倒不如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嘿嘿,你走了之後,要是直奔昆明城,豈非是放虎歸山?”岑毓英明擺著要趁機報複,正要繼續挑撥,卻讓李耀庭製止了:“杜文秀在對麵虎視眈眈,我們這裏要是亂起來,大家都討不了好,由他去吧。”

待馬如龍領著他自己及辛作田舊部的五六千人離開後,岑毓英忍不住道:“如果他真去打昆明城,如何是好?”

李耀庭想了一想,說道:“如果馬如龍真去找桑春榮算賬,杜文秀吃不準他的心思,估計會作壁上觀,我們也就暫時安全了,無須急著轉移。先把王四救過來,再從長計議吧。”

岑毓英悻悻地轉過身去,繼續去照料王熾,好在李庭耀從大夫處拿了不少藥,給他重新包紮了傷口,服了些藥物後,沒過多久,便又醒了過來。岑毓英喜道:“王兄弟,你可算醒過來了!”見王熾睜開眼後,看著辛小妹的屍首怔怔落淚,岑毓英急道:“兄弟,事已至此,悲痛已是徒勞,想開些吧。”

岑毓英不說還罷了,如此一說,反而勾起了王熾的心傷,想他曾暗自許下諾言,不叫她再受到絲毫傷害,如今卻把她的命都丟了,一個男人若連心頭所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有什麽顏麵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一想,心頭思緒紛飛,懊惱、悔恨一股腦兒往上湧。李耀庭見他的臉色又有些不對勁兒,心想他重傷在身,如此下去非要了他的命不可,便上去與其商量眼下局勢,以分其心:“馬如龍已去了昆明城,說是要給小妹報仇,杜文秀的部隊就在距此不遠處,昆明城依然危如累卵,須快些想辦法,解救昆明。”

王熾的眉頭一動,滿是痛楚的眼裏精光倏地一閃:“我們要救昆明,但也不能太便宜了桑春榮!如花一般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換哪個心頭能夠平靜?讓他去打吧!”

李耀庭眉頭一沉,道:“罷了,要打就好好地打他一場。岑將軍,與我一道去吧。”

岑毓英訝然道:“你要去幫馬如龍攻城?”

“今天早上桑春榮不分青紅皂白,一通猛打,固然起到了擊退亂軍的效果,可我們的人也遭了池魚之殃,這說明了什麽?說明桑春榮在謀劃的時候,將我們也算計在了裏麵。”李耀庭皺了皺眉頭,道,“這一切皆緣於那日我們出城後便沒有回去,致使恒總督自盡。桑春榮一定以為我們是臨陣脫逃,無心保護昆明,於是便起了殺心。如果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逼他與我們合作,我們就會兩頭都不討好,身份會十分尷尬。此外,馬如龍開始攻城後,杜文秀雖暫時會作壁上觀,但時間一長,難免又會跟馬如龍合作,要真是出現那種局麵,就大大的不妙了。因此我們須速戰速決,盡快逼桑春榮向我們妥協。”

岑毓英想了一想,道:“要是我們也摻和進去,萬一杜文秀來攪局,如何是好?”

“不會。”李耀庭搖搖頭道,“杜文秀疑心重,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麽動作。”

岑毓英似乎還是有些擔心,回頭去看了王熾一眼。隻聽王熾道:“你們去吧,我要留下來再陪陪小妹。”李耀庭歎息一聲,留下幾人保護王熾,便率軍去了昆明城。

王熾看著那一萬餘眾漸行漸遠,目光緩緩地移到身側辛小妹的屍體上,眼裏浮現出一種茫然、落寞的神色。

自那日離開彌勒鄉,帶著辛小妹來到昆明,王熾的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為了生意,趁著這裏大亂來賺他一筆。後經一番運作,恒春認可了他,昆明接受了他。當他終於如願以償,可以在昆明放手去大幹一場的時候,落入了杜文秀的圈套,也導致了昆明的這場血戰。

無數的人在這座城裏倒下,鮮血灑滿了這片土地,恒春死了,袁立誠死了,辛作田死了,連無辜的小妹也不幸遇難……今時的果,昔日的因,與其說這是中了杜文秀的圈套,倒不如說是跳入了自己設下的圈套更為貼切。

王熾動了動眉頭,看著小妹那平靜的臉、緊閉的嘴唇,想著她以往那生動的表情,若連珠炮般說話的樣子,不由得又是悲從中來。他側過身,將小妹拉了過來,抱在懷裏,緊緊地擁抱著,仿佛要用體溫將她冰冷的身體焐熱一般……

桑春榮聽到馬如龍卷土重來的消息時,心頭異常沉重。在這位讀了一輩子聖賢書的老先生眼裏,不管是馬如龍、杜文秀,還是李耀庭、岑毓英,都是不折不扣的亂民,隻不過前者是趁亂打劫,後者是渾水摸魚,如此而已。特別是當杜文秀領著大軍攻城之時,李耀庭、岑毓英出城後一去不複返,桑春榮便斷定,李、岑之徒隻是浪得虛名、渾水摸魚之徒。

看著總督府靈堂上恒春的靈柩時,桑春榮甚至還在暗中怨責恒春用人好壞不分、忠良不辨。所謂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即便是城破了、人亡了,隻要氣節還在,就能受到後世敬仰。你現在用錯了人,不光當朝皇帝要怪你,怕也難逃後世斥責,這該是件多冤的事啊!

也許這就是讀書人,如果說恒春如李耀庭一般,有讀書人的英雄主義情結,多少帶了豪氣,那麽桑春榮便是實實在在的現實派,一根筋,說一不二。

馬如龍來襲,桑春榮也擔心、也害怕,但是他所擔心、所害怕的是這一城的百姓會受苦,相反並不憂心自己的安危。所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隻要死得有價值,死了又如何呢?

桑春榮已經準備好了要與昆明城共存亡,他要把他的一腔熱血灑在這裏。

做了這樣一個決定之後,桑春榮那消瘦的臉頓時就凝重了起來。他穿上一副武將用的披掛,從頭到腳都好生理了一遍,一如行將就木的老者給自己穿戴壽衣,那樣子十分莊重且嚴肅。穿戴齊整後,他沉沉地說了聲“走”,與一名隨從一道去了城頭。

馬如龍是憋著一口氣來的,一到了城下就發起了攻擊。桑春榮走到城頭之時,雙方激戰正酣,各有一定傷亡。

桑春榮在城頭站定,往正在激戰的眾將士看了一眼,霍地大聲喊話道:“將士們,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今國家臨難,亂寇四起,正是我等投身報國之時,哪怕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與城下的亂寇死戰到底!”

此等的喊話,若是換在出征前,自然可激勵士卒,鼓動士氣,可正當雙方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本來就在血戰了,再說這樣一番話,不但沒有任何意義,反而會使將士分心。更把城下馬如龍的怒意激了上來,心想,你這老不死的東西,剛剛不分青紅皂白一通猛打,現在又要與我死戰,那我就讓你先流盡最後一滴血吧!

他心念轉動,伸手從箭囊裏取出一支箭,搭箭拉弓,對準了桑春榮就要射。

那桑春榮的確是把硬骨頭,他情知今日必死,所以當看到馬如龍拿箭對準他的時候,他非但沒躲,還挺了挺胸膛,昂然而立,心想,若是我的死能喚起城內將士更大的鬥誌,死了又何妨?

馬如龍本引弓拉弦,要一箭將其射殺,見到他那坦然受死的樣子時,反倒是愣了一愣。便是在這愣怔之時,李耀庭、岑毓英率軍到了。李耀庭見他果然要射殺桑春榮,著實嚇了一跳,喊道:“且慢!”

馬如龍回過頭去,濃眉一揚:“你來作甚?”

“你殺他,便是成全了他的忠義,卻給你自己斷了後路。”李耀庭故意看了眼城頭上大義凜然的桑春榮一眼,“他的子孫會因為他的死而世受庇蔭,你呢?”

馬如龍見桑春榮慨然赴死的樣子時,心中便覺奇怪,經李耀庭這麽一說,猛然醒悟過來,尋思道:是啊,一箭叫他死了,豈非太便宜了那老賊?便問道:“當下該如何?”

李耀庭伸出手道:“把弓箭給我。”

馬如龍遲疑了一下,收回了箭,交到李耀庭的手裏。李耀庭拿弓在手,拉弓引箭,依然對準了桑春榮。

李耀庭此舉著實把馬如龍弄蒙了,心想,我射是便宜他,你射便不是了嗎?

心念未已,隻聽得“嗖”的一聲,利箭劃破天空,挾起一道勁風奔向桑春榮,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其右邊的肩膀之上。桑春榮本就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哪經得起這一箭之力?身子被李耀庭射出去的箭勁帶出數步,連人帶箭倒在地上。

按照桑春榮的設想,他這一倒必能激起將士死戰的決心。事實上這是比較理想化的想法,漫說是他死了,隻這一倒就讓城頭的將士身心大亂,城上的兵力本來就所剩無幾,現在主心骨倒了,這仗還怎麽打下去?

李耀庭看準了這一時機,提了口氣喊道:“城上的兄弟聽著,我等並無反心,更不想攻城,實是受桑大人逼迫,不得已而為之。如今亂軍就在不遠處虎視眈眈,我們再這麽打下去,昆明城必失無疑。我以項上人頭擔保,隻要你等放我們入城,我們定全力以赴,與你等一起共守昆明!”

李耀庭見城門開了,暗鬆了口氣,邊指揮大軍入城,邊讓馬如龍去接王熾來。

馬如龍一來見桑春榮被射倒,二來確實也不想給自己斷了後路,是時心中的怒氣消了不少,便帶了幾人去接王熾及辛小妹的屍首入城。

在遠處觀戰的杜文秀,本是打著看好戲的心態坐山觀虎鬥,甚至想著等他們打得差不多時,過去收拾一下殘局,坐收漁翁之利。當他看到王熾入城的時候,頓時就懊悔不已,接連大歎三聲,暗責自己的疑心病確實太重了。如今時機已失,再加上糧草不濟,隻得下令撤軍。

旬日之後,辛小妹已入土為安,葬在了其兄辛作田的旁邊。

這一日,王熾傷勢漸愈,因心裏煩悶,便提了壺酒,買了幾樣小菜,去了城郊辛家兄妹的墓地。臨近時,發現已有人坐在墳前,也是一壺酒、幾樣小菜,麵對著辛家兄妹的墳墓獨飲。

王熾仔細一看,見是馬如龍,便大步走將上去。馬如龍聽得腳步聲時,亦回過頭來,見到王熾時,訝然道:“你也來了!”

“看來我們心裏都有些不痛快。”王熾在馬如龍的對麵坐下,望著辛家兄妹的墳墓,微微一歎,“從表麵上看來,我們都入了城,似乎各償所願,其實心裏卻空了,空得讓人發慌、發怵。”

馬如龍虎目中精光一閃,“嘿嘿”怪笑一聲:“你入城本就是為了生意,現如今可以在這座城裏大展拳腳,為何平白生出這般感歎?”

王熾也是“嘿嘿”一笑:“你入城也無非是想從良求官,現如今桑春榮被任命為代理總督,李耀庭、岑毓英因了護城有功,也將受封,又豈能落下你?”

馬如龍仰頭一笑,舉起手裏的酒壺灌了一口:“如此說來,你我生平之誌,似乎都已實現了!”

王熾苦笑道:“倘若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倘若時光能夠倒轉回去,我寧願不要眼前所得到的。”

馬如龍濃眉一動,問道:“看來你的胃口不小!今日既撞在一起喝酒了,不妨吐些心事出來聽聽。”

王熾眉頭一蹙,說道:“我生平便是想學陶朱公,縱橫商海,仗義疏財。”

“斂財,散財,好氣魄!”馬如龍肅然道。

“可眼下我所做之事,未免輕率莽撞,過於自以為是,與陶朱公相比起來,著實有雲泥之判。”王熾目光一轉,問道,“我也想聽聽你的誌向。”

馬如龍沒有說話,又舉壺喝了口酒,這才說道:“我祖上世代忠良,累沐皇恩。先祖馬堅在明朝時是臨安指揮使,及至叔父馬濟美時,依然擔任著江西九江總兵之職。我身在武將世家,從小所受的便是精忠報國之教育,從來就沒想過要揭竿造反,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可世事難料啊……”

王熾舉起酒壺,與馬如龍碰了一碰,頗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味,兩人都是一口氣喝了大半壺酒。

馬如龍抬手抹了把嘴,道:“今日既與你交了心,不妨再跟你說件事。”

王熾問道:“何事?”

“昆明恐非你我久留之所。”

王熾詫異地道:“為何?”

馬如龍冷笑道:“那桑春榮雖也不是什麽歹人,可此人行事隻認死理,他要是認為我等非良善之輩,即便是有人給你立了貞節牌坊,那也無濟於事。”

王熾聞言,心頭一震,心想此話倒是在理,那桑春榮一根筋通到底,無容人之量,怕是早晚要被他驅逐出城。

馬如龍見他沒有發話,以為是他不信自己的話,便又說道:“你我與李耀庭、岑毓英他們不同。他們是鄉勇出身,一直為朝廷出力,而你我呢,一個曾是亂軍,一個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他豈能與我等一同謀事?”

王熾問道:“那我倆該如何是好?”

“走為上策。”

王熾聞言,神情間愣了一愣。為了入這昆明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若是就這樣走了,豈能甘心?

馬如龍看了眼他的神色,嘿的一聲冷笑,“怎麽,舍不下嗎?”

“我要是說舍得下,你能信嗎?”王熾低頭思量了會兒,道,“即便是要走,也要賺他一把,不然的話,日後難以為生。”

馬如龍搖頭失笑道:“你果然是無利不起早的商人!”

“富則強,強則盛,不管是國家還是個人,隻有富了方可圖事。”王熾起身,在辛家兄妹的墳前鞠了一躬,道:“辛大哥、小妹,並非在下圖財,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如此短短幾十載,若不能將一件事做透了、做絕了,幾不可成事。故在下隻是想成就一番事業,在有生之年報效國家,望兩位地下有知,莫要怨我!”

馬如龍亦隨王熾起身,在墳前鞠了一躬,兩人並肩離去。

藥材生意自古以來便是一塊肥肉,令許多從商者眼紅。隻不過因其特殊性,一直被官方抑或有背景的商人所壟斷。

雲南經過幾場戰事後,藥材變得緊缺起來,王熾所指的賺他一把,便是要走一單藥材。他從熟悉的廣西州、彌勒鄉購入,利用馬幫再運回昆明。漫說他在昆明有官府的支持,即便是在平時,亦能賺取數倍的差價,是時戰事剛平,傷員較多,價值就更高了。

這一日下午,馬隊到了撫仙湖畔,澄江鎮已然近在眼前。這時候不過申時,太陽才剛剛偏西,雖說秋後日落較早,可畢竟離天黑尚有些時間,再趕一鎮之地完全沒有問題。然而麵對此時此景,勾起了王熾的回憶,想起了昔日也是在這撫仙湖畔、澄江鎮內,與辛小妹結伴同行的日子,便決定去澄江鎮打尖入宿,明日再行。

及至鎮口的那家客棧,大夥兒在後邊的院子裏卸了貨,吩咐店家給馬喂上草料後,隻留下兩位兄弟看守,其餘人來到前邊吃飯。

由於未到飯點,客棧裏還沒有客人。王熾專門坐到那晚與辛小妹坐過的那張桌子上,獨酌獨飲起來。如此邊飲著酒,邊想著心事,不知不覺,一壺酒已然空了,待要叫店小二再沽一壺酒來時,突見店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個人。

王熾因心中有事,所謂酒入愁腸愁更愁,已略有些醉意,用眼角的餘光瞟將過去時,見走進來的那人是個清清瘦瘦的小夥子,一臉的泥汙,穿著身破破爛爛的灰白衣衫,外套了件暗棕色的馬褂,胸口處還破了兩三個洞。頭戴頂圓形的布製帽子,辮子也有些散亂,消瘦的手裏捏著隻碗,顯然是一個落荒的乞丐。

這小夥子甫入內,店家就走過去驅趕:“去去去,到別處要飯去,不要妨礙了我們的生意。”

王熾聽得店家驅趕,便回過頭去看,隻見那小夥子雖說是一副乞丐的模樣,滿身都是汙垢,但那雙眼睛烏溜溜的甚是雪亮,臉上也並無慌張之色,且長得頗為秀氣。他心想,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也許是哪家的少年公子遭遇兵燹,才落得如此境地。讀書人被逼到這等地步,已是斯文掃地,實不該再叫他受這種欺淩。

心念轉動間,他便喊道:“讓他進來吧,再添副碗筷,與我同桌來吃些。”

聽了客人如此說,店家自然不好再驅趕,隻得讓他入內,另拿了副碗筷上來。

那小夥子靦腆地走到王熾跟前,彎了腰告謝。王熾請他入座,道:“小兄弟不必客氣,快吃些東西吧。”

那小夥子又道了聲謝,向王熾報以一笑,這才動筷子。王熾發現他一笑之間露出一副皓齒,吃起東西來也是慢條斯理,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想,便微笑道:“小兄弟可是出身於書香門第?”

那小夥子赧然一笑,道:“在下本是廣西州太平鎮人氏,姓李名孝孺,原本父親辦了個私塾,日子也算是殷實。可前些日子亂軍來犯,兵燹頻起,鎮子裏的大多數男丁因此戰死,父親被一支流箭射中,在**躺了幾天後,眼睛一閉走了。在下的生母早故,父親一死,這個家也就散了。怎奈在下隻是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讀書寫字尚可,出來討營生卻非在下所長,便落到了今日這等田地,實在是慚愧得很。”

王熾聽他說話細聲細氣,娓娓道來雖也有憤然之處,卻依然放低了聲音,連旁桌的人都不曾驚動,是個不折不扣的讀聖賢書之人,心下對他的遭遇頗為同情,歎道:“生逢亂世,奈何百姓!”

李孝孺臉色一紅,輕聲道:“正是!不知道大哥可否讓在下留宿一晚?”

“無妨!”王熾道,“一會兒我再訂一間上房便是。”

“在下不要上房!”李孝孺忙搖手道,“適才在路上時,在下便看到大哥拉著一批貨物在此落腳,晚上隻需與大哥的這些兄弟一起,在院子裏睡一晚便可。”

王熾道:“這如何使得。小兄弟是讀書人,如何能讓你受這般委屈?”

李孝孺固執地道:“淪落之人,能有一席之地棲身便已足矣,若是叫在下睡上房,反而睡得不安心。”

王熾見他執意不肯,也就不再勉強,邊吃邊又說了些閑話。已是日落時分,馬幫兄弟也吃得差不多了,就一路去了後院,讓值守的兩人出去用飯,又吩咐六人分作三班,輪流保護貨物,叫值班之人好生善待李孝孺。

一夜無話,次日早上,王熾起床出門時,並未見到那李孝孺的身影,就向值守的人詢問。值守者說是天還沒亮就走了,還托話說感謝王大哥留宿賜飯之恩。

王熾嗯了一聲,吩咐馬幫兄弟把貨裝上,待用完早點後即刻動身。眾人稱好,說話間已有人跑去牽馬。誰知沒過許久,去牽馬的人慌慌張張地空手跑了回來,道:“我們的馬不知為何都在拉稀,一時半會兒怕是走不了。”

王熾暗吃了一驚,急步走過去看。到了那邊時,負責喂馬的店小二業已在那兒,見到王熾後忙解釋道:“昨天晚上小的給馬喂的是上好的草料,決計出不了差錯。”

王熾幹馬幫這一行已有不少年頭,他抓了把草料往鼻子處聞了聞,便知是昨晚有人在草料裏做了手腳,當下把昨晚的情景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能在這裏活動且有機會下手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店小二,另一個是李孝孺。店小二自然不可能做這等事,莫非是那李孝孺?

王熾眉頭一蹙,那李孝孺分明是個規規矩矩的讀書人,且與自己素不相識,如何會與自己過不去?

如此思前想後,百思不得其解,但馬既然走不動了,著急也沒什麽用,隻得拌些草藥混在馬草內,待下午馬恢複了力氣再動身。

用了午飯後,臨出發前,王熾叮囑馬幫兄弟一路上須小心在意。馬幫兄弟都明白行走在茶馬道上多少都會有些危險,但最怕的是不知道對手是誰,便問王熾可有看出那個李孝孺的來路。

王熾搖頭道:“目前還無法確定是不是那李孝孺與我們過不去,即便是他做的,也確實沒看出是哪一路的人、有什麽目的,總之在路上時小心些就是了。”

眾人應是,趕了馬從客棧裏出來,踏上了去往昆明的路。

王熾認為,如果說暗中在客棧下藥那人,果然是為著這批貨物而來,那麽這裏就是最好的打劫所在,馬匹雖說已基本恢複了腳力,但畢竟拉了一晚上的稀,想跑都跑不動。尋思間,他叮囑大家打起精神來,隨時準備迎戰。

可凡事都有意外,一路過了麒麟山,非但沒見著劫匪,連個人影都沒見著。

如此一來,反倒讓王熾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那下藥之人究竟存了什麽心?尋思間,看見山腳下有座茶棚,裏麵坐了十五六個人,粗略打量了一下,那些人當中有腳夫、商人以及過往的行人,三教九流的都有,打扮各異,倒不像是山上的劫匪。王熾一行人走了幾個小時的山路,本想在那茶棚歇腳,但細細一想,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管那些人是不是劫匪,趁著天色沒黑之前走出山區,找個村鎮落腳才是上策,於是回頭交代大夥兒再辛苦一下,去前麵的村鎮打尖兒。

馬幫裏的人都是吃得了苦的人,再者也明白在山裏不安全,便齊聲應好。

一行人路過茶棚時都悶頭趕路,也沒去往茶棚裏麵看。正在這當口兒,突聽有人叫道:“王大哥!”

王熾聽這聲音有些耳熟,轉頭一看,心下微微一震,原來那人正是乞丐一般的李孝孺。

他依然顯得十分靦腆,邊笑著邊走過來,及至王熾跟前時,腰身一彎,行了個禮:“王大哥請了!”

王熾雖說不敢確定李孝孺就是客棧下藥那人,可在這窮山惡水之間再遇此人,不免生了些警惕之心,往坐在茶棚裏的那些人掃一眼,見並無異狀,這才略微放心,想這李孝孺舉止斯文,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料來也不會是打家劫舍之輩,可能真是自己誤會了他。當下他便笑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居然在這裏又遇上了小兄弟!”

李孝孺微哂道:“在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原是想在這裏討口水喝,竟與王大哥不期而遇,實乃有緣,若是大哥不嫌棄,在下請大哥喝一碗茶如何?”說話間,見王熾麵露訝異之色,又解釋道:“今兒早上在山下遇到一批商旅,因他們的馬車陷在了泥裏,在下便幫他們推了一把,許是他們見我窮迫,便賞了幾個製錢給在下,因此大哥的這碗茶,在下是請得起的,你那些兄弟……嘿嘿,在下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王熾看到李孝孺那麵紅耳赤的樣子,以及真誠和赧然的神態,委實狠不去心去拒絕。要知道富人請客如家常便飯一般,十分稀鬆平常,而窮人相請便是不同了,即便是一杯清茶也是十分難得,當下又看了眼茶棚裏的這些人,確定沒什麽危險後,索性讓馬幫兄弟都在此歇一歇腳,待喝碗茶再趕路。

茶是雲南山區十分普通的山茶,並無什麽清香可言,然而因了王熾對讀書人的尊重,以及李孝孺的這份熱情,心下很是高興,端起來便要喝。然而就在茶碗放到嘴邊時,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也許王熾並沒有要提防著李孝孺,隻是出於潛在的警惕之心,對這裏的環境不怎麽放心。但王熾這一細微的動作,落在了李孝孺的眼裏,正要開口時,隻見王熾將茶水喝了一大口。李孝孺見狀,露出一抹笑意,說道:“茶不是好茶,王大哥將就些喝吧。”

王熾笑道:“喝茶貴在心情,不在好壞,小兄弟客氣了。”

說話間,山道上又來了六個人。為首的那人長得又矮又胖,臉也是圓圓胖胖、肥頭大耳,嘴上卻又留了兩撇稀稀鬆鬆的鼠須,手提把鋼刀,走起路來一搖一晃,頗有些滑稽。

王熾見了那人,著實是又驚又喜。喜的是那人他認識,且還有些交情;驚的是那人是在廣西州虎頭山一帶活動,這裏並非他的山頭,為何也出現在這裏?是偶然相逢,還是這裏真的有什麽古怪?

原來那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正是孔孝綱,跟席茂之、俞獻建三人占山為王。昔日王熾帶著辛小妹路過他們的山頭時,不打不相識結下了緣分,這孔孝綱在三人之中年紀最小,每日巡山的苦差事都是由他負責。

及至孔孝綱走近茶棚時,王熾正要起身去打招呼,卻看到孔孝綱的眼睛朝他眨了一眨,然後便當作不相識一般,徑直往一張桌上落座。六人坐了滿滿一桌,招呼主人上茶。

王熾愣了一愣,心想,孔三哥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這裏真有蹊蹺?尋思間,他又往茶棚裏所坐的人掃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凜,胸腔內咚咚直跳。

茶棚裏所坐的還是那些人,那些人依然沒有什麽異狀,平靜得便如偶爾於此相會的過往行人。

可是在特殊的環境下,太過於平靜,往往就是最為凶險的。

茶棚裏的這些人在王熾到來之前就坐在了這裏,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這裏坐了多少時候,而且他們桌前的茶水並沒怎麽動,很明顯這些人並不是真正在此喝茶的,換句話說,他們是有企圖的。

如果說茶棚裏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古怪的話,那麽眼前的這位李孝孺可能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們精於裝扮,裝成叫花子並不奇怪。而且昨晚客棧裏隻有他一個外人,暗中在草料裏做手腳之人非他莫屬。

想到這裏,王熾迅速地看了眼李孝孺。他依然是一副靦腆清秀的樣子,烏溜溜的眼睛清純得如同眼前碧綠的山水,不帶絲毫的雜色,那神情會讓人覺得若懷疑他是個歹人,簡直就是一種罪過。

賣茶的是個五六十歲的半百老者,生得很是瘦小,驚道:“壯士說笑了,小人做的是小本買賣,豈能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話音未了,隻聽咚咚幾聲,跟著王熾出來的那十二個馬幫兄弟紛紛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王熾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霍地站了起來,也就是在站起來的當口兒,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沒事!

這倒並非王熾心慌了亂猜想,當所有的馬幫兄弟都倒下時,隻有他一個人沒事,的確是件十分奇怪的事兒。王熾又迅速地看了眼李孝孺,剛才喝下去的那碗茶是他倒的,也就是說那是他喝過的茶,莫非無意中他救了自己?

正值此時,李孝孺的臉色變了,眼裏射出一道精光,伸出手落在王熾的肩頭,用力一按,這一按之力頗大,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所能使得出來的。王熾猝不及防,被他按倒在座位上。

王熾隻覺一股寒意襲上心頭,抬頭往那李孝孺看去時,隻見他往向走出兩步,朝孔孝綱拱了拱手道:“這位兄弟,這裏的事與你無幹,你請吧!”

孔孝綱一手按著放在桌上的鋼刀,一手扶著桌子,身子一動也不動,並沒有想要走的樣子:“孔某行走江湖,所見之人如若過江之鯽,多了去了,你可知道我最看不慣哪種人嗎?”

此時李孝孺的臉依然清秀,卻完全沒了靦腆之色,多了份沉著,臉色微微一沉,問道:“願聞其詳。”

孔孝綱“嘿嘿”冷笑一聲:“一是裝神弄鬼,二是下蒙汗藥。”

李孝孺嘴角一撇,不以為然:“下蒙汗藥我認了,裝神弄鬼卻是從何說起?”

“我跟你一路了,從廣西州一直跟到此地。這些人都稱你為大小姐,分明是一個喬裝改扮的雌兒,偏偏要裝成乞丐,難道不是裝神弄鬼嗎?”孔孝綱把鋼刀拿在手裏,站起來,麵朝李孝孺道,“你們一直在暗中跟隨著這支馬幫,一路上有很多下手的機會,而你卻沒有動手,可見並沒有要劫貨的意思,也不像是一般的流寇,偏偏在這裏扮作路人,選了這個窮山惡水的地方向他們動手,究竟意欲何為?”

王熾聽到這番話時,著實是吃驚不小。這幫人一直在暗中跟隨,自己卻渾然不知,更加奇怪的是這自稱李孝孺之人,竟然是喬裝改扮的女流之輩!如果不是讓孔孝綱發現了,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想到此處時,不由得冷汗涔涔直下。

李孝孺被揭穿了身份,臉上微微一怔,索性將頭上的那頂破圓帽摘了下來,扔在地上,淡淡的眉毛一揚,道:“我意欲何為,與你有什麽幹係?”

“這幹係大得很哪!”孔孝綱晃了晃肥胖的身子,說道,“我從廣西州一路跟來,你以為是你長得美若天仙,看上你了嗎?實話與你說了吧,這位王兄弟是我的朋友,這件事我管定了。”言落間,朝王熾道:“王兄弟,他們雖有十餘人,但都不是硬角色,接下來怎麽幹,你說吧!”

“我叫李曉茹,昆明人,你我並無過節兒,我也沒想過要殺你。”李曉茹頓了一頓,道,“但你的這批貨我要了。”

“哦?這可就奇怪了!”孔孝綱忍不住插嘴道,“這一路上來,你有許多機會下手,可你卻放過了。傻子都看得出來,你的心思並不在這批貨物上,這時候卻說要留下這批貨,可笑啊可笑!”

李曉茹畢竟不是行走在江湖上的人,讓孔孝綱說破了心思,臉上一紅,因了兩次被孔孝綱揭穿計謀,對他恨之入骨,嗔怒道:“你這死胖子,處處與我過不去,今日絕饒不了你,殺了他!”

茶棚裏的眾人聞言,紛紛往孔孝綱等人撲將過去,連那瘦小無神的茶棚主人一時間也似換了個人一般,抄起一根燒火棍就往上衝。

孔孝綱嘴上雖說這些人不是練家子,叫王熾不用擔心,可行走江湖,做的是刀頭舔血的營生,身上沒有些真本事,誰敢出來混?他心知自己這六個人絕非他們的敵手,因此早就謀劃好了脫身計策,還未待他們圍上來,就搶先一步,往李曉茹奔來。

孔孝綱人雖肥胖,動作卻絲毫不慢,疾風似的衝到李曉茹跟前,鋼刀一揚,往她身上砍落。

李曉茹顯然也是練過的,但畢竟是女流之輩,見對方這一刀砍過來,氣勢如虹,心下一慌,踉蹌地躲了開去。然而躲是躲開去了,背後卻是空門大露。孔孝綱是何等人物,收了刀,左手一探,抓住了其背後的衣服,隻一扯,便將她拉了過來,右手一晃,就已把刀扣在了其脖子之上,喝聲:“還不快住手!”

眾人大驚,紛紛收了手。王熾見孔孝綱先聲奪人,一招製敵,暗暗鬆了口氣,走上去,問道:“李姑娘,現在可以說了嗎?”

沒想到這李曉茹的性子倔得很,橫了他一眼,道:“說什麽?”

王熾道:“為何要為難我。”

李曉茹冷哼道:“我若是不說,你敢殺我嗎?”

孔孝綱哈哈笑道:“殺你這個黃毛丫頭有什麽難處,大爺我隻需把手輕輕一動,你的小命就報銷了。”

“哦,是嗎?”李曉茹全無懼意,“那你倒是試試。”

孔孝綱占山為王,本來就是個狠角色,被她這麽一激,怒意上湧:“大爺殺人如麻,豈會在意多殺你一個小丫頭!”刀鋒一閃,便朝李曉茹雪白的脖子上抹去。

王熾因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如何能一刀把她殺了?見孔孝綱果然要動手,連忙喝阻:“孔三哥,既然她不願說,就饒了她性命吧,免得壞了你的名聲。”

孔孝綱“嘿嘿”一聲冷笑,道:“王兄弟心眼好,今日算你走運,你走吧。”說話間一把推開李曉茹。

孔孝綱聞言,反倒怔了一怔,隨即回道:“虎頭山孔孝綱便是!”

“好!”李曉茹抱了抱拳,“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

孔孝綱哈哈一笑:“那孔某恭候了!”

王熾望著李曉茹的身影消失在樹林之中,露出一臉的茫然之色。這姑娘究竟是什麽來頭,不為貨物卻為何要與我過不去?

也許這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今日之事將引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