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報私仇軍前施威 走西北兄弟入川
王熾走到濟春堂的門口時,駐足看了會兒,似乎是在欣賞這莊重大氣的門庭,實際上在他平靜的外表下,內心是十分忐忑的。他倒並不是怕李曉茹會把他怎麽樣,但是那小妮子刁鑽古怪,一肚子的鬼主意,要是進去之後平白受些驚嚇,或者皮肉之苦,那也是劃不來的。
如此思來想去,在門口轉悠了幾圈,直至藥行內的夥計注意到他時,王熾這才舉步入內,說是受李大小姐之邀而來,讓夥計去稟報一聲。
那夥計聽是王熾,便說道:“大小姐有吩咐,現在她還有些瑣事要處理,讓你先在這裏等候。”
王熾應聲好,便在藥行角落的一處椅子上坐下來。誰知左等右等,直至太陽西沉,還沒看到李曉茹的身影。王熾不由得急了,心想莫不是那小妮子收了糧食要賴賬吧?現在那六萬斤糧食估計已送去了軍營,她要是在這時候賴賬,並反咬一口向尹友芳說銀子已經交給王四了,現在身邊又沒證人,那真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想到這裏,王熾的心不免慌了起來,按照那小妮子的性子,估計這種事她真的做得出來!
正自胡思亂想間,突然有人出來說,大小姐有請。王熾急忙叫那人帶路,往裏走去。
李曉茹坐在大堂上首的位置,看到王熾進去,連眼睛都沒去看他一眼,隻冷冷地說了聲坐吧。
王熾真是怕她賴賬,就直入主題道:“眼見天色將黑,坐就不坐了,在下是來拿貨款的,拿了便走。”
李曉茹抬起頭,奇怪地道:“我說過要今日給你銀子了嗎?”
王熾冷笑道:“莫非大小姐要賴賬?”
李曉茹嗬的一聲:“濟春堂在昆明好歹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行,豈會賴你這麽點兒銀子。”
王熾問道:“既如此,大小姐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貨款我會照付,隻當是讓惡狗咬了一口,花錢醫治了。”李曉茹倨傲地道,“但我不會認栽,我會讓那隻咬我的狗吃些苦頭,叫他從此以後看到我就夾著尾巴逃跑。”
王熾聞言,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我欺你了嗎?”李曉茹“嘿嘿”笑道,“若是你非要承認是那條惡狗,我也沒法子。”
“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要你留下來,在這裏住上幾天。”李曉茹狡黠地笑道,“你要是敢走,我就跟尹友芳說,你獨吞了那筆貨款。”
話說到這份上,王熾已基本猜到她要做什麽了,便轉身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道:“大小姐盛情相邀,在下卻之不恭,在這裏住上幾天,陪大小姐說說話、解解悶兒,也是好的。”
李曉茹看他並無慌亂之色,訝然道:“你怎麽不問問我留你下來做什麽?”
王熾眼裏精光一閃:“我是負責征集軍糧的,現如今軍糧未全部收繳完成,人卻不見了,官府一定著急,一著急就會派人出來尋找,找到這裏後,大小姐就會向官府告上一狀,說我利用職務之便,公報私仇,敲詐勒索,可對?”
“正是,沒想到你並不笨!”李曉茹一臉燦爛的笑意,“你馬上就又要去蹲大獄了,為何不擔心?”
“請大小姐原諒則個,讓您失望了。在下不但不會擔心,還可以再給您出個更狠的主意。”王熾好整以暇地道,“依在下之見,大小姐現在就可以把我押送去官府法辦了,這樣的話更加直接省事。”
“這個你卻是不懂了。”李曉茹搖了搖頭,笑吟吟地道,“主動送官和讓官兵找上門來性質不同。你想想,要是現在把你送去官府,人便在他們手裏了,你小子渾身都是歪主意,且在官府也吃得開,萬一你小子嘴巴一張,他們法外開恩,豈不就便宜了你小子?而人在我手上,主動權就在我這裏,我要是想讓你遊街,他們絕不敢把你收監。”
“高明!”王熾淺淺一笑,還豎了根大拇指。
李曉茹看王熾兀自是一副悠然的樣子,反而有些蒙了:“莫非你不擔心在陰溝裏翻船,而且這次一翻之後,就永遠也不得翻身了?”
王熾知道跟李曉茹這種人鬥,要比她更加鎮定,更加處變不驚,她反而會心虛,便裝作諱莫如深的樣子,微哂著搖了搖頭:“不擔心。”
李曉茹果然有些按捺不住了,問道:“可否說說緣由?”
“大小姐既然想聽,在下就說來給大小姐解解悶兒。”王熾朝桌子上看了一眼,道,“茶樓上說書的尚且有一杯清茶候著,你把我請到你屋裏來解悶兒,如何連一杯茶都沒有?”
李曉茹給了他個白眼,讓人上了茶。王熾端起來呷一口,咂了咂嘴,道:“上等普洱,好茶!”
李曉茹豎著蛾眉,不耐煩地道:“現在可以說了嗎?”
王熾又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這才說道:“大小姐該知道在下在昆明的處境,先是進購藥材,得罪了濟春堂,後又逃獄得罪了官府,裏外不是人。若非正值亂軍攻城,在下在昆明無立錐之地。”
李曉茹輕哼了一聲:“倒是有自知之明!”
王熾眼裏精芒一閃,看著李曉茹道:“不知道大小姐想過沒有,一個上下裏外不是人的人,他還有什麽可顧忌的?”
李曉茹的容顏微微一變:“你想怎麽樣?”
王熾倏地沉著臉道:“我不想怎麽樣,隻想要一個公道!”
李曉茹冷笑道:“我明白了,你還在為入獄一事耿耿於懷。”
“非也。”王熾道,“人活於世,要講信義,信為立世之根本,義為待人。孔孝綱救我於危難,卻因此使山寨幾百號人死於非命,此仇不報,在下寢食難安。”
李曉茹暗吸了口涼氣:“你要怎麽報?”
王熾道:“不妨與你說了吧,募鄉勇、征軍糧都是在下出的主意,眼下昆明被圍得鐵桶一般,潘鐸不得不走這一步。這僅僅是個開頭,精彩的還在後麵。”
李曉茹聽了這一番話後,不免緊張了起來,瞄了他一眼,將信將疑地道:“你如今人在我手裏,想走出這道門去都難,卻如此大言不慚,就不怕閃了舌頭?”
王熾反問道:“大小姐不信?”
李曉茹搖搖頭,表示不相信。王熾端起杯子又呷了口茶,道:“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言語間,“啪”的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就再也不說話了。
李曉茹自然知道王熾不會睜眼說瞎話,而且看他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也不像是說謊誆人的樣子。但她也不敢盡信,畢竟王熾人在她手裏,要想從濟春堂逃出去,除非憑空生出雙翅膀來。既然人出不去,所謂的報仇也就無從談起。
李曉茹想了半天,還是覺得不放心,便讓人好生看管著王熾後,出來找李春來。
李春來有個好習慣,在晚飯後到入睡前的這段時間,若沒什麽特別緊要的事,必先看會兒書。這會兒他正在書房裏瀏覽書籍,聽完李曉茹的敘述後,眉頭一沉,思索了起來,半晌後說道:“他在昆明還有沒有其他朋友?”
李曉茹道:“除了馬如龍、李耀庭、岑毓英這幾個人,怕是沒有別人了。”
李春來道:“李耀庭為人沉穩,當日他占領了城頭,完全可以反出城去,然在其看到亂軍之後,還是留下來全力守城,可見他是忠於朝廷的,斷然不會做出格的事;那馬如龍雖道是血氣方剛,行事有些率性,可他現在得到了他想要的名分,也不可能再做不義之事啊,這可真是讓人有些想不明白了。”
李曉茹陷入了沉思,按照王熾所言,他所謂的報仇,不隻是想要找濟春堂出氣,還要找潘鐸的晦氣,退一萬步講,就算是馬如龍、李耀庭肯幫他的忙,公然與朝廷作對,總也要找個適當的時機,伺機而動,可眼下他的時機在哪兒?如果說募鄉勇、征軍糧隻是個開端,那接下去會發生什麽?
李曉茹覺得最有可能跟王熾合作的是馬如龍,這個人與李耀庭、岑毓英之輩都不一樣,他有膽識、有血性,是個真英雄,卻是個如項羽一般的英雄,頭腦一熱什麽事都幹得出來。如果真是馬如龍與王熾串通了,她覺得要在適合的時候拉他一把。
少女都崇拜英雄,一如少男都想當英雄一樣,談不上什麽愛,隻是一種癡迷抑或幻想。李曉茹對馬如龍的感覺也是如此,一想到他那偉岸的身子、英武的臉,心頭便如小鹿亂撞,突突直跳。
次日一早,李曉茹就去了軍營,看到馬如龍的時候,就笑著迎了上去,不想迎接她的是一張冰冷的臉。
馬如龍並不喜歡她,自然也不知道她對自己有意,甚至有些痛恨這個冷如冰霜、詭計多端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為她設計陷害王熾,也就不會發生他大鬧總督府一事,更不會危及虎頭山一幹人等,所以在看到她的時候,馬如龍的內心是比較排斥的。
李曉茹從小嬌生慣養,及至成人後又負責打理濟春堂,即便是在整個昆明城,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哪個人敢當著她的麵給她臉色看?現在看到馬如龍的那張冷臉,心下暗暗生氣:“馬將軍似乎不想看到我?”
馬如龍冷冷地道:“李大小姐來軍營,所為何事?”
李曉茹盯著他的臉,道:“如果我說為你而來,你信嗎?”
馬如龍一怔:“我一介武夫,有什麽事值得李大小姐上心?”
“王四就在濟春堂。”李曉茹邊說邊留意著他的神色變化,“他說他要報仇,替那虎頭山的上百號兄弟報仇。”
馬如龍濃眉一揚,道:“那又如何?”
李曉茹道:“自古民與官鬥,都不會有好下場,我勸你不要跟他混在一起,免得毀了自己的前程。”
馬如龍雖然倨傲,有時甚至有些目中無人,可他不傻,聽得出是在向他套話,冷笑道:“李大小姐怎麽會認為我與王四穿一條褲子?”
李曉茹問道:“如若不然,當日在酒席上為何會與他一同離開?”
馬如龍道:“當日他的話猶如一盆冷水潑醒了我,人不能無知,更不能得意忘形。我們隻不過是小勝了一場,亂軍尚在城外,有什麽值得慶祝的?況且這幾場大戰下來,死了那麽多人,強敵當前,我們有什麽臉慶祝?”
李曉茹看著他一臉的憤然,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這個剛正不阿的驕傲男人,一心隻想要摘掉亂軍的身份,怎麽會跟王熾同流合汙,去幹那不法之事?
李曉茹淡淡地道:“果若沒有便好,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就從軍營裏走了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尹友芳天天都去濟春堂,開始時隻是說好話,有什麽話大家坐下來談,把王熾軟禁了算怎麽回事?李春來父女則避而不見,有時隻讓下人傳話,說這是他們跟王熾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的貨款到時自然會結,絕不會賴賬。後來見說情無果,尹友芳就惱怒了,他如今與王熾有著利益關係,王熾的事不解決,他心裏也沒底,就在濟春堂威脅說,要是還不將王熾放出來,他就去報官。
李曉茹巴不得他去報官,所以依然沒出去見他。
直至第六日早上,李曉茹剛洗漱完,正在用早膳,便見得一名夥計急步走進來,說道:“大小姐,良友糧行的尹友芳又來了,說是出事了,今日務必要見到王四。”
李曉茹放下飯碗,問道:“可曾說是什麽事?”
那夥計道:“說是那批軍糧出了問題,具體沒說怎麽回事。”
李曉茹心頭一震,預感到可能有大事要發生,便吩咐人去把王熾叫出來。
須臾,王熾走了進來,他也是剛剛用過早膳,精神大好,見了李曉茹後唱了個喏,道:“這些天多謝大小姐款待,讓在下這個山民野夫也過了把錦衣玉食的癮兒。”
李曉茹卻沒心情與他抬杠,問道:“尹友芳說軍糧出了問題,到底是怎麽回事?”
“軍糧出事了?”王熾驚了一驚,然後奇怪地看著她道,“在下天天在這裏過著少爺一般的生活,從不曾出門,如何知道是怎麽回事?大小姐要是想知道,把尹掌櫃叫過來問一聲便是。”
李曉茹無奈,往那夥計使了個眼色,夥計會意,回身走了出去。不消多時,尹友芳抖動著一身的肥肉,小跑著進來,看到王、李兩人時,眉頭一皺,哭喪著臉叫道:“兩位祖宗,你們要是再不見我,我這脖子上這顆吃飯的家夥就難保了!”
李曉茹笑道:“尹掌櫃這顆吃飯的家夥大得緊,哪個摘得動?”
尹友芳急道:“大小姐莫說笑了,我捐上去的那批四千斤軍糧,說是長了米象[1],那東西像虱子一樣到處亂爬。馬將軍知道後大發雷霆之怒,說我用陳米以次充好,糊弄官府。我估摸著潘大人知道此事後,定要將我帶去巡撫衙門。”
李曉茹轉頭看了眼王熾,見他依然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暗想這種事如果不是王四指使,以尹友芳的為人借他十個膽也不敢做,現在出事了,看你如何收場。不想王熾道:“尹掌櫃莫慌,潘鐸要是找你,你就說這事是我指使的,讓他隻管來找我便是。”
李曉茹沒想到他會一力承擔下來,著實十分意外。尹友芳詫異地道:“軍糧的事非同兒戲,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要是如此說的話,潘大人豈能輕易饒你?”
王熾微微一哂,道:“無妨,你隻管如此說了便是。”
是日下午,官兵果然到了,不由分說就把王熾抓了起來。李曉茹見這等情景,心下暗喜,你指使尹友芳以次充好,把發了黴的糧食拿去繳軍糧,要是我再去告你一狀,說你趁火打劫,敲詐勒索,你要是還不死,那才是咄咄怪事!
思忖間,她便對李春來道:“阿爸,這廝拿著雞毛當令箭,胡作非為,我也跟著去趟巡撫衙門。”李春來知道她要做什麽,便輕輕地點了點頭。
王熾怪笑道:“大小姐這是要去落井下石嗎?”
李曉茹冷哼道:“你這種人便如米象一般,人人得而誅之!”
王熾臉色一黑:“在下勸你還是不要去的好。”
李曉茹的臉上分明露著幸災樂禍的神色:“怕我看到你出醜的樣子嗎?”
“非也。”王熾正色道,“怕你去了會後悔。”
李曉茹暗暗一震,想起了多日前他說過的話,不由得向李春來看了一眼。事情發展到現在,李春來也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到了這種地步,王熾好比是砧板上的肉,隻差那一刀了,還如何能掀起風浪來?
“好啊!”李曉茹把頭一仰,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後悔!”
在任何一個時代,糧食都是管理的重中之重,特別是在特殊時期,放在老百姓身上,那就是保命用的,放在軍中,便是勝負之關鍵,斷然出不得差錯,更不容許摻水。要是誰敢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弄虛作假,那無疑是在跟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昆明軍營的糧草儲備倉庫內,潘鐸的臉色陰森得像塊黑鐵,冷冰得令人生畏。他旁邊站著馬如龍、岑毓英、李耀庭,一個個也是神情肅穆。尹友芳則站在這些人的下首,一臉慘白,額頭滿是冷汗。
王熾被帶進去後,潘鐸陰沉沉地道:“說吧!”
王熾瞟了眼麵無人色的尹友芳,說道:“此事是我指使的,沒我的許可,他不敢這麽做。”
潘鐸怒笑道:“你得了多少好處?”
“你以為別人也像你這麽髒嗎?”王熾鐵青著臉喝道,“我且問你,剿匪一事你又收了多少好處?”
潘鐸拍案而起,大怒道:“你好大的膽子,與山匪勾結在一起,本官本已不想追究,沒想到你還反過來質問本官,莫非本官剿匪還錯了不成?”
“剿匪本身沒錯,可你在這時候去剿卻是錯了。”王熾道,“何為匪?值此大亂之世,上上下下貪得無厭,大官大貪,小官小貪,老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上山為匪,說到底那都是大清的百姓。朝廷要去管本身沒錯,可你與濟春堂勾結,將我打入大獄,出兵攻打虎頭山,你敢說你僅僅是為了剿匪嗎?你跟桑春榮、李春來一起聯起手來,是要將我等一竿子打死吧?”
潘鐸氣得抖著白胡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王熾卻兀自紅著臉,神情激動地道:“我本不想跟桑春榮過不去,可你們卻處處與我為難。我雖是一介平民,可並非泥人,生死任由你們左右。辛小妹死後,你們非但無絲毫悔過之意,還變本加厲為難於我。知道她是誰嗎,是我喜歡的女人,你老婆讓人殺了,卻還讓人陷害,被置於上下左右都不是人的境地,你會如何?”
站在王熾旁邊的李曉茹聞言,心頭一怔,這才明白原來這小子身上背負著此等深仇大恨。再看潘鐸時,隻見他氣得臉色發白:“你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不取你性命,軍威何在。來人,將他拿下,拉出去斬了!”
就在後麵的士卒衝上來時,王熾身子一動,突然把旁邊的李曉茹一把拉過來,用手臂扣住了她的脖子。李曉茹雖也練了些身手,但王熾自小走南闖北,臂力頗大,被他如此一扣,竟是動彈不得。隻聽王熾大喝道:“誰敢動!”
士卒見狀,都停了腳步。李曉茹大驚失色,道:“你要做什麽?”
“我說過,跟著來你會後悔的。”王熾抬頭喝道,“取火把來!”
眾人聞言,不知道他是做什麽,俱皆失色。馬如龍則向楊振鵬使了個眼色,楊振鵬會意,出去拿了隻火把進來。
王熾拿了火把在手,帶著李曉茹退至糧食旁邊,看著潘鐸道:“我現在隻需把手一放,這裏的糧食就會化作灰燼,隻要軍糧一燒,昆明必破。屆時就算杜文秀不殺你,朝廷也不會留你於世,你也就走到頭了!”
潘鐸慌了,再怎麽恨王熾,他也不敢拿一座城池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你要如何?”
王熾道:“去把桑春榮、李春來叫來,今日我們便把恩怨了了。”
如果說潘鐸慌了神兒,那麽李曉茹則是怕了,她不知道王熾會做出什麽事來,說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王熾卻沒去理會她,徑直朝潘鐸叫道:“快去叫他們來!”
潘鐸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恨不得將王熾一刀剁了,怎奈他一手握著人質,一手拿著火把,隻得由著他差人去請桑、李兩人。
不出多久,桑春榮、李春來趕了過來,見到這裏的場景,臉上均是一變。
王熾環視了周圍的人一番,大聲道:“你等現在沒有選擇,下麵我說的事必須一件一件做到,不然的話,咱們同歸於盡。待了了恩怨,我再送一計,解昆明之危。”
桑春榮沉著張老臉道:“說吧!”
王熾看著桑春榮,神情顯得有些激動,紅著眼道:“你向著辛小妹墳墓的方向跪下,磕三個響頭。”
此話一落,在場眾人都是吃驚非小。要知道桑春榮目前雖隻是代理雲貴總督,可好歹行使著總督的職權,是當朝之重臣,堂堂的封疆大吏,讓他向一個民女下跪磕頭,是亙古未有、聞所未聞之事!
桑春榮為人固執,說一不二,雖然辛小妹隻是個單純的姑娘,可他的哥哥卻是亂軍的頭領,要讓他向一個亂軍頭領的家屬磕頭下跪,真比殺了他還難受得多。隻聽他沉聲道:“你要辱我,不妨殺我。”
“我無意辱你。”王熾毅然道,“人死為大,一個如花般的少女,無辜被你所害,一條活生生的生命,莫非還不及你的三個響頭嗎?”見桑春榮兀自遲疑著,王熾把手裏的火把一抖,喝道:“到底跪是不跪!”
桑春榮周身一震,雙膝一屈,“撲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見此情景,在場每個人的心頭都別有一番滋味。馬如龍自是暗中大呼痛快,恨不得上去再在他頭上敲他幾下。而李耀庭、岑毓英思想較為傳統,雖然並不認為王熾做得不對,但看著桑春榮這位朝廷大員,公然下跪磕頭,依然十分震驚,皺起眉頭,大聲歎息。
李春來父女倒是對王熾刮目相看,這個不起眼的小子行事居然如此決絕,絲毫不給自己留條退路!
潘鐸則轉過頭去,不忍卒睹。然而就在他剛剛轉過頭去時,又聽王熾大聲道:“潘鐸、李春來,向著虎頭山方向跪下,也磕三個響頭!”
李春來倒沒覺得什麽,連桑春榮都跪了,他還有什麽可放不下的,兩腿一屈就跪在了地上。可潘鐸卻受不了這等奇恥大辱,如果說桑春榮是給一位無辜死去的姑娘落跪,尚在情由之中,那麽他給土匪下跪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他瞪著王熾喝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上百條人命,換你一跪,是我欺人太甚了嗎?你連尊嚴尚且難以放下,可知那些死難者家屬更無法放下他們的丈夫和父親!”王熾眥裂盛怒道,“今日不管你願是不願,非跪不可!”
潘鐸驀地仰頭一聲大笑:“今日被你這小人挾持,本官無話可說,但讓本官給山匪下跪,卻是想也休想。來人,牽馬來!”
王熾橫眉道:“你要做甚?”
潘鐸道:“本官戎馬一生,寧戰死沙場,亦不願受這奇恥大辱!”話落間,已有人牽了馬進來。潘鐸翻身上馬,縱馬奔出營地去。
“潘大人……”李耀庭似乎想去阻攔,但是已然晚了。潘鐸騎著匹快馬,一騎絕塵,很快就已跑出了軍營去。李耀庭回過身來朝王熾道:“王四,你做得有些出格了,該收手了!”
王熾“嘿嘿”笑道:“李將軍,晚了,你認為我現在還有退路嗎?”
李耀庭痛歎一聲,低頭不語。片刻後,有人來報,潘大人讓杜文秀射殺了!眾人聞言,皆是喟然長歎。潘鐸雖然固執,甚至心胸有些狹窄,可人並不壞,對一個國家來說,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少了這樣的人才,委實可惜至極。
王熾扔了火把,扣著李曉茹往前走了兩步,道:“今日我與你等恩怨已了,從此再無瓜葛。入夜後送我出城,我去討救兵來,解昆明之危。”
馬如龍眉頭一蹙,看著王熾努了努嘴,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說出來。事情做到這個份兒上,他知道王熾已無法再在昆明待下去了,眼見分別在即,他突然有些後悔夥同王熾做下這些事了。
從向潘鐸建議募鄉勇、征軍糧,到今日發生的這些事情,都是王熾與馬如龍兩人商量好的。盡管馬如龍並沒有直接參與,隻是暗中做一些諸如讓尹友芳的劣質糧食運進來,故意舉報觸怒潘鐸等事,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與王熾站在同一條陣線上,同進共退,已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突要分離,且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麵,不免黯然神傷。
就在這時,隻聽李耀庭道:“我與你一道去吧。一來官場上我好歹熟悉一些,好討救兵;二來路上也有個照應。”
如果說此話出自馬如龍之口,誰也不會意外,以他的性子做出這等事來並不為奇。但李耀庭以沉穩著稱,心思也是十分細膩,這時候說要跟王熾一起出去,意味著什麽?會聯想的人一定以為這個局是他跟王熾一起設計的,即便是從眼下的情況來看,王熾大鬧軍營,逼死雲南巡撫,無論哪一條都是死罪,這時候你跟著他走,不就是同流合汙嗎,前途不就全葬送了嗎?
實際上在李耀庭的心裏,在昆明經曆了這些事後,對官場已然心灰意懶了。他是將領,但他更是書生,書生有書生的意氣,有書生的節操,當他看清楚了官場這攤渾水,寧願將來露宿街頭,亦不願與之同流合汙。再者報國並非隻有做官一途,身在亂世,隻要不為非作歹,哪行哪業不能為國出力?
王熾看著他的眼睛,似乎已明白了這位少年儒將的心思,便朝他點了點頭。
是日晚,馬如龍、岑毓英以給潘鐸收屍為由,帶兵出城去,讓王、李二人混在軍中,待收了潘鐸的屍體後,趁黑送走了兩人。
雖說混出了城來,但是時城外已讓杜文秀軍圍住,要想繼續往外走,唯有穿過起義軍的軍營。好在馬如龍帶兵出來時,引起了對方的注意,也派了一支人馬出來查探。王、李二人趁亂出來後,便混在了這支起義軍裏,隨他們去了軍營。
起義軍穿的都是平民服裝,雖有特殊的標誌可分辨,但在這夜色之中,也無人特別去留意,如此讓兩人安然混到了軍營裏麵。
王熾往四處看了看,敢情是起義軍料準了官兵不會來偷襲,因此軍營裏十分平靜,巡邏的人也不是很多,不由得心下暗喜,朝李耀庭道:“一會兒趁人不注意時,我們就逃出去。”
李耀庭邊往四處留意著往前走,邊點頭稱好。及至將近軍營北邊的外圍時,走在前麵的王熾突然停了下來,李耀庭心頭一震,問道:“怎麽了?”
王熾沒有回答,隻側著耳朵仔細聽著,聽了會兒,回過頭來道:“你且在這裏候著,我去去就回。”身在他人軍中,李耀庭不免有些心虛,正要相問去做什麽時,王熾已迅速地走開了。
王熾走到一處營帳外,豎著耳朵聽裏麵之人的說話聲,越聽越是吃驚,終是沒忍住,將營帳的門簾一掀,走了進去。
李耀庭見狀,這一驚端的是非同小可,心想,我們身處險境,你這樣進去不要命了嗎?思忖間,他忙不迭也趕了過去。
不想剛到帳外,就看到門簾一掀,見王熾帶了三人出來。李耀庭借著帳內射出來的火光一看,那三人一個是紫赯臉的大漢,一個是瘦瘦高高的馬臉漢子,另一個則是又矮又胖的圓臉中年人。此三人李耀庭均不曾見過,心想,王四這小子不要命了嗎,居然還引了三個亂軍出來!
王熾看上去異常興奮,也不說話,隻招呼了李耀庭一聲,便往軍營外走。及至出了軍營,見周圍並無異狀,王熾突然跪倒在地,向那三人磕起頭來。
李耀庭訝然地看著他的舉動,見那三人去扶他時,他卻是死活不肯起來,以額伏地,說道:“王四該死,害得虎頭山一幹兄弟死於非命,隻求一死,望三位大哥成全!”
李耀庭一聽,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三人便是虎頭山的三位頭領。
席茂之俯身扶著王熾的雙手,道:“此事也怪你不得,你且起來說話。”
李耀庭道:“現在潘鐸已死,也算是給兄弟們報了仇了,此非久留之地,如此僵持著恐有不測。”
孔孝綱聞言,問道:“來剿我們山頭的那狗官死了嗎?”
李耀庭點點頭,將日間昆明城內發生的事簡略地描述了一遍。三人聞言,大感王熾忠義,生拉硬扯著把王熾扶了起來。
王熾起身後,便問虎頭山的情形,他們又是如何到了起義軍的軍營裏來的?
席茂之歎息一聲,道:“當日一支上千人的官兵殺上山來。我等幾百兄弟非其敵手,盡數被殺。我兄弟三人被生擒活捉,說是要帶回昆明發落。誰知到了這邊後,恰逢亂軍圍城。那些官兵躲之不及,讓亂軍發現,悉數被殺。他們見我三人不是清兵,就押了我等去見杜文秀。那杜文秀聽說我等是山裏的土匪,就攛掇我等入軍。我想山寨被滅,左右沒容身處,就留了下來。”
王熾聽完,唏噓不已,說道:“從今往後,隻要我王四還有一口飯吃,定然不忘了三位大哥。若大哥不嫌棄,與王四一道在這亂世之中,去闖他一番事業,可好?”
席茂之抬手捏著他那濃密的黑須,笑道:“承蒙王兄弟看得起,我等兄弟也沒什麽好說的!”
王熾哈哈一笑,拉著眾人的手,一同往西北方向走去。五條大漢,五顆沸騰著熱血的心相交相融,走向濃濃的夜色。
也許在此時此刻,連他們自己也想不到,許多年後,他們憑著自己的智慧,開創了一個無可匹敵的商業帝國,控製了整個雲南的經濟命脈!
[1]米象:俗稱蛘子,是穀物中的主要害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