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唐炯出重拳反受其害 王熾謀計策搶占商機
魏伯昌許是激動的緣故,臉漲成了豬肝色,連眼睛亦開始充血,瞳孔裏呈現著一根又一根的血絲,幹瘦的身子輕微地抖動著:“這件事表麵上看起來,是劉勁升舉報了我,其實不是,那劉勁升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的一顆棋子而已。”
王擇譽一聽這話,臉色也不由得變了。他的臉本來就如皮包骨一般,此時眉頭一皺,整張臉的臉皮似乎都起了層褶皺,轉頭向王熾看了一眼,心裏突地冒出一股子寒意。
王熾似乎也從魏伯昌的話裏聽出了些端倪,心頭一沉,麵色亦凝重了起來。
魏伯昌道:“王大人且仔細想一下,我與太平軍交易一事極為嚴密,連我們祥和號都沒幾人知道,劉勁升是如何察覺的?”
王擇譽不解地問道:“既然劉勁升察覺不出來,又是哪個告訴他的呢?”
魏伯昌道:“是俄國人。”
王熾詫異地道:“你與太平軍的交易連同行都不知道,俄國人又如何會覺察到?”
“是撚軍!”魏伯昌斬釘截鐵地道,“那撚軍原本是打家劫舍的流寇,幾乎是無利不圖。後來逐漸壯大,見太平軍起義的勢頭越來越大,朝廷無暇顧及,便也攻城略地。然而他們與太平軍有著根本的區別,太平軍雖也反抗朝廷,但決計不跟洋人同流合汙,甚至對洋人侵略中國的行為切齒痛恨。可撚軍不同,他們既不反清也不反洋,所要保障的是自己的既得利益,所以他們與洋人有著扯不清的關係,在夾縫中求得一席之地。王大人應該知道,洋人曾與太平軍有過幾次談判,要太平軍聯合他們推翻朝廷,卻被太平軍給拒絕了。”
王擇譽點了點頭,突然兩眼一亮,道:“本府明白了。洋人痛恨太平軍,因此通過撚軍,一直在關注太平軍那邊的動靜,這才讓他們發現了你跟太平軍的交易。”
王熾眉頭一蹙,道:“如此說來,是洋人攛掇劉勁升去舉報的,可為什麽劉勁升沒在重慶舉報,卻去了綿州?”
“這才是這件事真正的可怕之處。”魏伯昌道,“綿州知府唐炯雖是文職,但他是四川總督駱秉章大人的親信,且又是武將出身,手裏有兵。這件事一旦讓唐炯插手,無異於捅到了四川總督那裏,重慶府想要壓都壓不下來,便如生米煮成了熟飯,我魏伯昌現在就是洋人手裏的那碗飯,他隨時都可以將我一口吃掉。”
王擇譽痛歎道:“劉勁升糊塗啊!”
“不,劉勁升其實不糊塗,他也是有把柄落在了葉夫根尼的手上。”魏伯昌道,“他暗中跟撚軍也有生意往來。”
“他個先人板板,龜兒子夠狠啊!”王擇譽急得團團亂轉,走到桌前時,沉重地在桌上一拍,忍不住罵了句粗話,“這下倒好,重慶的兩大巨商都讓俄國人捏在手裏了,從此之後這裏豈非要成為他們的天下?”
“俄國人向我開出的條件是,讓出茶葉市場。”魏伯昌道,“我想他們對劉勁升也會提出同樣的條件。這樣一來,重慶的整個茶市就都落在俄國人手裏了。”
王熾沒想到這事後麵隱藏著如此大的陰謀,著實是吃驚不小。他憂心忡忡地看了眼王擇譽,低頭思索起來。
王熾天生便有一種自覺維護鄉民的意識,在雲南時就不遺餘力地保護彌勒鄉、十八寨,到了四川,雖然說這事與他無關,可站在國家的角度,他同樣對洋人切齒痛恨。片晌之後,他抬頭道:“這事不能在四川總督那裏壓下來嗎?”
王擇譽歎道:“如果傳到了駱大人那裏,自然也會傳到其他官員的耳朵裏,且此事十分之敏感,誰也不敢去碰,自然也沒人敢去壓。”
“那就答應洋人的條件。”王熾揚了揚眉,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事現在隻有洋人能擔得下來,不如讓洋人出麵去自圓其說。”
王擇譽略作沉吟,然後看著魏伯昌道:“眼下隻有如此了,先把命保下來要緊。”
數日之後,由於俄國領事署出麵斡旋,祥和號與太平軍交易的事平息了下來。事實上在列強環伺之下,官府也不願意殺自己人,特別是像魏伯昌那樣的商業領袖,現在有洋人出麵調停,官府也樂得找個台階下。即便是將來朝廷追查下來,也有洋人擔著,無須擔心被降罪。
這是當時官場的一種普遍心理,隻要不用擔罪,大家都樂得撒手。然而也有個別不服氣的,此人便是唐炯。
當唐炯接到釋放桂老西、不再追究祥和號責任的命令後,一股火氣“噌”的就躥了上來,倒不是說他一定要跟魏伯昌過不去,而是覺得他的尊嚴受到了挑釁。這件事從接手到跟蹤,再到把桂老西一幫人打入大牢,他花了好幾天時間,亦費了不少心思,如今你兩片嘴皮子一動,說平息就平息了,讓別人情何以堪,他這個綿州知府的麵子往哪兒擱?
再者說,從事情性質上來講,祥和號確確實實是犯了大過錯,按律當斬。洋人一出麵,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事,為什麽要買洋人這麽大的一個麵子?
唐炯心裏越想越氣,於是把杜元珪叫來過商量。杜元珪本就是個狠角色,恨不得天天去戰場上殺人,說這事多半是在四川總督駱大人那邊給壓下來了。駱大人迫於洋人的勢力,無奈之下這才應承。咱們索性就把這事鬧大了,讓朝廷知道這事,看看皇上怎麽處理。
唐炯一聽,覺得很有道理,如此一者可出了心裏的這口悶氣;二來也能駁了洋人的麵子,且道理在自己這邊,就算鬧大了皇上也不能怪罪他。但是這裏麵有個難題,數日之前,他將支援昆明一事及祥和號案件一同上報駱秉章,如今支援昆明一事未見批複,卻把祥和號一案直接平息了,這足以說明駱秉章要急於穩定重慶,若這時去重慶生事,無疑是公然與駱秉章作對。
杜元珪跟了他多年,見他蹙著眉頭不說話,就已料知其心事,說道:“大人無須顧慮,隻要把事情做得巧妙些,便可避開與駱總督之間的衝突。”
唐炯便問道:“你說說如何行事?”
杜元珪道:“有兩個法子,一是佯裝不知重慶之事已平息,咱們把桂老西及那些馬幫的人一刀砍了,此人是祥和號的元老,此人一死,祥和號定然不依;二是借口洋人囂張跋扈,帶兵去重慶,把祥和號給抄了。”
唐炯心想,這事小打小鬧可能掀不起什麽風浪,萬一鬧得不溫不火的,讓四川總督駱秉章大罵一通,便劃不來了,要鬧就鬧他個大的,直接帶兵去重慶。
杜元珪兩眼一亮,大聲應諾,便出去集合了一支五百人的隊伍,隨後就在唐炯的帶領下出發了。
李耀庭並不知道唐炯的舉動,唐炯自然也不會知會與他,等他知道的時候,唐炯早就已經走了。
綿州府的人帶兵去重慶府鬧事,此事性質的嚴重性,可能僅次於祥和號跟太平軍做生意。每個地方都有地方官,出了事自然有當地的地方官來處理,現在綿州官府直接帶兵去抄重慶的商號,你當重慶官員是吃幹飯的嗎?這相當於把重慶府一幹官員的臉麵踩在了腳下,一旦鬧出動靜來,後果不堪設想。李耀庭越想越不對勁兒,這唐炯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短時間內找誰去支援昆明?
正自急切間,突見一名士卒急步而來,說是四川總督急函,要麵呈唐大人。李耀庭聞言,走上去道:“在下正要去見唐大人,不妨讓在下帶去轉交大人,可好?”府內當差之人識得李耀庭,自是放心,當下便將急函交到他手裏,並給他備了匹馬。李耀庭謝過之後,急往重慶方向而去。
及至李耀庭抵達重慶的時候,唐炯已經到那邊了,正在跟守城的官兵交涉。李耀庭走上前去,一把將唐炯拉了出來,說道:“唐兄,非是小弟要幹涉你的事情,你帶兵到重慶來,這事不妥。”
唐炯冷笑道:“你不懂,此事斷然不能善罷甘休。”
李耀庭不解地問道:“為何?”
唐炯道:“其一,祥和號與太平軍交易,本是死罪,若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勾銷,容易讓一些投機取巧的商人以為,跟太平軍有貿易往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此風氣一開,國家將更亂;其二,祥和號事件是洋人插手擺平的,洋人一出麵,天大的事都可以平息,這說明什麽,又意味著什麽?意味著我們這個國家的商場和官場已逐漸讓洋人侵蝕,長此以往,我們所站的這片土地就會是他們的天下。你懂嗎?”
李耀庭聞言,似乎懂了他的意思。他並不是要跟祥和號過不去,他是為了尊嚴,為了他自己和這個國家的尊嚴。
李耀庭沉默了,他看著這個高大的漢子,似乎看到了他身體內流淌的熱血,以及從體內散發出來的血性。當他便不再說什麽,將隨身帶來的那道急函給了唐炯。
唐炯拆開一看,心下暗喜。李耀庭見狀,問是何事?唐炯不曾說話,卻把急函給了李耀庭看。
李耀庭細閱一番,方知駱秉章批準出兵,且已調一萬五千兵力去了昆明。末了又交代唐炯,重慶之事錯綜複雜,若非萬不得已,不得滋事。
李耀庭見昆明之危將解,心頭終算是落下了塊石頭,頗有深意地朝唐炯笑了一笑,道:“駱總督命你不得滋事,你還要進城嗎?”
唐炯亦笑了一笑,道:“總督大人也說了,‘若非萬不得已,不得滋事’於我而言,眼下重慶之事,事態嚴重,須有個說法!”
守城的官兵聽說是綿州府來公幹的,領頭的又是綿州知府,不敢阻攔,下令放行。
李耀庭跟了他們一起入城,至祥和號門前時,唐炯大喝一聲,令杜元珪將宅子圍起來,任何閑雜人等均不得進出。
魏伯昌答應了葉夫根尼的條件,讓出在重慶的茶葉經營權後,以為這件事算是過去了,聽得府外讓官兵包圍的消息時,著實又是吃驚又是意外,問那通報之人道:“是哪方麵的人?”
那人說道:“來人說是綿州府的唐大人。”
鄭氏聞言,把眼一瞪,道:“這裏是重慶,幹勞什子的綿州府啥子事?”
“這事是他經辦的,他啥子好處都沒撈著,怕是心有不甘。”魏伯昌吩咐賬房準備一萬兩銀票,便要出去跟唐炯交涉。
鄭氏聽是要拿出一萬兩銀子,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個先人板板的,走一趟就給他一萬兩,打劫啊!我們這事是四川總督府下令平息的,按我說一兩也不給,看他能把我們咋樣!”
魏伯昌蹙著眉頭道:“婆娘啊,民不與官鬥。我們做生意靠的就是官場上的交情,隻要他肯收了這銀子,便是咱們的福氣了!”
鄭氏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便由著魏伯昌去了。
魏伯昌到了前廳,見了唐炯時,連忙迎將上去:“祥和號魏伯昌叩見唐大人!”
唐炯冷冷地看著他:“你知罪嗎?”
“草民知罪!”魏伯昌毫不掩飾地道,“草民所犯之罪行足以抄家,幸得四川總督府法外開恩,給了草民一條生路,從此之後,定當洗心革麵,決不再犯!”說話間,也不等唐炯說話,從袖口內拿出那一萬兩的銀票,呈了上去。
唐炯伸手接過,瞄了一眼,冷笑道:“你的身家性命隻值這一萬兩嗎?”
魏伯昌沒想到他敢當眾討價還價,微微一愣,笑道:“不知唐大人要多少?”
“十萬兩。”
此話一出,站在旁邊的杜元珪和李耀庭都吃驚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說要來抄祥和號的嗎,如何跟人要起了銀子?
魏伯昌幾乎想也沒想,便說道:“唐大人隻要開口,草民斷然不敢不從。”當下又命人去取了九萬兩銀票出來。
然而這一次唐炯沒有去接,把頭轉向李耀庭道:“李兄弟,去把銀票收下。”
李耀庭驚得合不攏嘴,怔怔地看著唐炯,這事跟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為何要讓他去收這銀票?
唐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昆明的百姓,你不想救了嗎?”
李耀庭這才回過神來,走上去把銀票拿在手裏。唐炯道:“這些銀票你拿去充作軍餉,事不宜遲,你速趕去昆明吧。”
唐炯的這個舉動大大超出了李耀庭的意料,連忙納頭便拜:“李某替昆明百姓叩謝大人!”
唐炯微微一哂:“你且去吧,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李耀庭拱手道,“大人見到王四時,望知會他一聲。”
“我理會得。”唐炯目送李耀庭出門後,回過頭去朝魏伯昌道:“用你的這十萬兩銀子去救昆明,算是抵你之過了,但這事還沒完。”
在魏伯昌的眼裏看來,不管他把這十萬兩銀子用在何處,好歹他收了銀子,隻要他收了銀子那麽下麵就沒什麽大事了,因此說道:“大人隻管吩咐就是了。”
唐炯說道:“收了你的銀子,可饒過你的性命,但你這祥和號本府還是要抄。”
魏伯昌臉色倏地一變,心想,這唐炯不按常理出牌,到底是什麽意思?唐炯冷冷一笑,道:“你想不明白本府為何要如此做是嗎?”
魏伯昌道:“請大人指教。”
“你跟太平軍交易的事,洋人出麵替你擺平了,你給了他們多少好處?”唐炯目不轉睛地盯著魏伯昌,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沉聲道,“實說了吧,無須隱瞞。”
魏伯昌猜不透其意圖,隻得如實答道:“交出了祥和號的茶葉經營權。”
唐炯聽了這話,臉上陡然掠上一抹紅潮,眼神之中閃現著凶光,那樣子似乎恨不得將魏伯昌一口吞了:“你知道你錯在何處嗎?我能容忍你跟太平軍交易,卻萬萬無法忍受洋人插足幹涉我朝之事!你把重慶的茶葉經營權交出去了,可知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重慶的商場將會讓洋人主導,你這才是真正的通敵叛國!”
這一番話聽得魏伯昌冷汗直冒,戰戰兢兢地道:“草民也不想交啊,大人你是知道官場的,這事情要是壓不住,一級一級捅上去,祥和號就完蛋了。再者這種事情誰也不敢擔責任,隻有洋人出頭,朝廷才不會追究,你讓我這個小小的商人有什麽法子?”
“是這個道理。”唐炯蹙著眉道,“上至朝廷,下到平民百姓,人人都畏懼洋人,哪個都不敢去動他,可咱們中國人總不能老是讓洋人騎在頭上耀武揚威,總得有人跳出來去對付那些洋鬼子。今天我倒要看看他們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杜總兵,馬上查封祥和號,關停其所有業務。我要讓那幫黃發鬼知道,中國的事他洋人管不了!”
王擇譽得知消息的時候,祥和號已經被唐炯查封了。他親自去祥和號門前看了一下,到處都貼了封條,祥和號相關人員全部被趕到了街上。
王擇譽看到這個情景後,臉色若死灰一般,異常難看。他倒不是怨恨唐炯越權做了此事,以他的性子估計也不會跟唐炯去爭這個,他隱隱預感到要出大事了。
祥和號跟太平軍交易,原本沒幾個人知道,唐炯如此一做,無疑就是把這事向天下人公布了,即日起此事將成為重慶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這樣的局麵將如何收拾?此外,俄國人剛剛拿到祥和號的茶葉經營業務,現在也一起被封了,洋人會怎麽出手,會不會來壓迫官府?
王擇譽越想越怕,正想要離開時,隻見魏伯昌的夫人鄭氏走了上來,她一見王擇譽眼淚便下來了,邊哭邊喊:“王大人啊,這事明明已經平息了,他龜兒非要來找麻煩,收了我們十萬兩銀子,還把我們給封了,你說他要搞啥錘子嘛!”
“你先不要擔心,事情總是會解決的。”王擇譽哪有心思跟她交談,安慰了其幾句後問道,“魏大掌櫃今在何處?”
鄭氏哭道:“讓那龜兒抓去了!”
王擇譽說我來想辦法,隨後便匆匆走了。實際上,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因為他怕那個唐炯,一想到他那張鐵一般冰冷、帶著殺氣的臉,他就有些畏懼。再者說祥和號這件事是四川總督親自下令平息的,唐炯連總督的麵子都不給,豈能理會他這個小小的重慶知府?所以王擇譽並不想去找唐炯,而是到了府上後,寫了封信差人送去給駱秉章,讓他來處理。
信送出去之後,王擇譽又悶頭想了一會兒,依然覺得有些不踏實,便又差人去找王四。他覺得這個青年人頭腦靈敏,想法多,說不定會有更好的點子。
這幾日王四一直住在客棧裏,帶著席茂之等三兄弟四處逛了逛,見重慶這地方水陸交通發達,商業氣息濃厚,便與席茂之商量,要在這裏重新開始做生意。
席茂之雖是占山為王的匪寇,但他祖上都是讀書之人,因此打小也讀了不少書,跟一般的山匪迥然不同,聽了王熾的話後,點頭道:“這是個經商的好地方,關鍵是我們做什麽。”
王熾道:“先從小本買賣做起,組一支馬幫,在雲南和四川之間來往采購販賣。待有了本錢,我們再在這裏租個臨街的鋪子,邊購邊銷。”
孔孝綱笑道:“這還有什麽好說的,聽王兄弟的就是了!”
幾人一路上邊走邊說,回到客棧時,聽人在議論說祥和號被查封了。王熾聞言暗吃了一驚,上去一打聽,才知道是唐炯所為,心想,如此一來,這事就鬧大了,這裏麵牽涉商場、官場、洋人等各方麵的利益,且現在已然公開化了。查封容易解封難,官府要是硬逼著唐炯解封,就會顯得朝令夕改,行事草率,讓官府臉麵掃地;要是不解封,洋人那邊定然不依,雙方都找不到台階下,各種勢力相互較量之下,重慶非出大亂子不可。
正尋思間,一個官差走了進來,見到王熾時,連忙過來道:“王大人有請。”
孔孝綱笑道:“王兄弟,那王大人敢情把你當師爺使了。”
席茂之拉了王熾一把,走到一個沒人處,輕聲道:“王兄弟,這是攤渾水,依哥哥之見,還是不要介入進去為好。”
王熾點了點頭道:“席大哥放心,我理會得。但咱們要想在重慶安頓下來,也須適當地迎合官場中人。你們先回客棧吧,我去去就來。”說話間,與席茂之等三人告別,去了重慶知府衙門。
王擇譽一見到王熾,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然後問道:“小兄弟可有良策?”
王熾道:“唐大人收了魏大掌櫃的十萬兩銀子,當作軍餉去支援昆明,這說明他的行動並不是在針對祥和號,而是在向洋人發難。”
王擇譽又問道:“那你覺得洋人會作何反應?”
王熾想了一想,道:“祥和號被查封後,洋人雖然失去了祥和號的茶葉經營權,但畢竟祥和號經營的那一塊業務空出來了,他完全可以另起爐灶,重新建立起經銷業務。至於具體會如何做,在下也不得而知。”
王擇譽眉頭一沉,幹瘦的臉露出一股憂鬱之色:“如果說洋人能夠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經銷線,那麽就可以完全不依靠祥和號。換句話說,他們也完全可以不需要山西會館的茶葉經營權。”
王熾一聽,身體倏地一震。正在這時,有人急匆匆地進來稟報說,唐炯帶人去查封山西會館了!
王擇譽聞言,騰地站起身來,麵無人色地朝王熾道:“這下闖大禍了!”
王熾也站了起來:“唐大人隻怕是給架到火爐上在烤了。”
王擇譽問道:“此話怎講?”
王熾道:“大人試想,祥和號的事已經公開化了,他得知山西會館跟撚軍有交易後,查是不查?”
王擇譽神色一震:“唐大人卷入這股洪流之中,已然身不由己了!”
“唐大人如果被動的話,洋人就掌控主動權了。”王熾前前後後地把事情想了一遍,道,“唐大人現在騎虎難下,恐怕誰也阻止不了他去查封山西會館,索性就讓他去吧,我們去唐大人的落腳處等他。”
王擇譽一時沒明白過來,道:“去他落腳處做什麽?”
王熾眉頭一動,道:“這事既然已經鬧大了,那就再添他一把火!”
唐炯臨時住在一處公館內,這是重慶官府建造的一座別院,專門用於接待外來的官員。
王擇譽和王熾兩人便在公館的大廳裏坐著,一老一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特別是王擇譽,他的臉本就顯得清臒,皮包著骨頭,許是著急的緣故,臉上還露著青筋,在他頜下那部又密又黑的胡須襯托下,看起來讓人覺得有些怪異。
唐炯走進去的時候,臉色也是十分沉重,兩條烏黑如刀般的眉毛緊蹙著,神情陰沉得如夏天雷雨前的天氣,陰鬱而又凝重。他看到王擇譽和王熾兩人時,先是露出訝然之色,而後便苦笑一聲,道:“王大人,你終於現身了!”
王擇譽生性膽小,他看到唐炯的臉色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便如下屬一般,頗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唐大人攪動了重慶的天,我如何還坐得住啊!”
唐炯眉頭一揚,看著王擇譽道:“山西會館跟撚軍有來往,為何事前不知會於我?”
“這種事情自然是越保密越好,誰願意與人言?”王擇譽苦著臉道,“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
唐炯沮喪地在椅子上坐下,道:“媽了個巴子,我本是想跟洋人賭一口氣,現在反而入了套了,生生把我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說話間看了王熾一眼,似想起了什麽,又道:“李將軍托我帶話給你,他已去了昆明。”
“多謝唐大人,王四在此代昆明百姓拜謝大人救援之恩!”王熾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後,又道:“大人,事已至此,恰如覆水難收,已無法挽回了。現如今祥和號與山西會館被查封,兩家所有的業務中斷,洋人一定會有動作,開辟自己的貿易渠道,重新布局業務。你索性再添他一把火,讓洋人也沒辦法做生意。”
唐炯眼睛一亮,頓時來了精神:“如何再添一把火?”
王熾道:“把俄國人的製茶工廠一並查封了。”
此話一落,膽子本就不大的王擇譽嚇得身子抖了一抖,不可思議地看了眼王熾,然後把目光轉向唐炯。
唐炯以膽色著稱,敢說敢為,可聽了王熾的話後,他的臉色也不由得變了一變。
自從西方工業革命後,其快速增長的經濟、研究和製造出來的現代化工業產品,令閉關鎖國的清政府以及大清百姓嘖嘖稱奇,繼而產生一種崇拜和敬畏的心理。這種心理雖談不上崇洋媚外,但在潛意識裏每個人都會仰望強者。
唐炯也不例外。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查封祥和號和山西會館,跟洋人在暗中較勁兒,卻從不曾想過去動他們的產業。
王熾看著兩位地方長官那吃驚的臉,不由得笑了:“兩位大人,天下之人,生而平等。不管我們是大清的老百姓,還是那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都是爹娘所生,隻長了兩條胳膊兩條腿,為何你敢封祥和號、山西會館,一說要去動洋人卻露出這等神情?”
唐炯沒有說話,蹙著刀眉沉默著。王擇譽戰戰兢兢地道:“可我們憑什麽去動洋人?”
“憑你查封了祥和號和山西會館。”王熾看著唐炯道,“在下隻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從在下的角度來看,官府查除貪腐、犯罪,百姓自然是支持的。可如果你拔掉了毒瘤,卻給了外國人可乘之機,讓他們來占領中國的市場,究竟是利是弊?更何況眼下西方列強對我國虎視眈眈,祥和號、山西會館在重慶消失,洋人一定會占領這塊市場,真到了那時候,老百姓就會痛恨你們,甚至會罵你們這些當官的才是真正的賣國求榮。在下這話是說得重了些,可都是實理,眼下你已走到了風口浪尖上,不得不走這一步。”
唐炯站了起來,突然朝著王熾鞠了一躬:“你比我想得深、想得遠,唐某拜謝!”
王熾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鞠躬搞得有些手足無措,這世上隻有民向官磕頭的份兒,官向民施禮卻是極其少見。他沒想到唐炯居然如此直率,連忙拱手朝唐炯亦施了一禮。
王擇譽似乎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怔怔地看著唐炯。而唐炯行了一禮後,卻似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認認真真地道:“王兄弟索性幫人幫到底,再幫我等謀劃一下,該以何由頭查封洋人的製茶工廠,查封之後又當如何善後?”
王熾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在下以為,不妨以威脅祥和號等商戶、巧取豪奪為由,控告其參與不正當競爭。至於善後事宜,大人無須擔心,到時洋人會出手,朝廷定也會派專員出麵。隻要洋人的工廠解封,你也就可以找個台階下,解封了祥和號和山西會館。”
王擇譽笑道:“妙計啊!”
唐炯想了一想,道:“洋人強勢,且有洋槍隊護著,若是發生衝突,就大大的不妙了,須有重兵方能壓得住他們。王大人,可有辦法調用重慶的兵力?”
清朝的知府並無兵權,王擇譽自然也調不動軍隊,可這事情發生在他管轄的地區,卻是不好推托,隻得應承道:“我找團練長商量去,調用一千鄉勇應無問題。”
王熾道:“如此便好了,在下祝唐大人馬到功成!”
從公館出來後,王熾便與王擇譽告別,一路上往客棧趕,邊悶頭走路,邊在心裏盤算著。
從眼下的局勢來看,各方勢力紛紛出手,一旦洋人的製茶工廠被查封,這場較量就會愈演愈烈,重慶必然會亂,且亂的時間不會很短。最為重要的是,在祥和號、山西會館和洋人的貿易終止的期間,重慶的市場幾乎是空白的,這是一個巨大的商機,無論投多少資本下去,估計一時半會兒都填不滿。
機會就在眼前,甚至可以說是百年不遇,可王熾卻犯愁了。他從昆明出來後,除去這段時間的花銷,現在身上隻剩八百兩銀子,這些銀子若是在平時,做些小本買賣足夠了,而現在他麵對的是一片海,區區八百兩砸下去,恐怕連漣漪都看不到。要如何籌集一筆銀子,來做這一票大生意呢?王熾一路走一路想,一直走到了客棧,也沒想出辦法來,因與席茂之等三兄弟商量對策。
席茂之問道:“這的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需要多少本金?”
王熾道:“最少也要有一萬兩。”
席茂之眉頭一蹙,沉默了。一萬兩銀子對一個普通人來說,簡直就是個天文數字。
孔孝綱一聽是這麽大的一樁生意,眼睛都綠了,又圓又大的臉上泛起抹紅潮,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咱們兄弟再出去幹幾票,這銀子興許就有了!”
俞獻建拉長著個馬臉,狠狠地瞪了孔孝綱一眼,然後道:“銀子可以讓魏伯昌來出。”
席茂之知道他這位兄弟平時不輕易說話,可一說話就有好主意,便問道:“漫說是魏伯昌現在給唐炯關押了起來,就算他是自由身,也未必肯出這麽大的一筆銀子。”
“就是因為他給關了起來,才會心甘情願出資。”俞獻建不緊不慢地道,“祥和號被查封,他魏伯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來,而且那麽大的商號關門歇業,其每天的損失無法估量。這時候我們願意跟他合作,如果再分他一半的利潤,他沒理由不答應。”
王熾聞言,眼睛一亮,拍了下大腿,笑道:“俞二哥妙計!祥和號雖然被查封了,可唐炯並沒有凍結其存在票號裏的財產,隻要他還能調得動銀子,就斷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是日薄暮時分,王熾提了壺酒,帶了兩個地道的重慶小菜,去了魏伯昌所在處。
魏伯昌就被關在重慶公館內,因裏麵沒設牢房,便被臨時安置在了柴房。
因了王熾日間給唐炯出謀劃策,也算是對其有恩,所以在王熾提出要見見魏伯昌時,唐炯並沒阻攔,還差人帶了王熾前去。
魏伯昌見到王熾的時候,露出一臉的訝異之色。他並不是吃驚王熾來看他,而是這小子不但可以在重慶知府出入自由,居然還能進出公館。他看著這個方頭大耳的小子,突然覺得此人不簡單,不由得對他產生了些許的興趣。待王熾將酒菜擺好,兩人在一張低矮的桌子前坐下,魏伯昌微微一笑,說道:“小兄弟好本事!”
王熾正要端起杯子敬酒,聽了這一句誇獎,不解地問道:“魏大掌櫃指的是什麽?”
魏伯昌道:“你一介平民,既沒財也沒勢,卻能在重慶的官邸進出無阻,這不是本事嗎?”
王熾朝魏伯昌敬了杯酒,哈哈笑道:“魏大掌櫃謬讚了!無論是官還是民,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隻要你能跟他們交朋友,幫他們解決困難,抑或投其所好,曲意逢迎,出入官邸豈是難事。”
魏伯昌看了王熾一會兒,道:“那麽你跟官員交的是朋友,還是曲意逢迎?”
王熾聽得出他是在試探,不答反問道:“那麽魏大掌櫃以為,在下來探望你,是交朋友還是逢迎呢?”
“老夫明白了。”魏伯昌道,“不是交朋友,也不是逢迎,隻是交際。”
王熾笑而不答,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的交談,往往是點到為止。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魏伯昌基本明白了他的來意,便又說道:“你要跟我談什麽生意?”
王熾微微一笑:“在下先給魏大掌櫃透露個消息,明天唐大人就要去查封俄國人的製茶工廠了。”
魏伯昌聞言,眼睛裏射出一道精光:“如此看來,重慶市場的源頭將被切斷,一切都要推倒了重新洗牌。”
“不錯。幾家大商號被關後,重慶的貨源就成了問題。”王熾道,“眼下各方麵勢力暗中較勁,都想吞下重慶的這一塊市場。然而事極必反,在各種力量交錯之時,反而使重慶的市場形成了短暫的空白,魏大掌櫃難道不眼紅嗎?”
魏伯昌舉杯將杯中酒一口飲盡,哈哈笑道:“生意人看到商機,便如狗看見了肥肉一般,豈有不眼紅之理?老夫奇怪的是,如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你不好生去把握,卻跑來這裏道與老夫聽,卻是為何?”
王熾正色道:“魏大掌櫃剛才也說了,在下即沒財也沒勢,如此大的一筆生意,叫在下如何撐得起來?”
魏伯昌聞言,清臒的臉上漾起一抹笑意:“你這是要空手套白狼啊!”
王熾沒去理會他的揶揄之詞,兀自一本正經地道:“即便是空手套白狼,那也需要有套狼的本事。這筆生意我們五五分成,如何?”
魏伯昌搖了搖頭。王熾以為他是嫌分成低了,正要說話,魏伯昌卻舉起手阻止了他:“年輕人有眼光,老夫很是欣賞,但未免有些急躁了。”
王熾不解地道:“請魏大掌櫃指教。”
“眼下的商機才剛剛露出了冰山之一角,以老夫的經驗來看,不出十天,有一個更大的機會。”魏伯昌說到此處時,許是激動的緣故,臉上出現了抹紅潮,“你想一下,我祥和號和山西會館相繼被封,明天唐炯還要去查封俄國人的製茶工廠,這意味著什麽?如果將市場比作一潭水,現在水源將被截流,那麽老百姓喝什麽?”
王熾聽了這一番話,身子微微一震。不管是祥和號、山西會館還是俄國人的製茶工廠,他們都是重慶地區最大的供銷商,負擔著這裏各商鋪的貨源。盡管被查封後,他們倉庫裏的囤貨依然可以流通一段時間,可是在隻出不進的情況下,不出十天,庫房必空,緊接著商鋪就會斷貨,那麽接下來老百姓就算有銀子也會買不到商品,如此一來,重慶就會大亂。此亂象一現,最急的是誰?
是官府。
那些當官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籌集商品,供應市場需求。如果在這個時候,事先囤積好大量商品,在適當的時候向官府拋售出去,那些當官的為了穩定民心,保住自己頭上的頂戴花翎,價錢略高一點兒他們也肯接受。這樣一來就由填補市場轉變成了官方所需,性質變了,而利潤卻高了。
市場空間再大也抵不過官方所需,這是幾千年來不變的經商法則。
王熾越想越是吃驚,他看著魏伯昌那清臒的臉,仿佛額頭上那一道道紋路都閃爍著智慧,不由得對其由衷地佩服起來:“魏大掌櫃不愧是縱橫商場幾十年的巨商,在下佩服!不過這麽大的一塊肥肉,我們想到了,其他人未必就想不到。”
王熾的眼前不由得浮現出那麵色蠟黃、眼神若鷹隼般的中年人,驚道:“原來他是山西會館的人!”
“此人是劉勁升的左膀右臂,你回去之後想想如何應付他吧。”魏伯昌“嘿嘿”冷笑一聲,從腰際扯下塊玉佩,交到王熾手上,說道:“明日你拿著這塊玉佩去見老夫的長子魏元,讓他從票號裏取三萬兩白銀給你。此外,替老夫帶話給魏元,這筆生意隻能由你來出麵,祥和號任何人不得幹涉。”
王熾起身朝魏伯昌鞠了一躬,道:“在下理會得,請魏大掌櫃放心就是了!”
離開重慶公館,回到客棧後,王熾會同席茂之等三兄弟,連夜擬了一份要采購的商品清單,足足寫了十頁紙。除了糧食、鹽、土煙、茶葉等這些必需品外,王熾幾乎將日雜百貨都計算了在內,他要趁此機會在重慶大幹一場。
擬畢清單,王熾便吩咐席茂之等三人道:“明日一早,我去拿了銀子後,我們就去找兩百名工人。明天晚上由你們帶著這兩百人,分批出城,不可叫人發覺。”
孔孝綱道:“采購這麽多貨,不需要買馬車嗎?”
王熾道:“馬車去外地買。”
席茂之拂須沉思了片晌,道:“如此做雖然隱秘,但采購回來後,如何進城?那麽多的貨難免讓人察覺。”
王熾胸有成竹地道:“采購回來後,先不要進城,找一處村子先安頓下來。至於何時進城,我另行通知你等。”
“好計!”孔孝綱笑道,“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運貨回來,不發他一筆橫財,天理不容啊!”
“要小心同行競爭,此番祥和號與山西會館便是最為惡劣的一個例子。”俞獻建鄭重地對王熾道,“我們原以為那半死不活的百裏遙是唐炯府上的,沒想到他竟然是山西會館的人,要小心他再出狠招。”
王熾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我會小心在意的,你們出去采購,也要謹慎一些,小心山匪。”
孔孝綱卻道:“我等本就是山匪出身,怕他作甚,你隻管放心就是了!”
翌日,在唐炯氣勢洶洶地帶著一千多人去洋人的製茶工廠時,百裏遙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俄國領事署。
葉夫根尼叼著根雪茄,麵無表情地看著百裏遙,沒有拒絕也沒有表示歡迎。
百裏遙沒有去在意他的表情,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而後抬頭看向葉夫根尼,眼裏精光熠熠:“葉夫根尼先生,你行事的風格我喜歡,夠狠,夠絕!”
百裏遙道:“在唐炯查封了祥和號後,你馬上差人把山西會館也舉報了,把唐炯生生架到了火上去烤。”
“你一大早過來,就是為了誇獎我的嗎?”葉夫根尼的臉上終於有了笑意,似乎享受著百裏遙的誇獎,彈了彈雪茄上的煙灰,“不妨告訴你,這本來就是我計劃裏的一步棋。”
“哦?”百裏遙蠟黃的臉微微一怔,目光一轉,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嘿嘿”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把祥和號的事捅到綿州去,不隻是因為唐炯手裏有兵權,還想借唐炯的手攪渾重慶的水!”
“不錯。”葉夫根尼得意地笑了一笑,“唐炯很耿直,他的眼裏容不下沙子,所以當重慶這邊想要把祥和號的事壓下來時,唐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葉夫根尼先生看人之準,令我佩服!”
“要成事就一定要學會看人。”葉夫根尼把煙頭摁滅在煙缸裏,抬頭道,“我說他耿直,那是抬舉他,其實那個人很傻,做人做事豈能用是非對錯去判斷?”
“傻人固然會做傻事,但他更會將一件事做到底。”百裏遙冷笑道,“在我來這裏的路上,他已經出發去查封你的工廠了。”
葉夫根尼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百裏遙的對麵坐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道:“你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百裏遙眼裏精光一閃,臉上露出訝異之色:“莫非你覺得這是好事嗎?”
葉夫根尼換了個坐姿,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我明白了,你今天是來看我的笑話的。”
“你錯了。”百裏遙道,“我是來找你合作的。”
葉夫根尼藍色的眼睛一閃,似乎對這話題並沒多大的興趣:“生意人都知道現在商機來了,可你們山西會館被封,似乎已出局了。”
百裏遙臉色微微一變:“葉夫根尼先生,請你不要忘了唐炯也會馬上查封你的工廠。”
“我不怕。”葉夫根尼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把兩手一攤,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如果說唐炯現在是被架到火上烤了,那麽隻要他去動了我的工廠,我就讓他在火上像火雞一樣徹徹底底地烤熟。”
百裏遙的臉上又是一變,蠟黃的臉變得蒼白起來。葉夫根尼好整以暇地看著百裏遙道:“他想封就讓他去封,我不出手,也不跟任何人去交涉,我看他們怎麽辦。”
百裏遙驚道:“工廠停產,損失巨大,我不信你一點兒壓力也沒有。”
葉夫根尼哈哈笑道:“我自然有壓力,可官府的壓力會更大。至於損失,從長遠來看,今天這些小小的損失算不了什麽,不久後我會雙倍討要回來。”
百裏遙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看來你已經有打算了,並且想要將山西會館徹底踢開,是嗎?”
百裏遙霍地起身,眼裏閃過一抹凶光:“你會後悔的!”
葉夫根尼吐出一口煙霧,攤攤手做了個無所謂的動作。百裏遙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百裏遙出去後,正門對麵一個小房間的門一開,出來一位鬈發高鼻的瘦高中年人,此人是英國駐重慶領事艾布特。他看了眼百裏遙消失的方向,然後朝葉夫根尼微微一笑:“看來中國人都很蠢,被人踢出局了卻不自知,還跑來說要與你合作!”
“不,不,不!”葉夫根尼搖頭道,“這個人不蠢,他隻是慌了、急躁了。”
艾布特看上去很和善,他並不去計較這個話題,轉而問道:“你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葉夫根尼道:“等重慶亂了,再出手不遲。”
“中國有句古話,叫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艾布特優雅地笑著道,“你不怕讓人捷足先登了嗎?”
葉夫根尼“噗”地吐出一口煙:“祥和號、山西會館兩大商業巨頭相繼被查封,你覺得現在還有人跟我們來爭嗎?放心吧,老夥計,這一次我們一定會大賺一筆的!”
王熾匆匆忙忙地吃了早點後,就去了知府衙門。見到王擇譽的時候,他正無精打采地半靠在一張軟椅上。
從昨天晚上開始,王擇譽就開始擔心,他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麽樣的狀況。如果唐炯跟洋人發生衝突,到時那場麵該怎麽收拾?一想到這些,王擇譽的整個頭都大了。
王熾見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情知他在擔心什麽,上前去參了一禮,微哂道:“大人過於擔心了,這事雖發生在你的管轄範圍內,可畢竟是唐炯在執行,就算出了事,也該由唐炯擔著,到時朝廷就算要怪罪,也輪不到大人您。在下以為,眼下大人最該操心的是重慶的百姓。”
王擇譽驚了一驚:“百姓怎麽了?”
王熾道:“大人且想一想,幾家大商號陸續被封了,不出多久重慶各商鋪及老百姓就會購不到商品,到時不就要亂了嗎?”
王擇譽聞言,猛地直起了身子,心想,是啊,柴米油鹽是百姓生存之根本,若是這些物資斷了,百姓不跟你來拚命才怪!思忖間,他抬頭看著王熾,許是驚恐的關係,頜下那部黑須輕微地抖動著:“小兄弟,你這一句提醒無異於救了我一命,我這就差人去采購。”
“去不得!”
王擇譽一愣:“為何?”
王熾看著他著急,心裏便有底了,不慌不忙地道:“一則你現在大規模地去采購,百姓一看那陣仗,就料到了會有大事發生,本來還沒亂,看到官府的動靜後,就真的亂了;二則唐大人查封了重慶的兩家大商號,此事全城皆知,大人且想一下,商號剛剛被封,官府就大規模地采購商品,老百姓會怎麽想,朝廷又會怎麽看待大人?要是有人在這上麵做文章,甚至去皇上麵前參大人一本,大人您就危險了。”
王擇譽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現在想動動不得,不動的話重慶又會出亂子,如何是好啊?”
王熾要的就是他這句話,便微微一哂,道:“大人莫慌,您現在什麽都不用做,隻要說句話,在下替你去解決那些事。”
王擇譽膽子雖小,可他並不傻,是時他看著王熾的神色,終於反應過來了,王熾這是在跟他談生意,是跟他討要官方的授權來了:“王四,你果然是個優秀的生意人!”
“在下本來就是個生意人!”王熾笑道,“這筆生意要是成了,對你我都有好處。”
王擇譽明白,唐炯封了商戶,若是由官府出麵去采購貨物,不免落人話柄,甚至會有些賊喊捉賊的意味,這個時候也隻有能避則避了。“你說吧,需要我如何合作。”
王熾道:“我會把所有日常所需的商品準備好,保證重慶百姓可正常生活,到時隻需要您發一句話,那些商品就會及時出現在重慶。”
王擇譽動了動眉頭,他有一種讓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叫他覺得十分不好,甚至讓他感到厭惡。可如今連唐炯都讓局勢牽著鼻子走了,他又能怎麽辦呢?
王擇譽點了點頭,道:“本府依你便是,隻望到時千萬別出差錯。”
王熾毅然道:“大人隻管放心,在下絕不敢拿重慶的安危開玩笑!”
王熾從知府衙門出來的時候,決計想不到有一個人悄悄地盯上了他。
此人便是百裏遙。他從俄國領事署出來的時候,帶著一肚子怒火,想來找知府王擇譽商量,一起想辦法抵製洋人。
作為山西會館的核心人物,同時也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商人,百裏遙同樣敏銳地嗅出了即將來臨的巨大商機。按照他原先的設想,葉夫根尼既然跟山西會館合作,舉報了祥和號,那麽就應該是一條船上的人,讓他沒想到的是,山西會館在洋人的眼裏隻是一枚棋子,利用完了便隨之丟棄。
百裏遙本來並不痛恨洋人,在生意人的眼裏,有共同的利益便是合作夥伴,更何況你以舉報山西會館為階梯,造成了重慶市場的空白,那麽山西會館理所當然應該在這場巨大的商機裏分一杯羹。可你如今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完全摒棄生意人該有的誠信,這是何等無恥、何等卑鄙!
百裏遙決定聯合官府,給洋人些顏色看看。
可還沒走到知府衙門,百裏遙就遠遠地看到有一個人從門內走出來,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渾身一震,停下了腳步。同樣在他原先的設想中,重慶的這塊市場,隻能由重慶方麵有影響力的人物來操控,他完全沒有想到這個不起眼兒的小人物,居然也站到了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心。
晨風帶著微涼的氣息吹在百裏遙身上,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個毫不起眼兒的小子,在知府衙門裏究竟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百裏遙目不轉睛地看著王熾,突地咬了咬牙,決定跟著他去看一看,看看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麽。
王熾雖然思緒敏捷,捕捉商機的能力可以說是與生俱來的,可他畢竟不是練家子,因此不會察覺到有人在背後偷偷地盯著。他跟魏元見麵,在魏元那裏拿了銀票,而後去客棧跟席茂之等三人會合,一同去了朝天門碼頭招工人。這一係列的舉動盡都落在了百裏遙的眼裏,使得百裏遙進一步確信,王熾這小子已經跟知府商量好了,要搶占市場的先機。
朝天門碼頭是重慶最大的碼頭,這裏緊挨著嘉陵江和長江,是兩江的交匯之處,過往客商絡繹不絕,從天南地北而來的商品亦在此聚集轉運。重慶商業的繁榮有一大半功勞就是依靠這個碼頭,同時也是重慶平民賴以生存的黃金地段。
這裏不僅聚集了眾多的船隻和臨街的商鋪,還是以出賣勞力為生的工人的聚集地。為了保密起見,王熾等沒大張旗鼓地招人,而是像找人一樣,一個一個地問,因了這裏工人眾多,兩百人不消多時就招滿了。當下由四個人帶著分批離開碼頭,去了城郊的一個荒廟落腳,隻等入夜後出城。
看到這一切後,百裏遙陷入了沉思。他突然覺得山西會館像被遺棄了,一股落難的悲涼感突地襲上心頭。他抬頭看了眼城郊這秋後的荒野,春去秋來,天地似乎轉換了一種色彩,帶著股濃烈的滄桑,此刻,他仿如詩人一般,犀利的眼裏帶著一抹憂鬱的光芒。
百裏遙怔怔地站了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天可以變,但重慶的商場格局不能變,山西會館在重慶商界的地位更不能變!
百裏遙咬著牙根,大步朝城內走去。他要去見見劉勁升,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然後給那些想要在重慶渾水摸魚的人,來一個迎頭痛擊。
劉勁升與魏伯昌一樣,雖然被關押了起來,但唐炯並沒有把他們視作重犯,允許相關人員隨時探望,所以別看他們的行動受了限製,卻能及時掌握信息。
劉勁升看到百裏遙進來的時候,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因此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想要怎麽幹?”
百裏遙的眼裏閃過一道精芒,沉聲道:“我想要他們知道,敢在重慶搗亂的,必會後悔終生。”
劉勁升白皙的臉沉了一沉,他雖然十分注意養生,但歲月留下的痕跡依然十分明顯,特別是此時此刻,他凝重的臉上透著濃濃的滄桑。
劉勁升顯然同意他的觀點,道:“你繼續說吧。”
百裏遙終於說出了他的想法,這個想法令劉勁升亦禁不住變了臉色。與此同時,劉勁升也清楚,百裏遙的這個辦法是眼下唯一能使山西會館起死回生的計策。他沒有選擇,也無從選擇,於是重重地點了下頭,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