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馬如龍再襲彌勒鄉 王興齋散財救鄉民

辛小妹怔怔地凝視著王熾,朱唇微啟,左臉露著淺淺的小酒窩,許久沒有說話。向來潑辣的她突然沉默時,王熾十分不習慣,甚至以為她又在想什麽壞主意,直看得他心裏有些發慌,不由道:“你如此看我作甚?”

“我突然發現你這人蠻重情義的。”辛小妹認真地道,“你真要救你的那些鄉民嗎?”

王熾道:“同鄉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

“好!”辛小妹突然嫣然一笑,神情又恢複了常態,“你是生意人,那麽我便與你做筆交易如何?”

王熾聞言,神色一振:“莫非你有打敗馬如龍的辦法?”

辛小妹嘿嘿一聲怪笑,把她的小拳頭一攥,道:“那姓馬的小子便如我手掌心的一隻螞蟻,我想在三更捏死他,決計活不到五更。”

王熾聽了這話,反倒愣了一愣,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有什麽法子,說來聽聽。”

“天機不可泄露。”辛小妹得意地賣了個關子,“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到時候我負責抓那姓馬的,你負責襲擊他的隊伍,殺他個落花流水,一定要把他打得哭天搶地,哭爹喊娘,往死裏整他,可又不能把他整死,要叫他生不如死。”

王熾看著她笑裏帶著股狠勁兒,不由得心裏發毛,想她不辭辛勞跟著出來,口口聲聲說要找到那姓馬的,原來是為了報仇,當下問道:“你到底與他有什麽深仇大恨?”

辛小妹哼的一聲,道:“這個你就無須多問了,我隻問你答不答應?”

王熾猶豫了。在他的心裏,馬如龍雖是亂軍,但不管是亂軍也好、鄉勇也罷,隻是目的不同,或者說是理想不一樣罷了,說到底馬如龍的為人還是不錯的,要是沒有他的幫助,他王熾隻怕早已死在十八寨了。

辛小妹見他不吱聲,說道:“我原以為你是個敢說敢做的男子漢,沒想到如此膽小。”

王熾道:“並非我膽小怕事,馬如龍救過我一命,如今雖說立場不同,必須在戰場相見,但歸根結底,私下裏並無仇怨,你要我在背後向他捅刀子,這事我做不出來。”

“又沒說要他的命,你緊張什麽?”辛小妹嗔怒道,“既然你不想做,就當我沒說過這些話,到時候你的家鄉血流成河,也與我沒半點兒關係!”言落間,就氣衝衝地轉身要離開。王熾伸手將其拉住,道:“罷了罷了,隻要不害馬如龍的性命,我答應你便是了。”

辛小妹轉怒為笑,道:“事不宜遲,今晚我們就出發吧。”

王熾道:“今晚不行,須明日一早方可動身。”

“為何?”

“今晚我須去與買家談好,把這批貨賣出去。然後再叫馬幫的弟兄們回廣西州,將那邊剩餘的貨再運去彌勒鄉,與我會合。”

辛小妹聞言,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眼色:“到底是商人,無利不起早,見錢眼開。都要死人了,你還在想著如何把貨出手。”

王熾也不爭辯,與馬幫的弟兄如此這般交代一番,就轉身出去了,至亥時方才返回客棧。辛小妹問他談得如何時,王熾說好歹把貨全部拋出去了。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王熾便吩咐馬幫的弟兄們返回廣西州,再去運一批貨來,去彌勒鄉與他會合。安排停當後,他便帶著辛小妹及其十二名護衛,一路往彌勒鄉方向而去。

這一路上,王熾想方設法要套出辛小妹對付馬如龍的計策,但這小丫頭機靈得很,半點口風也沒透露出來。

是日晚上,到了彌勒鄉時,見城門緊閉,城樓之上清兵秩序井然,王熾這才鬆了口氣。辛小妹卻顯得有些失望,道:“莫非那姓馬的沒來彌勒鄉?”

王熾胸有成竹地道:“他那邊要等山匪聚齊後才能走,估計是現在還沒到。”

辛小妹瞄了他一眼:“最好你猜對了,不然給本姑娘小心點兒!”

王熾無奈地笑笑,帶著眾人往城門走去。城上的守卒見突然出現了十餘人,頓時警覺起來,喝問道:“城下何人?”

王熾道:“在下滇南王四,有要事須見馬大人!”

自上次彌勒鄉一戰後,滇南王四的名號已是家喻戶曉。守卒聽是王四,忙下來開門,畢恭畢敬地把他迎了進去。

辛小妹顯然沒想到王熾的麵子居然如此之大,不由得乜斜著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小子雖然腦袋鑽在了錢袋子裏,滿身的銅臭味,倒是真有些本事!

是時,夜雖已深了,可馬昭通依然不曾睡下,苦著張臉正在堂上冥想。聽到家丁稟報說王四求見,馬昭通神色間陡然一振,忙不迭讓人將王熾請進來,笑道:“哎呀王四,你真是活菩薩啊,我一有難你便出現了!”

王熾聽了這話,暗自一怔,問道:“莫非你已得知亂軍來攻城的消息了?”

“正是哩!”馬昭通抖動著花白的胡須,清瘦的臉滿是驚恐之色,“殺千刀的亂軍盯上了這座城,上次沒讓他們打下來,此番又來了。據探子回報,他們從青龍鎮出發,一路東來,勢如破竹,已拿下四座村鎮。最晚明日午後,便可到這裏了。”

王熾聞言,倒吸了口涼氣,心想,怪不得我們比亂軍先到了一步,原來他們是一路打過來的!他便問道:“可知有多少人馬?”

“有四五千人哩。”馬昭通蹙著眉歎道,“王四啊,你是有所不知,那些個殺千刀的亂軍,把你的那招學了去,因此才能一路高歌猛進。”

王熾一愣:“學了我的哪一招?”

辛小妹切的一聲,鄙夷地看著他道:“你有很多招數嗎,不就是那招拿銀子蠱惑人心的伎倆嗎?”

王熾瞪大了眼望著馬昭通,見馬昭通點了點頭,恍然道:“怪不得一路上遇見的那些山匪不劫財物,隻管趕路,原來是馬如龍下了重金來攻城!”

辛小妹不冷不熱地道:“人家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馬昭通苦著臉道:“要說比財力,咱們可比不了,你說現在如何是好?”

王熾看了辛小妹一眼,心想,她如此胸有成竹,總不至於是惡作劇逗我玩吧,再不濟應也能擋一擋馬如龍,我自己再去召集些鄉勇來,即便是拚了性命,也斷然不能讓馬如龍進得城來!思忖間,他朝馬昭通道:“馬老伯放心,世道再亂也不能讓鐵蹄踐踏這片土地。我出資去招募鄉勇,以增加守城的兵力,你再破費準備一千兩銀子,最好是換成銀豆子,用籮筐裝好,到時有用。”

馬昭通看到王熾那張沉著的臉,以及他指揮若定的樣子,慌亂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雖說要再破費一千兩銀子,不免有些心疼,但人家王熾也說了要出資招募鄉勇,你這一城之主,拿一千兩銀子保得全城百姓的平安,又有何不可呢?如此一想,馬昭通的心便好受多了,說道:“我連夜讓人去兌換銀豆子。”

王熾又道:“此外,明天一大早,你借我十人,幫我去招募鄉勇。”馬昭通連連稱好。

次日寅時,王熾帶著十名兵勇,踏著清晨的星光走上了街頭。是時天還沒亮,除了街頭賣早點的小販外,幾乎所有的人還沉睡在夢鄉裏。

王熾令兵勇拿著昨夜寫好的告示,沿途張貼過去,鼓勵鄉民守城,並承諾但凡參加守城者,他王四一律按八旗步甲軍餉的待遇,一次性發放一個月餉銀。

清兵入關後,自順治以降兩百餘年間,軍餉按批甲、馬甲、步甲、教育兵四個等級發放。批甲每月俸銀三兩四分、米十五石,馬甲每月俸銀二兩、米十石,步甲每月俸銀一兩六分、米七石。不管是哪種等級,皆可保一家五口以上人生活無憂。但是到了鹹豐年間,特別是鴉片戰爭爆發後,國庫日漸空虛,八旗的軍餉時有拖欠,甚至連打仗的時候都發不出餉銀犒軍。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王熾承諾以八旗步甲兵的待遇,發放給臨時招來的鄉勇,相當於讓老百姓享受了盛世時官兵的待遇,是相當優厚的。

及至破曉時分,招募鄉勇的告示已貼滿了彌勒鄉的大街小巷,花花綠綠的,隨處可見,給這個晴朗的早晨,平添了幾分戰前緊張的氣息。

約到了辰時,馬府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這中間不乏來瞧熱鬧的婦孺,但絕大部分是來報名參加守城的熱血男兒。王熾命人負責登記,登記好後,就可以把銀子和糧食領回家了。

辛小妹在一旁左顧右盼地看著,眼神不時地隨著王熾忙碌的身影移動,見他滿臉帶笑地把白花花的銀子和大米分發出去,心裏突然對此人產生了一股敬意。

的確,他很多時候都將腦袋鑽在了錢袋子裏,時時刻刻都想著如何做生意賺錢,即便大戰在即,他還是將馬幫遣回廣西州去運貨物,來回往返做生意。可他並不像那種唯利是圖的小人,更不是見錢眼開的奸商,他有一腔熱血,在他的骨子裏甚至有一種英雄情結,在危急時刻,不惜將賺來的銀子統統拿出去,來保衛他的家鄉。

他是商人,也是英雄。辛小妹淺淺一笑,梨頰生微渦,淺笑嫣然。

時值午時,鄉勇基本招募完畢,一下子多了三四百的守城生力軍,好歹讓彌勒鄉多了幾分保障。當然,召集了這些鄉勇之後,王熾的積蓄也沒有了,甚至還向馬昭通借了些銀兩,這才補齊不足的餉銀。

忙完之後,王熾累得坐在大門前的石階上,突見眼前移過來隻茶杯,正要伸手去接,眼角的餘光瞧見送茶之人竟是辛小妹,著實把他嚇了一跳,心想,這小妮子突然這般獻殷勤,莫非又有什麽壞主意?他連忙挪挪屁股,坐開去一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辛小妹因欽佩他的為人,這次是真心誠意給他端茶送水的,不想看到他這副嘴臉,頓時什麽好心情也沒有了,“啪”地把杯子一摔,杯碎水濺:“本姑娘給你端茶送水,你給我這副嘴臉是什麽意思,怕我給你下毒嗎?”

王熾嚇得一跳跳將開去,撣了撣衣服上濺到的水:“大小姐送水,在下無福消受啊!”

“我看你是犯賤,你看看你天生就一副賤相!”辛小妹沒好氣地道,“下次本姑娘不送水了,還是送大耳光子為好。”

王熾道:“上次我們說好了,再不打我腦袋了,莫非你忘了不成?”

辛小妹斜著眼角看著他道:“忘了!本小姐什麽都好,就是記性不好!”

王熾苦著臉道:“要不在下給你去端杯水,給大小姐消消氣,可好?”

兩人正自拌嘴間,突有人來報,說是亂軍到了。王熾眉間一緊,嚴肅地對辛小妹道:“我這邊一切就緒,你到底用什麽方法抓住馬如龍,現在可以說了吧?”

辛小妹的神色也嚴肅了起來:“送我出城去。”

王熾大吃一驚,大聲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辛小妹冷冷地道:“我要讓他求著我,饒他條狗命!到時候我擒下他時,你便按照我們約定的做,衝出城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王熾怔怔地看著她,他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仇恨,驅使她敢如此犯險。然而辛小妹沒留給他再次詢問的機會,招呼了那十二個護衛一聲,徑直往城門而去。王熾也不敢停留,會同了馬昭通等人,一起往城門方向趕。

上了城頭後,王熾看到好幾筐銀豆子已準備好,再看城外,不遠處塵煙滾滾,旌旗招展,蹄聲踏破了鄉間的寧靜,遠遠地傳來。這隱隱的蹄聲仿如戰鼓一般,瞬間使城頭上的人都緊張起來,兩千來個守城的將士手中都緊緊地握著兵器,隨時準備戰鬥。

馬昭通看了等在城門裏邊的辛小妹等人一眼,朝王熾道:“王四,那姑娘究竟要做什麽?”

王熾皺著濃眉,道:“我也不知道她的腦袋瓜子裏究竟在想什麽。”

馬昭通小聲道:“依老夫之見,還是不要放她出去為妙,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王熾瞟了眼城下的辛小妹,道:“不,開城門,放她出去。”

馬昭通神色一變,歎了口氣,喊一聲“開城門”,放了辛小妹等人出城去,一臉擔憂地看著她走出城。

此時此刻,王熾雖也頗為她擔心,但他相信再怎麽危險也不至於危及她的性命。她的哥哥辛作田也是起義軍的頭領,即便是與馬如龍不相熟,可在這十裏八鄉內活動,肯定是聽說過對方名頭的,因此馬如龍還不至於要取她性命。讓王熾放心不下的是,這小妮子是火暴性子,到時萬一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在混亂中讓亂軍給殺了,那麻煩可就大了,辛作田非把他給活剝了不可。

思忖間,隻見辛小妹出了城門後,向一條偏僻的小徑走了過去,隱沒在一處草叢裏。

看到辛小妹的這個舉動,王熾的心裏“咯噔”一下,她不會是想要偷襲吧!但是此時已容不得他細想,馬如龍的大軍轉瞬即至,他不得不投入城內的戰前準備中去。

此番前來,馬如龍是勢在必得。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那王熾能以一千兩銀子護住一座城,他相信同樣也能用銀子去攻下這座城。

這一次他利用青龍山管虎的號召力,召集了附近山頭的匪徒,兩三天之內嘯聚了近三千人。如果說攻打彌勒鄉是一場空前豪賭的話,那麽這將近三千人便是嗜血的賭徒。他們一個個都是拎著腦袋行事之人,平時打家劫舍、搶劫過往馬幫便從不手軟,如今馬如龍許諾一顆人頭一兩銀子,對他們來說,這無疑是史上最好賺的一筆買賣,一個個還不殺紅了眼?

馬如龍騎著戰馬,一馬當先,在滾滾沙塵的籠罩之下,依然難掩他眉宇間那股必勝的自信,虎目裏發著光,似乎已然看到了勝利的光芒。

及至城門下,馬如龍一聲斷喝,大軍即時停止了行進,一股殺氣從這支信心十足的隊伍中傳將出來,立時彌漫在了城池內外。

王熾看著城外那支殺氣騰騰的隊伍,心裏不免也緊張了起來。他回首向馬昭通看了一眼,見他連臉色都變了,便走過去道:“馬老伯不用怕,別看他們人多勢眾,實際上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待他們開始攻城後,著令二十人將這些銀豆子一把一把撒出去,那些山匪都是見錢眼開之輩,見了城下滿地的銀子,必然大亂,屆時趁亂殺出去,我軍必勝。”

馬昭通對王熾自然是有信心的,但看到城下那密密麻麻的敵人,還是難免心虛,不安地點了點頭。

馬如龍到了城外後,目光一瞥間,突然看到王熾居然也在城頭上,心下暗吃了一驚,當日救他出來後,不是已亡命天涯去了嗎,如何又出現在了彌勒鄉?

思忖間,他濃眉動了一動,嘿嘿一聲怪笑,喊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十八寨分別後,居然又在此相遇了!”

王熾站到城頭前,向馬如龍抱拳道:“馬將軍救命之恩,我王四永銘在心,時刻不敢相忘。但如今我腳下所站的這片土地,是生我養我的地方,身為土生土長的彌勒鄉人,我決計不會讓這片土地遭到踐踏,決計不會讓這裏的百姓慘遭殺戮。馬將軍之恩情,在下隻祈來日再報了!”

馬如龍眼裏精光一閃,道:“好,我敬你是條漢子,咱們今日不談私情,與你公平一戰!”說話間,拔出腰際的佩刀,要下令攻城,就在這時,突聽得背後“嗖”的一聲,勁風大作。馬如龍大吃一驚,急切間身子在馬背上一彎,整個胸脯貼於馬上,堪堪躲了過去,回頭定睛一看,隻見一把雪亮刺眼的匕首插在了離他不遠處的一名士兵身上。

馬如龍大怒,喝道:“哪個在偷襲!”回身過去看時,隻見一位俏生生的姑娘領著十餘人,從草叢裏走了出來。馬如龍見到那姑娘時,神情一愣,臉上的火氣不知不覺淡了。

那姑娘自然就是辛小妹,她柳眉倒豎,好像馬如龍欠了她八百兩銀子似的,惡狠狠地瞪著他,嬌喝道:“姓馬的,可還認得本姑娘!”

馬如龍似見了瘟神一般,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算賬!”辛小妹在馬如龍不遠處停下,一手叉腰,朝他招了招手,道:“你敢下馬來嗎?”

馬如龍道:“大戰在即,我無心與你說話,你我之事待戰後再說。”

辛小妹把杏目一瞪,怒笑道:“今日若不與本姑娘說清楚,這仗你便打不得!”話落間,帶著那十餘護衛大搖大擺地走到三軍陣前,又道:“除非你的人馬從本姑娘的身上踩過去!”

馬如龍瞪著眼看了她一會兒,咬咬牙下了馬,走上前去,在辛小妹的身前站定,問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辛小妹瞟了他一眼,把手一抬:“抓了!”旁邊的護衛聞言,衝將上去,不由分說就把馬如龍抓了起來。

辛小妹三言兩語就把馬如龍抓了,不僅讓起義軍震驚萬分,連站在城頭的王熾等人也是驚異莫名。

從眼下的情形來看,他倆之間肯定是熟悉的,而且還有些糾葛。但究竟是什麽樣的糾葛,會讓馬如龍如此被動呢?混在起義軍裏的那些山匪自然會想到,諸如霸王硬上弓後對人家不負責任之類的事情。這自然是比較庸俗的想法,可換個思路一想,男女之間還有高雅的事兒嗎?連王熾也認為,這陣勢多半是男女之間那些扯不清的事兒。

馬昭通見狀,緊張的神色一下子就緩和了下來,說道:“看來這辛姑娘果然沒說大話,三言兩語就把馬如龍製住了,可謂是不戰而勝啊!”

王熾緊緊地盯著馬如龍,見他臉上的殺氣越來越盛,不禁心頭怦怦直跳,想那馬如龍是何等人物,此時雖說雙手反剪讓人給抓住了,但以他的力氣和本事,要想掙脫出來怕也不是難事!

辛小妹與馬如龍近在咫尺,顯然也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的殺氣,但她自恃身邊有人護著,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裏,冷哼一聲,揮手就是一個大耳光子打在馬如龍臉上,道:“我來做什麽?你怎麽不問問自己做了什麽?不聲不響、不明不白地就走了,好端端地給本姑娘玩失蹤,你以為本姑娘是由著你玩的人嗎?今天你要是不給我說出個是非黑白來,我就讓黑白無常來勾了你去,讓你下地獄!”

那一巴掌清清脆脆地落在馬如龍臉上,直把在場的起義軍和山匪都看得心驚肉跳。馬如龍少年英雄,心高氣傲,定然不可能在這個小姑娘麵前就成了小花貓,乖乖地由著她打,因此都怔怔地看著馬如龍的臉色,看著這幕好戲**的來臨。

果然,馬如龍眼裏似要噴出火來,霍地一聲斷喝,鐵塔似的身子動了一動,抓著他的那兩人不曾防備,被他甩了出去。緊接著隻見他身子一晃,猿臂一伸,便將辛小妹抓小雞一般抓在了手裏,濃眉一挑,大喝道:“誰敢過來!”旁邊的護衛臉色大變,雖一個個凶神惡煞一般,但誰也不敢上去搶人。

隊伍當中的山匪有人哈哈笑道:“這小妮子潑辣得很,要不在這裏給你們搭個營帳,讓你們洞房得了!”此話一出,人群中傳來一陣大笑。

辛小妹又氣又急,怒道:“有本事你把我殺了!”

馬如龍將她帶到軍中,冷冷地道:“如果你讓我查出與那王四是一夥的,聯合起來對付我,今日怕誰也救不了你!”

此話一落,在路上見過王熾與辛小妹在一起的山匪突然想了起來,亦警覺起來,紛紛大聲道:“沒錯,這小妮子與城頭上的那小子是一夥的,我們曾在客棧裏遇到過他們!”

馬如龍仰頭一聲大笑,笑聲中帶著股濃濃的火藥味,抬頭朝王熾道:“王四,我敬你是條漢子,沒想到你竟然想要以女人來取勝,不嫌太卑鄙了嗎?”

王熾確實與辛小妹達成了協議,但他沒想到辛小妹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陣前,更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現在馬如龍說他利用女人,他亦無話可說,隻覺臉上一陣燥熱。

“怎麽,我與另一個男人聯合起來對付你,讓你臉上無光了嗎?”辛小妹怒笑道,“不妨告訴你,若論卑鄙,他沒法跟你比,你比他卑鄙千倍萬倍。我還要告訴你,今日除非你殺了我,不然的話我定然不會讓你順利攻城。”

馬如龍眼裏寒光一閃:“如此說來,你要拿命護著他?”

“是又如何?”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馬如龍手一攤,喝聲:“拿刀來!”待一名士兵將刀遞過來,馬如龍手一揚,揮刀便砍。

城樓上的王熾、馬昭通等人見狀,著實嚇得不輕,麵白如紙。

就在這時,陡聽有人喊道:“且慢!”

王熾把眼一望,見軍中走出一位紫赯臉的中年人,身後跟著兩人,一位又矮又胖,一位又高又瘦,正是席茂之、俞獻建、孔孝綱三人,徐徐走將出來。

馬如龍斜眼看著那三人,沉聲道:“原來我軍中還有王四的人!”

席茂之微微一笑,道:“將軍這話卻是說錯了。我等兄弟的確與王四有些交情,但有交情並不代表就是他的人,將軍不也與他有些交情嗎?席某以為,戰爭是男人的事,在三軍麵前公然殺害一個女人,將軍就不怕天下英雄恥笑嗎?”

此時,馬如龍雖說正在氣頭上,但畢竟是少年英雄自負甚高,不想在三軍麵前折了英雄本色,便喝道:“把這潑婦給我押下去,好生看管!”

辛小妹嗔怒道:“你娘才是潑婦,有種你就把我殺了!”

話頭剛落,突地蹄聲大作,城外一裏之處塵土大起,另一支人馬急奔而來。塵土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是哪方麵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股人馬的數量不在少數,一時間令城門內外兩方人馬的心都提了起來。

不出片刻,那支人馬已然到了近前。領軍者是位黑臉虯髯的大漢,雄赳赳地坐於馬背之上,帶著殺氣的眼一掃,凶光四射,把在場人等看得都是心裏發寒。

此人王熾和馬如龍都認得,正是剛攻下廣西州的辛作田。廣西州距青龍鎮和彌勒鄉都並不遠,此番馬如龍大張旗鼓地召集山匪,驚動了辛作田,亦讓他警惕了起來,派人一查竟然是馬如龍所為,後又打探到他是要攻打彌勒鄉。辛作田得知此消息後,想到妹妹正在那一帶尋找馬如龍,如果在這當口讓她與馬如龍相遇,以其妹的性子必惹出禍端來,因心裏放不下,便帶了人馬來,正好叫他趕上了。

馬昭通不識得辛作田,但瞧他那架勢,已隱隱感到不妙,再看王熾,隻見他的臉色發白,眼神之中甚至還帶著絲恐懼,更是印證了心中所思,顫抖著聲音問道:“那人是誰?”

王熾看了他一眼,道:“此人叫辛作田,也是亂軍頭領。”

“那……要是……要是他們聯合起來……我們……”

王熾看著嚇得語無倫次的馬昭通,點頭道:“不錯,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我軍毫無勝算。”

馬昭通雙手扶著城牆,身子微微顫抖著。王熾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股人馬,腦子裏飛快地盤算著脫困的辦法。

馬如龍目光如電,看著辛作田嘿嘿笑道:“辛將軍,咱們之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此番前來,是來助我還是來害我?”

辛作田沉著臉道:“是助你還是害你,全憑足下一句話。”

馬如龍道:“此話怎講?”

辛作田的眼睛往辛小妹身上一掃:“放了她,我便助你攻城。”

此話一落,站在城頭的王熾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心想這下完了,此番彌勒鄉鐵定保不住了!

再傻的人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去舍棄一個合作者,樹立一個對手。盡管此時馬如龍被掌摑過的臉上依然火辣辣的作疼,但他不是傻子,冷冷一笑,道:“這有何難?”手一揮,命人將辛小妹放了。

隨著馬如龍放人命令一下,城內外的氣氛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如果說此前馬如龍的隊伍還是一幫混著山匪的烏合之眾的話,那麽此時加上辛作田的人馬,就是一支非常可怕的力量。即便是王熾撒銀豆子,怕是也難免彌勒鄉傾城之禍。

馬昭通的臉白得嚇人,哆嗦著道:“怎麽辦?”

到了此時,王熾也不知該怎麽辦了。他甚至在想,在明知必敗的情況下,是開城投降好,還是誓死抵抗,直拚殺到最後一人好?就在此刻,突傳來一聲熟悉的嬌笑,那笑聲悅耳動聽,亦帶著倔強任性。王熾禁不住抬頭望下去,恰好辛小妹亦朝他望來,兩廂眼神交匯之下,王熾驚異地發現,辛小妹此刻的眼神與往時大有不同。

如果說辛小妹往日的眼神是單純的、任性的,那麽此時除了任性之外,還多了一種複雜的神采,有幽怨亦似乎有一種柔情,把王熾看得愣了一愣。

辛小妹看了王熾一眼後,轉過頭去,麵朝辛作田道:“你們要合起來打是嗎?”

辛作田沒領會她的意思,道:“我義軍便是要與清廷爭地盤,為何不打?”

“打可以。”辛小妹彈指欲破的清秀的臉上浮起抹毅然之色,“把我殺了,然後你們的馬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馬如龍冷笑一聲:“辛將軍,令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去勸勸她吧。”

辛作田平時雖疼著、慣著這個妹妹,但三軍陣前卻也容不得她胡來,他把臉一沉,斷喝道:“小妹,休得胡來,戰場上豈是你胡鬧之地,快給我過來!”

王熾看著辛小妹那倔強的樣子,似乎慢慢地懂得了她方才眼神裏的內容,心頭微微一震。

辛小妹看著她的哥哥,突然淒然一笑:“哥哥,你自以為你疼著我、慣著我,是十分愛我的,對嗎?”

辛作田眉頭一動,不知為何,當看到她那楚楚可憐的樣子時,心裏的火氣全然消了。

辛小妹微微一歎:“可你是否知道小妹心裏的苦?”

辛作田神色一震,依然沒有說話,黝黑的臉上浮出抹內疚之色。

辛小妹道:“當年你追殺清兵到臨安[1],至西莊的一座山裏時,被逼急了的清兵抓了一位叫溫玉的姑娘威脅。後溫玉不幸被殺,你為了給人家做補償,把你的小妹許配給了人家。那時候你可知道小妹的心情?你可知道你這一廂情願的做法,對小妹的傷害有多大?”

辛作田微微抖動著虯髯胡子,氣憤地看了眼馬如龍。

辛小妹紅著眼,怨恨地看著馬如龍道:“你把我嫁了也就罷了,畢竟你是我的哥哥,長兄如父,我不怨你。可恨的是那不長眼的東西,竟然把所有的怨氣都強加在我的頭上,虛情假意地與我拜堂成親,再當著所有親人的麵將我拋棄,以此來報複他失去情人的痛恨,這是一個男人所為嗎?他簡直就是禽獸,是人渣!”

馬如龍低下了頭去,似乎不敢去麵對辛小妹那淚水汪汪的眼。辛作田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嘴裏呼呼喘著粗氣。

“今日你們要聯合攻城我不攔著,憑我區區一己之力,也攔不住你們幾千大軍,但我絕不允許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傷害我!”辛小妹突地把頭一撇,望向城頭的王熾,“本來我還不想說這事,因為我現在尚不清楚究竟愛不愛他,但我知道那個唯利是圖的商販是個英雄,是個真正的男人,他比你們之中的任何一人都強,我不允許你們中的任何一人去傷害他。”

這一番話落後,不僅馬如龍和辛作田震驚了,王熾更是詫異不已,他甚至不敢相信這個老是拍他腦袋打他臉的姑娘,其芳心之中竟然有他的一席之地!這突如其來的愛情,讓王熾在錯愕的同時,亦感到一絲絲欣喜。他們相處的時日不長,但細想起來,辛小妹後來對他的態度確實有所改變,隻是讓王熾沒想到的是,那些細微的甚至是不易讓人察覺的情感變化,她竟以如此熱烈、決絕的方式呈現出來!

顯然,辛小妹的話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辛作田到彌勒鄉,不過是擔心小妹的安危,恰逢其會罷了,對他來說攻不攻這座城池本就無關緊要,聽了辛小妹這一番言語後,便打消了攻城的念頭,往馬如龍看了一眼,陰陽怪氣地道:“你與小妹的恩恩怨怨也該做個了斷了。”

辛作田的意思很明顯,城上那人是辛小妹的心上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動手去傷害他的。如果你馬如龍非要攻城,那也可以,前提是必須與辛小妹做個了斷。換句話說就是,你該把欠小妹的還了。

這世上什麽債都好還,唯有情債難還。如果說非要了斷兩人之間的恩怨,那便是原諒抑或放下。而此時此刻對馬如龍來說,他要放下的不隻是一段情,還有眼前的這座城。

馬如龍始終皺著眉頭沒發一言,他的心在情感與事業之間糾結。此番組織攻城,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對彌勒鄉這座城池勢在必得,倘若就此放棄了,必然不甘心。可如今細想起來,當年溫玉之死確實與辛作田無關,她是清兵殺的。退一萬步講,即便溫玉乃因辛作田而死,那也跟辛小妹無關,當初他確實不應該拿婚姻去傷害她,把她當成宣泄怨恨的出口。既然如此的話,放棄一座城池,放下一段恩怨,又有何不可呢?

馬如龍瞄了眼辛小妹,此時她柳眉倒豎,杏目圓睜,雖說看上去一副蠻狠的樣子,然其眼神之中,依然能夠看得出有一種令人心疼的柔弱。馬如龍心頭一震,望了眼持槍拿刀的三軍,相形對比之下,此時此刻辛小妹嬌小的身子,猶如群狼之中一隻楚楚可憐的羊羔,顯得是那樣脆弱,那樣令人疼惜。

是啊,這亂世本來就是男人的舞台,爭戰殺伐本來就是男人的事,何苦把一個嬌弱的女人卷進來,又何必將一腔的怨恨發泄在她的身上?

馬如龍把牙一咬,還刀歸鞘,看了眼辛作田道:“我們昆明見!”躍身上馬,大喝一聲:“撤!”大軍退出了彌勒鄉。

見馬如龍的隊伍不戰而退,避免了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馬昭通提到嗓子眼兒上的心這才放了下來。王熾似乎依然沒回過神兒來,怔怔地站在城頭出神兒。辛小妹見狀,霍地喊道:“你個死東西,嚇傻了嗎,還不快下來?”王熾回過神來,慌忙走出城去。

辛作田打量了王熾兩眼,說道:“也不知是你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讓小妹看上了你。今日她也算是幫了你一個忙,解了彌勒鄉之危,如今我也托你一件事,算不得過分吧?”

王熾忙道:“辛將軍隻管吩咐!”

辛作田道:“我這就要趕去昆明,估計到了那邊後,定是場惡戰,因此我將小妹托付於你,記住,須好生待她。”

王熾正要答應,隻聽辛小妹道:“哥哥,走之前給我八百兩銀子。”

辛作田愕然道:“你要這麽多銀子做什麽?”

辛小妹瞟了王熾一眼,道:“這小子為了備戰,把家底都搬出來了,還欠了人家幾百兩銀子。我想給他贖身,把他買過來,留在身邊好使喚,這樣哥哥你也不用擔心他會欺負我了,隻有我欺負他的份兒。”

辛作田哈哈一笑,情知小妹是想幫扶王熾一把,卻也不說破:“哥哥予你一千兩,待昆明的戰事平息後,再來接你。”

辛作田交代一番後,讓人把銀票交給小妹,便上馬領著隊伍走了。

辛小妹拿銀票在王熾麵前晃了晃,道:“本姑娘告訴你,現在我雖看你有一點點順眼,但還並不喜歡你,日後你要是哄本姑娘開心了呢,我就把你扶正了,收你做個正室;若是伺候得本姑娘不滿意呢,就收你做個偏室,好歹給你個名分;要是惹惱了本姑娘,就收你當個下人使使。日後何去何從,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熾知道這位大小姐不好惹,再者她剛剛幫了一城百姓脫離危險,也便沒與她頂嘴,隻笑了一笑,隨眾人入城去。

[1]臨安:今雲南建水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