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祥和號小金縣罹難 桂老西綿州府入獄
千裏岷山,自甘肅一路蜿蜒而來,巍峨壯麗,氣象萬千,宛如巨龍一般直入四川盆地,使得這一帶群山連綿,江河縱橫,成就了這一方獨一無二的好山好水。
在這群山峻嶺之中,有一個不起眼兒的小縣城,名喚小金縣。在這小金縣的東麵,有一座遠近聞名的山脈,叫作四姑娘山。由四座挺拔峭立的山峰組成,每一座山峰均高達五千米以上,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山頭終年被冰雪覆蓋,而山麓則是滿目綠茵的草原,一白一綠,相映成趣,恍如四位俏生生的姑娘,頭披白紗巾,身著綠衣裳,亭亭玉立,眺望著這一片大好河山。
是時,已入九月,山巔的冰雪依舊,山下的青草卻已失去了嫩綠的色彩,一如人進入了中年,此時看去綠得有些沉重。
草地上行走著一支馬幫,計有三十餘人。前麵的那馬鍋頭是個五十幾歲的中年人,一臉的風霜,雖說須發已然見白,但看上去卻是精悍得很,正是川中祥和號的老夥計桂老西。
許是行走在自己的地盤上,桂老西的神色很是輕鬆,時不時地望望山頂的皓然白雪,然後噘起嘴吹兩聲口哨,頗為愜意。
悠揚的口哨聲穿越草地,隨著泥土和青草味在輕風裏幽幽地飛揚出去,飄入遠處的樹林裏,倏忽不見。
在距桂老西一裏外的一座小山上,趴著十來個人。他們不是山匪,也不是亂軍,這些人並不覷覦桂老西的那批貨,卻足以給他致命的一擊。
領頭的是綿州總兵杜元珪,此人隻有三十二歲,剛過而立之年,他的一身武藝卻是遠近聞名,打起仗來十分拚命,渾然如一隻噬血的野獸,睜著銅鈴樣大的眼睛,手擎一把九環刀,深入敵陣,取人首級,便如探囊取物,因此在四川一帶的太平軍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杜無常。
九環刀跟一般的刀並沒有大的不同,隻是其刀背上掛了九個鐵環,再因其刀身厚,隻要一晃動,刀身在空中**起勁風的同時,鐵環撞擊刀身,就會響起丁零當啷的聲響,直如無常催命一般。這時候,杜元珪看著桂老西的馬幫,看著他朝小金縣的方向走去,臉上霍地凶光一現,那背上所負的九環刀似乎受到其殺氣的感應,輕輕地晃了一晃,發出一聲輕微的丁零聲。
位於杜元珪右側的是位瘦小的中年人,臉色發黃,顴骨高高聳起,乍一看儼然是個癆病鬼。唯獨他那雙眼睛,目光犀利而有力,便如一柄上古的好劍,有一種令人不敢逼視的氣勢,恰恰也是他的眼睛,使他身上透露出來的懨然之氣淡了許多。
便是在杜元珪的臉上露出凶光之時,這位瘦小中年人的眼裏也閃出一抹精光,皮包骨的臉上漾起一抹笑意,嘴角上揚的同時,額頭上立時出現了一條一條的紋路,像是被風肆虐過的荒漠上的風痕一般,森然可怖,沒有人知道那平靜的沙漠下隱藏了什麽。
杜元珪似乎看懂了他的笑意,轉過頭去時,也是咧嘴一笑:“百裏遙,恭喜你了,他們這批貨果然是運往小金縣的!”
“該恭喜杜大人。”百裏遙眼裏閃過一道狡黠的光,“這事你要是往唐將軍那裏一報,豈不是大功一件?”
杜元珪咧咧嘴,又是輕輕一聲笑。
在杜元珪所埋伏的這座山頭正對麵,同樣也窩著五人。
這五人所在的山頭比杜元珪的位置要高,因此從這裏望將下去,不僅能看到桂老西的馬幫,連杜元珪等人的舉動都一目了然。然而他們的目的與杜元珪不同,所以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其神色與杜元珪等一幹人也是迥然有異。起先是迷茫,搞不清楚山頭上的那一小撮清兵盯著桂老西的馬幫有什麽動機。可是當桂老西的馬幫隊伍逐漸向小金縣接近的時候,五人的臉色便變了,仿佛大白天見了鬼一般,麵無人色。
從此處舉目遠眺,小金縣的情景一覽無遺。
事實上,小金縣隻是一座普通的縣城,是時正是午時,城內炊煙嫋嫋,街道上人來人往,甚至還能隱隱聽到從街上傳來的商販的吆喝聲,以及老百姓說話的聲音,一派祥和安寧的景象。
城內並無奇特之處,可如果往城池上看,卻能看出一番異狀。
城頭上所掛的是一麵黃綢旗子,四方形,鑲藍邊,約有八尺寬,因距離較遠,看不清旗幟上的紅字寫了什麽;再看城頭上的守卒,一溜兒的藍邊黃背心,且後腦勺沒見編有發辮,絕大部分人都是披頭散發,有些則束了條黃絲巾。
那不是清兵,也不是普通的起義軍。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太平軍,且從他們的旗幟顏色上分辨,應該是翼王石達開旗下的某支部隊!
太平天國是清朝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起農民起義軍,其勢力遍及十多個省、六百餘座城池,占據了半壁江山,與清廷分庭抗禮。
對清廷來說,提起太平天國的起義軍,不僅僅是可恨,甚至還有些可怕。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清廷即便是在夢裏,也想鏟除這顆深植在體內的毒瘤。
四川雖也有一部分城池為太平天國所攻占,可畢竟還是在清廷統治之下,祥和號這時候跟他們做生意,無疑是冒著天大的風險。
山上的那五人看清楚了形勢之後,端的是吃驚非小。特別是前麵的那青年人,濃密的眉頭緊緊地打了個結,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因了緊張而顯得有些蒼白。他向旁邊的那人看了一眼,說道:“李將軍,桂大哥怕是有危險!”
那被稱作李將軍的也是位青年人,堅毅的臉上帶了些儒雅之氣,秀長的眉毛一揚,道:“豈止是有危險,隻要他一踏入小金縣,性命休矣!”
那方正臉的青年人突地起了身:“下去攔住他們!”
話音未了,一陣蹄聲陡然傳來,再往下看時,隻見小金縣方向一支騎兵奔出城門,挾著大片的塵土,朝桂老西方向而去。那李將軍見狀,手掌一拍地麵,惋歎道:“太平軍出來迎接了!”
那方正臉的青年人怔怔地站著,神色慘白,半晌沒有出聲。
“祥和號的魏掌櫃與我頗有些交情,無論如何也要救他一救!”那李將軍轉首朝那方正臉的青年人道,“王四,你平時計謀多,可有良策?”
原來這五人正是從雲南趕過來的王熾、李耀庭、席茂之、俞獻建、孔孝綱。昆明被圍,他們馬不停蹄地趕來四川,為的便是搬救兵,支援昆明。不承想到了四姑娘山時,望見了桂老西的馬幫隊伍,讓他們撞上了這等事。
王熾跟桂老西雖沒多大的交情,不過是在馬如龍攻打十八寨時,有過一麵之緣罷了。但人與人之間相交,講的是緣分,當日見麵時便覺十分投緣,且王熾為人講義氣,今日既然讓他遇上了,自然是能幫則幫。聽了李耀庭的話後,他問道:“對麵的清兵是哪個的部下,你可認識?”
李耀庭眯著眼仔細看了會兒,搖頭道:“距離太遠,看不太真切。不過看那些人的身形,應是不曾會過麵。”
王熾低頭想了一想,道:“一會兒他們走的時候,便暗中跟著他們,先摸清楚是哪方麵的人。到了地頭後再去知會祥和號的魏掌櫃,一起想辦法吧。”
李耀庭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得點頭道:“也隻有如此了。”
祥和號是重慶一帶實力最強的商號之一,其生意以糧食、茶葉、土煙為主,同時在布料、日雜等其他方麵亦有涉及。在四川省內開了八家分店,隻要是在川蜀地區,提起魏伯昌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算是官場裏的人,見了魏老爺子也要敬他三分。
有句話叫作財大氣粗,人隻要手裏有銀子,其氣場、膽識都會變大,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卻敢去嚐試。
而與太平天國的交易,便是魏伯昌的一步險棋。
時下太平天國已然逐漸式微,其規模和勢力遠不如前些年大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太平天國雖建了國立了號,但早晚都得失敗,他們滅亡之後,所積攢下的財產自然是要充公給朝廷的。生意人牟利無可厚非,因此從魏伯昌的角度來講,他們的銀子不賺白不賺。
魏伯昌已快六十歲了,做了一輩子生意,他自然知道這生意是有風險的。然而正是因為他做了一輩子的生意,重慶官場上上下下的官員基本都識得,有些甚至還稱兄道弟,隻要小心一點兒,他覺得不會出什麽事,即便是出了點兒事,他也有把握去將其擺平。
如今的這個亂世,不管是普通的百姓,還是上層的官員,他們的心裏都沒有底,誰也不知道在內憂外患的時局下,當今的朝廷究竟會走向一個什麽樣的境地。所以老百姓各掃門前雪,過一日是一日,那些朝中的官員則個個中飽私囊,給自己積攢些資產,以防不測。
魏伯昌認為,隻要是銀子能擺平的事,都不叫事兒。
可這一次卻不一樣了。當魏伯昌聽聞桂老西的馬幫在綿州府被人扣下了後,他就覺得此番可能真的要出事了!
要知道祥和號的總部在重慶,那批貨也是從重慶運出去的,為什麽在綿州出事了呢?如果是在那批貨運到綿州時,讓官府給扣了下來,尚且情由有原,可返程的路上,馬幫已經沒有貨了,反而讓他們扣下了,這事就蹊蹺得很了。
魏伯昌正自沉思,突然從裏屋躥出個人來,“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把魏伯昌嚇得驚了一驚。
在重慶這塊地盤上,敢當著魏伯昌的麵拍桌子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他的結發妻子鄭氏。
鄭氏與魏伯昌的年齡相仿,也已年近六旬,她的脾氣卻始終未改,依然若年輕時候一般,是個火辣的性子,衝著魏伯昌便是一通好罵:“我當初就說這事有風險,你龜兒就是不聽勸,非要搞那錘錘,現在要怎麽辦嘛!”
魏伯昌站了起來,花白的眉毛揚了一揚,苦著臉道:“我的婆娘,你也別緊著說了,我這就出去想法子。”
魏伯昌說完便要往外走,鄭氏在後麵喊道:“你要去找哪個?”
“王擇譽!”魏伯昌邊走邊喊了一句。
王擇譽是重慶知府,也是魏伯昌的至交,兩人平時稱兄道弟,關係甚密。魏伯昌覺得,這事隻要王擇譽肯出手,那麽問題就不大了。
沒想到的是,到知府衙門後,魏伯昌吃了個閉門羹。管家隻說王大人這幾日外出公幹去了,問他去了何處、幾時回,那管家卻是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魏伯昌做了一輩子生意,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一看這架勢便知道,那王擇譽是故意避而不見。
站在知府衙門的門口,望著門前那對威武的石獅,魏伯昌猛地從心裏升起股森然的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王擇譽為何要避而不見?是他與太平軍交易的事情已然敗露了嗎?
魏伯昌倒吸了口涼氣,如果真是如此,這事要是按正常的程序來辦,捅到四川總督那裏,那就是大罪,他魏伯昌死十次都毫不為過!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這事是怎麽敗露的?
魏伯昌越想越覺得害怕,急步回了家,差人去把他的兩個兒子叫來議事。
魏伯昌的大兒子魏元,已過不惑之年,為人甚是沉穩,現總理祥和號的各門店事務;其二兒子魏坤則負責對外業務,跟太平軍的交易就是他挑的頭,因此在聽到事情敗露後,他最為吃驚,說道:“此事是絕密,除了我們幾人以及桂老西外,祥和號上下無人知曉。他個先人板板,這事是怎麽泄露出去的?”
魏元看了眼他的父親,說道:“從綿州方麵官兵的行為上來看,他們定然已有證據在手,或者說他們跟蹤了桂老西,這才敢在桂老西返程途中,將其扣押。”
魏伯昌沉著眉道:“官府怎麽會想到去跟蹤桂老西呢?”
一旁的鄭氏橫了魏伯昌一眼:“你個死腦殼,除了你的死對頭,哪個還能做出這麽缺德的事來!”
魏元點點頭道:“娘說得在理,孩兒以為這事跟劉勁升脫不了幹係。”
劉勁升是晉商四川總會的會長,也是在川的最大的山西商人,其經營的茶葉生意幾乎壟斷了川、湘、滇等省份。所謂一山難容二虎,這些年來,劉勁升跟魏伯昌之間經常會有些交集,甚至是摩擦,明爭暗鬥了有十來年。
魏伯昌清臒的臉凝重了起來,如果說這起件事真是源於生意場上的紛爭,那劉勁升做得也太絕了!
眾人正自沉默間,有府丁進來稟報說,俄國領事署的葉夫根尼先生差人來說,有要事跟大掌櫃的商量,務必過去一趟。
魏伯昌問道:“可有說啥子事?”
那府丁道:“沒具體說,隻說是事關祥和號存亡。”
眾人聞言,臉色均是一變,心想,莫非這事還跟洋人有關?
王熾等五人隨著杜元珪進入綿州城的時候,發現這裏的布防十分嚴密。城門處有重兵把守,來往客商都要經過盤查,一路走將過去,十步一哨,五步一崗,如臨大敵。
孔孝綱道:“是太平軍要來攻城了嗎,為何氣氛如此緊張?”
李耀庭道:“不好說,許是真有戰事要發生。”
王熾眉頭一動,道:“果若如此的話,桂大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跟太平軍接觸,端的是撞在槍口上了。”
說話間,隻見杜元珪等人拐入了一個胡同,轉角處便是一幢官衙,上書“綿州府署”四字。待杜元珪進去之後,王熾等人站在衙門口,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桂老西那一幫人被關入了綿州府的大牢後,無異於入了鬼門關,若非有通天的本事,等閑人如何能把與太平軍有瓜葛的人救出來?
過了兩日,李耀庭實在沒了法子,便想先打聽清楚現任綿州知府為何人,而後再想辦法托人去求情。當得知知府姓唐名炯時,李耀庭心下一喜,道:“這便好了!”
王熾見狀,問道:“你與那唐炯相熟嗎?”
“有過數麵之緣。”李耀庭喜道,“這位唐炯大人原是貴州遵義人,也是因時局動亂,招募鄉勇出身,後任四川南溪知縣,不想現在是綿州知府了!”
孔孝綱笑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快去知府衙門,讓他把人放出來吧!”
李耀庭雖也沒把握這就能把人救出來,但好歹尚有指望,當下不敢懈怠,領著王熾等人去了衙門。到門口時,朝衙役報上名諱,要其通稟。那衙役入內稟報後,須臾出來說,唐大人在府內恭候。
李耀庭等人急步入內,及至大堂時,見一位七尺高的壯漢迎將出來,見了李耀庭,仰頭哈哈大笑道:“李兄弟,一別三年,別來無恙乎?”
李耀庭快步走上前去,與其相擁著抱了一抱,也笑道:“三年不見,不想唐兄已是綿州知府,要不是向人問起,還不知道唐兄在此高就了!”
唐炯謙遜了幾句,請大家入座,奉上香茗後,唐炯便問起李耀庭的近況。李耀庭於是趁機將昆明的情況說了一遍,同時介紹了王熾等人。
唐炯聞言,起身向李耀庭作揖道:“李兄弟不為名不為利,一腔報國之熱忱依然不輸當年,令人敬佩!”
王熾在一邊看著那唐炯的舉動,心想,這唐炯看上去人高馬大的,長相也有些粗野,卻不失為一個真性情的漢子!
李耀庭回了禮後,又道:“我等千裏而來,便是為了搬救兵,解昆明之圍,不知兄台可有良策?”
唐炯沉眉想了一想,說道:“李兄弟應該知道,眼下我朝國庫空虛,調兵遠征,極其困難。不過眼下出了檔事,反倒是可解軍餉緊缺之局麵。我向四川總督駱大人請求發兵支援昆明的話,他該是會同意的。”
李耀庭心思細膩,一聽這話,便聽出了端倪,卻故作好奇地問道:“是什麽好事,居然可解軍餉緊缺之局?”
“說道起來,其實也並不是什麽好事。”唐炯苦笑道,“前些日子有人舉報說,祥和號與太平軍有生意往來,我便派人去查,果有其事。那太平軍亂我大清已有十餘年了,可謂是我朝的死敵,與之交易豈非就是通敵賣國?”
李耀庭臉色微微一變,道:“兄弟的意思,祥和號可能會被抄家?”
唐炯道:“通敵賣國,那便是抄家滅族之罪。”
王熾聞言,頓時就坐不住了,起身朝唐炯拱手道:“實不瞞大人,我等路過小金縣之時,恰巧遇上了桂老西的馬幫。到貴府來,一是望大人高抬貴手,解昆明之圍;二來是想給這桂老西說說情。”
唐炯聞言,臉上的笑意便沒了,朝李耀庭看了一眼,似乎在說,你等果然是為此事而來?
唐炯的神色變化,盡落在李耀庭的眼裏,他心裏也十分清楚,如果這事真要按通敵叛國罪來論處的話,那麽別說是唐炯,就是四川總督也擔不了這責任,該怎麽處理就得怎麽處理,誰也不敢跟通敵叛國之人沾上一點兒邊。可是任何一件事往往都有很多個麵,所謂橫看成嶺側為峰,不同的角度能決定事件不同的性質。李耀庭雖然無意於官場,但官場的這一套他是知道的,便也起身說道:“不瞞兄台,祥和號的魏老伯與我有些交情,當年也曾出資助我招募鄉勇,才有李某今日。然而通敵賣國是彌天大罪,果若如此的話,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更漫說是求情了,我隻就事論事,說一番愚見,不知可否?”
唐炯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而後抬了抬手道:“自然是可以的,且請坐下來說話。”
李耀庭落座後道:“在下以為生意是生意、國事是國事,兩者是獨立的,不能混為一談。當下有許多人與洋人做生意,也沒人說那便是通敵賣國了。”
唐炯微微一哂,道:“李兄弟的這一番書生意氣,本官敬佩,也極為尊重,然而這一次你錯了。說到底洋人眼下還沒有入侵我們的國土,亦未曾發生過大規模的戰事。太平軍卻不同,他們與朝廷打了十餘年的仗了,而且如今正是剿滅太平軍的關鍵時刻,在這種時候賣糧食給他們,意味著什麽?明為交易,實際上是支援了他們的軍糧,是教他們有實力與我們對抗,這還不是通敵賣國嗎?”
李耀庭、王熾互望了一眼,均是無言以對。再者此事已成定局,跟唐炯辯論也是無濟於事,萬一把他惹惱了,不去昆明解圍,更是得不償失。當下便在征得唐炯的同意之下,去牢裏探望桂老西。
桂老西看到王熾、李耀庭的時候,端的是感慨萬分,說雲南一別,竟是在這等地方相見!
王熾痛歎道:“桂大哥,你好糊塗啊,如何會去跟太平軍做交易!”
桂老西搖頭苦笑道:“我們的老掌櫃說,太平軍折騰不了幾日了,他們的銀子不賺白不賺。從生意人的立場來講,老掌櫃的話並非沒有道理,隻要這事做得好,不被泄露出去,原是不會出問題的,偏生是有人眼紅,暗中作梗。”
王熾忙問道:“桂大哥可知是何人從中作梗?”
“多半是山西會館的劉勁升做的好事。”桂老西道,“此人與我們的老掌櫃明爭暗鬥有些年了。”
王熾朝李耀庭看了一眼,隨後對桂老西道:“桂大哥先不要擔心,如果此事真的隻是生意場上的摩擦,我想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
安撫了桂老西幾句後,一行人從牢裏出來。到了外麵,王熾道:“李將軍,你留在綿州督促唐炯支援昆明之事,我想走一趟重慶,去看看祥和號那邊有什麽動靜。”
李耀庭想了一想,道:“如此也好,有事的話隨時書信聯絡。”
王熾稱好,便帶了席茂之三兄弟,當日就動身去重慶。
鴉片戰爭爆發後,洋人不斷入侵,在中國開展各種貿易。清政府雖然厭惡那些洋人賺中國人的錢,卻對他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隻得聽之任之。其次是在鹹豐年間,清政府對在川設立的所謂的外國領事署,也沒有公開承認,亦如他們在中國做生意一樣,是聽之任之,反正你要設立領事署,我暫時管不了,但也不認可。
俄國人的領事署設在枇杷山一帶,這塊區域在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處,同時也是經濟、文化和商貿的交匯中心,其位置可謂是真正的黃金寶地。
洋人進入中國後,對中國的影響和剝奪不僅僅是經濟,更體現在文化上。他們除了大肆地開發礦業、販賣鴉片之外,還在中國古老傳統的建築群裏,營建教堂等各種西洋風格的建築物。
俄國領事署便是一座典型的洋建築。它看起來雖然跟周圍的建築物格格不入,但這種奇形怪狀的房子,在中國老百姓的眼裏,自有其一番肅穆和威嚴。因為他是洋人的,代表的是強權,以及不可侵犯性。
魏伯昌站到這座建築物跟前的時候,也不由得對它肅然起敬,同時心中亦忐忑了起來。他不知道那個黃頭發、綠眼睛的家夥傳喚他來,究竟有什麽企圖和動機,祥和號的這次劫難與洋人究竟有多大的幹係。
魏伯昌灰白的眉毛動了一動,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向大門處走了過去。
俄國領事署的負責人葉夫根尼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其外貌也是一副典型的外國老頭模樣,凸額高鼻,黃頭發藍眼睛,大蓬的胡須幾乎將整個嘴都蓋住了,體形高大,長臂闊肩,坐在椅子上,跟《西遊記》裏水簾洞中的那隻長臂猿一般無二。
魏伯昌進去的時候,葉夫根尼正在抽雪茄,那吞雲吐霧的樣子似乎比吸食鴉片還要過癮。他看到魏伯昌進來,哈哈一笑,起身過來與其握手。
魏伯昌已經不是頭一次跟洋人打交道了,自然是熟悉這種握手禮的,便佯裝親切地與其握了握手。但是他心裏清楚得很,跟洋人打交道基本沒什麽好處,換句話說,到了洋人的領事署來了,多半是惹上了棘手的事。
葉夫根尼翻譯為中文是高尚的意思,事實上,這個到中國來的洋人並不是高尚的,更不是什麽救世主。
葉夫根尼請魏伯昌入座後,用生硬的漢語道:“我這裏沒有中國人喜歡喝的茶,咖啡要嗎?”
魏伯昌道:“那東西苦得與中藥一般,老夫著實不習慣。我們也算是老相識了,葉先生有事請直說吧。”
葉夫根尼很不習慣有人叫他葉先生,因為他根本不姓葉。但他是個中國通,明白中國人習慣將人名的第一個字當作姓氏,隻得無奈地搖了搖頭,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後朝魏伯昌道:“我知道魏大掌櫃遇上了麻煩,而且是大麻煩。你知道的,我們相識有兩三年了,算是老朋友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不管。”
魏伯昌平靜地笑了一聲,他的一生經曆了許多大風大浪,雖然眼下祥和號的形勢並不樂觀,但再怎麽艱難,他也不會在洋人麵前露出慌張的神色,更不可能因了洋人的這句假惺惺的言語,而做出諂媚之狀。他看著葉夫根尼的眼睛,反問道:“葉先生是如何知道祥和號出事了?”
葉夫根尼不是傻子,他自然聽得出魏伯昌的話裏是帶著敵意的,笑容一斂,說道:“不瞞魏大掌櫃,你跟太平軍做生意,並不是天衣無縫,有人一直在盯著你。”
魏伯昌早就猜到了是有人暗中作梗,因此並不訝異,他看著葉夫根尼又問道:“莫非葉先生知道是誰在盯著老夫?”
葉夫根尼吸了口雪茄,將剩下的煙頭掐滅了,而後說道:“是劉勁升。”
“我猜也是他。”魏伯昌眼睛一眯,射出一道精光,“劉勁升暗中作祟,葉先生是怎麽知道的?”
葉夫根尼不去理會他的敵意,因為這場較量剛剛開始,他也想看看魏伯昌到底能鎮定到什麽時候,所以他笑了一聲,道:“祥和號和山西會館是重慶府實力最強的兩家商號,在重慶做生意,怎麽能不關注你們的舉動呢?”
魏伯昌道:“葉先生有心了。”
“在中國,跟太平軍做生意,那是死罪,按照大清朝的律法,是要抄家滅族的,我說得沒錯吧?”葉夫根尼語氣一頓,道,“我也不跟你打啞謎了,實話跟你說了吧,整個重慶隻有我能救你,我就是你的救世主。”
魏伯昌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但他並不為此感到驚喜,跟洋人交易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且這代價可能十分巨大。他沒有說話,隻看著葉夫根尼等他往下說。
葉夫根尼用食指敲了兩下桌子,說道:“劉勁升也不是幹淨的,他跟撚軍[1]也有生意來往。”
魏伯昌聞言,暗吸了口涼氣。他看著這個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隻覺後脊梁骨陣陣發涼,原來重慶商人的一舉一動盡在此人的掌握之中!
葉夫根尼留意著魏伯昌,見他終於沉不住氣了,囅然一笑,不緊不慢地道:“我隻要把劉勁升揭發了,你就有救了。”
魏伯昌詫異地道:“與反軍交易,都是死罪,為何揭發了劉勁升,我便得救了呢?”
葉夫根尼也奇怪地看著魏伯昌道:“魏大掌櫃是真的不懂嗎?”
魏伯昌拱手道:“望葉先生指教。”
葉夫根尼道:“山西會館經營的是票號和茶葉生意,你做的是糧食、土煙和日雜生意。你們兩家幾乎壟斷了重慶的市場,滅你一家,朝廷尚可接受,可如果兩家都抄了,重慶的經濟怎麽辦?官府每年的稅款找哪個去填補?兩大經濟支柱集體滅亡,重慶的官員會不會受到牽連,他們要怎麽向你們的皇上交代?所以滅了你一家,官府會毫不手軟,但如果把山西會館也拉下水,大家就都可以平安無事了。中國有句話叫作和稀泥,魏大掌櫃不會不懂吧?”
聽到這番言論,魏伯昌不得不佩服葉夫根尼,不管是對當下的局勢,還是如今的官場,他都看得比別人要深、要遠、要透。魏伯昌起身拱手道:“葉先生一席話,令老夫茅塞頓開!不過你如此幫我,可有什麽條件?”
葉夫根尼哈哈笑道:“魏大掌櫃是生意人,定是知道生意講的是公平交易,你看我已經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了,魏大掌櫃自然也是要拿出些誠意的。我要的並不多,隻要魏老板答應一個條件就可以了。”
魏伯昌重又落座,道:“葉先生請說。”
“茶葉不是祥和號的主要業務,如果放棄這塊業務,相信對祥和號也造成不了什麽大的損失。”葉夫根尼道,“我就隻要你茶葉的采購和銷售渠道,這個條件不算過分吧?”
魏伯昌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茶葉是什麽?在洋人眼裏,茶葉就是銀子,甚至比銀子還要貴重,是一種可以在世界範圍內通行的貨幣,也是從經濟上霸占中國的一個重要手段。
十八世紀中葉,在西伯利亞人的眼裏,茶磚比銀子還要重要,他們在交易的時候寧願接受茶磚,也不要銀子。這不僅僅因為茶葉是俄國人的生活必需品,它更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據俄羅斯的史料記載,1658年,俄國遣使出使中國,雙方互贈禮物。清廷贈送給他們的除了皮毛、銀子外,還有幾磅幹樹葉。這些禮物被帶回莫斯科的時候,沙皇正在鬧肚子,聽說這些幹樹葉可以泡水喝後,沙皇好奇之下,泡了幾杯來喝,第二天肚子莫名其妙地就不疼了!
自那以後,茶葉被俄國皇室奉為神奇的藥物,且因其是外來品,打內心產生了一種敬畏和崇拜,因此逐漸成為皇家貴族送禮會客的奢侈品。普通老百姓漫說是喝一口,一般連見都見不到。
不管是洋人還是中國人,人心都是一樣的,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會覺得神奇,越神奇的東西,就越想得到。不論它好喝還是不好喝,更不用去討論它對身體的功效是不是像傳說中的那麽神奇,得到了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征。
到了十七世紀的時候,中國的茶葉開始在俄國的城市裏流傳,因其價格不菲,當時隻作為上層人士的專屬飲用品。隨著《恰克圖條約》的訂立,中俄邊境貿易進一步擴大,中國的茶葉才大量出口,深入俄國普通人的生活當中。
光從這一點來看,哪個掌握了中國的茶葉貿易,哪個就控製了這一地區的經濟。然而,茶葉的重要性還遠不僅這些。當英國工業革命興起之後,盡管推動了他們的現代化工業以及經濟,但也給他們的環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老百姓天天生活在霧霾之中,倫敦成了霧都,重工業集中的地方,各種流行病大規模出現,死亡率逐年遞增。
怎麽辦?除了整治環境外,就是跟中國人一樣煮開水泡茶。當時幾乎百分之百的英國人都喝茶,對茶葉的需求比俄國人還瘋狂。此外,英國人這種瘋狂的飲茶風潮,還被移植到了北美的殖民地。
這就是茶葉市場,控製了它,就主導了經濟。更為重要的是,俄國在中國的北部,在蒙古國還是中國領土的時代,他緊鄰著中國。如果俄國人控製了中國的茶葉,那麽西方國家要想從中國進口茶葉,就得通過俄國人的手,相當於成了中國茶葉的一級代理商。
這是一個偉大的構想,俄國人在向著這個構想一步一步邁進。
魏伯昌是生意人,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洋鬼子的意圖,甚至還能看到這個洋鬼子在他這裏得到茶葉的經營權後,繼而跟山西會館的劉勁升談判的情景。如果劉勁升為了保命,也拿出茶葉的經營權作為交易的話,那麽整個重慶的茶葉貿易就會徹底地落入俄國人的手裏!
這對一個國家來說,是極其可怕的。而對魏伯昌而言,是一次生與死的抉擇,他站在這個十字路口麵前,沉默了。如果說跟太平軍交易,隻是一筆單純的生意的話,那麽跟洋人的這種條件互換,才是真正的通敵賣國。
“如果你不答應我的條件,祥和號和你的家人,都會死亡。”葉夫根尼強調了下事態的嚴重性後,就再也沒有說話。他點了根雪茄,一邊抽著,一邊靜靜地看著魏伯昌,等著他的決定。
王熾帶著席茂之、俞獻建和孔孝綱等人,離開綿州城的時候,在半路上遇到了個人。
有路的地方就有行人,在路上遇到個人本身並不奇怪,然而那人的樣子引起了王熾的注意。
此人臉色蠟黃,顴骨高高聳起,雖說是剛剛步入中年,正是大好年華,可因了他身子瘦小,看上去又是一副皮包著骨頭的樣子,渾似鴉片鬼一般,使其看上去比同齡人老了好幾歲。唯獨他那雙眼睛,有如鷹隼,犀利而有力,讓人產生一種望而生畏之感。
此人便是跟杜元珪一起埋伏在四姑娘山上的百裏遙。王熾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能從外形上分辨得出來,他就是當日在山上監視桂老西的其中一人。
現在此人與王熾等人走的是同一條路,莫非他也要去重慶不成?席茂之老成持重,不由得起了疑心,道:“他應該是綿州府唐炯手底下的人,去重慶做什麽?”
俞獻建道:“如果他真是去重慶,肯定是為桂老西的事。”
百裏遙並不認識王熾,因此起先並沒去注意他們,隻是走了一路,後麵那四人卻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不免警惕起來,偷偷地留意了下他們的樣子,心想,莫非讓劫匪給盯上了不成?思忖間,他拍馬加快了速度,存心要試試這夥人是不是有意跟著來的。
席茂之見他加快了速度,更是疑竇叢生,說道:“王兄弟,此人定有蹊蹺。”
王熾沒有言語,但認同了席茂之的話,點了點頭。
孔孝綱卻被他們說得有些糊塗了,問道:“官府的人出門辦差,能有什麽可疑的。難不成桂老西被抓這事,裏麵還有貓膩?”
孔孝綱隻是隨口這麽一說,但這話聽在王熾耳裏,震動卻是不小,心裏“咯噔”一下,道:“遠遠地跟著他。”
百裏遙回頭一看,見這些人果然緊跟著來了,便認定了這夥人是來找碴兒的。他朝官道上看了一眼,雖說這時候過往行人並不多,可好歹也有些人偶爾經過,心想,莫非你們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不成?待要到了重慶,看我如何收拾你們!
到了重慶城外時,百裏遙這才暗鬆了口氣,回頭看時,見後麵那四人依然跟著,心下不免犯了嘀咕。若說是劫匪,他們該在昨晚的路上下手才是,可若不是劫匪,又是哪方麵的人?尋思間他心中一動,又想,莫非是祥和號的人?
如此一想,百裏遙心頭也不由得吃緊了,望了眼守城的人,喊了一名士卒過來道:“去把你們守城的大人叫來,我有話說。”
那士卒並不認識百裏遙,可見他說話的氣勢並不像是普通人,當下也不敢盤問,便入內稟報了。
孔孝綱見他與守城的人交談,又時不時地往這邊望來,說道:“他不會是將我們當作劫匪了吧?”
席茂之冷笑道:“莫非你不是劫匪嗎?”
孔孝綱這才想到自己的確曾是占山為王的匪寇,臉上一紅,訕笑道:“可咱現在不是跟著王兄弟從良了嘛!”
說話間,隻見有士卒朝他們走了過來。王熾臉色微微一變:“不好,果然有麻煩了!”
倒是席茂之比較鎮定,說道:“不怕,隻說是唐大人的朋友,他們定然不敢為難。”
那士卒走到近前,問道:“你們是什麽人,鬼鬼祟祟的在此做甚?”
王熾下了馬,拱手道:“在下等人是唐炯唐大人的朋友,從綿州而來。”
士卒聞言,倨傲之氣果然就沒了,道:“既然是唐大人的朋友,為何要一路跟著他?”說話間,手指了指城門邊上的百裏遙。
王熾笑道:“從綿州到此,隻有一條官道,巧合罷了!”
士卒不再盤問,回身過去跟那百裏遙說了幾句。百裏遙訝異地回頭看了王熾等人一眼,牽馬進了城去。
王熾一路尾隨而來,到了這裏自然更加不會放棄,便也進了城,兀自跟著百裏遙而去。
百裏遙到了重慶城內後,膽氣明顯壯了許多,也不怕他們跟著,隻管緩緩而行。不消多時,來到一座大宅之前。門口放著一對大大的石獅子,大門的上麵掛了一塊牌匾,上書“山西會館”四字。
王熾乍看到這塊牌匾,心頭怦怦直跳。在綿州時,桂老西曾說過,若非有人暗中作梗,他們與太平軍交易的事情斷然不會泄露,最有可能做這事的便是山西會館的劉勁升。如果說此事真是劉勁升告發的,那麽百裏遙日夜兼程地趕來山西會館做什麽?
百裏遙踏入山西會館的大門後,腳步在院裏一停,轉身過來,突然寒聲道:“各位一路陪伴在下,著實辛苦了,可願進來喝一杯茶?”
如此一來,越發地讓王熾捉摸不透了。要知道,如果桂老西被抓一事,是官府跟山西會館聯手所為的話,那麽此事的性質就是官商聯合,打壓對手,是一樁徹徹底底的利用權力幹涉商業的行為。百裏遙作為唐炯的人,即便是要來跟劉勁升接頭,也該做得隱秘些才是,何以還敢公然邀他們進去?是什麽讓他有如此這般自信?
此時,在山西會館裏麵,劉勁升正在招待重慶知府王擇譽。
劉勁升是個非常在意養生的人,他滴酒不沾,隻喝茶,每天早上起床後的頭一件事就是打一套太極拳,吃了早點後,便會命人點上香爐,泡上一壺武夷山的綠茶,在嫋嫋的香煙裏,品味茶香。所以他雖然五十有餘,但看上去也不過是四十歲的樣子,且身子結實,猶如壯漢一般。
在酒席上招待王擇譽時,劉勁升隻勸對方多喝酒,他自己則是以茶代酒。
王擇譽剛滿四十歲,看上去卻要比劉勁升還老一些,再加上蓄了一蓬濃密的胡須,越發使之顯得又老又瘦。
酒過三巡,許是心裏有事的緣故,王擇譽已微有些酒意,放下酒杯後,深歎了一聲,道:“在重慶不管是你還是魏伯昌,都是業界的支柱,現在他一出事,本府心裏也不好受。”
劉勁升“嘿嘿”笑道:“王大人這是在怪我嗎?”
王擇譽搖搖頭,皺著眉頭道:“非也,隻是這世道不太平,人心不古。”
劉勁升一聽這話,麵子上有些掛不住,笑容頓時就沒了。這王擇譽就像塊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幾乎是軟硬不吃。
在一些當官的人眼裏,奉命抄家是件美差,特別是抄像魏伯昌這種富商的家,能撈許多好處。可王擇譽不貪財,說起要去抄魏伯昌的家時,直比要抄他自己的家似乎還難受。劉勁升又道:“王大人,綿州那邊已經把桂老西扣押下來了。你再不動手,難免瓜田李下,惹人猜疑。”
“劉兄這話在理啊!”王擇譽伸手拍了拍劉勁升的肩膀,“今日多謝款待,本府告辭了,待下午晚些時候,便帶人去把魏伯昌的事辦了,拖久了無益。”
劉勁升連忙起身,笑道:“王大人此話甚是!”
劉勁升正要送王擇譽走,突見有人來報說,百裏遙回來了。
劉勁升看了眼王擇譽,問道:“人在何處?”
那人回道:“便在門口。好像是在來的路上讓四個人盯上了,現正在門口對峙著。”
王擇譽聞言,醉眼一亮,笑道:“這事倒是有趣,讓他們都進來吧。本府倒想看看哪個如此膽大,敢跟劉大掌櫃的人作對。”
這本是山西會館的事,劉勁升並不想讓他人插足進來,可王擇譽既然如此說了,隻能順著他的話道:“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須臾,隻見百裏遙在前,王熾等四人在後,徐徐走入客堂裏來。
劉勁升仔細打量了番王熾等人,隻覺陌生得很,吃不準是哪方麵的人,便問道:“你等是什麽人?”
王熾瞟了他一眼,反問道:“你就是山西會館的大掌櫃劉勁升嗎?”
王熾抱拳道:“在下也是做生意的,您是前輩,我本該敬重於您,可有些事你做得不太地道。”
劉勁升引了王擇譽返身回到座位上坐下,冷冷地道:“看來,你今日是來教訓老夫的!”
“教訓不敢,但今日既然誤打誤撞到了這裏,便與劉大掌櫃理論理論。”王熾一臉肅然,亢聲道,“在下滇南王四,隻是個不起眼兒的小販,本無資格跟劉大掌櫃說三道四,但桂老西是在下的朋友,在來此之前,剛剛在牢裏見了桂大哥。敢問劉大掌櫃,他背後這一刀可是你捅的?”
劉勁升回頭朝王擇譽看了一眼,王擇譽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他似乎對此事頗有些興趣,目光炯炯地看著王熾。劉勁升見王擇譽沒有吱聲,反而擺出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他自然也不便在王擇譽麵前睜眼說瞎話,隻得硬著頭皮道:“與太平軍交易,乃通敵叛國之罪、大逆不道之舉,莫非我揭露他出來錯了嗎?”
“揭露不義之事,自然是沒有錯的。”王熾道,“敢問劉大掌櫃何為義,你敢說此舉沒有私心嗎?”
劉勁升眼裏精光一閃:“你倒是說說我有何私心?”
王熾道:“每個圈子都有爭鬥,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無可厚非。生意場上也是如此,同行之間相互擠壓本屬平常,可咱們行事得有底線,把人家往死裏打,打得人家抄家滅族,這事就做得過火了。說到底咱們隻是生意人,是普通的老百姓,一個政權跟另一個政權的戰事,輪得著我們去管嗎?而且你在此事上插一杠子,真是為了大清王朝的江山社稷著想嗎?如果祥和號這次是在跟洋人交易,出賣同胞的利益,劉大掌櫃把這醜事揭露出來了,我王四佩服,還會替中國老百姓在此給你磕上三個響頭,感謝你的大義之舉。可現在祥和號與太平軍隻是一筆簡單的交易,你卻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我打心裏看不起你!”
劉勁升鐵青著臉,眼裏凶光一閃,正要發作,隻聽得王擇譽道:“那麽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劉勁升聽得此話,心頭不由得一震,轉過頭去看王擇譽,想看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然而王擇譽是時微有醉態,黑瘦的臉上帶著抹紅暈,自然也看不出其心裏在想什麽。
因王擇譽此時穿的是便服,王熾不知其身份,問道:“敢問閣下是哪位?”
“我叫王擇譽,重慶知府。”
王熾拱手一拜,道:“原來是知府大人,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在下到了重慶後,一路走來,看到此地水陸交通便利,商貿繁榮,是個名副其實的商業大都市。可商業發達了,難免泥沙俱下,各色人等混在其間取利,其中亦不乏洋人。祥和號此舉固然有錯,可一旦將如此一個大商號取締了,市場會在短時間內留出一塊空白,倘若讓洋人趁機占據了這塊空白,其後果不堪設想。因此在下以為,取締祥和號弊大於利。”
王擇譽聞言,臉色一沉,抬頭看了眼王熾,似笑非笑地道:“看來好戲剛剛開始!”
劉勁升厭惡地瞪了眼王熾,朝王擇譽道:“請大人不要多心,重慶的主要商貿業務,老夫斷然不會輕易讓洋人奪了去。”
“有些話,這個王四說得還是有些道理的。”王擇譽蹙著眉頭道,“你覺得洋人在這種時候邀你過去,會是什麽事?”
“老夫尚猜不出來。”
“你且去吧,須防洋人插足,從中取利。”王擇譽回頭朝王熾道,“你這青年人,年紀雖輕,卻是不簡單,且隨本府來。”
從俄國領事署出來後,魏伯昌的心情低落到了極點。他眼下雖是祥和號的大掌櫃,是重慶數一數二的富商,可到了洋人麵前,他覺得自己連條狗都不如。
魏伯昌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依舊是蔚藍的,盡管即將入冬,可在陽光的照耀下,從遠處吹來的風依然帶著絲絲的暖意。他邊走邊望著街道兩邊的臨街門麵,然後再看看腳下這一塊一塊青石板鋪就的路……這裏的一切是那麽熟悉,那麽親切。這裏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天下,他曾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呼風喚雨。可這一切的一切,在今天似乎都變了,變得是那樣陌生,而他自己則像條流浪狗一樣,不知道該去哪裏。
也許這繁華的世界,從今往後將與我無緣了!魏伯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麵對葉夫根尼的步步緊逼,他並沒有馬上答應他的條件,隻說要回去好生思量一番。可此時此刻,他的心裏比誰都清楚,如此拖延著,隻不過像是鴕鳥一般,在受到驚嚇時,把頭埋入了沙堆裏,刻意去無視這個世界。不管你如何去躲避,該發生的事依然照樣會發生,可能今天下午官府就會來抄他的家。
想到這裏,魏伯昌心亂如麻。家財沒了倒不重要,憑他魏伯昌的能力完全能再卷土重來,可怕的是他的家人都會為此株連,然後他苦心經營的貿易會如數落入洋人的手裏……
魏伯昌的心裏一凜,死灰一般的臉突然驚恐起來。他似乎在瞬間明白了什麽,發足往前跑出去,一口氣跑到了知府衙門口。那幾個守門的士卒見到他再次出現,似乎有些不耐煩,沒待魏伯昌開口,便說道:“魏大掌櫃,我們大人不在府上,你來了也沒用。”
魏伯昌並沒去理會那些士卒,兀自提了一口氣,大喊道:“王大人,重慶的天就要變了,你要是再不出來,這裏將變成洋人的天下,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士卒見他狀若瘋狂的樣子,心想,王大人有吩咐,不見魏伯昌。他如此鬧將下去,王大人要是責怪起來,誰也吃罪不起,於是三四個人推推搡搡地想把魏伯昌攆走。魏伯昌心想,我都要被你們抄家滅族了,還怕再鬧上一鬧嗎,便大叫著不肯走開。
魏伯昌大喜,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進去。
實際上,王擇譽並不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相反他是相當重情重義的,在得知魏伯昌要大禍臨頭的時候,他一度覺得十分悲傷。但他同時也是一個膽小之人,通敵叛國那是要抄家滅族的,是朝廷的一級重犯,這種時候誰跟他走得近,誰就保準倒黴。
可是在見到王熾之後,王擇譽的心態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覺得這個青年人的話是有道理的,取締了祥和號後,誰才是既得利益者?是洋人。那幫黃毛鬼子就像狼一樣,一天到晚盯著肥肉,強勢得連朝廷都拿他們沒辦法。祥和號消失了之後,這一塊市場空出來,他們立馬就會撲上來,將祥和號所經營的業務吞噬得幹幹淨淨。
正如王熾所言,魏伯昌的行為並不是沒有錯,相反他的確是犯了大錯。可在特殊時期就要特殊對待事情,說到底中國人自相殘殺,高興的是洋人。
王擇譽把王熾請到府上,原本隻是因為王熾有些見識,再加上眼下的局麵,叫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怎生處理,有時候與陌生人交談,反而能受到啟發。與他進行了一番交談後,王擇譽更是覺得,在這個群魔亂舞的年代,保護自己的商業以及從事商業的人,實際上就是保護了大清王朝的尊嚴。
就在這個時候,魏伯昌進來了,他甫入內就“撲通”跪在地上,口呼請王大人為民請命,保重慶一方平安!
王擇譽見狀,大吃一驚,連忙走過去將其扶起來,問道:“魏大掌櫃何故如此啊!”
魏伯昌大呼道:“王大人,這是一場陰謀!”
王熾驚道:“什麽陰謀?”
[1]撚軍:與太平天國同時期的反清農民武裝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