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總督府設計擒龍 杜文秀興兵壓城
昆明戰事平息後,由於地方官員的缺失,沒過多久,朝廷的任命便下來了:桑春榮被任命為代理雲貴總督,雲南巡撫則由從湖南調任過來的潘鐸擔任,李耀庭、岑毓英兩人許是受後來出城後未及時救援導致恒春之死的事影響,隻給了個即補縣正堂的虛職[1]。
對朝廷如此的安排,大多數人是滿意的,岑毓英卻是一肚子的怨氣。在來昆明之前他便是縣丞候補,經曆了一番血雨腥風,即便是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依然隻混得個虛職,這是什麽道理?岑毓英越想越覺得委屈,且還有些被人玩弄的感覺。怎奈政治是敏感的,這種話他自然不能對人說,至多在心裏埋怨一下罷了。
且說那潘鐸是道光十二年進士,曾做過兵部主事,善謀能用兵,在調任雲南之時,已有六十八的高齡。人一旦上了年紀,都有一個通病,那便是固執。潘鐸的固執與桑春榮有得一拚,這一對老頑固在昆明湊到一處,便生出事端來了。
在潘鐸到任的那天,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員都趕來道賀,當然在那些前來道賀的人之中,還有昆明當地的富商。
富商結交新到任的官員,與江湖上拜碼頭一樣,兩廂一見麵,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就好辦事了。
這一日在潘鐸府上有一位昆明知名的藥材商,名喚李春來,昆明的藥材基本被他一家所壟斷,還開了一家藥行,叫作濟春堂,是昆明城內數一數二的大藥行。
李春來年過半百,須發已然見白,氣色卻是甚好,臉色紅潤,目光亦是炯炯有神,身穿一件緞製長衫,著一件棕色的絲綢馬褂,舉止之間儼然有地方大員的氣派。對於這樣的人物,潘鐸自然不敢怠慢,要知道想在地方上安安穩穩地做官,與當地的富紳須搞好關係,這些人雖無官職,卻可以在地方上一呼百應,勢力很大,要是得罪了他們,給你些小鞋穿穿,那就是大大的麻煩了。
待賓客散了之後,李春來依然沒有走,向一名隨從使了個眼色。那隨從會意,將手裏一隻長方形的紅木箱子放在了潘鐸的案頭。
潘鐸為官多年,自然知道這裏麵定然是貴重物品,而且在明麵上李春來已經將賀禮呈上,現在又送上這麽一隻箱子,不知其意欲何為,便佯裝吃驚地道:“李老弟這是做什麽?”
李春來哈哈一笑,道:“潘大人隻管放心,這裏麵也不是什麽貴重之物,隻是一盒雪參,是我們雲南寶石山的特產,因其產於幾千米雪山之上,浸潤高山之雪水,吮吸日月之精華,有延年益壽之功效,便拿來孝敬大人,隻望大人福壽綿延、身泰體健,也好保我一方平安。”
潘鐸瞄了眼那紅木箱子,說道:“李老弟如要是有事,隻管開口便是。”
李春來跟官府上的人也是打了半輩子交道了,聽潘鐸說出此話,就知道他已收下了那雪參,便道:“蒙大人垂詢,李某確有一事,要勞煩大人出手。”話落間,他語氣一頓,“大人可知王熾其人?”
潘鐸在到任的時候,自然聽桑春榮等人提起過,他沒想到李春來堂堂一方之富豪,費了這麽大的勁兒,居然是為了此人,不由訝然道:“前兩日到這邊時,聽人說起過。莫非此人與李老弟有過節兒嗎?”
李春來搖搖頭,微哂道:“不過一個販夫走卒罷了,過節兒倒是談不上,但是此人複雜得很,與官府、亂軍、山匪都有瓜葛。如果這般人物留在昆明,對你我都是不利的。”
“哦?”潘鐸兩眼一眯,明白了李春來的言下之意,他是要把王熾驅逐出城。作為一方大員,驅逐一個小人物出城自然不費吹灰之力,問題在於你剛剛到任,就要去趕一個背景複雜的人出城,難免予人話柄,他便問道:“老弟倒是說說此人如何複雜。”
李春來沉吟片晌,終於道出了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前日那王熾夥同虎頭山的匪寇,在麒麟山劫了李某的一批藥材。”
潘鐸白色的眉毛一動,神色間頓時就嚴肅了起來:“如此做法,他眼裏可還有王法!那王熾現在人在何處?”
李春來道:“眼下昆明大戰剛剛過去,傷員眾多,他得到了那批藥材後,正要向官府兜售。”
潘鐸聞言,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地道:“簡直無法無天!來人,速去把那王熾拿下!”
李春來起身道:“多謝大人給李某做主!”
王熾到了昆明後,把貨卸了,就著人去打聽李曉茹其人,這一打聽之下,著實嚇了一跳。原來那李曉茹是濟春堂大掌櫃李春來的掌上明珠,因李春來膝下無子,便把此女當作兒子來看待,不僅帶著她做生意,還兼管了濟春堂的日常事務,長年以往,養就了此女幹練膽大的性子,行事果斷,大有巾幗不讓須眉的架勢。
清楚了李曉茹的身份後,在茶馬道上所遭遇之事也就隨之明朗了。李春來富甲一方,壟斷了昆明的藥材市場,自然不想有人來橫插一腳,特別是在戰後,藥材緊張,價格當然也就水漲船高,在這當口,你王熾要運一批藥材來,豈不就是跟李春來過不去嗎?
李曉茹得知情況後,親自率隊扮作各色人物,一路追隨在王熾的後麵,企圖毀了那批藥材,要給王熾來個血本無歸。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王熾往回運的途中,叫正在附近巡山的孔孝綱看出了異常,讓他攪了局。李春來是什麽人物?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趁著給潘鐸道賀的機會,告了王熾一狀。
潘鐸剛剛到任,雖不想惹什麽事端,但正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就放在了王熾身上,第二把火放得更大,要放火燒山,剿了虎頭山一幹匪徒。也就是在官兵前去擒拿王熾的同時,一支上千人的清兵被派出城去,直奔虎頭山。而第三把火是潘鐸跟桑春榮一起燒的,這把火一燒,終於燒出大事來了。此乃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且說王熾知道了李曉茹的身份後,想起她在離開麒麟山之時不服氣的樣子,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就跑來找馬如龍,把此番發生的事前前後後跟他說了一遍。
馬如龍聽完後,濃眉一動:“兄弟,你可能闖下大禍了。”
王熾知道自己惹了不該惹的人物,卻還沒想到禍事上麵去,訝然道:“此話怎講?”
馬如龍道:“我聽人來報,城內剛剛派出去了一支千餘人的官兵,便是去剿虎頭山的。”
王熾聞言大驚,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急道:“現在如何是好?”
“戰後大部分人的最新任命都下來了,唯你我沒有,說明這裏麵有問題。”馬如龍是將門之後,對這種事情十分敏感,當所有相關人員的任命下來,唯獨沒有提到他的時候,他便意識到不太對勁兒,要麽是朝廷根本就不信任他,要麽是桑春榮從中作梗。不管屬於哪種情況,現在將王熾的遭遇跟清兵出城的事情聯係起來,都說明官府要下手了,這一次是王熾,那麽下一次可能就輪到他了。如此越想越心灰意懶,他說道:“如今在這昆明城,以你我的身份去求誰都沒用,該是到了走的時候了。”
王熾皺著眉頭一想,也覺得馬如龍所言極是。桑春榮、潘鐸的眼裏容不下沙子,若是去求他們放過山匪,不啻求貓放過老鼠一樣荒謬。再者李春來財大勢大,在昆明幾可一手遮天,他要是與桑春榮、潘鐸穿一條褲子跟自己過不去,那麻煩就大了。當下他點了點頭,道:“我們都準備一下,馬上就走。”
馬如龍道:“動作要快,晚了怕是來不及了。”
王熾說聲理會得,轉身就走。剛走兩步,門外就擁入一批清兵來,不由分說就把王熾抓了起來。馬如龍少年英雄,心裏受不得氣,再者現在他跟王熾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見這些人當著自己的麵抓人,怒從心起,濃眉一揚,喝道:“誰敢動他!”
清兵因有潘鐸的命令在身,也是氣勢十足,道:“新任巡撫潘大人有令,即刻逮捕王熾,要是有話去與潘大人說吧!”喝一聲走,把王熾帶了出去。
馬如龍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心中又惱又恨,心想,老子非官非民,大不了反出城去,為何要受你這窩囊氣?把鋼牙一咬,掉頭出來去找桑春榮理論。
桑春榮行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也認定了匪就是匪、亂軍就是亂軍,即便是從良了也難移本性,因此本來就看不慣馬如龍,今又見他氣勢洶洶而來,豈會給他好臉色看?他沉著張臉等馬如龍把話說完,便不緊不慢地道:“那王四勾結山匪,搶劫李春來之藥材,其罪當誅,你反來為他說情,這是何道理?”
馬如龍聞言,心裏“咯噔”一下,終於明白了官府為何會有這麽大的動作,明明是李春來跟王熾過不去,要劫他的藥材,現在那姓李的反咬一口,說王熾劫了他的貨,混淆了是非,顛倒了黑白,這明擺著是官商勾結,要置王熾於死地。
馬如龍越想越心寒,瞪著眼看著桑春榮,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隻是冷哼了一聲,拂袖出來。剛到總督府外,他便看到李耀庭、岑毓英聞風而來,馬如龍將事情的大概說了一遍,兩人聽了後,均是吃驚不已。
岑毓英道:“戰事剛息,就出這等事情,實在不該。”
李耀庭雖是領兵打仗的將領,但骨子裏卻是書生,頗有些書生意氣,怒道:“要是沒有王兄弟,何來昆明的安寧?這事絕對不能讓王兄弟背黑鍋,那潘鐸要是不把王兄弟給放了,我絕不善罷甘休。”
馬如龍聽了李耀庭此話,倒是對他另眼相看了,本以為在這昆明城沒人敢為王熾出頭,何況他剛剛得了個候補縣丞,雖說隻是個虛職,但畢竟走上了仕途,前途一片光明,而一旦跟潘鐸鬧翻了,他這剛剛步入的仕途也就泡湯了。
事實上李耀庭跟岑毓英、馬如龍的性子都有所不同,他既不像馬如龍那樣是將門之後,也不是岑毓英這般出身鄉紳,一心求取功名。他自小家境貧寒,十幾歲就因生活所迫,離家從軍,然而參軍不過是其為了討生活的一種方式,從沒立誌要在戰場上揚名立萬,或者在官場上功成名就。因此當王熾遭遇這等不平待遇時,他便沒有去想自己剛剛得到的那些功名,掉頭就去找了潘鐸。
潘鐸看到李耀庭等三人來給王熾說情,越發斷定王熾這人果然不簡單,誠如李春來所言,跟官、匪、亂軍三方麵都有交情,當下一番冷言冷語,就把三人打發走了。
李耀庭等人自知人微言輕,拿潘鐸沒辦法,出來後便去了牢房看望王熾。不想王熾見了他們後,根本不問自己會如何,開口便求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去虎頭山救一救席茂之等人。
馬如龍用力地一拍牢門,道:“這事我去辦,一定把他們救出來!”
是日午時,馬如龍憋著一口怨氣,帶了兩千人出來,打定了主意,反正留在昆明也不會有什麽作為,現在救王熾相當於救自己,一會兒但凡是有人敢攔他出城,就打出城去,大不了給他來個魚死網破。
到得城門處時,果然讓守門的清兵給攔了下來。
馬如龍虎目一瞪,抽得佩刀在手,大喝道:“今日誰敢攔我,休怪我手下無情!”
城門守將識得馬如龍,倒是頗為客氣,拱手道:“馬將軍,上頭有令,今日任何部隊未經許可,一律不得出城。”
馬如龍眼裏寒光一閃:“要是本將一定要出去呢?”
那守將怔了一怔,道:“那麽在下少不得要得罪了。”
“那就先拿你祭刀了!”話音未了,馬如龍的身子在馬背上躍起,半空中便劃落一道驚芒,劈頭蓋臉地往那守將身上蓋落。
那守將也不是省油的燈,也做好了拚死攔阻馬如龍的打算,刀頭一立,“當”的一聲大響,用力擋開對方一刀,隨即刀尖朝下,挾著道勁風攻向對方的下盤。
馬如龍沒想到這守將的功夫如此了得,叫了聲好,發辮飛舞中,身子一轉,繞到了對方的右側,直襲其腰際。那守將沒料到他的身手如此之快,想要避開時,已然晚了一些,腰部被劃了一刀,鮮血迸濺,身子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
馬如龍目光如電,覷了個真切,猱身上去,手臂一伸,便把刀架在了那守將的脖子上,厲喝道:“你到底放不放行?”
那守將雖也害怕,但職責在身,若是將他放了出去,也難逃一死,便咬著牙道:“在下職責所在,但要還有一口氣,斷然不能叫你出城。”
馬如龍臉上殺氣一現,一咬牙,手臂一動,刀鋒便往那守將的脖子上劃落。
就在這時,突有人喊道:“住手!”
喊聲落時,血光乍現,那守將捂著脖子,圓睜著雙目瞪了眼馬如龍,便轟然倒地。
馬如龍回頭看去,隻見來者騎了匹馬,頭戴六品頂戴,分明是總督府上的人。他現在已經殺了人,便已沒將這些官員放在眼裏,厲聲道:“你待如何?”
那人道:“桑總督有請!”
馬如龍冷笑道:“他想要殺我嗎?”
那人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守將,再看看馬如龍殺氣盈然的表情,心頭突突直跳:“非也,總督請將軍前去議事。”
“議事?”馬如龍哈哈大笑道,“我雖是一介武夫,卻也有自知之明。總督大人位高權重,豈會將吾輩放在眼裏,那總督府更非我議事之所。即便是總督大人看得起,果然要邀我去議事,如今我已殺了守城的將軍,他豈能放過我?”
那人得到的命令是想盡一切辦法穩住馬如龍,請他入府,連忙說道:“總督大人交代,先前有些誤會,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要讓下官請將軍前去府中議事,以解決眼下的爭端。”
馬如龍雖也有些謀略,卻無李耀庭那般的心細如發,一聽這話,心想,莫非桑春榮得知了王熾一案的貓膩?果若如此的話,倒真沒必要大動幹戈了。心念轉動間,他收起了刀,說道:“既如此的話,請帶路吧!”臨走前,交代部隊在城門內候著,等待命令,便帶了楊振鵬及兩名貼身護衛,去了總督府。
在馬如龍帶兵出去的時候,李耀庭其實已然料到定然會遭到阻力,潘鐸既然下決心派兵出去剿匪,就斷然不會讓其他勢力摻和進去,妨礙他的行動。所以在馬如龍出發的時候,他就派了人去打探消息,當得知馬如龍讓人帶去了總督府時,李耀庭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桑春榮是什麽樣的人李耀庭十分清楚,辛小妹死後馬如龍對桑春榮是什麽樣的態度,李耀庭也再清楚不過了,讓水火不相容的兩人坐到一塊兒議事,無異於天方夜譚一般讓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事發生在馬如龍即將反出城去的時候,這說明了什麽?
李耀庭分明嗅到了一股濃濃的殺氣。
岑毓英顯然沒想那麽深,見李耀庭臉色不對勁兒,說道:“桑總督肯坐下來商量,說明他也怕生出事端來,莫非有什麽不對勁兒嗎?”
“這裏麵有詐。”李耀庭秀長的眉毛一揚,看著岑毓英道,“馬如龍有殺身之禍。”
岑毓英一震,接著他聽到了一句更加令他震驚的話,隻見李耀庭一字一字地道:“我要去總督府救他。”
岑毓英的臉色頓時就變了。馬如龍是何許人?他在桑春榮的眼裏便是亂軍,如果桑春榮真的起了殺意,要對馬如龍下手的話,你這時候闖進去救人,那就意味著你公然反叛朝廷,跟亂軍沆瀣一氣,更意味著你的前途,甚至是身家性命都得搭上去。
最為關鍵的是,按清朝的體製,一般官員的手裏沒有兵權,岑、李兩人自弄了個候補的虛職後,原先的那些鄉勇早就交由朝廷統一管理,這時候去救馬如龍,就隻能調用他的軍隊。可這事的微妙之處也就在這裏,朝廷沒給馬如龍名分,換句話說,他還是亂軍身份,你去調他的軍隊,那就是聯合亂軍反叛,這罪名即便判個誅九族也不為過,豈是鬧著玩的?
岑毓英到昆明來就是為了博取功名的,他可以講義氣,可以為營救王熾竭盡全力,也明白眼下救馬如龍相當於幫王熾,但他行事是有底線的,決計不能為講義氣,而把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賠進去。
而在李耀庭的心裏,不光是救馬如龍或者王熾這麽簡單,此事明擺著是官商勾結、栽贓陷害,是黑白不分、顛倒是非,如果連這樣的事情都能聽之任之,你還當什麽官,當官的意義何在?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官場,在權力麵前罔顧是非,這樣的官還不如不當!
李耀庭暗暗地下了個決心,如果這件事不能了結,從此後遠離這種是非場也就是了。他看著岑毓英的神色變化,秀長的眉頭一揚,說道:“你不用去了,我一人足矣。”
望著李耀庭跑出去的背影,岑毓英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他比李耀庭和馬如龍更懂得官場的規則,民與官鬥從來都是弱勢,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永遠不會有好下場。
對於眼下的局麵,岑毓英隻能徒歎奈何。
總督府內,桑春榮和潘鐸兩人皆在座,馬如龍進去的時候,這兩個幹瘦的老頭如泥雕木塑一般,靜靜地坐在上首兩側的位置,看不出任何表情,那臉上皺紋的紋路仿如古樹的年輪,給這總督府的大堂平添了幾分肅穆和莊重的氣氛。
馬如龍入得堂內,見除了這兩人外,別無他人,倒是頗有些意外,心想,莫非這倆老頭兒當真願意降貴紆尊,與我坐下來交談?
思忖間,隻見桑春榮輕啟那幹巴巴的嘴唇,說道:“聽說你要出城,莫非想去救虎頭山的匪寇嗎?”
馬如龍聽著桑春榮從嘴裏吐出來的一個個生硬的字眼兒,心下惱火,反唇相譏道:“聽說你要與我議事,莫非這就是你議事的態度嗎?”
桑春榮站了起來,微駝著個背往前走了兩步,哼的一聲:“議事?你憑什麽跟本官議事?”
馬如龍聞言,這才知道被騙了,看著桑春榮眼裏透露出來的鄙夷的眼色,馬如龍徹底被激怒了。他從小習武,練得一身本領,十五六歲時就博得鄉試武舉頭名,若非陰差陽錯,他現在好歹也是鎮守一方的要員。這些年來東征西討,他本就沒將朝廷官員放在眼裏,現在桑春榮擺出這副架子,用這樣的話來侮辱他,自然是難以容忍的。嗆的一聲,他拔刀在手,沉聲道:“當日在城下之時,若非李耀庭相勸,我早讓你去見閻王了,今日你還在我麵前擺架子,卻是擺錯地方了!”
跟隨在馬如龍身後的楊振鵬等三人見狀,紛紛抽出刀來。
“放肆!”潘鐸霍地起身,大喝道:“你以為到了這裏,還能出得去嗎?”
話音落時,堂上響起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上百個藏在暗處的刀斧手擁將出來,將馬如龍等人圍在了中間。
楊振鵬突地哈哈一笑,那清秀如遠山般的臉隨著笑聲落去,變得若岩石般的冷峻,眼裏精光暴射:“將軍,你我出生入死,在戰場上冒著腥風血雨進進出出,如同家常便飯,可在總督府大開殺戒,倒是尚屬首次。托將軍的福,今日一戰之後,必是要揚名天下了!”
馬如龍看了眼這位生死兄弟,冷笑道:“今日若還能活著出去,還過我們的逍遙日子去,殺!”
殺字一落,四道刀光驟起,往門口殺了出去。
周圍的刀斧手紛紛擁向門口方向攔截,兵器相交之時,爆出一連串急促的脆響,隨即血光四濺,不斷有人倒下,肅穆的總督府一時成了殺人的屠場。
隨著刀斧手不斷地倒下,桑春榮顯然有些心慌,這場打鬥他輸不起,一旦輸了,以馬如龍的性子非把他當場剁了不可。當下回頭去看了眼潘鐸,這潘鐸不愧是帶兵出身的,臉上全無表情,一如山巔老鬆般任由狂風亂舞,他自巋然不動。
見到潘鐸的這副神情,桑春榮略微寬心了些,再去看打鬥時,因了馬如龍隻有四人,且其中一人已受了重傷,撐不了多久。馬如龍等在層層圍攻後,手腳開始有些忙亂了,估摸著頂多再撐一炷香的工夫,必然被殺。
桑春榮暗暗地鬆了口氣,臉色也緩和了不少。然而就在桑春榮的心剛剛放下時,隱約聽到府外也傳來了一陣激戰聲,不由得臉色又是一變,抻長了脖子往外望時,隻見有一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見堂內亂作一團,便在門口喊道:“大人,李耀庭硬闖進來了!”
喊聲未了,便看到李耀庭帶了數百人殺入了外麵的庭院之中。潘鐸見此情形,再也無法鎮定,大喊道:“快攔住他們,給我攔住他們!”
馬如龍看到李耀庭,縱聲長笑:“好兄弟,馬如龍謝了!”笑聲之中,鋼刀一震,用力一揮,揮開了眼前的一批人,喝一聲走,與楊振鵬兩人聯合起來,撕開一道缺口,殺到了門外去。
李耀庭見馬如龍殺了出來,情知這裏不可戀戰,與其會合後,又殺出府去。
桑春榮臉色慘白地道:“潘大人,現在如何是好?”
潘鐸此時的臉色也並不好看,望著馬如龍逃出去的方向愣怔出神,聽桑春榮問起,這才回過神來,道:“派人守住牢房,隻要王熾在我們手裏,那廝就不敢亂來。”
桑春榮猛然一省,著人調兵保護牢房。
馬如龍等殺出總督府後,一直往城門方向而來,與守在城門內的兩千兵力會合後,馬如龍道:“李兄弟,你去占領城門,我去劫獄,救出王兄弟後,我們一同出城。”
李耀庭一把將馬如龍拉住,道:“去不得。”
馬如龍眉頭一皺,問道:“為何?”
李耀庭道:“這個時候官兵定已是重重守衛牢房,去了也救不出來。”
馬如龍急了:“難不成我倆就這麽逃出去,將王兄弟扔在牢裏不成?”
“解鈴還須係鈴人。”李耀庭不慌不忙地道,“你去濟春堂,把李春來抓來,我們在此會合。”
馬如龍兩眼一亮:“還是你有法子!”招呼楊振鵬帶了三百人,直奔濟春堂而去。
濟春堂是昆明城最大的藥鋪,馬如龍自然是十分熟悉的,到了地頭後,讓眾人留在外邊,隻帶了楊振鵬進去。
藥鋪裏麵的夥計見這麽多人圍在店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慌得麵無人色。馬如龍在鋪內掃了一眼,見除了幾個夥計及買藥的平民外,並無他人,便問道:“你家掌櫃的可在?”
夥計戰戰兢兢地道:“軍爺您……您是問我們的大掌櫃還是大小姐?”
馬如龍聽得“大小姐”三字,便知道是王熾口中的那李曉茹,心想,我管你是大掌櫃的還是大小姐,隨便抓一人能將王四救出來便可。當下說道:“不管是哪一個,隻要能做得了主的就行。”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請大小姐出來……”
夥計的話剛落,隻見右邊側門裏人影一閃,走出一人來:“哪個不長眼的敢到濟春堂來鬧事?”
馬如龍定睛一看,隻見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明眸皓齒,眉如遠山,目似秋水,清秀得一如晨曦下綻放的蓮花,不染絲毫煙塵。美目流盼間,落在馬如龍身上,那目光於青澀中略帶著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倒是把馬如龍看得愣了一愣。
“嗬,從哪兒來的大塊頭,這濟春堂是救死扶傷之所,要逞能請去街上吧。”那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馬如龍兩眼,未見絲毫慌張,言語之中還帶有一種漫不經心的調侃意味,顯然並未將馬如龍放在眼裏。
馬如龍本也不想在這麽個嬌滴滴的姑娘麵前橫眉豎眼,聽了這話,卻把他的傲氣激發了出來:“你便是李曉茹嗎?”
“正是。”
“我不想對你動粗,你自個兒跟我走一趟吧。”馬如龍目光如電,沉聲道。
“你倒是動一個粗我看看?”李曉茹似笑非笑地看著馬如龍,鎮定如常,頗有些挑釁地道。
如此一來,反而把馬如龍給難住了,看著她那嬌滴滴、脆生生的樣子,一時不知是該動手還是不該動手。愣怔了一會兒,往後麵的楊振鵬喝了一聲:“愣著做什麽,還不把她給我抓起來!”
楊振鵬得令,走上前去,伸手便去抓人。李曉茹嬌軀一擰,躲了開去。李振鵬一抓抓了個空,正自驚訝,突見那李曉茹纖手一揚,眼前起了道白霧,李振鵬不曾防著,吸入了一口,隻覺甚是嗆鼻,連打了兩個噴嚏。
人在打噴嚏時是完全沒有意識的,李曉茹眼疾手快,一手拉過楊振鵬,另一隻手早已捏了把匕首,落在其脖子處,旋即瞟了眼馬如龍,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神情也依然是清純得若晨曦中的蓮花,好像她手裏抓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柄繡著花鳥的描邊扇子。
這一番變故委實過於突然,把馬如龍看蒙了,饒是他身經百戰,然而麵對這樣的場麵,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曉茹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馬如龍,道:“你還想要動粗嗎?”
馬如龍被激得俊臉緋紅,正自不知該如何是好,藥鋪外麵突然喧嘩起來,轉身往外一看,著實嚇了一跳。原來在與李曉茹糾纏的這會兒工夫,官兵已經趕到了,把大街的兩頭堵得滿滿當當。站在官兵前頭的一個華衣中年人喊道:“曉茹,你還好嗎?”
李曉茹聽是父親的聲音,便知道官兵就是他叫來的,心下一喜,高喊道:“阿爸放心,我好得很!”
楊振鵬急道:“將軍,且不要管我了,快些殺出去吧!”
馬如龍看了楊振鵬一眼,見那把匕首緊扣著其脖子,根本動彈不得,便轉身往外走去。
李曉茹一愣:“你要做什麽?”
“與你父親談談。”馬如龍說話間已跨出門檻兒,到了藥鋪屋簷下,“你便是昆明城赫赫有名的李春來?”
“不敢當。”李春來將兩手負於背後,淡淡地道。
“果然是無商不奸!”馬如龍冷笑道,“明明是你要去劫王四的貨,你反咬一口,說是王四搶了你的貨,如此做法,不嫌太過卑鄙嗎?”
李春來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神色間依然是清淡如水,他不緊不慢地道:“足下說話須得有憑據,休在此血口噴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馬如龍在麵對李春來時,又恢複了常態,麵罩寒霜,不怒自威。
“亂軍將領馬如龍。”
馬如龍目中精光亂射,寒聲道:“我剛從總督府殺出來,你試想一下,我會將你這小小的濟春堂放在眼裏嗎?”
李春來自恃有官兵在左右,有恃無恐地道:“聽說了。莫非你還能從這裏殺出去嗎?”
馬如龍朝大街兩頭的官兵望了一眼,足足有上千之眾,且把街上的路都阻死了,想逃都逃不出去,不由得“嘿嘿”冷笑道:“倒是並無把握殺出去。”
李春來“嘿嘿”冷笑一聲:“那你還不束手就擒?”
“可我能殺了你女兒。”馬如龍濃眉一揚,回首望了眼扣著楊振鵬的李曉茹,然後又轉向李春來道:“你覺得拿一名士卒的性命,換你女兒一命值嗎?”
李春來的臉色終於變了,透過其眼神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慌亂。馬如龍等的就是這個時機,縱身一躍,如若猛虎下山一般撲向李春來,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兩根手指鎖住了其喉嚨。
藥鋪內的李曉茹看得真切,花容為之一變。馬如龍押著李春來往前走了兩步,朝李曉茹道:“你還想讓我動粗嗎?”
李曉茹行事雖以穩重著稱,但畢竟隻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父親被其抓在手裏,清麗的臉上躍上一抹慌亂。“咱們以一命抵一命,一起放人吧。”
馬如龍哈哈一笑:“李春來富甲一方,他的命遠遠貴於我那士卒的一條命,這等賠本的買賣我可不做。”
這下輪到李曉茹急了:“那你要如何?”
“要你放人。”馬如龍緊盯著她的臉,趁勢步步緊逼,“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放人,別怪我又要動粗了。一、二……”
“你敢!”李曉茹的臉急得緋紅,如若花瓣中一抹淡淡的紅暈,很是動人。
馬如龍本非粗俗魯莽之輩,但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候,也顧不上憐香惜玉了,鋼牙一咬,精芒起落間,李春來的大腿上便多了道血口子,鮮血直流。李春來痛得齜牙咧嘴,身子也矮了半截。李曉茹柳眉一擰,嬌呼出聲。馬如龍看著她一臉的痛苦,咬著牙道:“還要我再動粗嗎?”
“渾蛋,你是個渾蛋!”李曉茹邊罵著,邊狠狠地一把推開楊振鵬,“快放了我阿爸!”
馬如龍卻沒去理會她,徑直朝李春來道:“還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李春來顯然已沒了先前的威風,驚道:“去何處?”
馬如龍道:“解鈴還須係鈴人,王熾既然是被你送入牢房的,隻能由你去把他放出來。”
李春來皺了皺眉頭道:“他被關在巡撫大牢內,我不過一商人而已,如何做得了主?”
馬如龍“嘿嘿”冷笑著看了不遠處的李曉茹一眼,道:“還需要我再動粗嗎?”
李曉茹大驚:“阿爸,碰上這種渾蛋、土匪,沒什麽理可講,還是去走這一趟吧。”
馬如龍笑道:“還是大小姐講理。”
李曉茹哼了一聲,從藥鋪內走了出來,率先往巡撫大牢方向而去。馬如龍的人和官兵則一前一後相互提防著,亦步亦趨跟著走。
不消多時,便已到了巡撫大牢門口。正如李耀庭所言,這裏已布下重兵,弓箭手散布在各個角落。兵勇在大牢門外圍了好幾圈,別說是去裏麵救人,連隻老鼠都鑽不進去。現在馬如龍在濟春堂一鬧,連桑春榮、潘鐸都趕到了這裏,那架勢好比是這裏關押了一名飛天大盜。
桑春榮的臉色十分難看,那神情就好像是剛剛賭輸了十萬兩銀子一樣,滿臉的懊惱沮喪。潘鐸的臉色則依然若山巔的老鬆,冷峻鎮定,但他的眼神是慌亂的。
李春來是昆明城無可爭議的巨商,他的後台有多深,都結交了哪些朝廷命官,誰也不知道。但是今天如果他死了,而且是讓亂軍殺死的,桑春榮固然難逃其責,潘鐸還沒坐熱的雲南巡撫之位,隻怕也要讓給他人了。
李春來死還是不死,在場的人誰也不會在意,但這件事的性質很嚴重,而且影響會十分惡劣。這個後果桑春榮明白,潘鐸明白,李耀庭也明白,所以他讓馬如龍直接去抓李春來,拿一個李春來去換王熾,這樣的買賣他們一定會做,而且非做不可。
馬如龍冷冷地看著麵前無數劍拔弩張的官兵,大聲喝道:“放王熾出來!”
桑春榮看了潘鐸一眼,眼神中毫無光彩。潘鐸咽了口唾沫,道:“為公平起見,我們同時放人。”
馬如龍卻是搖了搖頭,“你放了王熾,我卻還不能放他。”
潘鐸臉色一紅,怒道:“你還想怎麽樣?”
馬如龍道:“我還要留著他送我們出城,到了城外時,你即便是逼我留他,我也不答應。”
潘鐸無奈,隻得回頭吩咐牢卒去提人。須臾,王熾被帶了出來,看到外麵這麽大的場麵時,愣了一愣,然後朝馬如龍報以一笑,算是感謝他相救之情,便一步一步地朝馬如龍這邊走過來。
他行至李曉茹身邊時,神色間又是一愣,隻覺這個姑娘似曾相識,仿佛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是誰。馬如龍道:“他就是把你帶進溝裏的李曉茹。”
王熾聞言,這才將她與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聯係起來:“原來是你!”
李曉茹冷若冰霜,隻瞟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放向遠處。王熾走到馬如龍身前,問道:“虎頭山那邊怎麽樣了?”
馬如龍道:“慚愧,被他們堵在了城裏,出去不得。”
王熾大驚:“快走吧!”馬如龍則吩咐楊振鵬去帶自己的軍隊,來與他們會合。待楊振鵬走後,就押了李春來,往城門方向而去。
馬如龍走後,李耀庭率軍迅速地擊退了城門的官兵,占領了城頭,隻等馬如龍救出王熾後,一同出城。可就在他占領這裏沒多久,守在城頭的人卻發現不對勁兒了,忙不迭跑下來向李耀庭稟報。
是杜文秀的亂軍!
李耀庭雙手扶著城牆,盡量使自己盡快平靜下來。現在城內已然亂成一鍋粥了,再加上杜文秀的大軍,端的是內憂外患、雪上加霜。轉念一想,他調用馬如龍的亂軍,大鬧總督府,又驅逐官兵,占領了城門,以其現在的處境,還能留下來守城嗎?
麵對來勢洶洶的杜文秀大軍,以及紛繁複雜的昆明城局勢,饒是李耀庭以智謀著稱,亦不禁心亂如麻。說到底這次大鬧總督府不過是起於一顆不平之心,拔劍揚威,若非杜文秀的大軍恰巧在這時候到了,他出城後也就隱於民間,從此不問官場事了。可對官場心灰意懶並不代表他不愛國,他的骨子裏依然有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叫他在這個時候打開城門,放任昆明淪陷,如何狠得下心?
然而如今桑春榮恨其入骨,留下來極有可能會遭人暗算,若是不留,又該將何去何從?
李耀庭雙手用力地按著城頭,沉著眉頭想了片刻,轉身吩咐一人,速去把岑毓英叫過來。
岑毓英到了之後,往城外一看,那圓乎乎的臉嚇得像紙一樣地白:“沒平靜幾天,怎麽又來了!”
李耀庭道:“城內定有杜文秀的暗探,說到底這次的戰禍都是自己闖下的。”
想想城內發生的事,再看看城外的大軍,岑毓英的頭都大了,亂得六神無主:“怎麽辦?”
李耀庭道:“現在我和馬如龍、王四等人公然與總督決裂,這種時候局勢微妙得很。馬如龍的手底下現在有五六千人,馬上就會到這裏。但是這股人馬現在動不得,隻要稍微有些異動,桑春榮就會以為他要反,即便是他按兵不動,在桑春榮的眼裏,也會視作一顆毒瘤,時時提防著,這樣的話勢必會影響戰事,一個不慎昆明難保;若是把這股人馬帶出城去,以杜文秀的為人,定然會以為這是反間計,也不會留他。現在昆明能否保得住,就看你了。”
岑毓英茫然地看著李耀庭道:“我?”
李耀庭鄭重地道:“在桑春榮和馬如龍中間斡旋,調節雙方的情緒,如果雙方還能聯起手來,眾誌成城,昆明或許還有救。”
岑毓英眯著雙小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這時候如果讓李耀庭去遊說馬如龍守城,無論是桑春榮還是潘鐸都不會盡信,甚至會給他們留下個貓哭耗子——假慈悲的印象,這個任務非他莫屬。當下他沉聲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說話間,城內的街道上,兩批人馬一前一後劍拔弩張地徐徐往這邊而來。走在前麵的是馬如龍和楊振鵬所率的六千人馬,後麵的則是以桑春榮和潘鐸為首的官兵,這兩股人加起來足有上萬之眾,把街道兩端擠得人山人海,望不到頭。
看到這樣的一幕情景,再看看身後殺氣騰騰的亂軍,岑毓英突然覺得很是諷刺,他甚至認為如果這一次昆明城破了,桑春榮、潘鐸因此丟了性命或頂戴花翎,那也是活該,唯一無辜受累的便是昆明一城的百姓。
岑毓英看著那兩股人馬慢慢地朝城頭移近,回頭往身邊的李耀庭看了一眼,便急步跑下城頭去。
馬如龍在將近城門時,回頭去看了站在城樓上的李耀庭一眼,見他已經占領了城門,暗暗心喜,可再仔細一看他的臉色,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那秀氣的臉上籠罩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凝重,絲毫沒有占領了城門,即將脫離危險的喜悅。
見此情景,馬如龍的心裏“咯噔”了一下,心想,莫非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裏,這裏又發生了什麽大事?思忖間,岑毓英跑到了他的身後,大聲喊道:“亂軍將至城下,請大夥兒放下成見,一致對外吧!”
這一聲喊,無異於一記驚雷,在那兩股人馬及昆明百姓的中間轟然炸響,每個人都幾乎被炸蒙了。
王熾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昆明城危,也就意味著虎頭山的席茂之等人,已難逃被剿的命運!他茫然地看了眼城內亂糟糟的局麵,家國安危和個人恩怨一起襲上心頭,並在心中交織,一時間心亂如麻,手足無措。
岑毓英看了大夥兒一眼,趁機走到兩股人馬的中間,首先向桑春榮、潘鐸表了態:“兩位大人,岑某身份低微,這種場合本沒我說話的份兒,可大敵當前,事關生死,我也就顧不了這許多了。亂軍敢卷土重來,再犯昆明,完全是我們自己種下的苦果,眼下這裏的局麵漫說是亂軍,即便是我們自己一言不合,就可讓此地血流成河,把昆明攪得一片混亂。說到底不管是王熾還是馬如龍,他們有什麽不可饒恕的罪,為什麽在這亂世之中、用人之際還容不下他們,使城內變成這種劍拔弩張的局麵?現在把亂軍引來了,如果大家還是這副態度的話,昆明城頃刻即破。岑某在此懇請兩位大人,值此國難當頭之際,放下個人成見,眾誌成城,抵禦外敵,不然,我們在場的每一位,都將成為這個國家的罪人!”
表這個態,岑毓英顯然是下了大決心的,他雖顧慮到自己的前途,沒跟著去大鬧總督府,但這並不代表他沒有良心,沒有責任感。他是有良知的,也是真心誠意要報效國家的,當看到亂軍往這裏奔襲而來,當李耀庭鄭重地將說服雙方的這個重任交到他身上時,他便感到了一種使命感,以及一份沉沉的保家衛國的責任,仿佛一城百姓的福禍便落在了自己的肩頭。
岑毓英的這番話在馬如龍的心裏的確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事實上,不管是馬如龍還是王熾,都對這個肥頭肥腦、長著雙勢利眼的岑毓英抱有成見,而且在潛意識裏對他有些排斥,但是他今天的這一番話說得極為坦**,幾乎讓所有人都對他刮目相看。連冷麵如霜的李曉茹也不覺多瞟了他兩眼,覺得這才是有血性的、是非恩怨分明的真男人。
馬如龍把目光從岑毓英的身上移開,落在桑春榮和潘鐸兩人身上,顯然在等他們表態。
城外大軍的腳步聲如雷般地傳來,越來越重,在生與死的交叉路口,每個人的心頭都緊張到了極點。特別是桑春榮,上次一戰,他幾乎已做好了殉國的準備,如果不是李耀庭及時趕到,馬如龍的那一箭早就射在了他的心口,可以說他的這條命是撿回來的,他也因此恨上了馬如龍,根本沒將他當作自己人看,這才有了今日在總督府設計殺害馬如龍的事。
也許這便是禍根。誠如岑毓英所言,城外亂軍之禍,因在城內。桑春榮咽了口唾沫,潤了潤幹燥的喉嚨,目光一轉,與馬如龍對視著,終於開口了:“如果你還願意與我們並肩作戰,本官便摒棄前嫌,與你共同禦敵。”
桑春榮說出這樣的話,對他來說已經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甚至可以說是在被逼無奈之下,才願意跟這個亂軍的頭領並肩為戰。然而換一個角度來說,那就是馬如龍在他心裏依然是亂軍,是在非常環境下才容納了你。
這樣的話馬如龍聽在耳裏,覺得非常刺耳,像一根針一樣在他的心尖上挑了一下。他是將門之後,從小耳濡目染的便是忠心報國,陰差陽錯投身起義軍後,亂軍的這個身份便是他心裏的一根刺。他想報國,但更想官方能夠認可,並給他一個正式的名分。可是當這顆赤誠的報國之心一次一次受到淩辱的時候,他的自尊同時受到了挑釁。他冷冷地看著桑春榮,看著他擺著官威端著架子的樣子,冷冷地笑了:“你覺得隻要你點個頭,我就會將這一腔熱血灑在這裏嗎?你把自己端得太高了,也把別人看得太傻了!”
王熾一直怔怔地站著,想著席茂之等人因自己而遭滅頂之災,心痛如絞,魂飛天外。這時候似乎醒過神來,轉頭去看馬如龍的臉,似乎讀懂了他內心的掙紮和憤怒。在生死一線之時,的確不應該計較個人的得失,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萬一亂軍退去後,桑春榮又來個卸磨殺驢,連死了都還是個亂軍的身份,那就死得太不值當了。
王熾是生意人,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講,他也覺得這筆買賣不值當。而且他剛剛從牢裏出來,內心也著實把這幫當官的恨透了,所以並不覺得馬如龍的行為有什麽不當,甚至認為這幫人平時端著個臭架子,在適當的時候也該給他們出些難題。
桑春榮的一張老臉漲得如豬肝一般,黑裏透紅,眼裏不乏怒氣:“那你要如何?”
“我要你給我正名。”馬如龍道,“我要朝廷的敕令,給我一個正式的身份。”
潘鐸終於憋不住了,說道:“現在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如何給你一個名分?”
“是嗎?”馬如龍鐵青著臉,轉頭朝楊振鵬道:“去把城門給我打開!”
“你敢!”潘鐸不知是因為緊張害怕還是激動,抖動著白色的胡須,盯著馬如龍大喝。
“我不趁著現在出去,莫非等著你們再一次來設計害我嗎?”馬如龍再次朝楊振鵬大喝:“打開城門!”
[1]即補縣正堂是候補縣令,虛職,隻有在職位有空缺時方可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