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全忠義少將受封 了恩怨春城鬥法
看著楊振鵬轉過身往城門方向走來,李耀庭的心咚咚直跳。這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場麵,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如果馬如龍果然反出城去,那麽他該何去何從?
在這一刹那,李耀庭仿佛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岑毓英緊張得臉色蒼白,他無法想象這個時候城門一開,會是什麽樣的後果。
王熾看了眼即將走到城門邊的楊振鵬,然後回過頭來向桑春榮道:“你一句話,值一座城。”
桑春榮心頭一震,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頭仿佛明朗了,連死都不怕,為何還怕去接納一個人?
“拿筆墨來!”桑春榮尖著嗓子喊了一聲。城門哨所裏立時跑出一人,拿了紙筆過來。
桑春榮就著一名士卒的背,匆匆寫就,又命那士卒拿去予馬如龍看。馬如龍拿將過來,瞟了兩眼,大意是說,在此戰過後由雲貴總督桑春榮向朝廷保舉馬如龍為臨元總兵。
按清朝的官職來看,總兵是正二品的官兒,且有兵權,不過節製於巡撫,受巡撫直接領導。
拿著這樣一份類似於保證書的東西,馬如龍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動,盡管它不是朝廷的正式任命書,但是以桑春榮現在的身份,且又是在戰亂之際,保舉一名總兵是沒有問題的,退一萬步講,至少現在桑春榮承認了他是朝廷的一員。
這對馬如龍來說至關重要。他看完之後,神情略有些激動,臉色微微發紅,仔細將它折好,一如對待一件寶貝一樣,小心地放入懷裏,然後朝王熾看了一眼,說道:“我還有一件事。”
桑春榮沉著臉道:“什麽?”
馬如龍道:“讓濟春堂以高於市價十倍的價錢,買下王四的那批藥材,並無償用於這次戰事。”
李曉茹一聽,頓時就火了:“你這是趁火打劫!”
馬如龍道:“王四並沒有搶他們的藥材,我也並沒有趁火打劫的意思,這是他們平白誣陷他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王熾聽了他這番話,心下一陣感動,他給自己撈了名分,也沒有忘記給自己洗冤。
桑春榮的目光朝李春來投了過去。李春來聽著那亂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早已嚇得麵無人色,點頭道:“我答應了!”
李曉茹惡狠狠地看著馬如龍道:“你個渾蛋,你會遭報應的!”
馬如龍隻看了她一眼,未作理會。
看著馬如龍和王熾得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站在兩股人馬中間的岑毓英顯得有些尷尬,把桑春榮、潘鐸兩個大臣像教育兒子一樣地訓斥了一頓,沒得到什麽好處不說,還不知是福是禍。
正值岑毓英胡思亂想之時,突然李耀庭一聲大喊道:“亂軍攻城了!”
喊聲未了,箭矢挾著勁風“嗖嗖”地射上城頭,不一會兒工夫,密箭如雨,布滿了昆明城的天空。
當箭落在城內的人群中時,裏麵頓時便慌亂了起來,百姓往裏擁,官兵往城門跑,兩廂一擠,亂如散沙,甚至有百姓摔倒後踩踏受傷。
看著這慌亂不堪的情景,馬如龍的濃眉動了一動,朝楊振鵬道:“集結我部隊伍,準備出城。”
楊振鵬周身一震,莫名其妙地看著馬如龍道:“將軍……”
馬如龍卻沒容他說下去,道:“休說廢話,集合部隊,等我命令!”說話間,往城頭的方向看了一眼,見桑春榮、潘鐸等人已上了城頭,便往那邊趕去。王熾見他麵色有異,似有些不放心,跑上來問道:“你要做什麽?”
“你以為我隻要這個名分嗎?”馬如龍邊跑邊看了王熾一眼,臉上若鋼鐵一般,散發著冰冷堅毅的光,“我馬家男兒世代忠良,絕非浪得虛名之輩。”
說話間,已到了城頭,由此望將下去,杜文秀的三萬餘眾正在全力攻城,勢頭十分凶猛,似乎想趁昆明亂內之際,一舉攻克城池。
有經驗的將領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隻有擋住這最猛烈的第一次攻擊,挫了對方的銳氣,或許才能憑借堅固的城牆,逃過這一劫。
潘鐸眯著一雙眼,像一隻失去了昔日雄風的老虎,狡黠地看著城下的敵人。他心裏也明白,隻要抵擋住了這一次攻擊,昆明就有救了。問題是現在城內隻有萬餘兵馬,如何才能擋得住這一次的攻擊呢?
就在潘鐸犯難的時候,馬如龍走到了他的身後,悄聲道:“放我出城。”
潘鐸聞言,霍地回過身去,白須在風中飛舞,一如冬日裏枯萎的草,給他的臉平添了分蒼涼之意。馬如龍道:“我不會白要總兵之職,你給我多少,我便報答你多少。”
潘鐸臉上的皺紋緩緩地蠕動著,慢慢地舒展開來:“你要想清楚,這城門一開,你便如羊入狼群,凶多吉少。”
馬如龍鄭重地點了點頭,臉上的堅毅之色在陽光的塗抹下,散發著鐵一般堅硬的光。
“保重!”潘鐸伸出手拍了拍馬如龍的肩膀,眼神之中多了一種如戰友般溫和的光芒。馬如龍剛毅的臉上泛著紅潮,看了潘鐸一眼,轉身下了城頭,朝楊振鵬大喊了一聲:“走!”
楊振鵬起先還不知道馬如龍的意圖,見他跟潘鐸交涉後,潘鐸同意了讓他出城,這才知道他們是要出城去血拚,心中便再無顧忌,狹長的眉毛一揚,揮了下手,率軍隨著馬如龍跑向城門。
李曉茹站在李春來的旁邊,看到這一幕的時候,芳心不由自主地突突劇跳起來,許是過度緊張的關係,臉色白得若透明一般,彈指欲破。
在城門打開的一刹那,一波驚天動地的聲浪率先奔襲而來,嚇得李曉茹的嬌軀倏地抖了一抖,隨即她看到,馬如龍一馬當先,義無反顧地撲向如蟻般的亂軍。在那一刻,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才是真正有血性的男人,什麽才是有情有義的英雄,他可能有些粗魯,甚至有些傲慢不講道理,但在這血與火交織的戰場上,他絕對是最勇敢的人。
在馬如龍的那五六千人衝出去後,城門轟然關閉,聲浪小了,慘烈廝殺的情景不見了,好像那就是一道連接人間與地獄的門戶。李曉茹依然留在人間,而馬如龍走向了地獄,不知為何,她的芳心一下子被抽空了,愣愣地站著,不知所措。
杜文秀的大軍正在全力攻城,在他們的意識裏,這道城門是決計不可能自動打開的。所以當城門突然開啟,並從裏麵衝出一支生龍活虎般的軍隊時,反而愣了一下。而當他們看清楚衝出來的人是馬如龍時,就更加震驚了。
這支起義軍大部分都認識馬如龍,而且還有一些人曾與他一起並肩戰鬥過,他們一時間不清楚他究竟是從城裏反出來的,還是來攻打他們的,所以有那麽一瞬間,誰也沒有向馬如龍動手。
馬如龍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破口大喊道:“我要見杜元帥!”這一聲喊使得正在遲疑的起義軍更加堅信,馬如龍是從城內反出來的。因此當馬如龍往前衝過去時,他們不約而同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杜文秀既然得知了城內的情況,自然也知道馬如龍被桑春榮設計陷害一事,更知道馬如龍的性子是受不得氣的,一旦有人給他氣受,天王老子他也照打不誤。然而杜文秀的眼裏是揉不進沙子的,即便是親眼見到的事情,他也不會立馬去相信,在馬如龍即將抵達中軍大營時,他將其攔了下來。
這時候才將他攔下來,已然晚了。馬如龍虎目一瞪,喊一聲“殺”,那五六千人如若羊群裏的狼,突地殺向杜文秀所在的中軍大營。
在前麵一撥一撥攻城的將士,突地聽到後麵亂了,且所亂之處是在中軍大營,心裏便是一慌。雖說沒接到停止進攻的命令,但前軍將士已沒了繼續攻城的信心。
就在這時,城頭上飛矢如雨,滾木礌石不斷砸將下來,慘叫之聲大起,頃刻便倒下了數百人。
攻城的前軍慌了,就在他們慌亂之際,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城門帶著沉重的聲響再一次開啟,李耀庭、岑毓英帶著城內的將士殺了出來。
所謂兵敗如山倒,起義軍的兵力雖三倍於清兵,但大亂之時,幾乎毫無戰鬥力,惶惶如受了驚嚇的羔羊,四散亂竄,任由清兵驅趕殺戮。
虧得馬如龍的那些人無法衝破中軍大營前的防線,被逼了回來,與李耀庭部會合後,情知起義軍前鋒雖亂,中軍卻是未損,不能戀戰,一通廝殺後,便縱馬退入城裏去了。
這一番廝殺後,杜文秀折損上千,且陣形被徹底打亂,士氣全無,隻得暫時鳴金收兵,退出一裏地,駐紮下來。
馬如龍回到城內時,全身浴血,下馬時,衣衫上的血兀自往下滴。但這一身血衣絲毫沒使他顯得狼狽,反而看起來越發英勇神武,透著男人特有的野性和血性。
桑春榮帶著眾人走下城時,朝馬如龍抱拳道:“老夫代一城百姓,多謝將軍!”
馬如龍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他的眼裏已沒有了鄙夷和敵意,相反他這次的致謝是極其真誠的。馬如龍笑了,笑得很是爽朗。桑春榮很固執,也很死板,他恨你是真的,他謝你時也是真摯的,摻不得半點兒假。馬如龍恭身抱拳,向桑春榮行了一禮,道:“為國效忠,馬如龍在所不辭!”
李曉茹的眼神一直盯著馬如龍看,眼裏放著光,似乎想走過去與他說兩句話,許是出於少女的矜持,抑或剛剛有過衝突,遲疑著沒有過去。李春來看在眼裏,似乎看明白了女兒的心思,便趁著首戰告捷的時機,在向陽莊設宴,邀請馬如龍及一幹相關人等。
李春來是生意人,生意人隻計較得失,雖然馬如龍留在他腿上的傷還在作痛,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馬如龍智勇兼備,且有膽有識,頗有血性,這樣的性子若是換在太平盛世,估計沒什麽大出息,而且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可在這亂世,前途不可限量。李春來認為,不管他是否跟李曉茹有緣,反正跟這樣的人攀交是不會吃虧的。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李春來把眼前的恩怨放下了,走到桑春榮跟前耳語了幾句。桑春榮聞言,瞟了眼馬如龍,輕輕地點了下頭。
李春來把向陽莊包了下來,幾乎請遍了昆明城內大大小小的官員,擺了十餘桌。主桌上麵除了代理雲貴總督桑春榮、雲南巡撫潘鐸外,便是立了大功的馬如龍,依次則是東道主李春來、李曉茹,以及昆明的各級重要官員,李耀庭、岑毓英、王熾則被安排在了其他位置。
如此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彼此間你來我往、互敬了一圈後,李曉茹起身,端起杯子,略有些靦腆地朝馬如龍道:“馬將軍,我敬你一杯!”
馬如龍不曉得少女的心思,以為自己曾與她有過衝突,又把她父親的腿砍傷了,她該是恨自己入骨才對,誰曉得她竟然敬起了酒,不由得愣了一下,眼睛向她臉上一瞟,清純中帶著股靦腆,許是喝了幾杯酒的緣故,臉龐白裏透紅,分外撩人,先前那冰冷霸氣的神情**然無存。馬如龍這才相信她是真心誠意地向自己敬酒,便也起了身,道:“多謝!”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馬如龍不知道佳人有意,旁人卻是看出來了,紛紛在一旁起哄,說是該連喝三杯才是。李曉茹羞得嬌顏緋紅,馬如龍卻絲毫沒有非分之想,他甚至對眼前的這個女人沒有一絲好感,隻不過因了日後要在昆明共事,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者人家都沒把先前的衝突放在心上,你要是當著這麽多人不給她些麵子,也說不過去,便又道:“三杯就三杯,在下喝了便是!”說話間,杯到酒幹,連喝了三杯。
李曉茹見這個在戰場上生龍活虎般的少年將軍,在生活中卻是虎頭虎腦的憨態可掬,心下越發歡喜。
如此鬧了一番,桑春榮、潘鐸在東道主李春來、李曉茹的隨同下,來各桌敬酒。輪到王熾、李耀庭等這一桌時,大家都站起來端起酒杯相敬,唯有王熾一人靜靜地坐著沒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桑春榮的臉色沉了下來,大家也都將目光聚焦在了王熾的身上。
李曉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好大的架子啊,總督大人敬酒,居然也不給麵子!”
王熾抬起頭,目光朝旁邊的人身上一一掃過,霍地站起來,道:“在下沒心情與諸位慶祝喝酒,告辭!”言語間,轉身就往外走。
場內頓時靜了下來,旁邊桌子上的人甚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李曉茹把杯子在桌上一放,嬌喝道:“站住!”
王熾回過身,看著她道:“大小姐有何吩咐?”
李曉茹道:“你可以走,誰也不攔著你。可至少得給大家一個交代。”
王熾“嘿嘿”冷笑道:“杜文秀大軍尚在城外,大敵當前,你要我給你們一個交代,誰給昆明百姓一個交代?哪個給埋葬在城郊的那些英靈一個交代?”
這一番話說將出來,哪個還有心情喝酒?桑春榮、潘鐸等人的臉上也是青一陣紅一陣,不知如何下台。事實上,王熾並非衝動之輩,他甚至可以說是比較圓滑的,他惱怒的原因是看不慣這些表麵上客客氣氣的敬酒,卻在背後捅刀之人。虎頭山席茂之那一夥人如今估計已經給他們剿滅了,這是官商勾結、慘殺無辜的鐵證,而那些人恰恰是因為他王熾而被剿的,這讓他如何與這些人把酒言歡?隻不過他不能拿官府剿匪這事來做文章,於是便借著杜文秀大軍尚在城外一事,將心裏的火氣發泄了出來。
正當所有人都認為,王熾這回衝撞了昆明的大官和權貴之後,必然吃不了兜著走之時,馬如龍卻跳了出來,朝王熾道:“我跟你一起走!”
如果說王熾離席是出於個人情緒的話,那麽馬如龍隨即跟著起哄,就是大大的不應該了。畢竟王熾在這場酒席上隻是個陪襯,說穿了他在與不在哪個都不會在意,而馬如龍卻是今日當之無愧的主角,李春來安排這場宴席就是奔著馬如龍去的,他這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特別是李曉茹,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馬如龍起身離席,走向王熾,眼神之中透露出來的滿是失望,今日設宴為哪般,當著那麽多人敬酒又是為哪般?想起這些,少女的心頓時就亂了。
馬如龍並不知道李曉茹的心,也沒有去在意過她。他隻知道王熾的那番話是有道理的,大敵當前,那麽多人為這座城池而喪命,如今滿城皆是血腥味,而這裏卻是酒氣衝天、歡聲笑語,合適嗎?難道你忘了辛作田是怎麽死的,辛小妹是怎麽死的了嗎?想起辛小妹那嬌俏可愛的模樣,無辜地死在昆明城下,他的心倏地一陣刺痛。
王熾的話不僅刺激到了馬如龍,且令他感到無地自容,汗顏不已。說到底,他有什麽功?這些年南征北戰,給杜文秀打天下,給這個風雨飄零的國家添了多少亂?如今剛剛走上正途,隻是小勝了一場,有什麽值得慶祝的?他抱拳行了個四方禮,道:“在下沒有針對任何人,隻是覺得王兄弟說得在理,這次的酒確實不該喝,請恕在下無禮,告辭!”言落間,拉了王熾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好好的一場宴席不歡而散,也傷了一顆少女的心。如果說之前李曉茹與王熾隻是在生意上有些摩擦的話,那麽在此時此刻,李曉茹著實是把王熾恨到了骨子裏。她暗暗告訴自己,一定要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些顏色看看。
出了向陽莊的門,王熾伸手搭著馬如龍的肩頭,歎息道:“兄弟,你不該隨我出來。”
馬如龍哈哈一笑:“為何你能出來,我卻不能?”
王熾真誠地道:“這次的危機過去後,你便是總兵了,該圓滑些。在官場上尖銳不群者,必然吃虧。”
馬如龍眼裏精光一閃:“還有呢?”
王熾道:“其實我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好,剛才的一番慷慨陳詞,也不是因為強敵當前而憤憤不平,隻是為了虎頭山那幫因我遭難的兄弟而已。”
馬如龍歎息一聲:“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喝酒去吧。”
他們去的這個安靜的地方,便是昆明城郊辛家兄妹的墓前。再一次來到這裏,兩人都是感慨萬千,因了各懷心事,均有些借酒澆愁之意,沒過多久,所帶來的兩壺酒就沒了。
王熾意猶未盡地把酒瓶一扔,隨後仰著身倒在地上,望著藍藍的天重重地吐了口氣,轉頭向馬如龍道:“我不在乎自己所受的這些苦,可虎頭山那麽多號人不應該遭此劫難。”
馬如龍也仰身躺下,側著頭問道:“你要報複?”
王熾點了點頭。馬如龍揚了揚濃眉,道:“李春來雖隻是個商人,但根基很深,很難動得了他。”
王熾移動著身子,靠近馬如龍,在他耳畔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馬如龍聽罷,眼裏精光一閃,道:“此計好是好,你吃得準嗎?”
王熾又把眼睛望向天空,說道:“該是八九不離十。”
兩日後,城外的亂軍並沒有任何動作,卻也沒有撤軍的意向,顯然是想圍困昆明,要將軍民困死在裏麵。
杜文秀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起義軍雖說人多勢眾,可兵多將卻不廣。相反昆明方麵兵少而良將眾多,馬如龍、岑毓英、李耀庭等都是一等一的將才,真要是硬拚的話,誰能笑到最後還真是不好說。與其冒險猛攻,倒不如利用人多的優勢圍困昆明,一個月後就算他們沒餓死,也是半死不活了。
巡撫府內,馬如龍畢恭畢敬地站在堂下,潘鐸則蹙著白眉沉思著。隔了許久,他說道:“購買軍糧可以,但城內的糧食都給官府買了,老百姓怎麽辦?”
馬如龍道:“亂軍之兵力倍於我軍,如果杜文秀鐵了心要將我們困死在城內,以我們的兵力,隻怕真是隻有死路一條。末將有兩條計策,請大人決斷。”
潘鐸雖對馬如龍沒什麽好感,但現下正是用人之際,自然也就無心去計較那些,便說道:“說來聽聽。”
馬如龍道:“昆明城內鄉紳富商不少,可讓他們出資組織鄉勇,交由李耀庭、岑毓英訓練,增加我軍的實力,必要時可出城反擊,以解圍城之危。”
潘鐸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此計甚好,可著即實施。”
“鄉勇招募上來後,需要一段時間的訓練,日後即便是可以投入戰鬥了,這場仗也未必能在幾日內結束,因此,我們須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馬如龍話頭一頓,朝潘鐸看了一眼,又道,“城內一旦缺糧,老百姓就會慌亂,強敵就在城下,倘若城內再出現混亂,後果不堪設想。末將以為,要是果真出現了那樣的局麵,還得讓鄉紳富商出麵來解決。”
潘鐸的臉皮一動,眼中射出道精光:“讓他們來出糧?”
馬如龍點頭道:“鄉紳富商都有自己的糧倉,特別是像李春來這樣的商業巨頭,其存糧絕對不會少於官府,百姓如果沒糧可吃,隻有讓他們來出。”
潘鐸沉默了。馬如龍的說法並非沒有道理,按眼下的局勢來看,這絕對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城內肯定也會出現糧荒,百姓一旦餓慌了,什麽樣的情況都有可能發生。問題在於,既讓富商出資組織鄉勇,又讓他們出糧解決百姓的糧食問題,這樣的壓力是不是太大了?
潘鐸細細想了一想,覺得馬如龍這提議表麵上聽起來完美無瑕,實際上是有問題的。先是官府收糧,以充軍需,上萬軍隊十數日的用糧收上來後,城內糧店的糧食也就所剩無幾了,百姓很快就會出現糧荒,然後就是官府向富商強硬分派任務,讓他們開倉放糧……這實際上是一個局,一個你明知有問題卻不得不走的局。
潘鐸瞄了眼馬如龍,心裏如明鏡一般。在昆明的商人之中,李春來是無可爭議的首富,一旦按著馬如龍的計策實施,李春來雖不至於傾家**產,卻也得脫層皮。
馬如龍見他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心裏不安起來。這計策是兩日前王熾出的,馬如龍聽了之後有些擔心,出資出糧又出力,哪個肯幹?王熾卻說,隻要杜文秀圍在城外不走,潘鐸就隻能走這一步。現在看著潘鐸沉默不語,馬如龍的心跳不由得開始加快。
“老百姓的糧不能去動,值此非常時期,一動就會亂。倒可以讓富紳出軍糧。”潘鐸沉默片刻後,問道,“讓哪個去負責收糧?”
馬如龍道:“可讓王熾負責。”
潘鐸兩眼一眯,臉上帶著抹若隱若現的冷笑:“為何?”
馬如龍道:“其一,他是商人,精於此道;其二,凡有頭有臉的商人,在官府裏都有些關係,若他們托關係來說情,在收糧事宜上放些水,屆時無法保證軍糧,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這事不能讓官府的人去做,全權交給外人更為適合。”
潘鐸“嘿嘿”怪笑道:“好計!”
這的確是個好計,而且有個專用詞語,叫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日李春來借助官府,將王熾打入大牢,且剿滅了虎頭山的一幹山匪,現在他也要借助官府,給李春來一個沉重的打擊。
潘鐸在宦海遊走了一生,自然知道這是一個大坑,但一來此計沒有任何辦法去破解,二來確實對守城是有利的,從那些商人身上敲出些錢糧來,也無可厚非。因此明知是個局,也隻能由著王熾牽著往下跳。
現在最讓潘鐸擔心的是,宣布了這幾道命令後,那些商人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次日早上,城內的富商都被請到了巡撫衙門,加上馬如龍、李耀庭、岑毓英、王熾相關人等,滿滿地坐了一屋。
桑春榮作為這裏的最高長官,率先開口了:“眼下亂軍盤踞城外,想要困死我們,本官讓人去盤點了一下,城內的糧食隻夠一個月,那麽一個月後怎麽辦呢,等死嗎?”
桑春榮麵無表情地看著在座人等,話頭一頓後,又道:“我們必須想辦法自救,不然的話一個月後大家都得死。至於怎麽救,如何才能活下去,我們先聽聽潘大人的看法。”
潘鐸依然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從表麵上看他貌似波瀾不驚,實則內心是波濤洶湧的,他不知道說了下麵的話後,在場的這些人會是什麽樣的反應。他掃了眼諸人後,隻覺心頭突突直跳。
潘鐸嗯的一聲,清了清嗓子,強自讓自己的心平複下來,而後沉著聲音道:“方才桑大人說了,我們隻有一個月的餘糧,而且這一個月的糧食得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是老百姓食用,另一半則是軍糧。換句話說,軍民的活命糧隻有半個月。”
潘鐸說到這裏,已有精明的商人聽出了弦外之音,問道:“潘大人的意思是要征軍糧?”
潘鐸看了提問的人一眼,點了點頭:“軍糧必須保證,不然的話破城隻是頃刻的事。昆明要是沒了,我想大家都不會好過。”
大堂之內一時響起了一片嘈雜的討論之聲,而後便是沉默,令人窒息般的沉默。
如果說城內的糧食隻夠百姓半月生活,那麽半月後怎麽辦?屆時大敵未去,城內先亂起來,又怎麽辦?
潘鐸的目光向李春來投射過去,隻見他低著頭,臉上木無表情。
在死一般的靜謐中,潘鐸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值此生死攸關的當口,本官想了一想,分兩步走。這第一步便是招募鄉勇,調動起百姓守城的積極性,全民禦敵。”
潘鐸這一席話落時,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當潘鐸繼續往後講時,眾人的眼睛就變得如死魚一般,目瞪口呆。“招募鄉勇自然是需要銀子的,招上來以後還需要配備兵器,以及每日所需的食物等。兵器由官府來出,招募所需的銀子以及糧食,則由在座的各位商戶來負責,每戶至少招滿兩百人,上不封頂。今日共來了三十位商界的精英,可收編一支至少六千人的部隊,這些人招上來之後交由李耀庭、岑毓英統一訓練。各位可有意見?”
精明的人早就在潘鐸說話期間算了一筆賬,鄉勇招上來後是需要去戰場拚命的,若是所出的銀子少了,沒人來應征,那就無法完成該項硬性指標。按照最少每人十兩銀子來計算,兩百人就是兩千兩銀子,再加上訓練期間的開銷,以及戰死之後的撫恤,在這期間,沒五千兩銀子絕對拿不下來。換句話說,潘鐸今日嘴皮子一動,就要求昆明商界拿出十五萬兩銀子。
當此家國危難之時,商人出資捐助本無可厚非,甚至是天經地義的,可這件事的關鍵在於,鄉勇招上來後,要訓練多久才能上戰場,上了戰場後有多少勝算?
人活於世,其實不過隻為了兩個字,那就是希望。凡去做一件事時,都是因了希望才去做的。如今城內隻有半個月的糧,如果說鄉勇征上來後,光訓練就得一個月,拉出去上了戰場後,也不知道打多久才會有個結果,那剩下來的日子你讓人家怎麽活?
李春來是昆明商界的領袖,他知道潘鐸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份兒上,自己不得不開口表態了,於是直了直腰,說道:“昆明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我等自當不遺餘力助官府守城,因此大人怎麽說,我等就怎麽做,完全沒有問題。問題在於鄉勇招上來後,要訓練多久才能與亂軍一戰?”
潘鐸看了李耀庭一眼,意思是讓他來回答。李耀庭在入昆明之前,一直組織鄉勇抗敵,因此對這一塊他極為清楚,於是不假思索地道:“至少半月。”
李春來眉頭一沉,道:“剛才潘大人說了,城內的總糧是一個月,但有一半需征做軍糧,百姓隻有半月的活命糧。如果說鄉勇訓練就需半月的話,仗還沒打城內就先亂了,到時那局麵該如何收拾?”
王熾有意無意地看了李春來一眼,他知道潘鐸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是重點,也是讓李春來吐血的時候。隻聽潘鐸道:“李大掌櫃說得好,正如你所言,昆明乃大家的安身立命之所,若是城沒了,談何安身呢?既然李大掌櫃說會不遺餘力支持官府,那麽下麵的話本官就好說了。”
眾人以為潘鐸要說出什麽妙計來,均將目光聚焦在其身上,靜等著其往下說。誰也猜想不到,按照王熾的謀劃,上麵提到的招募鄉勇之費用,隻是個打底的數目,接下來才是讓他們吃驚的時候。
此時,潘鐸的臉色雖說依然保持著冷靜,但在看著這些人的目光時,心情是極其緊張且複雜的。他伸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以此來掩飾其內心的慌亂,待把水咽下去後才說道:“按照本官與桑大人的部署,城內必須保證一個月的糧,如果說城內的餘糧隻能保證百姓一個月的生活所需,那麽這一個月的軍糧就得仰仗諸位慷慨解囊了。”
此番話出口,端的如驚雷一般在眾商人之中轟然炸響。上萬軍隊,一個月的糧意味著什麽?按照一日兩餐,每人每日四兩糧食計算,城內一萬五千餘人的軍隊,一日便是六千斤,一月至少是十八萬斤糧食!
糧食的市價在各個時期都有浮動,即便是按照市場的均價,每石四兩來換算的話,事實上十八萬斤糧食也花不了多少銀子。可在特殊時期,糧食是活命的根本,完全不能用銀子去衡量。眼下昆明被圍,連隻狗都出不去,就算你家裏的銀子堆積如山,又有何用,莫非餓了時還能生吃銀子充饑不成?所以在這個時候讓他們拿出十八萬斤糧食,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是足以要了他們老命的。
聽完潘鐸的這番話後,李春來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比被人打了一巴掌還要難看。
李春來露出這副臉色,完全在潘鐸的意料之中,他迅速地掃了眼其他人,這些人個個如坐針氈,其神情比李春來還要難看。但是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然沒有退路了,而且越是在這種時候,越需要用官威去壓他們。潘鐸是官場老手,此時他的心反而鎮定了下來,沉聲道:“征糧的事由王熾負責,在半月內將糧食征收入庫。”
潘鐸的這句話相當於直接下達了命令,不管你有沒有難處,十八萬斤軍糧必須到位。同時傳遞了一個信號,此事讓王熾這個外人負責,相當於關閉了後門,之前無論與官府的關係有多密切,到了這裏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場內靜得落針可聞,大家都黑著臉,誰也沒有說話,倒不是沒意見不想說,而是不能說。桑春榮、潘鐸兩人誰也不敢得罪,因此大家都在等李春來開口。
在令人窒息般的靜謐中,李春來終於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朝桑春榮、潘鐸道:“兩位大人,不是我們不擁護,更不是不想守城,而是這麽多糧食實在湊不齊啊!”
湊不齊就是不想交軍糧,不交軍糧就是不支持守城,桑春榮的臉色冷得像塊鐵,他冷冷地將目光投向李春來,道:“偌大一個昆明城,連一個月的糧食都拿不出來嗎?”
李春來道:“若換在平時,漫說是一個月的糧,就算一年的糧,隻要大人您開口,李某定然二話不說,把糧拉到倉庫。可如今亂軍圍城,誰也出不去,往哪裏去調糧?”
李春來所言未必就不是實話,不能出去籌糧,即便是身纏萬貫,也隻有幹著急的份兒。可眼下亂軍把整個城圍死了,不管是老百姓的活命糧,還是軍隊的軍糧,都必須保證。再者會也開了,話也說出口了,桑春榮也是騎虎難下,於是他將目光瞄向潘鐸,示意現在這個場麵該怎麽收場。
潘鐸微低著頭,沒去看桑春榮,卻將目光瞄向馬如龍,意思是說,這主意是你出的,現在大家都被逼得沒台階下,你看著辦吧。
馬如龍雖然也預料到了李春來會有抵觸,有抵觸是正常的,大家可以商量著來,但沒想到他會把問題拋給桑春榮,如此一來就把桑春榮架了上去,且下不了台了。馬如龍領軍打仗可以,這樣的場麵著實是破天荒第一遭遇上,臉上一熱,將目光投向王熾。畢竟這個局是王熾設的,歸根結底眼下的困局還是得由他來打破。
王熾卻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施施然站起來,朝李春來道:“李大掌櫃說的是實話,這麽多糧食你確實拿不出來。”
李春來以為他是站出來調解的,臉色微微一緩,道:“糧食一時拿不出來,大家也是可以坐下來商量商量其他辦法的。”
“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是軍中最為基本的保障,也是一場戰爭能否取勝的關鍵,這個可商量不得。”王熾目中精光一閃,不緊不慢地道。
李春來眉頭一沉,冷笑道:“那要怎麽辦,將我等殺了去充當軍糧不成?”
“李掌櫃說笑了。”王熾道,“你手裏沒糧,別人未必也沒有。在下去查訪了一下,昆明城至少有五家糧行,李掌櫃隻要有銀子,還怕買不到嗎?”
李春來對這個王熾無一絲好感,寒聲道:“潘大人方才說了,要保證老百姓的生活用糧,要是李某將那些糧買了過來,到時候老百姓無糧可買,亂了起來,你負得起責嗎?”
王熾設下此局,本就是要對付李春來,他此時的態度自然早就在王熾的預料之中,這樣的話或可唬得住別人,在王熾麵前卻是起不到絲毫作用:“李大掌櫃可欺我,也大可把在下當作傻子,但欺在座的兩位大人,把他們當小孩子耍,實在是大不該啊!”
這句話分量極重,直把李春來聽得身子一顫,他把兩眼一眯,目中精光亂射:“此話怎講?”
王熾道:“咱們都是生意人,明人麵前不說暗話。現如今時局動亂,糧價年年走高,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有些經濟頭腦的生意人都會在適當的時候成批購入,囤積居奇,莫非李大掌櫃不知道這個道理嗎?所謂讓老百姓購買的糧食,那都是明麵上的東西,我相信每個糧行暗地裏囤積的糧食絕對不在少數。”
潘鐸突然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然而這一聲哼的意思卻十分明顯,你李春來要是還不肯老老實實地與官府合作,那也休怪官府日後不給你情麵了。
王熾笑了一笑,趁著潘鐸這一聲哼,向李春來發難了:“李大掌櫃是昆明城首富,更是當地商界的領袖,極具威望。如果大掌櫃能身先士卒,率先捐助出六萬斤糧食,那麽剩下的十二萬斤分攤到三十位商戶身上,每位也就四千斤,這事還有什麽難的?”
桑春榮一聽,老臉終於鬆弛了下來,笑道:“如此本院代昆明百姓感謝各位了!”
崇仁街是昆明最繁華的大街之一,濟春堂便是在這條街的西端,占了四個臨街門麵,前後共有三進。從藥鋪往裏走,中間的那進是個四合院,也是濟春堂加工藥材所在。收購上來的藥材在這裏加工後,才會拿去前麵的藥鋪賣,或包裝後銷往各地。
四合院的前後左右均有回廊相通,工人們在這個院落的各個房子裏進進出出,各自忙碌著自己的事情。在石板鋪就的天井對麵是麵照壁,上書“懸壺濟世”四個燙金的大字。繞過照壁,另有洞天,是一個大大的院子,右側修有假山流水,左邊是幽幽之修篁,中間一條鵝卵石小徑直通對麵的房子,這裏便是李春來辦公及居住所在。
在大堂的客廳內,李春來正黑著張臉坐在上首,那神情兀自如剛剛讓人打了一拳似的,十分難看。
李曉茹站在其父的左側,清純的臉上泛著寒光,猶如冰山上的雪蓮一般,清新怡人,卻也孤傲冰冷。她緊緊地蹙著對蛾眉,看了父親一眼,說道:“阿爸,這件事透著古怪,顯然是王四在公報私仇。”
李春來盯著門外的修竹發愣,並未搭言。李曉茹似乎越想越來氣,又道:“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外來的小販,我們還怕他不成,此事讓我去處理吧!”
李春來微微抬了抬眼皮,道:“有錢的敬畏有權的,千古使然。現在他被委任征集軍糧,動他不得,等尹友芳來了再說吧。”
話落間,從外麵的鵝卵石小徑上匆匆跑來一個夥計,入內後稟報說,尹掌櫃說府上來了貴客,稍候再來。
李春來臉色一沉,問道:“可知是何人?”
那夥計道:“說是滇南王四。”
李曉茹柳眉一豎:“阿爸,我去走一趟。”
李春來想了一想,沒有發話,算是默認了。李曉茹疾步走出了大堂。
良友糧行是昆明最大的一家糧店,其大掌櫃叫尹友芳,跟李春來年紀相仿,也是五十來歲的樣子。在商界有句老話說,同行如仇敵。尹友芳與李春來雖然做的不是同一種生意,但兩人素來不和,明爭暗鬥已有十來年了。
在當時,除了鴉片之外,最好做的生意就是糧油、藥材、茶葉等。晉商在被洋人搞垮之前,在雲貴川一帶就是靠經營茶葉維持生計,後來俄國人入滇,跟晉商爭搶茶葉生意,可見茶葉獲利頗豐。這是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卻說良友糧行是昆明首屈一指的大糧行,其糧食儲備量堪比官府的官倉。毫無疑問,其大掌櫃尹友芳也是昆明城數一數二的富商。那麽問題就來了,同樣是數一數二的富商,同樣也是規模巨大的商行,為什麽你李春來能做昆明商界的領袖,尹友芳為何就不能?
果不其然,散會後尹友芳回到屋裏不久,李春來就遣人來了,說是有重要的事相商。尹友芳本來就不想去,心想,現在是你有事求我,反倒讓我去你府上,這是什麽道理?恰好這時候王熾到了,便趁機找了個借口,給李春來擺了道譜。
王熾落座後,笑吟吟地道:“現在正是李春來發愁的時候,尹掌櫃晾一晾他是對的。”
尹友芳的外形十分符合糧行老板的形象,一身肥膘,笑起來時兩眼都快陷到肉裏去了。他一邊請王熾喝茶,一邊嗬嗬笑道:“我讓他上門來求我!”
王熾呷了口茶,邊放茶杯邊搖頭道:“即便是他上門來求你,你也得給他出出難題。”
尹友芳沒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姓李的畢竟是商界領袖,若是真撕破了臉,怕是不太好吧?”
“生意是生意,私情是私情,兩者並無關係。”王熾道,“莫非尹掌櫃不想發筆小財嗎?”
尹友芳一聽,似乎聽出了些玄機,道:“你的意思是敲他一杠子?”
王熾笑道:“有句話叫作奇貨可居,李春來要負責六萬斤軍糧,他一個賣藥材的如何能拿得出這麽多糧食?若是向其他糧行購買,他們本身就肩負著四千斤的糧食任務,還要留出一部分供應百姓所需,怕是無此能力,那麽他隻能向你購買,如此一來,你手裏所握的糧食豈非就是奇貨?在特殊時期,糧食是特殊商品,就昆明眼下的局勢來看,它就是無價的,你即便是漫天要價,也是情由之中,有什麽打緊?”
尹友芳聞言,笑逐顏開,眼睛又陷到肉裏去了:“王兄弟果然是生意人,讓尹某佩服。不過尹某也不是不開竅之人,王兄弟既然指出了這條財路,想必也會給尹某撐腰,這筆生意的利潤,咱們五五開如何?”
王熾微微一笑,隨即端起了杯子喝茶,算是默認了。
這倒並非王熾貪圖這些小財,上麵將征收軍糧一事全權交給了他,也就意味著他現在手中有一定的權力,如果不收尹友芳的好處,他反倒會認為王熾不給他撐腰,萬一到時候給李春來一嚇唬,這胖子的腰軟了,那麽報複李春來也就成了空談。
這就是交際的微妙之處,雖說送禮和收禮都不過是受利益驅動,但是這“利益”二字中間所牽涉的關係,卻是千絲萬縷,千變萬化,十分之玄妙,所以這些好處費王熾必須收,收了雙方才好繼續合作,各得各的利好。
議定了正事,兩人正自閑談,突有人來報說濟春堂的大小姐來了。尹友芳沒想到那邊這麽快就找上門來了,向王熾看了一眼,尚沒開口說話,就看到李曉茹豎著眉闖了進來,兩三人根本沒法攔得住她。
李曉茹看了王熾和尹友芳兩人一眼,哼了一聲,冷笑道:“看來今日算是見識什麽叫狼狽為奸了!”
尹友芳聞言,臉色一沉,站了起來,道:“大小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李曉茹瞟了眼王熾:“跟這種人在一起,能有什麽好事嗎?”
“這可就奇了!”王熾把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放,霍地起身道,“上次你無緣無故地下藥害我,又勾結官府將我打入牢獄,我還沒向你興師問罪呢!你倒是先叫囂起來,看這架勢反像是你占了理似的?”
李曉茹徐徐地走到王熾的身旁,側過身在其剛才所坐的位子上大搖大擺地坐了下來,這位置一變,雙方的形勢就真的變了。
人與人之交的交往,誰強誰弱講究的是氣勢。現在王熾與尹友芳站著,李曉茹獨坐在上首,在氣場上就處於弱勢了,一時間竟使兩個大男人手足無措。
李曉茹伸手揭開王熾喝過的那杯子聞了聞,然後好整以暇地抬頭問道:“怎麽,莫非是你占了理?”
王熾瞪眼看著她,她的臉依然清純無瑕,眼睛水汪汪的好似十分無辜,嘴唇微微往上翹著,一副我就不跟你講理的態勢。麵對這樣一個女人,王熾跟她吵也不是,不跟她吵也不是,臉逼得通紅,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倒是尹友芳先緩過了勁兒來,問道:“你來做什麽?”
李曉茹把捏著的杯蓋一放,“叮”的一聲,正好落在杯子上,冷笑道:“我來看看你們商量得怎麽樣了。”
尹友芳又問:“商量什麽?”
“商量如何坐地起價的事啊。”李曉茹奇怪地看著王熾道,“莫非你們還沒商量好?”
王熾雖然點子多,但畢竟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少年人,被一個姑娘家當場戳穿了所謀之事,不由得臉上一熱,站在李曉茹的麵前,當真好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好。當下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我與尹掌櫃在商量征糧之事,不知李大小姐說的坐地起價,所謂何事。”
“果然如此,那是最好的了。”李曉茹將目光瞟向尹友芳,“我阿爸說,要向尹掌櫃購買六萬斤糧食,以作軍糧。值此昆明危難之際,李掌櫃應該不會跟我為難吧?”
王熾一怔,這才省悟過來,剛才一番對話,他和尹友芳都讓這小妮子帶到溝裏去了。
尹友芳鬥不過李春來,很大的一個原因是膽子小,在處事上少了些魄力,這時候被李曉茹一說,心裏又有些打鼓了,畢竟征的是軍糧,萬一價格抬太高了,李曉茹往官府一報,弄不好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睛不由自主地往王熾身上瞟去。
王熾轉身往右側的座位上一坐,雖然說李曉茹坐在上首,他依然處於下方,但坐下來後心態就不一樣了,心緒也穩定了下來,說道:“我隻負責征糧,至於你們之間如何交易我管不著。但是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非常時期,糧食價格偏高也是正常的,尹大掌櫃也無須為難。”
尹友芳見王熾肯給他撐腰,膽氣一壯,訕然笑道:“既如此,尹某也就不客氣了。實不相瞞,一次性拿出六萬斤糧食,尹某壓力不小,但既然大小姐開口了,尹某也不好推托,每石十五兩銀子,可好?”
李曉茹聞言,如水般的眼裏精芒一閃,也沒說好還是不好,卻轉首朝王熾道:“我朝糧食的價錢一般也就三至四兩銀子每石,最高的時候也不過五兩一石,李掌櫃說每石十五兩,你覺得合適嗎?”
王熾“嘿嘿”笑道:“在生意場上沒有合不合適之說,但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就可以成交。”
“好!”李曉茹起了身,說道,“非常時期非常價格,十五兩一石我接受了。麻煩李掌櫃差人把這批糧食直接送到軍隊。”
尹友芳沒想到這麽順利就談了下來,笑道:“好好好,我馬上就去安排。”
李曉茹把頭轉向王熾道:“你跟我去趟濟春堂拿銀子吧。”
此話一落,不僅王熾驚詫不已,尹友芳也是莫名其妙。這趟生意是良友糧行跟濟春堂的交易,讓王熾去拿銀子卻是怎麽回事?
李曉茹看了眼王熾的臉色,冷笑道:“怎麽,心虛了不敢去?”
王熾隻覺越來越看不透這位姑娘的心了,從她扮乞丐博取其同情,到下蒙汗藥藥翻他的馬幫,再到現在叫他單獨去濟春堂取款,其種種行為諱莫如深、詭異難測,且往往出人意料,他不知道這一次去濟春堂到底是福是禍。看著她清純的外貌,突然有一種森然之感。
可轉念一想,他堂堂男子漢,莫非還怕去取一趟貨款不成?當下哈哈一笑,起身道:“我心虛什麽?請吧!”
不想李曉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想與你這等人同行,待我走後,你隨後跟來便是。”不待王熾說話,便已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