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全民皆兵官渡苦戰 王熾趨險再謀生意

鹹豐六年八月,這個秋天對昆明的老百姓來說,是黑色的、恐怖的,是一個離別的季節。

杜文秀的各路起義軍從四麵八方集結,逐漸向昆明靠攏,戰前的緊張氛圍一下子籠罩住了昆明城。老百姓紛紛囤積食物,以備戰爭爆發後度日。而地方官員們則一個個心急如焚,膽子小的甚至是徹夜難眠,上書雲貴總督恒春出兵,護衛各城鎮。

恒春是滿族人,借著祖宗蔭恤,一路摸爬滾打,在鹹豐四年出任山西巡撫,兩年後升任雲、貴兩省總督,提督軍務、糧餉和兩省巡撫的事,好歹混了個封疆大吏的官做做,也算是對得起祖宗了。誰知總督的位置屁股還沒坐熱,亂軍就來了,且來勢洶洶。據說亂軍分作三路,分別從官渡、陳家營、大板橋而來,每路有萬餘人馬。最讓人擔憂的是杜文秀獨率五萬大軍壓後,替那三路大軍壓陣,大有一舉攻克昆明、占領雲南之野心。

恒春隻是一個文臣,是沒有打過仗的。如果將此時的雲南比作一個渾身長滿爛瘡的病人,那麽恒春就是不懂醫術的江湖郎中,看著這一身爛瘡的病人,他不知道從何下手。

看著戰報雪片一樣地傳來,恒春慌了。

這時候幕僚給他出主意說,單靠官兵抵禦,昆明無論如何也守不住,必須依靠外部力量,協同官兵一同驅趕亂軍才行。

恒春忙問道:“有哪些外力可借?”

幕僚說道:“李耀庭、岑毓英都是在野的一時豪傑,他們所率的鄉勇雖無官兵的裝備,但作戰神勇,鮮有敗績,在滇、川、黔一帶皆有聲望。”

恒春的眼神一亮,道:“快去請他們來,隻要能守住昆明,我一定向皇上請奏,許他們官職。”

曲靖縣府衙門內,李耀庭皺著對秀氣的眉,凝神看著手上的一張急函,看完之後,轉身去了掛在東牆上的地圖前,細細地查看起來。

一旁的參將也是位少年人,見李耀庭看完急函後不發一言,心下有些急了,便走上去小聲說道:“將軍,亂軍號稱九萬大軍,直逼昆明,勢在必得,我們到底出不出兵?”

李耀庭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把眉頭皺得更緊了。參將歎了口氣,李耀庭有書生的愛國情懷,有武將的膽略氣魄,他向來行事縝密,卻從來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他今日這般模樣,參將心裏明白,這次是遇上大麻煩了。

正自思忖間,見門外有士兵進來,說是岑毓英求見。參將聞言,忙轉過身去看李耀庭,問道:“見是不見?”

李耀庭沉默了片晌,抬頭道:“讓他進來吧。”

岑毓英與李耀庭一樣,也是能文會武,據說其四歲便會認字,五歲進了私塾上學,因十分刻苦上進,其父岑蒼鬆擔心他累壞了身子,便請了武師,教他習武。即便是習武後,亦絲毫不曾荒廢學業,後鄉試、州試均考第一。

鹹豐元年,太平天國的起義軍開始席卷全國。岑毓英以一腔報國之心,自己出資組織鄉勇招兵買馬,抵抗亂軍。這五六年間,也可謂是南征北戰,立下了不少戰功。廣西巡撫念他功績,給他弄了個候補縣丞,雖說縣丞是正八品,可候補與布衣無異,但不管怎麽說,好歹也算是混上了仕途。因此在雲南形勢緊張的情況下,岑毓英就率兵入滇,好給他的前程再撈點兒資本。

岑毓英剛好年長李耀庭十歲,已到了而立之年,所以他比李耀庭更為現實,要說來雲南是為國為民、保家衛國,著實有點兒抬高了岑毓英,他此次入滇作戰就是為了晉升。

李耀庭與他見過幾次麵,再加上局勢緊張,因此兩廂會麵後也沒多少客氣話,相互見了禮後,他便給岑毓英潑了桶冷水:“岑大哥,這一仗怕是打不得。”

岑毓英呷了口茶,似乎對李耀庭之言並未感到意外,把那圓溜溜的眼一瞟,瞄了眼李耀庭,微哂道:“就因為亂軍勢眾嗎?”

“非也。”李耀庭道,“這是一個死局。”

“哦?”岑毓英神色間微微一怔,“為何說是個死局?”

李耀庭將岑毓英引到地圖前:“你看,亂軍三路大軍分別向陳家營、官渡、大板橋奔襲而去,形如一隻大勺子,而隨後壓陣的杜文秀部便是這隻大勺子的把柄,控製著全局。在他們往前推進的時候,無論哪方麵有情況,杜文秀的勺柄都會動,他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誰插進去,誰就會被吃掉。”

岑毓英兩眼一眯,臉色慢慢地變了:“你是說這個陣勢是互為犄角,能隨時相互策應,以保證順利向昆明推進?”

“不錯。”李耀庭看著岑毓英道,“依小弟愚見,此時我們去不得。”

岑毓英沉默了,眼下的形勢很明顯,那的確是個死局,誰貿然上去誰就會被吃掉。可此次他是主動請纓過來的,到了這裏後不打了,不但沒去抵禦亂軍,還在一旁隔岸觀火,那這事就大了,要是一層一層上傳上去,他岑毓英的前途便也毀了。思忖間,他眉頭一皺,道:“昆明乃一省之中心,昆明一下,整個雲南便也保不住了,茲事體大,無論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觀啊!”

李耀庭道:“岑大哥所言甚是,昆明乃一省之中心,倘若昆明被圍,自然是全民皆兵,與朝廷一起拚死捍衛城池,這便是所謂的眾誌成城。”

岑毓英兩眼一亮,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意:“兄弟是說,我們直接去昆明,等著亂軍的到來?”

李耀庭點了點頭:“與其單獨與亂軍死拚,不如在昆明死守,勝算更大。”

馬如龍與辛作田一路,負責攻克官渡,大軍一路南下,幾乎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沒遇上什麽困難。然而到了官渡城外之後,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這座縣城的軍民似乎意識到了,這場戰爭會帶給他們怎樣的傷害,清廷再無能、再懦弱,至少是一個完整的政權,而一旦讓亂軍控製了雲南,就將陷入無政府、無秩序的大亂境地,那種狀態是無法想象的。

官渡的軍民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園,自發地參與到護城之戰中,牢牢地把起義軍擋在了城外。無論他們的攻勢如何凶猛,亦難越雷池半步。

半天下來,雙方各有損傷,城池內外,觸目所及,到處都是屍體以及猩紅醒目的鮮血。到了中午,戰場被陽光一照,就好像是一座被暴露在太陽底下的地獄,空氣中時時都彌漫著叫人作嘔的血腥氣味,觸目驚心。

打了半天,折損了上千人,且未建寸功,辛作田顯然有些急了,黝黑的臉漲紅著,那虯髯胡子根根亂豎,圓睜著眼望著官渡城道:“杜元帥隻給了我們一天的時間,下午要是還拿不下來,咱倆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言落間,站在旁邊的馬如龍並沒反應,隻是蹙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辛作田見他這副德行,心中生氣,便提高了聲音道:“馬將軍,彌勒鄉失利,杜元帥對你已有微詞,今日若還拿不下官渡,破壞了整個戰局,我看你如何向杜元帥交代!”

馬如龍愣怔了一下,從沉思中醒過神兒來,道:“辛將軍可有破城之良策?”

“打了半天,死了上千弟兄,還能有什麽良策!”辛作田急躁地咬了咬牙,“來他娘的一個徹底的,用火攻!”

馬如龍神色間微微一震,緊盯著他道:“火攻?”

辛作田道:“讓弓箭手在箭頭上綁上布塊,再讓布塊蘸滿桐油,輪番射上去,待城上沾滿桐油的時候,用紅夷大炮打幾發,燒死他們。”

紅夷大炮在明朝時便已出現,後雖有所改進,但也是在原有基礎上稍作改良,因此到了清朝時依然十分笨重,且其彈丸乃鐵、鉛等物製作的實心彈,可重達十公斤,在行軍時十分不易攜帶,再加上造價昂貴,在一般的小規模戰爭中並不常見。特別是像馬如龍這種起義軍,能配備一門大炮、五六發炮彈,已是十分難得了,所以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會把那大家夥搬出來。辛作田的這一招能讓紅夷大炮的作用發揮到極致,此話一出,著實把馬如龍嚇了一跳,“如此一來,城裏得死多少人!”

“莫非你小子怕了不成?”辛作田烏黑的眉毛一皺,不屑地道。

“我馬如龍怕過什麽?”馬如龍冷哼一聲,鐵青著臉看著戰場上的屍體,“洋人不斷入侵,想通過戰爭和經濟手段控製我們國家。你可曾想過,現在躺在我們眼前的都是我們自己的同胞?”

辛作田的神情愣了一愣,道:“我沒你想的那麽多,我隻知道朝廷的賦稅年年加重,他們把賠給洋人的錢都分攤到老百姓頭上,我們快餓死了,不起來反抗的話隻有死路一條。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今天你我要是拿不下眼前的這座城池,破壞了包圍昆明的作戰計劃,我們決計活不過三天。一個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的人,根本就沒資格悲天憫人。”

馬如龍的眼裏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他揭竿起義完全是為了泄私憤,確切地講,自從溫玉死在清兵手裏後,他就恨透了清兵,有時候恨不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光。可真正加入起義軍之後,他發現事情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於是仗打得越多,便越是心軟,在十八寨的時候他完全有機會占領那個地方,但是他選擇了放棄。

眼下官渡的這一戰,實際上已到了膠著的境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馬如龍的心裏也十分清楚,此時此刻根本沒有退路。他望著辛作田,望著這個人高馬大的黑臉大漢,心想,他的想法是最簡單的,也是最現實的。

馬如龍微微地點了點頭,同意了辛作田的作戰方案。

是日下午,將士們隨便用了些幹糧後,再次集結隊伍,準備展開新一輪的廝殺。

辛作田跨上馬,跑至陣前,大喊道:“城裏的人聽著,上午一戰,本將隻是試探性的攻城,試試你們的實力,下午這一戰,絕不會再手下留情!不是本將誇口,你們的作戰能力和兵力皆不如我軍,未免多傷無辜,我看你們還是出城投降吧!”

辛作田的話頭微微一頓,繼又喊道:“本將這話並沒有看低你們的意思,不瞞大家說,咱們都是一國之人,如此你死我活地窩裏鬥,著實也沒幾分意思,你們就把城門打開了,讓我等過去便是。”

此番話一落,馬如龍倒是聽得愣了一下,心想,這黑大個兒看上去凶神惡煞一般,內心其實並不壞!可是這話聽在官渡軍民的耳裏,卻是另一番滋味了。辛作田的話頭剛落,城樓上便有人大罵道:“好你個不知羞恥的亂軍,聚眾謀逆,攻城略地,反抗朝廷,若非你們發難,我們何須在這裏以命相搏?”

這一番反詰說得辛作田啞口無言,他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當下把臉一沉,道:“一群不知好歹的東西,攻城!”

一聲令下,後邊準備好的弓弩手一起使力挽弓,箭矢便如密雨一般,挾著嗖嗖的風聲,往城頭射去。起先城上的人還沒察覺出箭上有異樣,等到有人發覺時,起義軍的箭已射過好幾輪,城上到處都是沾滿桐油的箭,待要將那些箭往城外扔時,卻已經晚了。隻聽辛作田又是一聲令下:“放炮!”早有士兵拿著火把點燃了火引子,“轟”的一聲巨響,炮彈準確無誤地落在城頭上。火星四濺,點燃了城上的桐油,頓時便燃燒了起來。

城頭上火勢挾著濃煙,直衝上天,與此同時,慘叫和驚呼之聲響作一團。辛作田振臂一呼:“殺啊!”萬餘人如潮水一般湧了上去,及至城牆下時,叫一支小隊負責撞門,其餘人則架了雲梯往上爬。

是時城上軍民雖還在極力反抗,但畢竟陣形已被打亂,再加上城頭濃煙彌漫,火勢逼人,人心也慌了,沒多久就讓起義軍攻上了城頭。

待雙方人馬在城上廝殺之時,官渡的軍民人心已然亂了,作戰時更無秩序可言,更像是一群被狼群圍殺的羊,四處亂竄。

破了城門後,辛作田也是殺紅了眼,率眾與城內軍民展開巷戰,直至反抗之人全部被殺,方才作罷。

戰亂過後,是死一般的寧靜。整座城池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以及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和流淌的鮮血,眼前的場景與地獄無絲毫分別。

馬如龍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仿佛已魂飛天外,臉上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

昆明周邊的附城之戰尚且如此慘烈,昆明之戰打響後,那會是什麽樣的場景?

昆明戰事緊張,官渡、陳家營、大板橋等地激烈的戰鬥,對周邊的老百姓來說,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在這樣亂象環生的時代,戰爭猶如家常便飯一般,根本不值得一提。普通老百姓的性命更是如浮萍一樣,今天活著,誰也不知道是否能夠見到明日的太陽,所以他們所要做的便是盡量地積攢財物,以確保家庭的正常生活。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生意倒並不是很難做,隻要你販賣的是時下的生活必需品,一般都能賣得出去。就在昆明一帶的戰爭如火如荼地進行之時,王熾的生意也是做得越來越好,風生水起。

辛小妹常譏笑他發戰爭財,是個不良奸商。王熾隻是笑笑,卻也不惱,隻管做自己的事。辛小妹見他並不理會自己,頗覺無聊,氣道:“惹惱了本姑娘,小心日後收你做下人使喚!”便也不再去理會他。

如此相互賭著口氣,誰也不去搭理誰,隔幾日後辛小妹有些憋不住了,正想著法子要如何去搭訕王熾時,馬昭通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一見辛小妹便問道:“王四可在家?”

辛小妹見他一張老臉跑得通紅,額頭微見汗珠,詫然道:“馬老伯有什麽急事嗎?”

馬昭通的眼睛往屋裏瞟了瞟,道:“王四不在家嗎?”

“他去廣西州辦貨了。”辛小妹道,“他不將自己淹死在銀子堆裏,誓不罷休。”

馬昭通訕笑一聲,拿出個信封,說道:“這是迤東道下來的委任書。道台大人念他保衛家鄉有功,給他安排了個武職,委辦廣西州四屬安撫事宜。”

辛小妹聞言,兩眼一亮:“你是說他要當官了?”

馬昭通笑道:“正是哩!”

“好小子!”辛小妹也不由得笑道,“越來越能耐了嘛!你把這委任狀交給我吧,待他回來,我便與他說。”

馬昭通稱好,遂將信封交予辛小妹,告辭而去。

又兩日,王熾從廣西州辦貨回來,辛小妹拿信封在王熾腦袋上一拍,笑靨嫣然:“你猜這是什麽?”

王熾摸了摸光禿禿的腦門兒,訝然地看著辛小妹問道:“是什麽,銀票嗎?”

“除了銀子,你眼裏還能裝得下什麽?”辛小妹鄙夷地給了他個大白眼,然後笑道,“不是銀票,但比銀票更加珍貴,給你透露一下,這裏麵的東西決定著你日後的命運,給本姑娘請個安,我便給你。”

王熾情知她雖時常胡鬧,但也不會拿無中生有的惡作劇來耍他,當下隻得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口稱:“小的王熾,給姑娘請安了!”

“免了!”辛小妹得意地一笑,“看在你這麽乖的份兒上,賞你了!”說話間將信封拋給了王熾。

王熾伸手一接,拿在手裏,打開一看,頓時就愣住了。

“你小子讓銀子熏傻了吧?”辛小妹見他並不高興,奇道,“好不容易熬出頭了,能當官了,卻為何還不高興?”

王熾走到椅子前坐下,淡淡地說道:“此非我所願也!”

辛小妹奇怪地看著他道:“連官都不要當,那你想要幹什麽?”

王熾抬眼看向辛小妹,問道:“你可知陶朱公範蠡?”

辛小妹父母早故,一直跟著辛作田生活。辛作田雖然自己不怎麽愛讀書,卻專門給辛小妹請了老師,教她讀書習字,因此她雖無大家閨秀之態,但也是滿腹的學問,聽王熾問起範蠡其人,便說道:“春秋時期越國一代名臣,自然是知曉的。”

王熾道:“陶朱公本乃楚國人,出身貧寒,因恨楚地非貴族不得為官,憤而奔越,因此成就了越王勾踐之霸業。即便是如陶朱公這般成就不世之業績者又能如何呢?他情知越王可同患難,不能共富貴,便想離開越國。因與文種性情相投,兩廂交好,臨行時相勸文種,要其知進退,然文種不聽,最後被越王賜死。”

王熾幽幽地把眼睛望向門外,語氣頓了一頓,又道:“這也不能怪越王,千百年來曆朝曆代都是如此。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使然。”

辛小妹隻道他隻會做生意,最多還講點兒道義,不承想他竟想得如此深遠,神色亦凝重了起來,心想,如今正值大亂之時,內憂外患,做這個武職確實是拎著腦袋當差。即便是不辭勞苦、出生入死把官當好了,也難免有人眼紅,到時給你來個落井下石,你也就一命嗚呼,不明不白地死了。

想到此處,辛小妹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有些道理。”

王熾把目光收回,看向辛小妹道:“你以為這便是我不做武職的原因嗎?”

辛小妹愕然道:“莫非不是?”

王熾搖了搖頭,說出了一番讓辛小妹終生難忘的話:“陶朱公累十九年之家產,聚財百萬,卻視作糞土,仗義疏財,三次以布衣之身,經商積財,又三次散盡家產,資助鄉民,實為我輩從商者之楷模!”

辛小妹愣了一下,她眨巴著眼看著眼前這個方臉濃眉的小子,似乎慢慢地讀懂了他所做之事。他不辭勞苦地做生意賺錢,卻又可以毫不猶豫地把錢散出去,幫助鄉民禦敵,這不就是範蠡所行之事嗎?

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也許他並不是說書先生嘴裏所說的那種英雄俠士,身上更無俠氣,但生就了一副俠骨!

辛小妹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微哂道:“原來範蠡在你心裏才是英雄!”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個英雄,而在我心裏,陶朱公便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王熾的眼裏閃著光,“今生能做到陶朱公的萬分之一便足矣。”

有人曾言,有夢的男人最可愛,此時此刻在辛小妹的眼裏,王熾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癡癡地看著他,一時竟出了神兒。直至王熾的目光也朝她看過來時,方才驚醒過來,羞澀地低下頭去。

王熾自然猜不透她的心思,看到她那與平時迥異的神態,微微愣了下神兒,旋即換了個話題道:“此番出去采辦貨物時,一路上聽說了許多關於昆明的局勢,那邊打得十分激烈。我想去昆明,順便也好帶你去見你的哥哥。”

辛小妹沒明白他的意思,道:“我雖也擔心哥哥,但他從不讓我去戰場犯險,這便是他讓我留在這裏的原因。”

王熾走到門前,似乎是在組織合適的語言,沉默了片晌後,轉身過來道:“所謂富貴險中求,眼下昆明大亂,必然是人心惶惶,農不思種,商家閉戶,如果能把貨物運送過去,必有大利。”

辛小妹吃驚地看著他:“你瘋了嗎?哪裏亂你就往哪裏闖,不要命了嗎?”

王熾卻固執地道:“昔日陶未公也曾持計然之術[1],以‘人棄我取,人需我予’的大胸襟成就事業,此乃生意經營之王道也。”

辛小妹嗔怪道:“你呀你,明明視金錢為身外物,為何又要把腦袋裝到錢袋子裏去!”

“為了生存,以及抱負。”王熾的眼神十分堅定,“你若是不去,便留在此地,待那邊戰事停了,我再來接你過去見你的哥哥便是。”

“你以為我怕死嗎?”辛小妹的性子被激了起來,“怕死本姑娘就不會出來混了!”

“我們隻是去做生意,又不是去拚命。”王熾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犯險的。”

辛小妹哼了一聲:“犯險我也不怕!”

次日一早,王熾辭別馬昭通,並讓他代自己向迤東道台賠個不是。馬昭通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拒絕這個官職,連連歎息道:“王四啊王四,你端的是不知好歹,你可知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王熾隻是一個勁兒地稱是,順著馬昭通的言語說這是自己的不是。辛小妹趁機揶揄道:“馬老伯,有些人生下來便是一副賤骨頭,吃苦的命,你不要理會他便是。”

馬昭通見他去意已決,情知留他不住,隻好放行。

如此一行人往西北方向走,邊走邊在沿途采辦各種貨物,大多是生活必需品,及到廣西州時,又在當地收購了一批糧食、草藥,讓工人裝上了馬。臨行前,他站在馬幫兄弟麵前道:“是時昆明正遭受戰亂,此行有幾分凶險,諸位若有不想去的,我絕不勉強,若想走這一趟的,我以雙倍的工錢酬謝大家。”

這些馬幫工人都是王熾在廣西州篩選出來的,此時廣西州甫經戰亂,若非王熾在此收購糧食,他們一年的血汗怕就要白流了,更漫說還能賺這份工錢,因此心中都感念王熾之恩,紛紛言道:“你王四兄弟都不怕,我們怕什麽,跟著你我們放心!”

如此,十位馬幫兄弟加上原先跟來保護辛小妹的十二名護衛,隨著王熾的一聲吆喝,往昆明方向出發了。

這一路上自然不免風餐露宿,頂著烈日行走。好在這些人個個都吃得了苦,因此也沒什麽怨言。隻是這一路走來,滿目瘡痍,四處皆是戰後的狼藉,令人唏噓不已。

數日後,一行人即將抵達昆明境內。這時候杜文秀的三路前鋒均已如期趕到昆明城外,雖還不曾開戰,但戰前的緊張氛圍已傳遍了每個角落,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荒涼得如進入了一個無人之境。

往遠處望便是起義軍的行軍大營,戰馬嘶鳴,士卒來往穿梭不息。軍營那邊盡管人影幢幢,卻聽不到一絲嘈雜的聲響,足見杜文秀這支軍隊軍紀之嚴明。

在起義軍行軍大營的前麵就是昆明城,如今城門早已關閉,城上的官兵一個個嚴陣以待,等待著對方發動攻擊。

辛小妹手搭涼棚,朝著昆明方向望了會兒,回過頭來說道:“昆明城緊閉著,城內的人出不來,城外的人也進不去,你這趟生意要怎麽做?莫非要在這裏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分出個勝負來,你再進城不成?”

王熾似乎早就預料到了現在的這種情形,微眯著眼望著昆明城道:“若等戰後再進去就晚了。”

辛小妹好奇地看著他,嘿嘿地怪笑一聲道:“莫非你還能化身鳥人,插上翅膀飛進城去不成?”

旁邊之人聞言,均皆失笑。王熾卻還是一臉認真地道:“天下之事,凡能成事者,所憑的不過就是關係罷了。隻要有關係,即便是地獄也可去他個來回。”

辛小妹嗬的一聲,將雙手抱於胸前,說道:“決戰在即,我倒要看看你憑什麽關係進得城去。”

王熾微微一笑,望著辛小妹道:“你是不信嗎?”

辛小妹微仰著頭,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除非你跟那道城門有關係,求它行個好,讓你鑽進去,不然的話,你讓本姑娘如何相信?”

王熾眉頭一揚,道:“既如此,我們不妨來打個賭。”

“好啊!”辛小妹興致盎然地道,“你想賭什麽?”

王熾搓了搓手:“這些日子以來,你在我頭上也拍了不少下了,若這次我贏了,你便得乖乖地站著,讓我拍你的頭兩下。”

辛小妹一愣,笑道:“王小四,原來你一直記著這仇呢!好啊,但你若是輸了,這輩子你的頭就是我的了,本姑娘什麽時候心情不好想拍了,你就得乖乖地過來讓我拍!”言落間,發覺這句話裏大有與王熾終身為伴的意味,不由得臉上一紅。

王熾笑道:“好,一言為定!”他轉身吩咐眾人要好生看管這裏的貨物,交代完後,便牽了匹馬,隻身單騎朝昆明城而去。

辛小妹雖與他打了賭,但畢竟有玩笑的成分,見他真去了,心裏不免擔憂,前線兩軍劍拔弩張,一觸即發,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她喊道:“王小四,你給我小心些,記得你的腦袋可是我的,不許丟了!”

王熾聞言,也不回頭,隻騎著馬伸出左手搖了一搖,算是回應。實際上,他的心思並不隻限於進城去把貨物賣掉,與辛小妹打賭也不過是放鬆一下而已,他冒著大險入城是有更加長遠的打算。

他曾說過,天下之事,凡能成事者,所憑的不過就是關係罷了,做生意亦是如此,在亂世中做生意更須遵循此道,一旦把關係打通了,那麽便可無往而不利。

他此行的關鍵,便是要趁著在這大戰的前夕去疏通關係。

辛作田已接到軍令,午後開始攻城,於是下令自己的部隊埋鍋造飯,做戰前準備。

不出多久,士兵將飯菜送到營帳,正要動筷子吃時,突見有人來報說,有個叫王四的人求見。

辛作田一聽,愕然道:“這小子不在彌勒鄉好生待著,跑到這裏來做什麽?”因生怕妹妹出了什麽事,便招王熾來見。

須臾,看到王熾隻身入內時,辛作田忙問他道:“怎麽隻你一人,小妹呢?”

王熾拱手道:“將軍放心,小妹便在不遠處,有人護著,安全得很。”

“那你來見我做什麽?”

王熾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來與將軍說一件事。”

辛作田顯然沒什麽耐心,道:“大戰在即,有什麽事快說吧。”

王熾不慌不忙道:“我想進城去一趟。”

辛作田聞言,驚得合不攏嘴:“你小子活膩了,嫌命長是不是?就算我同意你進去,人家裏麵的人也不見得願意開城門啊!”

“隻要將軍同意讓我過去,我就有把握讓他們開城門。”

辛作田眼裏精光一閃:“如此說來,咱們可以來個裏應外合,打他個措手不及?”

王熾搖搖頭道:“人無信則不立,我此來並非要助你們攻城,而是希望你們不要攻城。”

辛作田濃眉一挑,怒道:“數萬大軍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出戰,你說不攻便不攻,嘿嘿,莫非你把自己當成三軍主帥了嗎?”

“將軍且慢作怒,聽我仔細說來。”王熾道,“昆明乃雲南之心髒,守不守得住這座城池,不光是勝敗之分,也關係到朝廷的臉麵問題。此戰端一開,城內軍民會嚴防死守,各路援軍會紛至遝來,你們有幾分把握拿得下這座城池?即便是能拿得下來,你們的軍隊也是折損過半,如同做生意一般,一樁累死人不償命的生意,有幾人願意去做?”

辛作田奇怪地看著他道:“難道你入城去後,能說服他們出來投降?”

王熾道:“人活於世,豈止隻有‘生死成敗’四字?我們在打,洋人在看,亡的卻是自己的國家。”

此話一出,辛作田的臉上微微一變,心想,這小子所言倒與馬如龍有幾分相似,而且也確有些道理,我們自己在這裏窩裏鬥,到時讓洋人撿了個便宜,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當下他問道:“那你進城去做什麽?”

王熾道:“讓我進城去,說服他們出來談判,若能不損一兵一卒,讓雙方都滿意,豈不就是場大大的好生意!”

辛作田把眼一突,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王熾:“如今兩軍一觸即發,你有把握入得城去?即便是你小子運氣好,讓你進去了,城內的人會聽你的,出來跟我們談判?就算你紅運當頭,讓你進去了,裏麵的人也願意出來談判,可我們杜元帥對昆明勢在必得,他也未必會同意坐下來談判。”

王熾略微沉吟了下,抬起頭來看向辛作田時,眼神異常堅定,似已有成竹在胸:“我有把握進得城去,讓他們出來談判。隻要城裏的人表示願意坐下來談判,他杜文秀再著急想打,怕也是打不起來。”

辛作田雖沒讀過幾年書,但深諳戰爭謀略,知曉不戰而屈人之兵是上上之策,再者他從小父母雙亡,也是貧苦出身,深知百姓之苦,如此打來打去最為痛苦的就是老百姓了,聽了王熾之言,不免有些心動。但轉念一想,這場仗打與不打,全憑杜文秀一人之言,誰也做不得主,倒不如把姓馬的叫過來,即便到時出了事,也可一起擔著。當下差人去叫馬如龍來。

不消多久,馬如龍便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聽了王熾所說之後,頗為讚同,說道:“我們在打,洋人在看,這話說得在理,看來當初我沒白救你。”言語間,將目光投向辛作田,又道:“不過此事有個難處,杜元帥已下令午後攻城,若要他罷戰,隻怕是有些難。”

“若是不難,我叫你過來做什麽。”辛作田冷笑一聲,朝王熾道,“你肯不肯受些委屈?”

王熾說道:“為了全城百姓,受些委屈無妨。”

辛作田道:“你穿上士兵的衣服,讓馬將軍帶你出軍營,走出軍營之後,你迅速跑去城門前,叫裏麵的給你開門,至於他們會不會給你開門,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馬如龍聞言,臉上微微一怔,心想,為何叫我帶他出去?仔細想一下,也便釋然了,他跟著杜文秀作戰,並非要爭權奪位、稱王稱霸,這王熾能為一城之百姓的安危考慮,為他冒一次險又有何妨呢?

思忖間,隻聽辛作田又道:“但是你跑到城門後,隻有少許的時間。如果他們在短時間內沒給你開城門,你必讓杜元帥的人帶走,吉凶難測。此外,你進城之後,也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倘若在一個時辰內,城內的人沒出來與我們談判,這邊就會攻城,破城之後你也是十分危險的。”

王熾眉頭一沉,思索了起來。他覺得之前是低估了此行的危險性,進城難,進城之後如何讓雙方坐下來談判更難,這兩個步驟的難度完全超出了先前的預估值。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是,該不該冒這個險,冒了這個險到底值是不值?

馬如龍見他猶豫起來,濃眉一揚:“怎麽,怕了嗎?”

講句十分實在的話,在場的三人均非什麽民族英雄,隻不過他們還有些良知罷了。王熾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什麽為國為民,他從彌勒鄉日夜不停地趕到這裏來,首要任務是趁著戰亂,在杜文秀的軍隊和雲貴總督恒春之間活動,借和平談判之由,行疏通關係之實,為其行商鋪路。

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正常思維,人要活下去就得有活下去的資本;這也是一個商人的習慣性思維,作為商人自然要權衡一下這筆買賣值不值得做。

馬如龍和辛作田都將目光投聚向王熾,等待他的反應。

[1]計然,春秋時期的謀略家,以經濟學謀國,終使越國富足強大,後來計然之術泛指從商或生財致富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