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恒春總督府赴難 王四樹林內請罪

向陽莊是昆明有名的飯莊,集住宿、茶樓、飯店於一體,乃達官貴人議事、休閑之所,平日裏來往客人不絕,生意極好。

岑毓英誠心要結交王熾,因此顯得很是大方,說今日他做東,叫了一壺上好的雲南普洱茶,要了幾樣精致的小點心,殷勤地給王熾倒茶。

因不知岑毓英的心思,見他如此獻殷勤,王熾始終心存困惑,心想,按理說既然是他為我解憂,該是我求著他才是,他如此客氣,倒更像是他有求於我一般,好不奇怪!

岑毓英顯得很是自然,喝了幾口茶之後,便親切地道:“王兄弟,我癡長了你幾歲,若是你不把我當外人,便占你個便宜,稱一聲兄長,可好?”

王熾笑道:“岑大哥看得起小弟,小弟自是求之不得。”

岑毓英大是高興,那圓圓的臉若彌勒佛一般滿是笑容,端起茶杯道:“那為兄就以此杯淡茶敬王兄弟,從今日起咱們便算是結交了。”

喝了茶之後,岑毓英正色道:“今日為兄見你愁眉不展,便在心裏尋思,王兄弟可是在為辛作田之死犯愁?”

王熾一怔,心想,此人的眼光端是毒辣得很!但如今既然以兄弟相稱,且也看不出岑毓英有什麽歹意,也就不想再跟他隱瞞,說道:“岑大哥說得沒錯。辛作田一死,不管是杜文秀還是馬如龍,都欲殺我而後快,漫說是在昆明做生意,現在我連城門都出不去,更何談生意!”

岑毓英點了點頭,說道:“我料想王兄弟也是在為此擔憂。為兄倒是有一計,就是不知道王兄弟敢不敢做了。”

“岑大哥且說來聽聽。”

岑毓英略作沉吟,然後抬頭道:“他們不是想殺兄弟你嗎?不如將計就計,兄弟你出去辦幾趟貨,我帶兵在暗中跟隨,隻要他們敢來,到時為兄就……”岑毓英把拳頭一握,做了個抓人的手勢。

王熾沉著眉頭一想,說道:“這倒不失為是個良策,隻是小弟做生意,卻要勞煩岑大哥保駕護行,叫小弟心裏難安。”

岑毓英笑道:“王兄弟說的是哪裏的話,亂軍肆虐,橫行不法,保境安民本也是為兄分內之事。再者說,此番若是能將亂軍一網打盡,也算是一件功勞,想來恒總督也是支持的。”

王熾聞言,這才省悟過來,岑毓英重功利之心,他以我做誘餌,引出亂軍,也是給他自己的仕途鋪路,如此說來,他幫我也算各取所需了。當下說道:“那馬如龍對我有恩,到時望岑大哥莫傷他性命。”

岑毓英道:“一切聽憑王兄弟吩咐行事就是了。”

如此兩人議定之後,又過了兩日,因廣西州的馬幫兄弟已然回鄉,王熾在當地重新組織了一支二十人的馬幫隊伍,打算去廣西州、彌勒鄉一帶采購。岑毓英則按約集結了一支兩千人的隊伍,走山道暗中跟隨。

臨出門時,辛小妹從裏屋趕將出來,說是要一起去。王熾情知此去十分凶險,便勸她好生留在昆明,等他回來。

辛小妹杏目一瞪,抬手就是一巴掌往王熾打將過去。因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久了,王熾早就學乖了,一見她動手,把身子一閃,躲了過去。辛小妹嗔怒道:“好你個王小四,我哥不在了,你便欺負我是吧!”

王熾忙道:“就是因為辛大哥不在了,我才要好生保護你,不能讓你受絲毫傷害。”

辛小妹道:“保護便是要你把我關在家裏,像豬一樣養著我嗎?本姑娘從小走南闖北習慣了,你要是把我關在家裏,不叫我出門,我非得閑出病來不可,到時我要是閑出了病,鳳體抱恙,你如何對得起我哥哥?”

王熾笑道:“你要是閑了,去街上逛逛也就是了。”

辛小妹哼了一聲,道:“別把我當傻子,你這一趟出去,杜文秀八成要找你麻煩,所以城內的清兵一定會在暗中隨著你,等亂軍出現,便伺機把他們一網打盡,可是這樣?”

王熾愣了一愣,沒想到這小妮子心思居然如此縝密,讓她猜到了這一層。轉念一想,連辛小妹都能猜到的事情,杜文秀豈會想不到?

想到此處,臉上不由得變了一變。辛小妹得意地笑了一笑,道:“怎麽,讓本姑娘猜破了心思,心裏是不是不好受了?告訴你,本姑娘也正好想找杜文秀的麻煩,所以這一趟本姑娘走定了!”

王熾看著她那倔強的臉,苦笑道:“小妹,我的這些小伎倆連你都能猜透,你想想杜文秀是何等人物,他豈有想不到之理?所以這一趟出去,名為采購,實則是一場硬仗,凶多吉少,你就更不能去了。”

“不讓我去是不是?”辛小妹仰起頭道,“信不信我讓你也走不成?”

王熾低頭想了想,道:“你若是非要跟著去也無妨,不過此事目前的安排尚欠妥當,我先去與李耀庭商量一下。”說話間便走出去找李耀庭。

李耀庭聽了此事後,皺了皺眉,說道:“岑將軍如此領兩千人去,確是欠妥,隻怕是要吃虧。如今岑將軍已然出門,把他追回來再從長計議也是不現實的。要不你按計劃出門,我稟明恒總督後,隨後去接應你們,可好?”

王熾想想也隻能如此了,便謝過李耀庭出來,心裏想著有李耀庭和岑毓英沿途保護,把她的帶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要是此番能把杜文秀抓了,替辛大哥報了仇,也算是圓了她的一樁心事。因此,回到住處後,對辛小妹道:“我知道你想報辛大哥之仇,恨不得馬上去找杜文秀,把他殺了。倘若硬是把你留在家裏,確實是有些委屈了你。”

辛小妹聞言,喜上眉梢:“這麽說,你是答應了?”

“出去可以,但須依我一件事。”

辛小妹笑道:“說吧!”

王熾道:“出城之後必須聽我的話,凡事不可自作主張,即便是途中真的遭遇了杜文秀,也不能意氣用事。”

辛小妹嘿嘿怪笑道:“王小四,不就是想讓本姑娘乖乖聽你的話嘛,何必繞這麽一大個圈子?罷了,就聽你一回!”

王熾見她答應了,便出去準備,待集合了馬幫兄弟後,帶上辛小妹,一行人出了昆明城而去。

總督府內,恒春微微地耷拉著眼皮,靠在椅子上,凝思了會兒後,眼皮微微一抬,望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李耀庭,說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杜文秀這支亂軍在雲南四處活動,實在是令本院頭疼不已,這倒也是個機會。”

李耀庭略直了直身子,說道:“大人所言甚是。”

恒春抬起手拂了拂他稀鬆花白的山羊胡子,說道:“機會就在眼前,現在就看我們如何去利用了,李將軍可有良策?”

李耀庭起身拱手道:“末將在想,岑將軍把王四當作誘餌,要將亂軍引出來,那麽我們不妨將計就計,將岑將軍和王四當誘餌,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雙重誘餌,妙計!”恒春的精神頭一下子就上來了,起身道,“你需要多少人馬?”

李耀庭道:“一萬。”

恒春看著李耀庭遲疑了一下,前幾天一戰,城內傷亡萬餘,這一萬兵力相當於昆明三分之一的人馬了。可再看李耀庭的神色,信心十足,大有要一舉平定亂軍的態勢,心想,若能一舉平定亂軍,徹底解了雲南之亂,也是件大好事,略作思量後便答應下來,道:“如此本院就祝李將軍馬到功成了。”

李耀庭神色一振,恭身領了軍令:“請總督大人放心,末將定當竭盡全力,掃滅亂軍!”言語間,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是日中午,陽光高照,秋高氣爽。由於雲南的氣候偏溫濕,即便到了冬季,亦沒有北方萬物衰敗的景象,故值此仲秋時節,依然是遍目的綠茵,路邊隨處可見可人的野花。

辛小妹出來後,顯得十分興奮,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把王熾吵得委實有些心煩,便快走了幾步,去前邊查看情況。

王熾並沒有把此行的凶險告訴馬幫兄弟,這一路走來,大家都顯得十分輕鬆,唯獨王熾緊繃著神經,絲毫不敢鬆懈。見前麵不遠處有個茶棚,他觀察了下周圍的情形,確認並無異狀後,便叫大夥兒到前麵歇腳。

經營茶棚的是一老一少父子二人,王熾一夥人在茶棚裏落座後,父子二人忙活著給大家提茶。王熾趁機問那老伯道:“老伯,此間行人似乎並不多,生意不好做吧?”

那老伯動了動眉頭,說道:“不瞞客官,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著實不易哩。”

王熾道:“可不是。現如今亂軍出沒頻繁,除了像我等這樣的過往行商,平時誰敢在外麵亂走,您在這裏,沒少見亂軍吧?”

那老伯道:“亂軍倒是沒有,隻是世道亂,出來的人少罷了。”說話間,招呼完大家,就走了開去。

辛小妹看那老伯走遠,用肩膀撞了下王熾,壞笑道:“你小子越來越像個奸商了。”

王熾不解地問道:“我如何像個奸商了?”

“你既然可拐著彎兒打探情況,以後便也可以拐著彎兒變相行商,現如今打著慈善的幌子變相撈銀子的可不在少數。”辛小妹瞅著王熾,突然似想到了什麽,又問道,“此番你拐著彎兒地讓我聽你的話,是不是也有什麽其他意圖?”

王熾聞言,不由得苦笑:“你如此霸蠻,隻有你欺負在下的份兒,若說讓在下去欺負你,卻是想也不敢想。”

辛小妹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但願你真的沒想,不然的話,本姑娘以後就把你當下人使喚!”

兩人正拌著嘴,突見一個當地鄉民模樣的漢子走了過來,及至茶棚裏時,問道:“哪位是滇南王四?”

王熾見那人陌生得很,心裏“咯噔”一下,警惕了起來,道:“在下便是王四。”

那漢子看了眼王熾,走了過去,從懷裏掏出封信,道:“有人托我給你捎了封信。”

王熾見信封上並無落款,剛要發問,那漢子便已大步走出了茶棚。辛小妹見王熾神情怪異,便問道:“這是哪位沒長眼的姑娘捎給你的情書嗎,還不好意思當眾拆開來看?”

王熾沒心思去理會她,從信封裏掏出張紙,裏麵隻寫了八個字:忘恩負義,必遭天譴。

辛小妹“撲哧”笑出聲來,道:“莫非你負了人家?”

王熾神色凝重地往周圍看了看,悄聲道:“休要胡鬧,這是馬如龍寫的。”

辛小妹一愣,訝然道:“那姓馬的若是在附近,直接殺過來把你砍了便是,如何還有心情給你寫這個?”

王熾道:“他估計是料到了我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會有如此簡單,或是已然發現了岑大哥的行蹤,就來威脅我們,給我們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好叫我們日夜不得安心,再伺機動手,他打的是心理戰。”

辛小妹柳眉一豎:“那姓馬的果然歪心思多!現如今要如何是好?”

王熾道:“你我要當作什麽事也沒有,繼續趕路便是。”當下付了賬,叫大夥兒上路。

行至一處山道時,突聽一陣馬蹄聲傳來。王熾把眼一看,瞥見一支三四十人的馬隊往這邊急奔過來,個個手裏都提著把刀,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王熾見狀,叫了聲不好,讓大家都退到一邊,並準備好棍棒,準備迎戰。

那些馬幫兄弟以為是遇上了山賊,人人都打起了精神。此時隻有王熾知道,前麵這支馬隊是馬如龍的人,而且這一小股馬隊的目的並不是要把王熾的馬隊趕盡殺絕,他們隻是一個引子,要把暗中的岑毓英引出來,一旦岑毓英的行蹤暴露,那麽馬如龍的大隊人馬就會出現,這裏將發生一場大戰。

然而讓王熾擔心的事情還不限於此。按照他們之前的計劃,他的這支馬幫是個引子,引亂軍出現後,岑毓英的部隊方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事情並沒有按他們預想的方向發展,反而是馬如龍在利用這支馬幫,要引岑毓英出來。如果岑毓英的行蹤提前暴露,他們就會很被動,甚至有可能被對方圍剿。

形勢一下子發生了逆轉,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特別是對岑毓英來說,他此時已沒有選擇。如果說王熾在這場行動中的作用是魚餌的話,那麽岑毓英就是一位垂釣者,他隻有這麽一個魚餌,王熾一旦喪命,便如同垂釣者沒有了魚餌,他的這場行動也就變得毫無意義。所以他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出去救王熾。

問題的關鍵恰恰就在這裏,出去之後如果讓對方包圍了,該如何突圍?

虧得岑毓英作戰經驗豐富,在這種時候並沒有亂了陣腳,派了一百多人出去營救,而其他人則繼續在叢林中等待機會。

即便如此,這也是行軍打仗中的下下之策,因為如此一來,相當於暴露了藏身的地點。就在那一百多人衝出去的時候,馬如龍的主力部隊亦現身出來,且數量不在少數。

岑毓英定睛一看,著實嚇了一跳,隻見從對麵山裏衝出來的亂軍若黑蟻一般,密密麻麻,渾然若一股黑色的潮汐,向這邊湧將過來。

岑毓英迅速地估量了一下,亂軍的人數至少在三千以上,足以將他這裏的人馬包圍,若是硬拚的話,定然吃虧,當下命令全軍占領製高點,叫弓箭手輪番射箭,阻止他們往王熾的方向撲去。

王熾被那一百餘人救下來後,也不敢停留,馬上帶著馬幫往山上與岑毓英會合。

衝在前頭的馬如龍見王熾要逃跑,虎目一瞪,喊道:“王四小兒,納命來!”把手裏的刀一揮,率眾就往王熾這邊衝。虧得岑毓英又派人下去接應,這才把王熾等一幹人接上山去。兩廂見麵後,岑毓英顯然也有些慌:“沒想到亂軍是有備而來,咱們這回反而入了他們的套了!”

王熾喘了兩口氣,望了眼往山上撲過來的義軍,道:“現在如何是好,撤回去嗎?”

岑毓英道:“利用山中的地形,希望能全身而退,走吧!”當下由岑毓英率一股人馬殿後,其餘人則發足往昆明方向跑。

不知是山中複雜的地形阻礙了馬如龍追擊,還是馬如龍故意放水,如此且戰且退,跑過了一座山。

岑毓英率眾站在山腳下,耳聽著後麵義軍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臉色越來越難看。

在這座山的對麵便是昆明城,兩者相隔幾裏地,並不算遠。讓岑毓英恐懼的是,在昆明城和這座山之間是一片平原,前麵便是一馬平川的鄉間小路,周圍都是農田,放眼四周,毫無遮擋物。如果馬如龍要在這裏展開圍剿,那麽他們可就凶多吉少了。

王熾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朝岑毓英看了一眼,沉聲道:“留在這裏隻是死路一條!”

岑毓英把鋼牙一咬,說道:“現如今隻能拚殺出去了,隻要能堅持一時半刻,城內發現後,定會發兵馳援。”說話間伸手把背後的辮子抓過來,往嘴裏一咬,喝一聲,“弟兄們,隨我殺出去!”

兩千餘人,個個嘴裏咬著辮子,悶喝一聲,一起往田野上衝。

果然,馬如龍方麵的隊伍早已有所準備,從側麵圍了上來,不消多時,兩軍就碰到一起,展開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廝殺之聲通過曠野,遙遙傳了出去,聲震數裏。

就在兩軍相遇之時,在另一頭的林子裏,有一雙眼睛牢牢地盯著外麵,冷靜地看著戰場以及周圍的動靜。

他書生一般秀氣的臉上透出股堅毅之色,仿如一塊精雕細琢的鋼,精美而不失冷峻。

他並不忙著出手,從馬如龍行動的節奏來看,亂軍明顯是有備而來,而且有好幾次馬如龍分明有機會追上岑毓英部,將其圍剿,可他卻並沒有這麽做,這是為何?

李耀庭秀氣的眉毛動了一動,看來這一次不光是岑毓英低估了亂軍,連他和恒春也小看他們了。

如果說在此之前這是一場雙重誘餌的撲殺的話,那麽此時此刻形勢已然變了,變得更像是兩個狼群之間進行的智慧與膽略的較量。

李耀庭幾乎可以斷定,在這裏的不遠處一定還隱藏著一支亂軍,他們像狼一樣潛伏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隨時準備與清兵展開一場更為慘烈的對抗。

派出去的三路探子陸續回來了兩路,另有一路卻遲遲不見蹤跡。李耀庭把目光轉向戰場,是時岑毓英部死傷過半,堅持不了多少時間了,如果再不出去,必將全軍覆沒。旁邊的一位副將顯然有些急了,說道:“將軍,若是再不出去,岑將軍的部隊怕是完了。”

李耀庭暗暗地吸了口氣,心想,另一路探子至今未回,定然是發現了亂軍藏身地,讓他們給殺了,現在尚不清楚對方有多少兵力,要是這時候殺出去,反而讓對方包了餃子,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李耀庭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可這一次他決定賭一把,賭注是昆明城的恒春在得知岑毓英危急後,會發兵來援。在做了這個決定後,李耀庭朝那副將道:“再等一等。”

那副將聞言,臉色變了一變,待要再說話時,突然一陣蹄聲傳來,再往前麵看時,隻見昆明方向塵土大起,隱約可見那些人身穿兵勇的衣服,正是從昆明而來的救兵!

那副將喜道:“是恒大人派兵出來了!”

李耀庭用手掌一拍地麵,興奮地道:“這下便好了!”

從昆明而來的官兵約有五千人馬,他們與岑毓英部會合後,迅速展開了反擊。馬如龍情知不敵,便在他們的包圍圈尚未形成之際撤了出去。

岑毓英所帶出來的兩千人馬,此時已被殺得差不多了,所剩不過幾百而已。他與王熾合作,本是想趁此機會立功,現如今亂軍未除,自己的部隊卻被打了個落花流水,這樣的一個結果,對岑毓英來說是無法接受的,見馬如龍要逃,把牙一咬,率人便追。

李耀庭見狀,暗吃了一驚,失聲叫道:“不好!”

這個時候,旁邊的副將再傻也猜到了李耀庭在擔心什麽,臉色也隨之一變,道:“如果亂軍的主力真的埋伏在暗處,岑將軍此去凶多吉少!”言語間,用征詢的目光看著李耀庭,想聽他的意見。

李耀庭沉著眉頭想了一想,說道:“這五千多人馬對亂軍來說也是個威脅,且等一等,看能引出多少亂軍來,再做計較。”

那副將此時已不再懷疑李耀庭的判斷,目光一轉,去觀望那邊的動態。

岑毓英也算得上是久經沙場之人,他自然知道窮寇莫追的道理,怎奈這時候讓憤怒衝昏了頭腦,大有不把臉麵爭回來,誓不罷休的架勢,一路直追了下去。

王熾雖無作戰經驗,但他生來便有種大局觀,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也感覺到了這裏麵可能有詐,可是他被安排遣送回城,想要去阻攔岑毓英已然不及。眼看著他越追越遠,王熾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心想,李耀庭不是說好來接應的嗎,為何到了這時候還不見蹤影?

正尋思間,隻聽一旁的辛小妹說道:“那姓馬的早晚逃不出岑將軍的手掌心,可惜那姓杜的沒來,不然本小姐也上去砍他兩刀,替我哥哥報仇。”

王熾一聽這話,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又想,莫非李將軍在等杜文秀的人馬出現不成?

辛小妹見王熾怔怔地站著,便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麽?”

王熾怕她惹事,說道:“這裏的事我們也幫不上忙,先回城去吧。”

剛轉身沒走兩步,突傳來一陣擂鼓之聲,那鼓聲很有節奏,先是落點遲緩,沉重而緩慢,後來愈敲愈急,若雨打芭蕉樣的急促。這“咚咚”的戰鼓之聲響徹曠野、聲震數裏,便是在鼓聲急促之時,在西北方向的山上霍然旌旗招展,呐喊之聲伴隨著鼓點的響起,其聲勢像是八月錢塘江的潮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個天地間便被這呐喊聲和鼓聲充斥,經久不絕!

王熾何時見過這等場麵,臉色嚇得大白。辛小妹也是慌了,連聲音亦變得不自然起來:“他們這是要做什麽,唱戲嗎?”

在另一座山裏的李耀庭同樣也是吃驚不小,現在雖然還看不到亂軍究竟有多少人馬,但從這氣勢上來看,他們的主力似乎就集結在了這裏。他往那副將看了一眼,那副將也是一臉的驚駭之色,道:“亂軍的主力怎麽會在這裏?”

這同樣也是李耀庭困惑的地方。杜文秀的主力至少在七萬以上,如果說他們的主力全部在這附近,為何不直接去攻城,要盤踞於此?

思忖間,山裏的亂軍已然湧了出來,黑壓壓的難以計數。帶頭的正是杜文秀,呼嘯著往岑毓英方向殺了過去。

李耀庭看到杜文秀殺出來後,再往那邊的山頭望時,隻見適才搖旗呐喊的那些人依然在山上,大聲叫喊著為山下的亂軍助威。很顯然杜文秀隻帶了一小部分人下山,大部分人依然留在山上。

“怎麽辦?”副將急問道。

李耀庭緊蹙著眉頭,眼神之中盡是懊惱之色:“這場較量我們輸了,快去把岑將軍救回來吧!”

那副將應是,隨著李耀庭一聲呼嘯著衝下山去。刹那間,李耀庭部、杜文秀部、馬如龍部、岑毓英部等數股人馬,各懷心思,急速地在曠野之上運動起來,一時間塵煙滾滾,殺聲震天。

是時,田野上戰馬的嘶鳴伴隨著刀槍的碰撞聲,一場大戰疾速拉開。山頭上戰鼓陣陣、旌旗獵獵,呐喊助威之聲不絕,在昆明數裏之外的原野上交織出一場驚天動地的絞殺。

在戰場外的辛小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場景,她是見過杜文秀的,這個時候看著杜文秀騎著戰馬橫衝直撞,看著他那棱角分明的帶著殺氣的臉,兩道柳眉立時擰在了一起,圓睜的杏目似要噴出火來。王熾見狀,心下暗叫不妙,忙不迭拉住了她的小手,道:“我們快走吧!”

“要走你走!”辛小妹一把甩開王熾的手,通紅的眼裏淚光漣漣,“那天死的不是你哥哥,你不懂!”說話間就邁開大步,往戰場上跑。

王熾沒想到她的力氣這麽大,被她一甩,甩得踉蹌了兩步,回過神時已見她跑了出去,隻覺腦子裏嗡的一聲,待要發足去追她時,突覺一道勁風襲來,抬眼一看,一支利箭已到了眼前。他驚叫一聲,被箭射中胸口,倒下地去。

辛小妹沒跑出兩步,陡然聽到後麵王熾的驚叫,回頭一看,不由得花容大變,轉身又跑了回去,將王熾抱在懷裏,叫喚了兩聲,竟是沒了知覺,直如死了一般。這下著實把辛小妹嚇壞了,抬頭要呼救時,隻見馬如龍殺氣騰騰地縱馬過來,辛小妹大怒道:“姓馬的,你殺他算什麽本事,有種就去把那姓杜的殺了,為我哥哥報仇!”

馬如龍仰首一聲怒笑,手指著王熾道:“辛統領是這個忘恩負義之徒害死的!”

“你胡說!”辛小妹瞪大著眼睛,叫喊道,“要說是你害了哥哥,我信,他如何會去害我哥哥?”

“小妹莫要聽他胡謅,待我來取他性命!”岑毓英舉著刀殺將過來。他因自己帶出來的人被馬如龍殺得所剩無幾,誓要取其性命,以雪恥辱,因此一經交鋒,就死咬著馬如龍不放。

馬如龍見岑毓英又殺上來,“嘿嘿”一聲冷笑,突地俯身將辛小妹一把抓了過來,不管她如何掙紮叫罵,隻管扔到馬背之上,然後翻身上馬,縱馬跑了出去。

岑毓英還待去追,陡聽得李耀庭一聲斷喝:“岑將軍,速殺出重圍去!”

是時,李耀庭的一萬大軍加上從昆明城裏趕來的五千援兵,加起來雖有一萬五千餘眾,與戰場上的杜文秀部旗鼓相當,或可拚死一戰。可是杜文秀的主力還留在山上,不管他是出於何種目的,未曾將主力拉下來作戰,但此地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久留的。岑毓英並非魯莽之輩,他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當下隻得大罵了幾聲,背了王熾率眾往外圍殺出去。

不知是因為此地距昆明城不遠,杜文秀有所忌憚,還是另有其他圖謀,李耀庭、岑毓英突圍出去後,杜文秀並沒有重整陣形,再次圍剿,隻是不疾不徐地跟著,時不時地上去打清兵的後方一下,也是未曾使全力。

杜文秀如此做法,饒是穩重多智如李耀庭也不由得有些蒙了。這裏距昆明不過幾裏地,亂軍如此不緊不慢地追著,究竟意欲何為?難道方才的一番較量並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他們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李耀庭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越想後脊梁越是發涼,不禁朝岑毓英道:“岑將軍,亂軍隻怕是還有詐。”

岑毓英將前前後後的事在心裏回憶了一遍,不由得心頭一緊,“他們要做什麽?”

李耀庭搖搖頭,臉色異常的沉重。岑毓英抬起頭朝昆明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昆明城呢?”

李耀庭停下了腳步,回頭往後望去,亂軍的那一萬多人還在後麵追趕,可山頭的主力依然未曾現身,似乎並不像是要攻城的樣子。李耀庭道:“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昆明,此時正是吃掉我們的大好時機,何以拖著不打?除非……”

岑毓英心頭一震,“除非什麽?”

“除非那山頭上擺的是空城計。”李耀庭秀氣的臉變得煞白,“實際上,他們的主力已經去了昆明城。”

“如此說來,與其說我們拿王熾做誘餌,引誘他們出來,倒不如說是他們早就設好了套,等我們去鑽?不對……”岑毓英想了一想,又道,“如果他們的主力已經趕去了昆明,也應該先把我們吃掉才對,何以任由著我等逃向昆明?”

“隻怕這是一個死局。”李耀庭秀長的眉頭一沉,許是緊張的緣故,唇色亦有些發白,“昆明的一半兵力在我們這裏了,城內最多也就一萬五千人,亂軍的主力至少有五萬人。如果這五萬人已埋伏在了昆明城外,你想一下,我們到了城下之時,便是夾在了前後兩股亂軍之間,恒大人救是不救?”

“要是開城門來救,亂軍便會乘虛而入,昆明破矣!”岑毓英大驚道,“我等皆非朝中官兵,恒大人定然會選擇不救。”

李耀庭道:“要是不救,前後兩股亂軍,合計六七萬餘人,便會在昆明所有軍民的眼皮子底下,將我等一個一個屠殺殆盡。城內軍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被殺,城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他們可還有鬥誌?恒總督在昆明是否還有威信可言?”

岑毓英的臉色越來越白:“隻怕是沒有了。”

“到了那時,昆明便如一座紙城。”李耀庭鐵青著臉道,“不費吹灰之力就會被攻破。”

岑毓英倒吸了口涼氣:“如此說來,我們逃與不逃都是死路一條了?”

李耀庭又朝後麵看了一眼,眼見得亂軍即將追到,當下把鋼牙一咬,看著岑毓英的眼睛道:“不,還有一條路。”

岑毓英周身一震,似乎看明白了李耀庭眼神之中所傳遞出來的信息:“放棄昆明?”

李耀庭重重地點了點頭,道:“與其人亡城破,不如留得有用之身,以期他日卷土重來。”

岑毓英誌在建功立業,自然不想陪昆明城一同陣亡,當下應了聲好,掉了個方向,往西南而去。

跟在後麵的杜文秀一看他們掉轉方向逃竄,不由得愣了一愣,氣道:“隻聽說狗急了跳牆,沒想到人急了還會棄城!”

馬如龍因一箭射倒了王熾,料想他是活不成了,心中的怒氣已消,哈哈一笑,道:“依我看,就由他們去吧。”

杜文秀旨在昆明,自然也無心去追殺他們,率軍去了昆明。

馬如龍將目光從逃竄而去的李耀庭處收回,垂目看了眼兀自在大罵的辛小妹,道:“你這人端是不知好歹,王四已死,辛大哥的仇我已報了,你卻還這般罵我。”

辛小妹眼裏含著淚,她既為王四擔心,又懷疑馬如龍的話到底是真是假,一時間心亂如麻,便不再叫罵,靜了下來,由著馬如龍帶著她走。

恒春在總督府內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李耀庭、岑毓英和自己後來派出去的人一個未回,現下昆明隻有一萬五千餘眾,無論如何也抵不住亂軍的攻打。他來來回回踱著步,仿似腳底下便是熱得發燙的鐵鍋,令他站不住腳。

不知不覺間,夕陽褪去了最後一抹顏色,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恒春焦急地往外望了幾眼,眼神之中躍上一抹失望和茫然之色,到了這個時候,李耀庭、岑毓英是不會回來了,如今的昆明已然是一座孤城,凶多吉少。

突然,隻聽轟的一聲,震徹屋梁,亦震得恒春的心“咚咚”劇跳起來。

這是紅夷大炮的聲音,亂軍開始攻城了。如若昆明被克,他的這個雲貴總督之位怕也是保不住了。不,準確地講,一旦亂軍攻進城來,落入他們之手,他的性命恐怕也是難保的。

恒春蹙著對花白的眉頭,開始為自己的身後事擔憂起來。他隻是個文官,對眼下的局麵可以說是無能為力,換句話說,他現在隻有等死的份兒。然而活了這麽大把年紀,當官當到現在這個份兒上,也算是沒有白活,即便是現在死了,也值了。唯有一樣,那就是不能落入亂軍手裏,免得臨死之前還要受淩辱。

正自胡思亂想間,門口響起陣腳步聲。恒春抬頭一看,正是昆明知府袁立誠。此人也是一員武將,隻不過人高馬大,徒有一身力氣,少了些謀略。他急匆匆地步入裏屋,拱手道:“啟稟大人……”

未待其說完,恒春搖了搖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下去了。袁立誠詫異地看著恒春,此時此刻,在暮氣的籠罩下,恒春像是一位看破了世情的行將圓寂的老僧,看上去似乎很安靜、祥和,然而卻是死氣沉沉,給人以一種窒息般的壓抑感。

恒春靜靜地站立了會兒,抬起那沉沉的眼皮道:“昆明危如累卵,僅憑城內的這點兒兵力,破城隻在旦夕之間。傳令下去,隻要能守住昆明者,無論出身貴賤、是否白丁,一概任命他為昆明知府。”

袁立誠愣了一愣,心想,若是換在平日,這道命令一旦傳出去,或可吸引附近能人異士,然而如今整座城池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城內又隻有區區這些兵力,即便是封他為王,隻怕也是無力回天了。可想歸想,這些話自然不能當著恒春的麵說出來,隻得領了命默默地退將下去。

事實上恒春心裏也明白,昆明已被圍死,且兵力又少,最晚到明天天一亮,亂軍必然破城而入。他命人掌了燈,抬起頭看了遍這間房子,眼神中頗有些留戀之意,旋即眼裏又黯淡下來,亂世不比太平時期,這滿眼的榮華富貴是要靠真本事去賺取的,如無將帥之才,所有的富貴便會如流沙一般,從你的指縫間流走。

一陣腳步聲打亂了恒春的思緒,他轉身望將過去,見一名滿身是血的士兵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

恒春的心裏一陣戰栗,恍惚間他仿佛看見了死神在召喚,蒼白的嘴唇一抖,發問道:“外麵如何了?”

那士兵跪將下來,哀聲道:“袁大人已殉國,亂軍正在發起第二次攻擊。”

恒春花白的山羊須抖了一抖,仰起頭發出了一聲長歎,袁立誠雖道是有勇無謀,卻頗有些上進之心,敢情是適才的那道命令傷了他的自尊,他用生命換取了永久的昆明知府之職位。

恒春輕輕地揮了揮手,待那士兵退出去後,他走到書房,穿上朝服頂戴,走到鏡子前仔細地穿戴整齊,而後撫摩了下官服上所繡的仙鶴圖,轉身朝著正北的方向跪下,以額伏地,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喃喃地道:“吾皇萬歲萬萬歲,老臣無能,未能保得一方百姓安寧,愧對吾皇所托,今日隻得以一死,謝吾皇隆恩。”

是日傍晚時分,李耀庭、岑毓英逃入一片樹林後,見杜文秀並沒有追來,這才鬆了口氣。

岑毓英將王熾放在地上,俯身用手指在王熾的鼻端探了探鼻息,隻覺呼吸雖然微弱,好在還有一口氣懸著,抬頭朝李耀庭道:“王兄弟還有一口氣在,現在如何是好?”

李耀庭看了下王熾胸口的那支箭,道:“此箭插得極深,須盡快就醫才是。”他起身焦急地走了兩圈,回身過來後又道:“岑將軍,亂軍現已去昆明,此地應無甚危險。你便守在此地,我帶著王兄弟去看看附近的村莊有無大夫救他一救。”

岑毓英應好,李耀庭便牽了匹馬過來,將王熾在馬背上放好,而後他自己縱身上馬,出了林子去。

沒過多久,在一個小村子裏找到了個大夫。許是這大夫從未見過如此嚴重的傷,嚇得臉色都白了,道:“此箭插在胸口,傷在要害,在下怕是救不得。”

李耀庭急道:“是死是活不怨你,你隻管治了便是。”

那大夫無奈,隻得拿來醫箱,翻出許久不曾用過的手術工具,給王熾取箭。

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大夫滿頭大汗地取了那支箭出來,料理好傷口,喘了口大氣道:“箭是拿出來了,是死是活我卻無法斷言。”

李耀庭也知道那一箭插得極深,再加上失血過多,是生是死隻能是聽天由命了,便說道:“請大夫放心,不管是生是死,絕不怨你。隻求在此住上一晚,若他出了狀況,也請你照料著些。”說話間,從懷裏取出錠五兩重的銀錠,拿給那大夫。

大夫見此人雖滿身是血,卻是頗講情理,便謝著收下了,並保證說一定盡全力救這位小兄弟。

許是王熾命不該絕,到了半夜時分,竟然幽幽醒轉。李耀庭大是歡喜,走過去握住王熾的手,激動地道:“王兄弟,你終於醒過來了,叫我好不擔心啊!”

王熾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來,隻在喉嚨裏嗬嗬作響。大夫端著碗水過來,一點一點喂其喝了,王熾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微聲道:“李將軍救了在下一命,多謝。”說話間,朝這間屋子裏看了一看,並沒見辛小妹,心下一凜,他在倒地之時,隱約聽到馬如龍跟辛小妹說,辛作田是他害死的,這時候沒見到辛小妹蹤影,莫非是她恨自己,已經獨自走了嗎?

想到此處,心中便覺焦躁難受,他向李耀庭問道:“小妹今在何處?”

李耀庭見他雖然醒了過來,但身體依然十分虛弱,便不想告訴他實情,隻說小妹出去了。

王熾是何等精明之人,見李耀庭眼神閃爍不定,情知他在說謊,便又問道:“這是何處?”

王熾再問:“我們為何沒在昆明城內?”

李耀庭眉頭一皺,被問得不知如何作答。王熾急了,提著一口氣,沉聲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李耀庭見瞞不了他,隻好將亂軍攻城、辛小妹被馬如龍劫了去等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王熾聽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盯著李耀庭,似要把他吃了一般:“為什麽沒保護好小妹,為什麽?”

“當時……”李耀庭想分辯,但想到這麽多人竟沒護好一個女人,也覺得沒什麽理由可為自己開脫,當下又閉上了嘴。

王熾握著拳頭,想到辛作田因自己而死,又想到辛小妹在她的哥哥屍體前哭得死去活來,說自己從此後再沒親人了,那時他握著辛小妹的肩膀說,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親人,我王四便是做牛做馬,也絕不教你受些許的委屈……說出這番話至今不過數十日而已,現如今辛作田的屍骨尚且未寒,身為七尺男兒,莫非說過的話不作數嗎?

王熾越想越是痛恨自己,不知哪來的力氣,握起拳頭不住地在**擊打。是時他胸口的傷未愈,昔日肩胛處的舊傷亦不曾好全,新傷、舊傷一起發作,沒有要了他的命已是老天開眼。這一番悔恨交織,使勁兒捶擊之下,牽動傷口,又痛昏了過去。

李耀庭忙又讓大夫處理淌血的傷口,邊看著王熾痛苦的樣子,邊懊惱地重重歎了口氣,心下暗暗發誓,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將辛小妹救出來。

半炷香的工夫後,王熾再次醒了過來。李耀庭連忙走到床畔,蹲下來湊在王熾跟前道:“王兄弟隻管放心,我便是拚了性命不要,也定會將小妹安然無恙地救出來。”

王熾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怪不得你,將軍無須內疚。”頓了一頓,又問道,“可有昆明方麵的消息?”

李耀庭搖搖頭道:“還沒有。”

王熾道:“躺在此處,我無法安心,你送我回去吧。”

李耀庭吃了一驚,待要相勸時,隻聽王熾堅決地道:“你知道辛作田的死與我脫不了幹係,要是小妹再有不測,我生不如死。”

李耀庭看著他決絕的臉,起身向大夫討了些藥,與大夫一道將其扶上馬,然後上馬坐於王熾的後麵,一手扶著他,一手牽著韁繩,緩緩地去前方林子裏與岑毓英會合。

及至屯兵處,岑毓英見到王熾與李耀庭騎馬而來,高興不已,將王熾抱下馬來後,親自在地上鋪了些草,叫王熾半躺著靠在一棵樹後,說道:“王兄弟,你可嚇壞哥哥了啊!”

王熾有氣無力地朝他笑笑,問道:“昆明怎麽樣了?”

岑毓英朝李耀庭看了一眼,見其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說道:“剛剛接到探子來報,那邊的戰鬥十分慘烈,說城內官兵隻怕已所剩無幾,無論如何也守不到天亮……小妹還在馬如龍手裏,不過並無性命之憂。”

李耀庭一愣,隨即想到王熾入城,便是為救昆明,而入城之舉間接地害了辛作田,此後也是因了他要出城采購,這才造成了如今這個無法收拾的局麵。他是個有情有義、有始有終之人,這一切既然是因他而起,便要在他的手裏結束。

思及此,李耀庭朝岑毓英望了一眼,岑毓英也是一臉無奈,兩人相顧無言。現在手裏不過一萬餘眾,無論如何也無法與亂軍對抗,再者眼下亂軍鬥誌正盛,此時出去無異於以卵擊石。

王熾沉著眉頭想了一想,說道:“想辦法去把馬如龍吸引過來,我有辦法讓他為我所用。”

李耀庭是位儒將,平素以智謀著稱,聽了王熾之言,卻是驚詫不已。且不論那馬如龍如今有多恨你王熾,即便是他與你沒有怨隙,難不成還能叫他幫你防守昆明不成?

岑毓英雖也詫異,甚至覺得這好比是天方夜譚一般怪誕,卻是絲毫不曾懷疑,他相信王熾的智謀,更相信他有這等本事,便說道:“茲事體大,我親自去。”

醜時,第二輪攻城之戰已經結束。

此時不管是城上還是城下都已躺滿了屍體,一層摞著一層,火把的光線所及之處,滿眼都是橫七豎八戰死的將士。

鮮血浸入這片土地,使得地上如同下了場血雨一般,滿地都是濕漉漉的泥濘,散發著極為刺鼻的、難聞的血腥味。

馬如龍就坐在一堆屍體的旁邊,其身邊則是嚇得六神無主、花容無色的辛小妹。兩人都如魂魄出竅了似的,怔怔地看著黑暗的盡頭,茫然若失。

馬如龍把王熾如何入軍營,如何說服他和辛作田去城裏,以及杜文秀如何殺辛作田一事的前因後果詳細說了一遍。辛小妹聽了之後,與自己所見到的前後一對比,料想馬如龍所言非虛,一時心頭大痛。

她與王熾之間,雖還說不上是戀人,可兩人的心裏都有了你情我願之意,彼此是相互愛慕著的,這種朦朧的似有若無的情感,對情竇初開的男女來說,是神聖的、純潔的、甜蜜且美好的。如今存在於腦海之中的這一切被毀滅,被冷酷的現實所替代,辛小妹幾乎崩潰了,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瞬間變得黯淡無光。

一時間,她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這個現實,如何去發泄心裏的痛和苦,於是便產生了去殺杜文秀為辛作田報仇的想法,卻被馬如龍攔了下來,說軍營之中,守衛森嚴,漫說你要去殺杜文秀,即便是想見他一麵也是十分困難,你如何能殺得了他?

殺了杜文秀又能如何呢,歸根結底哥哥是因為王熾而死,也要去把他殺了嗎?辛小妹慌亂無助地望著地獄一般的戰場,心亂如麻。

當狂熱的熱血沸騰的戰場靜下來的時候,這裏便變得如地獄一般。馬如龍和辛小妹兩人亦靜了下來,靜靜地站在戰場上,各自想著心事。許久之後,馬如龍回頭過去,虎目裏露出些許的溫柔之色,輕聲道:“你在想什麽?”

辛小妹感覺就像是站在地獄的旁邊,感到渾身發冷,仿佛連心都在慢慢地冷卻。她回頭給了馬如龍一個大白眼,說道:“我在想,男人的心竟是如此冷漠、如此凶狠。”

馬如龍一愣,失笑出聲:“你在說哪個?”

辛小妹又把目光放向遠處:“哪個都不是好東西!”

馬如龍抬頭看向她嬌小的側影,她白皙的臉蛋在火光下微微發紅,尖俏的下巴微微地向上揚起,形成一個美妙的弧度,秀發在風中微微舞動著……這一切在火光下看來,都是如此美好,然而她那嬌小的身子似乎在風裏微微顫抖著,那可盈盈一握的柳腰是那麽弱不禁風……

看著這個站在腥風撲麵、滿地屍體裏的少女,馬如龍的心不知為何,竟起了絲憐惜之意,甚至有些憎恨自己以前為什麽那麽狠心,竟會將如此一位楚楚可憐的少女當作泄恨的工具,在婚禮上將其拋棄!

辛作田已故,她如今已無親人,然而她還微微仰著頭,佯裝出堅強的樣子,她是要裝給誰看呢?馬如龍的心裏突地傳來一陣刺痛,微微歎息了一聲,道:“你坐下來,我有話說。”

辛小妹回首,打量了下馬如龍,略作遲疑後,在其不遠處坐了下來。

馬如龍道:“經過了這血雨腥風的廝殺,經曆了生生死死,我才漸漸意識到……我錯了。”

辛小妹目光一閃,看著這個濃眉虎目的少年將軍,哼了的一聲:“你做錯了什麽?”

“我不該那麽對你,”馬如龍看著她,真誠地道,“因為你是無辜的。”

辛小妹驀然眼圈一紅,把頭扭向別處。馬如龍看著她微微聳動的肩膀,心中一動,想過去安慰她,可剛動了動身子,又停了下來,吐了口氣,又道:“你說得沒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因了溫玉之死,我憎恨清兵,憎恨你的哥哥,甚至牽累到了你。可你看看現在,看看這裏滿地的屍體,他們哪一個不是無辜的呢?可他們都死在了這裏……我給自己找理由,說隻欲報仇,不敢違逆,可死在我手裏的人,多得數不勝數,這與忤逆何異?”

辛小妹聞言,抹了把眼淚,又把頭扭過來,看著滿身陽剛氣的少年懺悔一般的言語,恨意不知不覺淡了、消了,隨之起了股同情之心,說道:“你也無須如此責怪自己,溫玉死了,如果說她是無辜的,你又何嚐不是?”

那士兵道:“就在軍營外。”

馬如龍霍地起身,朝辛小妹道:“你跟我來。”

辛小妹見他臉色有異,問道:“怎麽了?”

馬如龍遲疑了下,道:“王四還活著。”

辛小妹聞言,一時間愣在了那裏,心中不知是喜是怒,隻覺五味雜陳,任由馬如龍拉著她往外走。

岑毓英用馬如龍曾用過的法子,扮作農夫,托士卒送了張字條,上書四字:王熾未死。他知道馬如龍看到這四個字時,一定會出來相見。

果然,沒等多久,馬如龍便帶著辛小妹大步而來,見送信之人竟然是岑毓英,不由得驚道:“原來是你!”

岑毓英道:“我知道你想殺我,實不相瞞,我現在也恨不得殺了你。但如今不是計較個人恩怨的時候,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你。”

馬如龍訝然道:“何事?”

“王四沒死,他要見你。”

馬如龍冷笑道:“莫非是他想報那一箭之仇嗎?”

“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小看他了。”岑毓英望了眼昆明城,道,“他要救這一城的百姓。”

馬如龍冷冷一笑:“上一次他便是用這等話誆騙了我和辛作田,現在又使這一招,莫非當真把我當傻子了嗎?”

“他在哪裏?”辛小妹狠狠地瞪著岑毓英,嬌喝道。

岑毓英頗具心機,見辛小妹如此一喝,乜斜著馬如龍道:“莫非你不敢走這一趟嗎?”

馬如龍少年英雄,心高氣傲,被他這麽一激,傲氣便上來,轉頭吩咐一人去稟告杜文秀,說他去去便回,旋即便領著辛小妹跟了岑毓英而去。

醜時末,深夜的朗星雖然明亮,卻照不進樹林,一如那沒完沒了的戰爭,無法平息國內的紛亂一般。此刻,林子裏伸手難辨五指,即便是麵對麵也無法看清麵目。

林子的深處,一隻火把孤零零地亮著,在夜風裏忽明忽暗,閃爍不定。

馬如龍等人到了裏麵後,隻見王熾低頭跪在地下,以額伏地,雙手扶在地上,整個人蜷縮在那裏,仿如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身子一動也不動。

馬如龍見此情形,倒是愣了一愣。辛小妹卻是一個箭步,躥上前去,揚手就是一個巴掌落在王熾的頭上。不想王熾重傷在身,渾身無力,如何經得起她這一巴掌?他身子晃了一晃,倒在了地上。

辛小妹大吃了一驚,微弱的火光下,隻見他麵若死灰,嘴唇幹得嚇人,眼睛雖勉強睜著,卻顯得是那麽無力。她的嬌軀微微一顫,似乎想去扶他起來,卻又咬咬牙忍住了,嘴裏罵道:“你要裝死嗎,裝可憐來博取我的同情嗎?我呸!你個殺千刀的王小四,你假仁假義,滿口仁義道德,為了你的生意,誆騙我哥哥,用他的性命去換你在昆明的生意;昨日,又是為你的生意,岑大哥護你出城,害得昆明城被圍。告訴你,現在恒春死了,袁立誠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倒在城下,地上是鮮血和泥土混合的泥濘。好端端的一座城池,現如今便像地獄一般,你居然還說要救那一城的百姓,虧你還說得出口,你要怎麽救?”

“算?要怎麽算?”辛小妹睜著大大的眼睛,淚珠兒不斷地落將下來,“還能讓我的哥哥活過來嗎?”她氣呼呼地看著王熾,看了會兒,便轉過身去抽泣,似乎不想再麵對他。

王熾怔怔地看了會兒她抽泣的背影,轉頭朝馬如龍道:“馬將軍,那一日我實不曾騙你,我入城的確是為了恒大人與你們談判,可談判是需要條件的,昆明的兵力比之起義軍相差懸殊,即便是恒大人同意和談,杜文秀願意嗎?”

馬如龍濃眉一揚:“所以你就設計燒了我軍的糧草,以此逼我軍談判?”

“正是。”王熾道,“我不否認利用了你們,沒有你們將我引入軍營,我如何進得城去,又如何得知起義軍的糧草所在?”

馬如龍嘿嘿笑道:“好一招一石二鳥之計,既解了昆明之危,又賣了你運來的貨物!”

辛小妹悻悻地道:“這便是無商不奸,男人本不可信,經商的男人更是可惡至極!”

王熾沒去理會她的揶揄,徑直朝馬如龍道:“不管你信不信,前次隱瞞了實情,是為救一城之百姓,這一次騙你來,依然是為了救一城之百姓。”

“你說什麽?”馬如龍臉色大變,吃驚地看著王熾道。

辛小妹聽了這話,亦情不自禁地轉過身來。

岑毓英、李耀庭同樣也是吃驚不小,心想,明明是用激將法把馬如龍激了過來,如何是騙?即便是將馬如龍騙了過來,又如何救那一城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