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路大軍進逼滇省 兩位少將蒙冤受難

王熾的眉毛動了一動,他決定賭一把。

他把全部的賭注都壓在了李耀庭身上。盡管他沒親眼看到李耀庭到了昆明,但他相信這麽大的一場戰爭,李耀庭肯定不會缺席。隻要李耀庭在城內,就一定會給他開城門。

很多時候,人需要有賭博的勇氣。此時的王熾絕對不會想到,今日這一賭會賭出一片天,在許多年以後,他與李耀庭的命運會牢牢地係在一起。

王熾抬起頭,向馬如龍和辛作田投去一抹堅定的目光。辛作田叫了名士兵進來,讓他把上身的甲衣脫下來,叫王熾穿上。

起義軍的裝備十分簡單,衣服與平民無異,隻不過在作戰時上身披了件類似於馬甲一樣的甲衣,因此裝扮起來很是容易。王熾穿上甲衣後,又從辛作田手裏接過一柄鋼刀,道了聲謝後,就隨著馬如龍一道出去了。

馬如龍作為軍中重要將領,帶著名士兵行走,自然是沒人懷疑,不消多時,便已走到了軍營外,此地距昆明城不足兩裏地,速度快的話幾分鍾內就能跑到城下。馬如龍朝王熾看了一眼,說道:“我隻能帶你到這裏,接下來的事情是否順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王熾咽了口唾沫,緊張得連表情都有些不自然:“萬一此去不成功,被杜文秀抓了,可還會救我?”

馬如龍若寒星般的眼裏一閃,揚眉道:“你我關係微妙,時而如摯友,時而又像是敵人,但隻要你還值得我救,我便會救你。”

看著馬如龍這威武而又誠懇的臉,王熾的心裏略微鬆了些:“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言語間,朝馬如龍一拱手,霍地發力往前跑去。

辛小妹翹首望著昆明城的方向,一直留意著那邊的動靜。隨著王熾進入軍營時間的延長,她的芳心亦是跳得越來越厲害,邊往那邊望著,邊緊張地來回踱著步。

突然,軍營那頭出現了一個人影,飛快地朝城門跑了過去。辛小妹的心“咚”的一聲,簡直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定睛一看,那拚了命一般往城門跑的人正是王熾。

馬幫兄弟及那十二位護衛也看到了此情景,均是倒吸了口涼氣,心想,這小子年紀輕輕,膽子著實不小,這時候無論是哪一方放出一支冷箭,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辛小妹的兩隻粉拳緊緊地捏著,杏目圓睜,目不轉睛地看著王熾移動的身形。這時候,城樓上的人顯然也發現了,有幾名弓箭手拿箭對準了他。

王熾邊跑邊揮著手,嘴裏還喊著什麽,因距離太遠,辛小妹無法聽得清楚,不由急得往身後的護衛問道:“他在喊什麽?”

護衛搖了搖頭,表示也沒聽到。這時,另一個護衛驚呼一聲,辛小妹忙轉過頭去看,這一看不打緊,卻將她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原來起義軍這邊也發現了王熾,一支十幾人的小隊正在他的不遠處追趕,看來是想將他攔截下來。

辛小妹嚇得花容失望:“起義軍為什麽要追他?”

那幾個護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說話,生怕嚇著她。馬幫的那幾人實誠,隻聽有人說道:“兩軍開戰在即,王兄弟這時候出現在戰場,自然會引起雙方的警惕,看來起義軍是怕出細作,這才攔截。”

被那馬幫的兄弟一說,辛小妹這才明白過來王熾現在的處境。他的這種行為是兩頭都不討好,兩方人都有殺他的可能性。“那他豈不是……”話音未落,便見她眼圈一紅,泫然欲泣。

就在這時,突聽得一陣喧嘩之聲傳來。辛小妹忙不迭抬頭望去,原來是見起義軍這邊也有人跑過去,城內的人都緊張了起來,城頭多了許多人,吆喝著往回穿梭。這時候,王熾已快接近城門的位置,他往後麵看了一眼,邊揮手邊大喊著,由於那幾聲喊聲音頗大,辛小妹也隱約聽到了他是在喊:“我是王四……要見李耀庭……”

辛小妹自然不知道李耀庭是何方神聖,更不會知道他會不會出來見王熾,所幸的是這時候追出去的起義軍也停下了腳步,沒再往前追了,這才稍微放心了些。

不多時,隻見城頭上出來一個人,興許就是王熾要見的那個李耀庭,喊了一句話後,就看到城門打開了一道縫隙。王熾撒腿就往城門方向跑,也就是在這時候,起義軍這邊有人放了一支箭。

那支箭準確無誤地落在了王熾的背後,隻見他晃了晃身子,“撲通”倒在地上。

辛小妹見狀,大驚失色,“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虧的是門裏跑出十幾個人來,架著王熾進城去了。

辛小妹因不知王熾是生是死,憂心如焚,說道:“我要去見我哥!”說話間就往前麵跑。在她身邊的幾個護衛大步搶到她前頭,攔住了其去路,說道:“小姐,去不得!”

辛小妹眼裏含著淚,狠狠地看著那幾個人道:“為何去不得?”

那護衛道:“從剛才的情形看,王兄弟是被偷偷放出去的,此時杜文秀一定在嚴查放他出去之人,你這時候去見辛統領,豈不是害了他!”

辛小妹嬌軀一震,道:“那要如何是好?”

那護衛道:“王兄弟福大命大,該不會出事,還是按照他臨行前的吩咐,在這裏等消息吧。”

辛小妹杏眼一瞪:“等他死了的消息嗎?”但發怒歸發怒,她心裏也是明白輕重緩急的,跺了跺腳,到一邊獨自抹淚去了。

軍營估計是這世界上最嚴謹的地方,所謂令出如山,法度紀律之森嚴容不得半點兒玩笑。

在昆明城前的中軍營帳內,馬如龍、辛作田等五位將領戰戰兢兢地站著,甚至連頭都不敢抬,低首垂立。

大營正上首坐著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的須發略已見白,清瘦的臉棱角分明,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讓人有一種敬而生畏的威嚴。毫無疑問,此人正是領導雲南地區回民起義的杜文秀。

是時,他用一雙如電般的目光掃了眼前麵站著的五位將領,沉聲道:“大戰在即,居然出現這樣的事情,真是豈有此理。我敢斷定,那人定是你們之中有人故意放行的,既然做了,就站出來承認吧!”說話間,有意無意地把目光瞟向馬如龍。

馬如龍雖未抬頭,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一道冷電往他身上射來。杜文秀非等閑之輩,他定然已經覺察到王熾是他帶出去的,若是再硬著頭皮不肯承認,後果不堪設想。思索間,馬如龍往前走了一步,單腿跪地,大聲道:“是末將帶了那人出軍營的。”

杜文秀目中精光暴射,眉頭一動之間,殺氣盈然:“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是一個商人,名叫王熾。”

“商人?”杜文秀不可思議地看著馬如龍,冷笑道,“天下還有如此大膽的商人?”

“末將不敢欺瞞元帥,這商人的確與眾不同。”馬如龍情知杜文秀懷疑,可到了這時候,也顧不上他懷不懷疑了,隻管硬著頭皮大聲道,“在彌勒鄉和十八寨時,末將曾三次遇上此人,那三次戰役皆因此人出現而失敗。”

“哦!”杜文秀的臉色微微一變,疑惑地問道,“既如此的話,你與他之間該是生死仇敵才對,為何此番要帶他出營?”

馬如龍道:“我與他之間雖說不上生死仇敵,卻也是積怨已久的敵人。但是此人頗有謀略,所做之事也隻不過是要保護鄉民罷了,無其他意圖,末將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情,在十八寨之時就曾救過他一次,隻是想著此等人才若是死了,實在可惜。這一次他說要趕在兩軍決戰之前,入城去當說客,說服恒春與我們坐下來談判,以免無辜百姓遭受戰亂之苦,末將這才自作主張送他出了軍營。”

“哦?”杜文秀又是“哦”的一聲,“看來你們的交情不淺哪,大戰在即,私放人入城,萬一那一箭沒將他射死,將我軍情況透露給清兵,那麽你可就難逃一死了!”

馬如龍暗吃一驚:“末將敢以性命保證,王熾隻是一個商人,此去隻是不想讓百姓慘遭荼毒,僅此而已。元帥要是信不過末將所言,辛將軍可做證。”

辛作田沒想到他將自己搬了出去,身子微微一震,暗恨馬如龍做事不地道。可事到如今若是推托責任,說自己完全不知情也是不可能了。再者辛小妹中意王熾,於情於理也該幫他一把,當下也是單膝跪在地上,說道:“誠如馬將軍所言,那王熾頗有些義氣,末將相信他此次入城,對我軍有益無害。”

“好啊!”杜文秀嘿嘿怪笑一聲,道,“兩位將軍作保,本帥也就不再追究了。我就給他半個時辰,倘若半個時辰後城內還沒有動靜,還是按計劃攻城。到時候哪個要是不使全力,休怪本帥拿他的人頭祭旗!”

馬如龍偏過頭去看辛作田,隻見辛作田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此時此刻兩人心裏都明白,杜文秀似乎已經不太信任他們了。

昆明城內,總督府衙裏滿滿當當地坐了兩排武將。

恒春像個欠了一屁股債的沒落地主一般,臉上盡是愁容,有氣無力地坐在正首的椅子上,耷拉著眼皮,這使得他看上去越發顯得老態龍鍾。

堂下兩排武將肅然靜坐,個個都提著一口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他們的心裏都清楚,起義軍很快就會發動攻城,但是總督半眯著眼沒有發聲,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站出去當出頭鳥。因此大堂之內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

“能坐下來談,自然是好的,老夫也想和平解決這場戰事。”恒春終於發話了,他略抬了抬眼皮,小小的眼裏射出一道精芒,看向在堂下一張軟椅上半躺著的王熾,“可談判是有先提條件的,得有資本才能跟人家去談。城下的亂軍有八九萬人馬,氣焰正盛,怕是輕易談不下來。”

入城之時,有人放了一支冷箭,虧的是隻射在了王熾的左肩胛位置,經醫治後已無大礙,隻是失血過多,此時尚有些虛弱罷了。聽得恒春之言,王熾看了眼李耀庭,然後朝恒春道:“總督大人所言甚是,談判就像買賣,須均價公平交換,要不然雙方都不滿意,那麽這買賣也就砸了。在下鬥膽問總督大人一件事,不知大人可願實情相告?”

恒春抬起手捋著他頜下一綹稀鬆花白的山羊須,說道:“問吧。”

王熾問道:“現下城內的兵力與亂軍有多少差異?”

在座人等聞言,臉上均是微微一變,兵力之於軍隊,相當於生意人的財力,在雙方較量之時是不會輕易透露出去的,再者王熾此時的身份十分微妙,萬一他真是亂軍的細作,讓他知道了城內的兵力部署,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李耀庭這時明白了王熾剛才看他一眼的目的,站起身來道:“啟稟大人,王四乃忠義之輩,可與之議事。”

恒春微微地點了點頭,說道:“眼下城內總計五萬兵力,比之亂軍相差可謂懸殊。”

“多謝大人信任。”王熾拱拱手道,“在下有一計,可迫使亂軍談判。”

恒春神色一振,道:“是何計策,快些說來。”

“過不多時,亂軍便會發動攻城之戰,隻要能撐過今天下午的攻擊,那就好辦了。”王熾看著恒春,鄭重地道,“下午一戰之後,亂軍必會偃旗息鼓、休整養息,同時軍營內的防禦也會相對鬆懈。入夜後,可派李耀庭將軍去偷襲他們後方的糧草,一旦此計成功,杜文秀軍必亂,如此我們便有條件跟他們談判了。”

“足下有計然之風,令本院刮目相看!”恒春聽到王熾的這番話後,言語中明顯客氣了起來,“就按你的計策行事。”

恒春站起身來,同時耷拉著的眼皮亦抬了起來,整個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諸位將軍,恒春拜托了,下午一戰無論如何也要擋住亂軍的攻勢。隻要挺過下午這一戰,我相信昆明城定能屹立不倒!”

眾將起身,齊聲領命。恒春轉頭朝李耀庭道:“李將軍,你的人馬不必參與下午的戰爭,養精蓄銳後,準備晚上的襲擊。”李耀庭恭身領命。

從總督府衙出來後,李耀庭突然叫住了王熾,走到其近前時,揖禮恭身,朝王熾俯身就是一禮。王熾大驚,忙用手托起,道:“將軍這是何故?”

李耀庭道:“王兄弟高義,千裏來昆明獻計,使昆明父老免受荼毒。而在十八寨之時,王兄弟受困,在下卻獨自領部隊走了,如今想來,實在讓在下汗顏。”

王熾笑道:“將軍乃軍人,有軍務在身,身不由己,在下豈會在意?如今大敵當前,將軍切莫將這些小事記掛於心。”

李耀庭是將軍,更是書生,雖見王熾如此說了,但還是又行了一禮。王熾還了禮後,說道:“在下有件私事托付將軍,不知可否?”

李耀庭道:“但說無妨。”

王熾道:“我的馬幫如今駐留在亂軍軍營的後方,將軍今晚完成任務後,可否代在下傳一句話給他們,讓他們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等我的消息?”

李耀庭聞言,不解地道:“為何不讓在下帶他們入城來?”

王熾微笑搖頭。李耀庭猜不透其心思,也不便相問,隻得答應傳話。

隨著時間的流逝,杜文秀那棱角分明的臉越來越冷,冷得仿似高山之巔的岩石,孤傲而冷峻,眼神亦變得如刀一般帶著冰涼的殺氣:“攻城的時候到了,那個叫王熾之人卻如泥牛入海,沒了消息,你們兩個做何解釋?”

馬如龍回道:“許是那一箭射中了要害,傷重不起,還沒有機會跟恒春說得上話。”

杜文秀哼了一聲,道:“破城之後,將那人帶來見我,本帥要親自審問。”馬如龍、辛作田不敢違逆,恭身領命。

攻城之戰正式打響了,兩軍共計十多萬人,挾著聲勢浩大的呐喊聲和喊殺聲,展開了你死我活的決戰。

城頭和城外到處都是人,隨著戰鬥時間的推移,倒下去的人越來越多,城牆內外到處都是屍體。這些尚未冷卻的屍體,在腳步和馬蹄的踐踏下,血肉與這片土地混作一處。同時,四處彌漫的濃烈的血腥味亦激發著活著之人的鬥誌,他們紅著眼,像瘋了一樣往上衝。

王熾此時坐在距離城頭不遠處的一座塔樓上,這裏不會受到戰鬥的波及,卻可以看到整個戰場的情形。看著那如蟻一般一批一批湧上來的人,看著他們一批批倒下去,王熾坐不住了,他的全身都在顫抖,於是站起來,用右手扶著牆,回頭去看了眼同樣坐在這裏的恒春。

此時的恒春沒有任何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頜下那稀鬆的山羊須在微微顫抖著,放在膝蓋上的那雙瘦骨嶙峋的手不知為何,顯得異常白。

王熾暗暗地歎了口氣。如果說在此之前,他來昆明純粹隻是為了把生意做好的話,那麽此時此刻他的內心是真的在祈望和平,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少死一些人,因為不管是城內的清兵,還是城外的起義軍,他們都是中國的百姓,都是有家有妻室的人,說到底不管是回民還是漢民,皆是這個國家的一分子,如今這般自相殘殺,高興的卻是入侵這個國家的洋人,誠可謂親者痛仇者快!

王熾緊攥著拳頭,希望這難熬的時間快些過去,戰爭快些結束,待到晚上燒了起義軍的糧草後,就可迫使他們談判。恒春動了動略有些僵硬的身子,突然發話道:“你可是在想,都是同胞,為何要這般自相殘殺?”

王熾轉過身去,點了點頭。恒春歎息一聲,說道:“自清兵入關後,反清勢力從來都不曾斷過,隻不過早些年國家強大,這些亂民便如跳梁小醜一般掀不起大的風浪。今天的這個國家卻不一樣了,道光東南之役[1]未曾將洋人抵擋在國門之外,反而使我國沿海口岸之門戶徹底洞開。若是在平等交易的前提下,放開對外貿易也未必不是好事,可惜那是在不平等的條件下開放的,沿海港口的貿易權掌握在了洋人的手裏,朝廷賦稅大幅減少。這還罷了,更讓人痛心的是,光是《南京條約》,朝廷就向洋人賠償了兩千一百多萬兩銀圓,拿不出這麽多銀子怎麽辦?便分攤到各省各府,最後統統從老百姓身上索取。”

說到這裏,恒春望了眼屍首遍地、血流成河的戰場,又道:“凡貧窮者必招人藐視,由人欺淩,國家亦如是。洋人要欺,百姓要反,內憂外患,積重難返,徒歎奈何啊!”

王熾心中一凜,他沒想到這個封疆大吏居然存著這種悲憫之心,他不恨那些亂民,也不怨這個國家,卻站在國家的高度,去看待如今的形勢,而相形對比之下,他自己反倒顯得極為膚淺了,隻把思想停留在自相殘殺、親者痛仇者快這些層麵上,隻把自己的行為著力在保護鄉民這些事情上……回味著恒春的言語,王熾隻覺得無地自容、慚愧不已。

王熾怔怔地看著恒春,毫無疑問,他是個好官,至少他的思想當得起雲貴總督這個職位。

恒春微抬起眼皮,麵帶一抹苦笑道:“在想什麽?”

王熾道:“大人之言,令在下茅塞頓開,富則強,強則盛,不管是個人還是國家,富起來才是生存之根本。”

恒春微微點頭。王熾的心似乎放下了,今晚李耀庭的行動實際上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換句話說,他利用這場戰爭在下一盤大棋,在做一筆大生意。隻是令王熾想不到的是,這場生意的代價竟超出了他的想象。

夕陽如血,當落日漸漸西沉的時候,戰場上的喊殺聲漸漸稀落了。恒春鬆了口氣,抵住了下午的攻擊,便有了希望。

這時,李耀庭大步走了進來,說道:“啟稟大人,我部已經準備好了,入夜後就可出城。”

恒春應聲好,起身道:“走吧,去看看有多少傷亡。”

亥時,深秋的夜起了層薄霧,清冷的下弦月被這層清紗罩著,越發顯得迷蒙。

寒星寂寥,使得夜晚更為深邃,像一條深不見底的隧道,讓人不免產生一種望不見前方的恐怖和迷茫。

在李耀庭領著五百人出城的時候,王熾也去了城門口,倒不是擔心李耀庭完成不了這個任務,隻是覺得他此次出征有自己的私心在裏麵,因此便如欠了他什麽一般,臨行前囑咐其小心行事。

李耀庭則以為他是怕自己忘了托付之事,說道:“王兄弟放心,我定會向你的馬幫兄弟傳達,叫他們留在原地,等待你的消息。”

王熾笑了笑,應聲好,目送李耀城出城,不消多時,那五百人便消失在夜色中。

從城門口回身後,王熾依然覺得有些不安,便上了城頭,遙望那邊的動靜。

事實上從這邊望將過去,連杜文秀的軍營都隱隱約約地看不太清楚,李耀庭的人要繞到他們的後方去,且是去偷襲,行蹤隱秘,自然更加看不到。但不知為何,王熾的心裏總有一絲不安,似乎要出什麽事一般。

正自茫然無措地望著夜色時,突覺身邊多了個人,回頭看時,隻見是岑毓英。此人略微有些發福,他的外形與其說是個領軍作戰的將軍,倒不如說更像個已略有成就的商人,那細小的單眼皮眼睛閃爍之時,總給人以一種勢利之感。

王熾微笑道:“岑將軍也睡不著嗎?”

岑毓英道:“我與李將軍一道來到昆明,如今他隻身犯險,我自然有些放心不下。不過我有些奇怪,王兄弟在擔心什麽呢,莫非是怕亂軍沒了糧草後,會搶了你城外的糧食?”

王熾轉頭望向此人,突然覺得此人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岑將軍若是如此想,定是錯了。”

“也對,王兄弟若是怕被搶,定然囑托李將軍把他們帶入城來了,如何還會叫他們留在外麵?”岑毓英微微一哂,用眼睛的餘光瞟了眼王熾,又道,“王兄弟不怕亂軍來搶,莫非是要等著亂軍來買,然後你坐地起價,發一筆橫財?”

王熾沒有正麵回答,反問道:“岑將軍以前莫非也是做生意的嗎,竟然對此道如此精通?”

岑毓英卻是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態勢,道:“莫非真讓我猜對了嗎?”

“可惜將軍又錯了。”王熾道,“雖說商人無利不起早,但也不會用同胞的性命去換取錢財。正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下雖算不上什麽正人君子,卻也不是不擇手段的小人。”

岑毓英也算不上小人,他隻是一心想在仕途上往上爬罷了,然一個人若要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光憑本事是不夠的,還得有財力,而這財力便是來自商人。以岑毓英現在的地位,大商人自然是攀交不上的,見王熾為人沉穩,且頗有膽識謀略,便生了結交之心。

可是當官的結交商人,也如商人做生意,沒把握的賠本買賣也是不會做的,因此在結交之前,岑毓英欲先了解一下王熾此行的目的,看看他有沒有真本事,不承想這王熾的口風很緊,竟是什麽話也沒套出來。

岑毓英哈哈一笑,朝王熾一拱手,道:“王兄弟果然是高人,令我佩服!”

王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禮搞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措手不及,連忙也拱手道:“將軍謬讚,叫在下汗顏!”

人有時候很奇怪,越是坦然以對,不留餘地地和盤托出,便沒了神秘感,會讓人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而越裝得諱莫如深,則可令人敬而生畏。此時的岑毓英便是如此,他猜不透王熾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就覺得他果然有計然之風,將來定是個可依靠之人,於是就客氣了起來。

不得不說,岑毓英的眼光的確很毒,他今日的有意結交之舉,在十餘年後的中法戰爭中起到了關鍵性作用,為其最終贏得戰爭埋下了利好的伏筆。

可是在此時此刻,王熾對岑毓英還是陌生的,自然不會輕易向其吐露當中的細節,在表麵上與其客氣兩句就過去了。

幾句寒暄過後,兩人均無話可說,氛圍有些尷尬。虧的是沒過多久,軍營那邊終於有了動靜。兩人見狀,神色間均是一振,瞪大了眼睛望著,隻見在朦朧晦澀的月光下,義軍的軍營先是冒出一股青煙,旋即便現火花,那些火花猶如繁星一般,東一朵西一朵越來越多,火勢亦越來越盛,最終形成燭天的大火,以及遮蔽星空的滾滾濃煙。

岑毓英激動地用手一拍城牆,笑道:“李將軍好快的動作,這麽快就摸到了亂軍的糧倉,把他們的糧草給點著了!”

那火光距昆明城頭雖有些遠,但依然映紅了王熾的臉,他看上去有些激動,連受傷的那條臂膀也用著勁兒,緊緊地握著拳頭。

在起義軍的後方起火之時,不遠處的辛小妹著實有些嚇壞了。現下王熾生死不明,又見軍營起火,莫非是起義軍攻城失敗了,讓清兵圍剿了不成?若果然如此的話,她的哥哥豈還能活著出來!

如此一想,不免芳心大亂。她本就是性急潑辣之人,現在夾在王熾和辛作田之間,著實要把她給逼瘋了,吩咐那些護衛道:“你們快些趕過去看看。”

那些護衛看了人影幢幢、火勢衝天的軍營,心裏有些發虛,但他們畢竟是辛作田的部下,現在主將生死未卜,你若是看都不敢去看,就有些不太像話了,無奈隻得領了命,往前邊走去。

沒走出幾步,突然看到前方有一支人馬卷著股濃煙,風一般地朝這邊奔來,那些護衛大吃一驚,慌忙退回來道:“大家小心!”

那支人馬雖都是徒步奔跑,但速度極快,一下子就跑到了這邊。當中有一人輕喊道:“前麵的可是滇南王四的馬幫?”

馬幫眾兄弟一聽,暗鬆了口氣,忙應道:“正是,正是!”

前麵那人說道:“在下奉王四之托,特來傳達一句話,他要你們找個地方先躲起來,等他的消息。”

辛小妹聞言,忙問道:“王四還活著?”

前麵那人道:“他好得很,告辭!”

盡管大家還有許多疑問,但那人說了聲告辭後,便率眾轉頭而去,隻眨眼間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辛小妹聽說王熾還活著,笑逐顏開,可轉念一想,這事透著古怪,他在城裏吃香的、喝辣的,讓這裏的人繼續留在這裏喝西北風,而且聽剛才那人口風,顯然是城內的清兵,他們燒了起義軍的軍營,萬一起義軍敗退過來,發現王熾的馬幫在這裏,大怒之下把這裏的人都砍了,他王熾豈非血本無歸?

馬幫兄弟見前麵的軍營內亂成了一鍋粥,嘈雜聲不斷傳來,心裏均有些發慌,吩咐大家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說。當下大夥兒辨了個方向,往前方的一座山坳行進。及在山坳裏坐下來後,馬幫眾兄弟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有擔心的,也有懷疑王熾心思的,不一而足。

辛小妹卻是憤然道:“那小子翅膀硬了,敢讓本姑娘在這裏喝西北風,看日後我怎麽收拾他!”

不多時,軍營那邊安靜下來,也沒見起義軍要退過來的樣子。辛小妹心想,我哥哥何許人也,他身為領軍將領,如何會在這場小小的騷亂中傷了性命?如此一想,便寬下心來。

李耀庭行動快,下手也快,點了起義軍的糧倉後,根本不做停留,馬上就率眾撤了出來,因此沒與起義軍正麵接觸,故誠如辛小妹所想,這場小小的**不足以害了辛作田的性命,可她忽略了這場**所帶來的後果,甚至連王熾都低估了火燒起義軍糧倉所帶來的連鎖反應。

起義軍中軍營帳,火把在火盆裏“滋滋”地燃燒著,數十號人垂手恭立,連大氣都沒人敢喘一聲,因此偌大的營帳便就剩下那火把的燃燒聲了。

杜文秀整個人都冷得像柄刀,那神色如狼一般,似乎隨時都會露出獠牙,撕咬眼前的獵物。

在場的將領都聞到了一股殺氣,令他們不寒而栗。下午攻城未果,晚上糧倉被燒,幾乎所有人都有失職之罪,但他們無法得知,杜文秀的那把刀會揮向誰。

“來人!”杜文秀的聲音若平地焦雷般響起,把帳下幾人都驚得震了一震,“把馬如龍、辛作田給我綁了!”

這一聲令下,大家雖然吃驚,但同時也明白了杜文秀的殺氣因何而生。果然,將馬、辛兩人綁了之後,杜文秀又喝道:“本帥說過,如果那王熾是細作,你們就難逃一死,現在還有什麽話可說?”

馬、辛二人聞言,這一驚端的非同小可。現在戰事不利,糧草被燒,如果杜文秀要將此事懷疑到王熾身上去,的確是無可反駁,如今漫說是王熾不在場,就算他在場怕也是百口莫辯。

馬如龍把那如刀一般的眉毛一揚,說道:“元帥要懷疑末將,末將無話可說!”

杜文秀目光一動,落在辛作田身上,似乎想聽他的辯解。不想辛作田仰頭一聲大笑:“勝敗乃兵家常事,元帥以區區一戰,定我倆死罪,隻怕是難服眾將之心!”

“好!說得好!”杜文秀咬牙切齒地道,“本帥絕不殺有功之將,但也絕不容許軍中出現不軌之徒,你倆是否與那王熾勾結,一試便知。”

馬如龍目光一閃,問道:“如何試法?”

杜文秀道:“把你倆綁到城前去,看那王熾救你倆不救!”

此話一落,馬如龍和辛作田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此法確實是試驗一個將領是否叛變的最佳辦法。可他們二人與王熾的關係甚是微妙奇特,馬如龍曾救過王熾一命,雖非朋友,卻有過命的交情,且彼此都頗有惺惺相惜之意;辛作田與王熾雖沒什麽交情可言,但他的妹妹鍾情於王熾,大有以身相許之意,這兩人若有性命之憂,即便王熾是個冷血無情之輩,怕也不會無動於衷。然而隻要王熾有異動,他倆則必將血灑城前,絕無活命的機會。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更無法解釋得清楚。

馬如龍看了眼辛作田,低下頭去,似是認命了。可辛作田卻是不甘心,那王熾說好了入城後就說服城內的人出來談判,即便是那一箭要了他半條性命,無法跟城內的人溝通,可現在自己為此把命搭進去,著實是不值至極。奈何事到如今,悔之已晚,咬著鋼牙憤憤不平地讓士兵拉了出去。

杜文秀連夜集結了部隊,率軍再次撲向城門。他的舉動顯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因此城內的恒春聽說之後,詫異得幾乎合不攏嘴,看著堂下眾將道:“白天攻城未果,晚上又失了糧草,他居然還敢連夜來攻!”

岑毓英說道:“所謂狗急跳牆,估計是那廝急了,要在今晚與我們決一死戰。”

李耀庭冷笑道:“人一旦不冷靜便會出錯,如果杜文秀真是讓我們惹急了前來攻城,倒可以與他一戰。”

岑毓英亦讚同此言,說道:“李將軍所言不差,找個時機殺出去,與他一戰,未必會敗。”

恒春見他們如此有信心,暗暗鬆了口氣,道:“既如此,我等先去出去看看再作計較。”眾將稱是,隨著恒春往城門趕去。

及至城頭之上,隻見城外數千隻火把將方圓一裏之內照得亮若白晝,數萬部眾執明晃晃的刀槍,在火光下映射出奪目的寒光。這些寒光化作一股無形的殺氣,逼向城頭。

城頭上的人都感受到了這股殺氣,然而此時此刻對恒春等人而已,最可怕的並不是來自對方的殺氣,而是這騰騰殺氣中所透露出來的冷靜和沉著。他們相互對望了一眼,眼神中都傳遞著一種恐懼和迷茫。按照之前的推理,這股亂軍此時定然是殺氣騰騰,怒氣衝天,然而現在他們隻看到了殺氣,卻渾然沒見他們有絲毫的怒火。

冷靜、沉著、敢殺敢拚,這幾個詞組合起來後,就是一支十分可怕的軍隊,幾乎擁有摧枯拉朽般的殺傷力。

這時候,恒春將目光投向了站在旁邊的王熾,眼神中雖無責怪之意,卻分明帶著疑惑。

看到眼前的情景,王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支正常的軍隊,除非沒有退路,不然不可能在兩度受挫後,前來與人拚命。然而沒過多久,王熾就看到了一幕更加可怖的情景。

馬如龍和辛作田被五花大綁著押到了陣前,杜文秀橫掃了他倆一眼,然後用他那如刀般殺氣盈然的目光投向城頭,仔細觀察著他們每個人的表情變化,最後將目光落在了王熾的身上,微微地斜著嘴角,似乎在向王熾挑釁。

杜文秀沒見過王熾本人,但他知道城上最慌張的那人定然就是王熾無疑。

城頭上其餘人不知其意,見杜文秀把自己的兩員大將押解上來,心頭反而一鬆,暗忖,莫非你要殺你的將領讓我們痛快一番不成?

杜文秀看到王熾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嘴角一彎,露出了冷笑,突然手臂一伸,用刀遙指著王熾道:“如果本帥猜得沒錯的話,你就是王熾吧?”

王熾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道:“正是在下!”

杜文秀嘿嘿一陣陰笑:“你很了不起,居然可以誘使我兩員大將,叫他們甘冒大險放你入城,將我軍存放糧草的位置告知清兵,讓他們斷了我軍的後路,好一招釜底抽薪之計啊!”

馬如龍和辛作田抬起頭望向王熾,他們圓睜著眼,臉色漲紅著,帶著一臉的憤怒和不解。在此之前,他們原以為王熾被射了一箭後,不死也得丟了半條命,因此清軍沒出來談判,他們是可以理解的。現在他們看到王熾好端端地站在城頭,心頭頓時產生了一種被愚弄和欺騙了的怒意。

“王四,這是為什麽?”馬如龍突然紅著眼大喝了一聲。

馬如龍的這一聲喝在王熾耳裏聽來,猶如平地一聲驚雷,震得他心頭為之一顫。他入城來的確是要唆使恒春談判,但是在談判的時間上向他們撒了個謊,這並非刻意要誆騙他們,而是他認為這種奇襲之計,他們知道得越少,便會越安全。

可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說是他低估了杜文秀的疑心,他用他倆的性命來做威脅,完全超出了王熾的意料。

王熾慌了,腦子裏嗡嗡作響,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李耀庭是知道王熾與辛作田的關係的,他作為領軍的將軍在遇事時明顯要比王熾冷靜得多,見他麵無人色、手足無措的樣子,便急道:“到了這時候,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王熾愣了一愣,猛然省悟一般,抬頭望向辛作田和馬如龍兩人。眼前是兩條人命,且那兩人均對自己有恩,到了這時候,還有什麽可猶豫難決的?思忖間,他將目光投向李耀庭,當看到他那一身的書卷氣息以及滿臉的正氣時,王熾突然有一種無地自容的羞愧感:“我錯了……”

李耀庭看到他慘白的臉一副頹喪的樣子,急得走到他跟前,問道:“怎麽了?”

原來,按照王熾的打算是,襲擊了起義軍的糧倉後,他要把馬幫運過來的那批糧食賣給起義軍,條件是即刻退兵。

如果沒有出意外,這的確是一招好棋。起義軍在軍糧顆粒無存的情況下,勢必軍心大亂。即便是退軍,隻要清兵略施小技,在其退路上打幾個埋伏,就算不會全軍覆沒,也會傷了六七分元氣。所以起義軍在被逼無奈之下,定然會選擇買了糧食全身而退。如此一來,王熾保住了昆明城,且又與昆明上層官員成了生死之交,昆明的生意豈非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嗎?

這是一招名利雙收的大棋,所表現出來的亦是大生意人的大智慧。可這所謂的大智慧與城下的命懸一線的辛作田、馬如龍相比,顯得那麽勢利,甚至十分齷齪。最為關鍵的是,這個時候拿那些糧食跟杜文秀換兩條人命,他願意幹嗎?

當王熾將這些計謀大略跟李耀庭說了之後,李耀庭的臉色也不由得變了。從眼下的形勢來看,杜文秀占了絕對的上風,以他的為人絕不肯善罷甘休。

杜文秀見他們在城頭上竊竊私語,勃然大怒,手臂一震,喝道:“王熾,不管你承不承認,今晚這兩人都會為你而死。現在本帥給你兩條路:一是獻城投降,二是叫他們倆的人頭落地。”言語間,手中的大刀高高舉起,隨時都會落向辛作田的脖子。

辛作田突然一陣哈哈大笑,下巴微微仰起,那滿嘴的虯髯須在火光下若刺蝟般根根倒豎。笑聲落時,隻見他兩眼一瞪,喝道:“老子從來就不是怕死之輩,今日落得這般下場,老子認了!但日後你若是再虧待小妹,老子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杜文秀被部下出賣,心中本來就恨,聽得辛作田這番話,不啻火上澆油一般,背叛了義軍,你非但毫無悔過之意,還說自己不怕死,那老子今日便送你上西天!刀身一揚,大刀便往辛作田的脖子落下,一股鮮血如同箭一般射向半空,辛作田的頭顱滾落於地時,那沒了頭顱的身子掙紮了幾下,便若樹樁般倒在地上。

當年溫玉的死確實是由辛作田引起的,在那段時間裏他的確恨辛作田入骨,甚至也因此恨上了辛小妹,在與她的婚禮上揚長而去,以此作為泄憤……那些年無知所做下的事,一樁樁瞬間掠過腦海,一如流星,曾經在生命中留下深刻的印記。可在這火一般的戰場上,那些所謂的恨終將化為灰燼,甚至不值一提。

“啊”馬如龍仰頭一聲大吼,若困獸一般,憤怒而又充滿了深深的無奈。

在辛作田的頭顱滾落到地上時,王熾的腦子裏轟的一聲,如若五雷轟頂一般,眼冒金星,胸口像要窒息了一樣,異常難受。

然而,就在王熾的一道熱淚即將流出來的時候,岑毓英一拳落在王熾的臉上,這突如其來的一拳把王熾打暈了,身子一矮,消失在了城頭。

岑毓英的這個舉動,不但城上的恒春、李耀庭吃驚不已,城下的杜文秀也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看著他,等著下文。

岑毓英哈哈一笑,大聲道:“杜文秀,枉你為起義軍的統帥,你不覺得此舉幼稚至極嗎?拿自己的部下開刀,來威脅我們,莫非你覺得我們會心疼?哈哈!”

岑毓英大笑一聲之後,又道:“不妨與你直說了吧,這本身就是一個局,一個兼有離間、奇襲和生意的一個大局。你在陣前殺大將,軍糧又顆粒不存,若我現在出去與你決戰,你必死無疑。現在我隻問你,這場生意你做是不做?”

杜文秀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如果說這是一場奇襲和離間的局,他能理解,然而這生意又是怎麽回事?他回頭看了眼地上辛作田的屍首,眼神中掠過一抹慌張之色,抬頭問道:“什麽生意?”

岑毓英道:“王熾有一批糧食,就在城外,有大米、豆子、食鹽等,可保證你軍一日所需,現統一價按每石十兩賣給你。前提是拿到糧食後,即刻撤軍。”

杜文秀聞言,臉色因氣怒至極而漲成豬肝色,你燒我軍糧,保住了昆明,還想要老子出錢買你的糧食,最可恨的是市價最貴也不過每石四五兩而已,你卻以高出市價數倍之價賣我,天下哪有這等豈有此理之事?

李耀庭看到杜文秀的臉色後,明白了岑毓英的用意。他如果不擊倒王熾,一旦王熾的情緒失控,這場談判就泡湯了,這裏的局麵無疑也會失控。現在杜文秀的大軍沒有後方的軍需保證,又當著眾人之麵殺了大將,即便是全軍不亂,辛作田的部下怕也不會善罷甘休,無論從哪方麵來看,杜文秀部隊的戰鬥力已大大下降,不足以在此一戰。

岑毓英冷笑著看著杜文秀,吃準了他雖然憤怒,卻已不敢作戰的心思,說道:“現在放在你麵前的也隻有兩條路:一是拿著一日的軍需撤出去,你我雙方各自保全實力,皆大歡喜;二是在此決戰,至於你能否活著出去,那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看著此時馬如龍的表情,杜文秀徹底相信了這的確是一個局。如果在這時候把馬如龍留下來,叫他在此自生自滅,隻怕會更加寒了三軍將士之心,隻得忍著怒意,咬牙切齒地道:“倘若我答應撤軍,你可願保證不會使詐?”

岑毓英看向恒春,示意讓他來做主。

對這樣一個結果,恒春是滿意的,因此毫不猶豫地道:“軍中無戲言,既然議定休兵罷戰,便絕無使詐之理。”當下各自派出二十餘人,去與王熾的馬幫接觸,完成交易。昆明方麵由李耀庭負責,帶著起義軍的二十餘人前去提糧。

辛小妹在她哥哥的屍首前哭得死去活來,邊哭邊咬牙切齒地說,要把那姓杜的狗東西碎屍萬段。虧的是她還不知道辛作田的死與王熾有莫大的關係,要是知道的話,她早已把王熾生吞活剝了。

然而麵對這樣一個結果,王熾的內心十分悲痛、內疚。盡管現在他已然達到了目的,有了上層官員作為靠山,日後在昆明的生意自然可以做得風生水起,可是這代價實在太大了,這讓他以後如何去麵對辛小妹?

王熾怔怔地在辛小妹後麵站了許久,聽得她的哭聲漸漸小了,便走將上去,在背後輕輕地扶住她的雙肩,澀聲道:“小妹,節哀順變,我扶你去房裏休息一下吧。”

不想辛小妹聽了這句話,本來已漸漸止息了哭泣,這時突地又是哇的一聲,翻身撲在王熾的懷裏哭將起來,邊哭邊用粉拳捶擊王熾的胸膛:“我沒親人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王熾聽到此話,也是心裏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親人,我王四便是做牛做馬,也絕不讓你受些許委屈!”

這是一句相當重的承諾,辛小妹聽了此話,嬌軀微微一震,抬起淚水汪汪的眼,道:“你以為我哥死了,你便可以欺負我了嗎?”

“王四絕無輕薄之意。”王熾鄭重地道,“此話發自肺腑,句句真心,我王四今後若違此言,叫我不得好死!”

因了對辛小妹的愧疚,王熾的誓言自然是真心實意的。他自認為可以照顧辛小妹一輩子,在有生之年不讓她受絲毫委屈,然而在這大亂的世道,有什麽是可以生生世世的?

辛小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未作回答,轉身走了。在她的心裏,她是相信這個男人的,他心裏可裝得下家國,又豈能容不下她這個女人呢?隻是此時她心亂如麻,無心去想那些男女之事,便默默地走開了。

安葬了辛作田之後,昆明又恢複了平靜。對昆明的老百姓和官員來說,辛作田的死不但不會給他們帶去悲傷,甚至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為了慶祝昆明城有驚無險地解圍,恒春特意設下宴席,宴請地方官員及參與此戰的將領,並且嘉獎了李耀庭、岑毓英等人。按照之前的承諾,奏請朝廷,任命他們為昆明團練使。雖說在清朝,團練使有名無實,但至少李、岑手底下的鄉勇有了一個正式的地位,對於忠勇報國的人士來講,也算是一種莫大的獎掖了。

王熾笑了一笑,搖頭道:“我無意為官,也不想要什麽褒獎,隻求能在昆明做些生意。”

恒春笑道:“小兄弟無意為官,誌在商場,老夫自然也不便勉強。那便這樣吧,昆明的各級官員都在場,你們也算是認識了,日後要是在生意上需要他們幫忙,你找他們商量便是。”

恒春發話了,昆明的地方官員自是莫敢不從,王熾也算是在昆明站穩了腳跟。

凡生意做得越大,便越要依靠高層的官員來撐腰。王熾現在的生意雖然做得還不大,但打好了這層基礎,便沒有做不大的道理。因此按理說,此時王熾已然有了成事的本錢,接下來隻需精心打理生意便是,可王熾反而犯愁了。

如果按照先前的謀劃,做到今日這個地步,自然是件極好的事。可現在死了辛作田,這事就沒那麽簡單了。杜文秀铩羽而歸,定是想著卷土重來。馬如龍以為他吃裏爬外,害死了辛作田,一定連做夢都想殺了他,指不定就在哪條道上等著他,要將他千刀萬剮。所以他現在連昆明城都出不去,就更談不上做什麽生意了。

宴席散了之後,王熾在路上邊走邊想著轍,忽聽後麵有人叫他,回頭一看,見是岑毓英,便回身去打招呼。

岑毓英拱手道:“恭喜王兄弟,預祝王兄弟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王熾亦拱了拱手,與其寒暄著。岑毓英客氣了兩句話,正色道:“方才在宴席上,發覺王兄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莫非有什麽心事嗎?”

王熾情知此人不簡單,因不曾深交,自然也不便吐露心事,便道:“也說不上心事,隻是辛作田之死令我痛心,無法釋懷。”

“哦。”岑毓英淡淡地“哦”一聲後,朝王熾看了一眼,又道,“看來王兄弟沒把我當成自己人。”

王熾一怔,問道:“岑將軍何出此言?”

岑毓英道:“我知道是什麽事擾了王兄弟之心緒,若是王兄弟肯把我當作自己人,倒可為兄弟你解憂。”

王熾聽他一口一個“兄弟”,臉上也是一片摯誠,再也無可推托,說道:“如此我們找一個茶樓,坐下來詳談如何?”

岑毓英笑道:“甚好!”

[1]道光東南之役:第一次鴉片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