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百姓爭利益衙前示威 商人搶生意重慶生亂
洋人的製茶工廠被查封的消息一經傳開,便如一枚重磅炸彈,在重慶城的中心轟然炸響了,其威力所及,令所有聽到這聲響的人都震驚不已。
在這中間,有叫好的,說官府這回是動真格的了,連洋人都敢惹,還有誰能逃得了,看來重慶商界真是要洗牌了;還有人揣測說,大戰即將來臨了。太平軍持續向四川增兵,官府這時候來查跟他們有聯係的商人,分明是想在決戰之前肅清不法商人,以保證無後顧之憂……
一時間街頭巷尾各種議論之聲不絕於耳,就沒人意識到一場空前的危機已悄然籠罩在上空。
唐炯製造了這場危機,卻尚未嗅出危機的來臨,他隻是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如果說查封山西會館和祥和號,魏伯昌、劉勁升沒做出反應是因為他們怕與官鬥的話,那麽洋人呢?
眼前的這一切太靜了,靜得讓唐炯感到有些不安。就在這時,駱秉章突然來到了重慶,並召集重慶的官兵議事。
聽到這個消息,唐炯的心裏“咯噔”一下,意識到麻煩來了!他曾是駱秉章的手下,因此對這位總督大人的脾氣非常清楚,眼下太平軍在四川地區十分猖獗,若非有重要的事,總督大人絕不可能來重慶。
唐炯的心頭“咚咚”地劇跳起來,他基本可以斷定,駱秉章這時候來重慶,一定是為商號被查封之事。
駱秉章會對重慶所發生的事做出怎樣的判斷,又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唐炯默默地站了會兒,隨後獨自出了門。杜元珪見狀,急忙跟了出去。不想唐炯回過頭來,看了眼杜元珪道:“你不用去了,如果我被革了職,剩下的事就由你來處理。”
杜元珪愣了一愣,然待他回過神來時,唐炯已經走出門去了。看著他那高大的、略顯得孤單的背影,杜元珪的心頭突然一陣發酸,他曾跟著唐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時候軍中就是他們的家,可以隨性而為,不需要有任何顧忌。後因戰功卓著,唐炯升遷為南溪知縣後,這一路走過來,直到任綿州知府,總覺得做什麽都束手束腳,有幾次他曾勸過唐炯,這文官不是武將所能勝任的,讓駱總督想想辦法,依然調到軍中去就是了。
杜元珪提出這樣的想法,是怕唐炯出事,他的性格根本就不適合在官場混。果不其然,現在真的出事了!
看著他出走的背影,杜元珪暗自咬著牙,替他感到不平。不管是查封祥和號、山西會館,還是查封洋人的製茶工廠,他都沒有做錯,甚至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錯的也許是這亂世。
唐炯走到重慶知府衙門的時候,當地大大小小的官員幾乎都到了。駱秉章似乎不想驚動百姓,將官員都叫到了後衙。唐炯進去時,後衙議事之處滿滿坐了一屋,他環視了眼在座的人,最後把目光落在駱秉章身上,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
駱秉章字籥門,號儒齋,廣東花縣人,道光十二年進士,今已七十多歲了。他從庶吉士做起,曾任江南道、四川道監察禦史,因辦事公正嚴明,深得朝廷信任。後外放為官,任湖北、雲南潘司,後又在湖南當了十年巡撫,入湘十載,治軍平亂,功勳卓著,於鹹豐十年調任四川總督,與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齊名,並稱為當時大清朝的八大名臣。
麵對這樣一位威名赫赫的上司,每個人都會緊張。唐炯雖以勇猛著稱,敢作敢為,可站在駱秉章麵前時,依然不免手足無措。
“你坐下吧。”駱秉章冷冰冰的毫無表情,自然也無從得知他是喜是怒。唐炯應了一聲,找了個位置落座。
“你的事我現在不想追究,隻問你一個問題。”駱秉章的目光如電一般,落向唐炯,聲音雖輕,卻極具震懾力,“俄國人的工廠讓你封了,此事已過去三天,為何他們毫無動靜,好像查封的不是他們的工廠一般?”
聽了此話,唐炯的心略微鬆懈了些,直了直腰身,說道:“這幾日卑職也在思量此事,百思不得其解。”
“百思不得其解?”駱秉章哼了一聲,清瘦的臉上湧現出一股怒氣,“你做事之前沒想過後果嗎?”
駱秉章的語氣一加重,在場的官員個個都屏氣斂息,如坐針氈。唐炯想說這是被逼無奈,然而在這種時候,任何分辯都顯得無力,隻得忍了忍,低下頭去。
“你不知道,就讓我來說給你聽聽。”駱秉章把目光從唐炯身上收回來,望向在座的眾人,“洋人是在示威,他想看看我們將這燙手的山芋拿在手裏了,如何拋出去。”
唐炯聞言,似乎依然沒想明白這中間的意思,抬起頭來看向駱秉章。駱秉章似乎是有意講解給他聽的,看著他道:“洋人的山芋誰敢吃?朝廷不敢,地方官府更加不敢,而拿在手裏又覺得燙,燙得你坐立不安,像猴子那樣紅著臉在那裏跳,看你怎麽辦。現在整個重慶的人都在看著我們如何處理這件事。”
聽到這裏,唐炯似乎有些明白了,同時也激起了他心裏的憤怒。他當初查封祥和號,便是為了向洋人挑戰,現在既然公開和他們對立了,那還有什麽可怕的?當下她起身發話道:“既然他認為我們不敢吃,索性就吃給他看看!”
“你要怎麽吃,吞進嘴裏後你咽得下去嗎?”駱秉章臉色又是一沉,聲音亦是低沉而有力,“如果洋人向朝廷告上一狀,你怎麽辦?查封商號,攪亂四川經濟,這是天大的事,到時候你身上的這身頂戴就沒了!”
“我不怕被革職。”唐炯鼓起勇氣麵對駱秉章陰沉的臉,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大聲道,“我來重慶,就是要給洋人些臉色看看,讓他們知道這是在大清,不是他們想做什麽便能做什麽。今天我既然做下了這些事,就不怕承擔後果。”
“放肆!”駱秉章把手往桌上一拍,厲喝道,“你把重慶攪爛了,可想過此事帶來的後果,可想過讓你攪和過的地方百姓,該何去何從?王大人,你跟他說說接下來重慶會發生什麽事吧!”
王擇譽清了清嗓子,把王熾同他講的那番理論說了出來:“兩大商號相繼被封,恰如上流水源被堵截,不出半月,本地的商鋪和老百姓就會買不到東西,一旦缺少生活必需的物資,那就要出大亂子了。而這事難就難在官府不便插手去調動物資,否則就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會讓人家以為這是官府想從商人嘴裏搶食,是一起權力野蠻幹涉市場的惡劣事件,更是一宗大大的腐敗行為,如此一來,我們就被動了。既然我們不能動,如果有實力強大的商人參與進來,解決這次危機,那也是好的。偏偏重慶實力最強的兩大商號被我們封了,那麽有能力調控市場的就隻剩下洋人了。”
王擇譽故意把洋人搬出來,目的是想在駱秉章麵前給唐炯施點兒壓,讓他以後不要在重慶亂搞了,再這樣下去,重慶的每一個官員都會寢食難安。
在座的官員包括唐炯在內,聽了這番話後,都是振聾發聵,字字驚心,這才紛紛意識到,一場巨大的危機即將降臨。
駱秉章的臉依然是木無表情,眼神往在座的諸人身上一一掃過:“事關百姓的安危,誰也擔不起責,真要是出了大亂子,那是要掉腦袋的。王大人,你身為重慶知府,眼下可有應對之策?”
王擇譽遲疑了一下,道:“有,但在下不便親口說。”
駱秉章聞言,臉上略微緩了些:“可是為了避嫌?”
“大人明鑒!”
“速讓方便說的人進來吧!”
王擇譽應是,差人去叫王熾來。
王熾等在外麵已有些時間了,聽了召喚,便走了進去,從容地向在座的官員行了一禮,道了名諱後說道:“所有所需的物資在下已派人去籌備了,預計十日後可陸續抵達重慶。由於情況特殊,到時候區區在下怕是應付不了那場麵,需要各位大人幫忙,替在下出麵。”
駱秉章道:“你的意思是說,物資運到後,由官府給你搭建平台,將商品分配到街上的各個商鋪?”
王熾道:“總督大人所言甚是,如此方能讓老百姓盡快買到商品,有利於平息百姓慌亂的心理。”
駱秉章唔了一聲:“如此一來,你便與官商無異,可謂是一本萬利啊!”
這句話的語氣聽上去不太友善,甚至有些擺官威的意思,膽小的人內心估計會震上一震。可王熾畢竟是見過大世麵的,對此並不上心,甚至吃定了官府不敢在這種時候胡來,便打了個哈哈,道:“圖利者,隻要無愧於心,圖得心安理得就是了,至於能圖多少利,那便要看造化了。”
此話說得不卑不亢,又帶了些年輕人的驕狂,意思是說,我做的是正當生意,並沒有要依附官府,相反是官府需要依靠於我,至於能賺到多少利潤,那就看形勢吧。駱秉章自然聽得出來話外之音,“嘿嘿”一聲冷笑,道:“小夥子有魄力是好事,可茲事體大,關係到一城百姓之禍福,萬一辦砸了,你可想過後果?”
王熾道:“如若沒這般魄力,便不會接手這樣的生意。在下既然接了,自然是有成竹在胸,若到時候真辦砸了,在下願在全城百姓麵前,以死謝罪!”
這樣的話一般人不敢說,王熾心裏也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重,連你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販都能嗅出的商機,其他商家自然也能察覺得出來,這其中便包括洋人以及山西會館在暗中操作。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王熾則是在拿性命做這筆買賣。
“好!”駱秉章道,“隻要能保證重慶不亂,官府一定會全力支持。”
王熾告了聲謝,行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駱秉章的眼神往唐炯身上一掃,道:“在這段時間內,你不可再輕舉妄動,若是有驚無險地度過這次危機便罷,要是出了亂子,就等著朝廷製裁吧!”
唐炯早就有了這個心理準備,隻是沒想到,他的命運竟與一個小小的商販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十二天後,重慶的各個商鋪陸續斷貨,由於祥和號、山西會館被封,當地商家失去了進貨的源頭。從外地去調貨吧,一來商鋪沒有那麽大的實力;二來兵荒馬亂的也不敢長途跋涉去運貨,萬一給山匪劫了,就會賠個血本無歸,這對小本買賣的商家而言,其打擊是毀滅性的。因此他們在意識到短期內進不到貨時,便趁機抬高了商品的價格,以此來維持生存。
商品緊缺,價格走高,對老百姓來說簡直就是個噩夢,特別是打零工、賣苦力的窮苦百姓,柴米油鹽一天一個價,持續升高,他們根本沒有那個能力去接受。市場的紊亂可直接導致人心思亂,不出三日,他們便走上街頭,走到知府衙門,要求官府出來給個說法。
這股示威遊行的風潮一起,便如燎原的星火,一發不可收拾,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形勢愈演愈烈。緊接著便是商鋪關閉、工廠罷工,以此來向官府施加壓力。
短短五天之內,偌大的一座城池便陷入了癱瘓的境地,這一股巨大的風暴終於降臨了!
這樣的場景王擇譽已經預想過無數次,可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依然慌得手足無措。他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步也不敢出去。
現在王擇譽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王熾,他殷切地盼望著那小子能帶來好消息,如此他才可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理直氣壯地跟圍在官府前的百姓大聲說,你們生活所需的物資馬上就能輸送到各個商鋪,哪個商鋪要是還敢哄抬價格,本府絕不輕饒!
王擇譽做夢都在想著這個時刻的到來,可有時候事情越急,偏偏越是等不來消息。那王熾像是消失了一般,始終沒傳來任何消息。
莫非那小子果然出事了?想到這個問題,王擇譽再也無法鎮定了,他差了一人,讓其換一身老百姓的衣裳,偷偷地從後門出去找王熾,不論是什麽情況,今日必須叫王熾給出一個答複。
約一個時辰後,去找王熾的那人來回複說,王熾不見了!
這個消息如同一記驚雷,劈在王擇譽的頭頂,直擊得他腦袋嗡嗡作響,麵無人色,半晌沒回過神來。
王熾是拿性命在駱秉章麵前做了保證的,按照正常的邏輯推理,他斷然不會突然撒手,撇下一城百姓的安危揚長而去。
這裏麵一定有問題,或者說王熾出事了。
王擇譽怔怔地愣了許久,說道:“差十幾人出去找,若沒有找到王熾,你們也都不用回來了!”
事實上,王熾這時候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明明說好是十天之內就可以運到的第一批物資,如今差不多半月了,卻不見任何動靜。席茂之等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未見蹤影。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石板坡是王熾跟席茂之約好的落腳之處,所有的貨運到這裏以後,會暫時囤積於此,根據城內的情況,分批運送,因此王熾還向這裏的一家農戶租用了間房子,作為臨時的倉庫。他在這裏足足等了三天,卻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看到。
這三天來王熾幾乎沒合過眼,一聽到響動就跑出去觀望,看看是不是馬幫到了,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如果席茂之再不到的話,他就要崩潰了。
城裏的百姓鬧了起來,工廠、街市罷工,事態愈演愈烈,幾乎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要是這個時候真的出了差錯,他王熾將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會出什麽差錯呢?王熾急得在屋子裏轉圈,同時腦海裏也在不停地轉著,從他招收工人,到連夜讓他們分批出城,這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會察覺;其次,兩百人的一支馬幫,一般的山匪根本沒膽敢來搶劫,更何況帶頭的是席茂之三兄弟,他們本來就是山匪出身,就算是半道上有人發難,花些銀子也是可以打發的……那麽,究竟是在哪裏出了問題?
王熾抬頭望了眼外麵的日頭,已過晌午了,如果再不回城去,官府就會掘地三尺搜尋他,他不能再等了,必須得回去給官府一個交代。
問題是如何向官府交代呢?
王熾皺著眉頭走出屋子,失魂落魄地往前麵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打斷了王熾的思緒。他抬頭往左側望去,隻見不遠處有一群人正疾速地往前趕,他們所去的方向,分明也是重慶城。
王熾暗自一怔,不由得留起了心。那群人約有三百餘眾,都穿著平民的衣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無論從哪方麵看,都像是普通的老百姓。可仔細留意他們走路的樣子,卻與普通的民眾又有些不一樣。他們走得很齊整,像是約好了一道去某個地方看戲一般,步履有些急促,又像是去趕集,生怕去晚了好貨物都會讓人搶光了似的。
王熾的眉頭動了一動,如果是在尋常的日子,幾百人相約著往城裏趕,並不稀奇,可現在重慶已亂成一鍋粥了,這時候趕集似的去城裏做什麽?思忖間,他放慢了腳步,特意讓他們走在前麵,待拉開了一定的距離後,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緊不慢地尾隨而去。
重慶的城門依然是開放的,盡管裏麵業已亂作了一團,但在城門口依然看不出什麽異樣。進進出出的人絡繹不絕,更無擁擠現象,城門的守卒有條不紊地維護著秩序,一切都與往常並無區別。
也許這就是大城的氣魄,商貿輻輳之都在無形之中所表現出來的胸懷。
王熾遠遠地望著,隻見那三百餘人即將抵達城門時,有意無意地分散開來,三三兩兩地分批入城。這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王熾的眉頭一動,他現在基本可以斷定,這些人不是普通的百姓,他們來此是有其他目的的。
待那些人全部入城後,王熾這才跟著進去。到了城內之後,那些人就好像突然都變了,一個個神情激動,加入了遊行示威的人潮之中,一路高喊著往知府衙門的方向而去。
看到這個情景,王熾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原來這場轟轟烈烈的示威風波,是有人在暗中策動,他們煽動著老百姓的情緒,想把重慶徹底陷入混亂,使整座城池癱瘓!
是誰在背後操縱,為什麽要這麽做?王熾濃眉一蹙,看著前方擁擠的人群,怔怔出神。
突然,有人在他背後拍了一下。王熾驚了一驚,回頭去看時,見是幾個平民打扮的漢子,正要發問,隻聽其中一人道:“王大人正在到處找你,快隨我等回府吧!”
王熾這才知道他們是王擇譽派來的人,不敢耽擱,緊隨著他們去了衙門。
王熾被引著從後門入內,及至見到王擇譽時,見他神色慌張,臉色在那部濃密的黑胡須映襯下,白得有些嚇人。看到王熾後,他眼睛一亮:“你終於現身了!貨可到了?”
“可能出事了。”王熾看著王擇譽,艱澀地道。
王擇譽大吃一驚,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瞪眼看著王熾道:“出什麽事了?”
王熾便將一路上來所見到的事情說了一遍,道:“有人在暗中作祟,想要把重慶的秩序徹底打搞亂,我想我的貨肯定也被劫了。”
王擇譽倒吸了口涼氣,隻覺後脊梁骨陣陣發寒,驚恐地看著王熾道:“誰會這麽做?”
“誰想爭利?”王熾同樣看著王擇譽,神情略有些緊張地反問道。
王擇譽眼珠一轉,道:“山西會館?洋人?祥和號?”
“我這次生意的本金是魏掌櫃出的,所以不可能是祥和號。”王熾道,“但山西會館和洋人都有可能,或者是他們聯合起來做的。”
王擇譽本來就心亂如麻,這時越發的惶恐:“現在怎麽辦?這兩天如果貨還不到,我們恐怕都得掉腦袋!”
正說話間,見唐炯大步走了進來,劈頭蓋臉地就說道:“出事了!”
王擇譽和王熾恰如驚弓之鳥一般,被唐炯如此一喊,都是周身一震,臉色慘白地望向唐炯。
重慶公館裏麵,四川總督駱秉章正在接待英、俄兩國的領事。葉夫根尼叼著根雪茄,蹺著二郎腿,身子半靠在椅子上,神態倨傲。艾布特依然顯得頗為優雅,穿著身黑色的西服,雙手平放在腿上,微揚著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駱秉章。
駱秉章沉著張老臉,沒有任何表情。是時雙方都沒有說話,場麵顯得有些緊張。門外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了客廳,可還是叫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客廳上首屏風前的一口落地鍾嘀嗒嘀嗒響著,這響聲在此時聽來,卻有種讓人窒息般的壓抑感。
“兩位這是在威脅本院嗎?”駱秉章嘴唇一啟,終於開口了。
艾布特微微一笑,道:“不不,總督大人說錯了,我們這是在幫你。”
葉夫根尼吐出口煙霧,道:“重慶現在亂成什麽樣子,你也看到了,物資再不到的話,你還能撐幾天?現在我們有貨,而且是現成的貨。隻要你向我們購買,重慶之亂馬上就可以平息,何樂而不為呢?”
駱秉章“嘿嘿”笑道:“可你們出的價,高於市價兩倍,這與勒索何異?”
“這是生意,我的總督大人!”葉夫根尼高聲道,“你為了政績,我們為了銀子,公平得很。”
“不,這不公平。”駱秉章沉聲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兩位僅僅是為了生意嗎?”
艾布特奇怪地問道:“總督大人認為除了生意外,我們還有什麽目的?”
“為了進一步向我大清勒索。”駱秉章眼裏精光一閃,道,“道光東南之役後,你們的國家從我國沿海步步入侵,逐漸將手伸向長江中下遊地區,四川、雲南一直是你們想要侵吞的重點省份。可怕的是,你們不僅想在大清撈銀子,還想要在西南地區建立起像沿海那樣的租界,搶奪這裏的地盤。此次你們名義上是幫重慶平亂,可撈足了銀子後,你們就會向朝廷提出,官府強製查封了你們的工廠,其損失無法估量,要求朝廷賠償,從而進一步提出更加苛刻的條件。這就是你們的陰謀,可是?”
葉夫根尼笑道:“事實上你們無法管理好這個國家,你看看現在的重慶,我們不出手相助,局麵將不可收拾,隻有共同管理,才能將它治理得更好。”
“我們自己的國家,如何治理,輪不到外邦來指手畫腳!”駱秉章將手裏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當”的一聲重響,清瘦的臉冷得像塊鐵。
“問題是你們治理得好嗎?”艾布特冷冷一笑,不緊不慢地道,“不妨告訴你,眼下的示威僅僅是一個開始,撚軍在前幾天就已混入城裏了,重慶將會發生一場大規模的暴動。”
駱秉章兩眼一眯,“嘿嘿”冷笑道:“這算是威脅嗎?”
“不,我是在替你擔心。”艾布特道,“除了撚軍外,太平軍也開始蠢蠢欲動,重慶的亂象一生,這些力量必然要趁機起兵。敢問總督大人,對於這些形勢,你們事先預估到了嗎?不是我要嚇唬你,你不讓我們插手,就是坐視重慶淪陷,就是要將重慶的百姓推向水深火熱之中,這是你最大的失職你們的皇帝要是知道了,豈還能容你在四川指手畫腳?”
聽到這些話後,駱秉章冰冷的臉微微變了一變。實事求是地講,如果艾布特所說屬實,他對眼下的形勢的確是低估了,而且其所說的要是真的成了現實,他這個四川總督也的確是做到頭了。
駱秉章看著這兩個洋人,眼裏精光暴射,此時此刻他雖然還在強自裝作鎮定,內心卻是波濤洶湧的,細細想來,他之前也在詫異這股示威的風潮為何會蔓延得如此之快,原來是有不法之徒在暗中指揮策動!還有,那些在城內虎視眈眈的撚軍和太平軍,是單純的作亂,還是其背後另有靠山?
駱秉章道:“多謝艾布特先生告知這個消息。本院奇怪的是,如此重要的消息,連本院都未曾知悉,你們又是如何知道的?”
“商場就像是戰場,特別是在你們中國做生意,不得不時時關注各方麵的動向。”艾布特道,“比如祥和號與山西會館跟太平軍、撚軍交易這事,同樣也是我們事先得知的。”
“果然如此嗎?”駱秉章沉聲道,“如果讓本院得知是你們指使的,決不輕饒!”
葉夫根尼粗魯地將煙頭擲在地上,大聲道:“請總督大人看清楚現在的形勢,也請你用腦子好好想想,重慶這場大亂的起因是什麽?是生意。誰想要在這場大生意中分一杯羹?我們現在光明正大地跟你來談了,那麽除了我們之外,還會有誰?”
艾布特道:“說到底,這是你們自己互相打壓造成的結果,如今隻有我們才能幫你力挽狂瀾,你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呢?”
駱秉章沒有說話,但他內心基本相信他們說的是真的,這場亂子就是重慶的那幫生意人相互打壓奪利造成的結果。在太平軍、撚軍等各方麵勢力的湧動之下,洋人也怕一旦重慶淪陷,失去他們的利益,所以他們急著要跟官府合作,這固然有吞下眼前這塊市場的因素,更深層的原因隻怕還是想在重慶維護他們的地位,主導這裏的市場和政治。
想到此處,駱秉章的內心是複雜的,甚至有些苦澀。國內商人爭名奪利,鬧得不可開交,這才給了洋人吞噬的機會。值此大亂之際,如果我們的商人能團結一心、眾誌成城,哪還有洋人坐在這裏指手畫腳的份兒?
“多謝兩位提供這些信息。”駱秉章灰白的眉頭動了動,道,“不過本院還是堅持,自己的事由我們自己來解決,不需要外人操心。”
葉夫根尼坐不住了,他完全沒想到駱秉章竟是塊油鹽不進的頑石,說了半天居然是白費口舌。他站起身來氣呼呼地道:“看來你真不怕死。”
“本院自然怕死。”駱秉章道,“可即便死了,本院也希望死得無愧於心,不至於讓後人唾罵。”
正自說話間,唐炯帶著王熾走了進來。駱秉章看到王熾,眉頭一皺,趁機下了逐客令:“本院還有要事,兩位請便吧!”
葉夫根尼、艾布特看了唐炯和王熾一眼,帶著一身怒氣走了出去。待他們離開後,唐炯便迫不及待地道:“大人,撚軍……”
“我知道了。”駱秉章打斷了唐炯的話頭,直接問道,“可查出是誰在背後指使?”
唐炯沒想到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愣了一愣,道:“尚不清楚。”
駱秉章轉向王熾問道:“貨呢?”
王熾神色凝重地道:“隻怕是讓人給劫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應該就是撚軍所為。”
駱秉章似乎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意外,又問道:“本院並不懷疑你的能力,但以你現在的身份,決計拿不出這麽多本金來支撐這筆生意,是哪個在背後支持的?”
王熾毫不諱言地道:“大人所言不差,支持在下的是祥和號的魏伯昌。”
駱秉章麵色一沉,朝唐炯道:“你去把劉勁升提出來,懸掛於城頭之上,且放出話去,三日之內問斬。”
“大人……”唐炯吃驚地看著駱秉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繼而一想,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麽,“莫非撚軍入城,是劉勁升在背後支持?”
“八九不離十。”駱秉章緊緊地皺著眉頭,痛心疾首地道,“為了爭名逐利,棄家國安危於不顧,簡直就是禽獸不如!眼下的重慶,風起雲湧,已到了生死攸關的境地。方才洋人就是來威脅的,讓本院把眼下的市場讓出來,給他們去做,以平息動亂。”
王熾聽到這裏,心頭不由得“咚咚”劇跳起來,緊張地看著駱秉章,等著他說下去。駱秉章目光一轉,落在王熾身上,似乎這一番話是有意對他說的:“但我們不能讓,今天這一讓,今後重慶就是洋人的天下了,人需要尊嚴,這個國家更加需要尊嚴,絕不能讓洋人參與進來,幹涉我們的事!”
王熾聞言,頓時熱血沸騰、心潮澎湃,把濃眉一揚,大聲道:“在下如今雖還不知道貨物在何處被劫,但有信心將其重新討要回來。請大人派遣一支軍隊,與在下一同出去,在下一定將貨物安然無恙地送到重慶來!”
“不!”駱秉章道,“重慶的事件牽涉撚軍,甚至太平軍也會聞風而動,事關一城百姓之安危,本院無法給予你軍事上的支持。你既然答應了做這件事,且在本院麵前以性命做擔保,此事還需要你自己去想辦法解決。”
唐炯一怔,道:“大人,那批貨物有可能也關係到撚軍,我們不予支持的話,以他一人之力,怕是很難完成。”
“如若太平軍和撚軍裏應外合,大舉來襲,你有把握保重慶無恙嗎?”駱秉章加重了語氣,道,“內憂外患,風雨飄搖,我們所做的每件事都有風險,甚至會將自己的身家性命賠進去。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們還有選擇嗎?大家都放手去搏一次吧,無論如何絕不能退讓一步,讓洋人在我們的國家危難之際,進來撒一把鹽。”
駱秉章沉默了會兒,開始下令:“著令王擇譽去臨近縣鄉緊急調取一批物資來,作為臨時救急之用;王四去外地采辦的貨物,最晚在十日內必須運達,否則你提頭來見吧!”
是日薄暮時分,劉勁升被吊在了重慶的城頭。
秋風裏,他的身體像秋千一樣,在晚霞中來回晃**著。
老百姓在結束了一天的示威遊行後,聽到山西會館的大掌櫃被掛在城頭的消息,紛紛跑過來觀看。不消多時,城門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城門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大大的告示,大意是說劉勁升勾結撚軍,組織煽動百姓,示威遊行,為禍重慶,將於三日後問斬。
一位秀才模樣的人讀完告示的內容後,聚集在城門的百姓頓時炸開了鍋似的議論了起來。
在眾多的議論聲中,絕大部分百姓直呼上賊人的當了,傻乎乎地讓人給利用了,卻兀自蒙在鼓裏。也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是官府的不作為造成的後果。
是時,城樓之上,駱秉章在唐炯、王擇譽的陪同下,靜靜地坐著,仔細地聽著百姓的議論。隔了許久,駱秉章將頭轉向唐炯,道:“他們說得都有道理,而且掐中了問題的要害。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局,重慶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集體被人利用了,這才導致了今天的這個局麵。如果說我們有能力去應對這樣的局麵也就罷了,可悲的是我們竟然都束手無策,這的確是官府不作為啊!”
駱秉章說完這番話後,站了起來,又道:“隨我出去吧,該是我們去麵對的時候了。”
唐炯霍地起身,緊跟著駱秉章出去了。王擇譽則遲疑了一下,隨即想到,作為重慶地區的最高長官,在危急時刻,自己還有什麽可畏懼的,還有什麽理由不敢去麵對?當下他長長地舒了口氣,抬起頭挺了挺胸,大步走將出去。
駱秉章在城頭一站,迎著晚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便聽到在他這瘦削的身體裏,發出了高亢的、擲地有聲的聲音:“重慶的父老,我是四川總督駱秉章,給大家賠不是來了!”話頭一落,他往後退了一步,麵朝城下,向老百姓深鞠了一躬。
一省之總督,在大清朝便是掌握了大權的封疆大吏,駱秉章這突如其來的一鞠躬,把所有人都震懾住了。他們決計沒有想到,這麽大的一位官員,竟然向老百姓賠禮道歉來了!
身後站著的唐炯,看著白發蒼蒼的老上司,突然心頭傳來一股愧疚之感,這些禍是他闖下的,卻讓他的老上司來承擔了責任,向百姓鞠躬致歉!
駱秉章的語頭一頓,又道:“重慶亂成這個樣子,我有責任,重慶的官府更有責任,是我們沒有看清形勢,把大家一起卷入到了這場旋渦之中。什麽叫作騎虎難下?現在的局麵便是,我們讓人牽著鼻子一路走到了今天這個境地。剛才大家議論得沒錯,這是我們官府不作為。但是,請大家相信,我們現在清醒了、省悟了,正在全力想辦法調集物資,盡量滿足大家的生活所需。之前我們還有些顧忌,甚至是有些畏懼,怕大家說我們查封了兩大商號後,自己運貨進來,攫取民財,中飽私囊。人言可畏啊,請原諒我們也難以免俗。可是到了今天,我們不怕了,生死關頭,存亡之際、還有什麽可顧忌的?重慶知府王擇譽大人在來此之前,已差人去鄰近縣鄉調集物資,兩日之後,會補充到各個商鋪,供大家購買。十日之內,將會有大批貨物抵達重慶,讓所有人都能如往常一樣買到商品!”
此番話落時,城下有人問道:“你敢保證在十日內能像往常一樣買到商品嗎?”
駱秉章花白的眉頭一揚,清瘦的臉驀然湧上一股紅潮:“十日後如果沒有到貨,我駱秉章還是站在這裏,當眾脫去這一身頂戴,辭去四川總督之職,站到大家的中間,與你們一起共渡難關!”
唐炯和王擇譽聞言,身子不由得震了一震,到時候如果駱秉章辭職謝罪,他們還有什麽臉麵穿著這一身官服?現如今,不光一城百姓的命運掌握在了王熾的手裏,連重慶所有官員的前途亦落在了王熾的身上。
駱秉章這一番真誠至極的言辭,終於得到了百姓的信任,他暗暗地舒了口氣,然後把目光落在吊著的劉勁升身上,又道:“眼下最關鍵的是須防止亂匪生事,屆時不管城內發生什麽事,希望大家都能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上,守城禦敵,我駱秉章在此先謝過各位了!”言落時,又是鞠了一躬。
在離開城頭去往城樓的路上,王擇譽看著駱秉章瘦弱的身子,由衷地敬佩起來,心想,這才是大官的大胸懷、大智慧,適才城頭上的這一席話,就得到了百姓的信任,平息了這兩天來愈演愈烈的遊行,可見有時候能拿得起放得下也是為官之道。
思忖間,已回到了城樓內,隻聽駱秉章問道:“如今城內可組織多少兵力?”
王擇譽馬上答道:“有鄉勇一萬八千。”
駱秉章道:“連夜集中起來,謹防今夜有變。”
王擇譽應道:“卑職這就去準備。”
待王擇譽走後,駱秉章朝唐炯道:“讓杜元珪帶上十人,連夜出城,在附近十裏之內,偵察亂匪之動向,一有情況,隨時來報。”
駱秉章是文職出身,讀了很多書,其中便包括了兵書。鹹豐元年,他到湖南長沙的時候,尚未有任何臨敵經驗。那時太平軍攻下了道州,他料到不出多久,太平軍一定會來襲擊長沙,便命令修築鞏固城池。不出三月,城池修好之時,太平軍的西王蕭朝貴果然率軍來攻。
當時朝廷的援兵未到,長沙城隻有八千鄉勇,而太平軍卻有兩萬餘眾,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八千鄉勇加上一個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文官,長沙城必破無疑。
然而,駱秉章的舉動讓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他帶著這八千人足足守了兩個月,且未失寸土,直至朝廷的援兵到來,解了長沙之圍。
那兩個月的時間,在駱秉章的記憶裏是黑色的,其情況比之現在的重慶更為危險、更為困難。然而那段時間在駱秉章的生命裏,也是極為重要的。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本兵書會比實戰更有效,長沙一戰不僅鍛煉了他的身心,更使他成熟起來,讓他相信隻要堅定信念,便沒有打不敗的敵人。
此後主政湖南,力促曾國藩組建湘軍,穩定了湖南的局勢。然而在湖南的那十年,也幾乎耗盡了他畢生的心血,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常常感到力不從心。多年的征戰勞累,更讓他的眼疾越來越重,迎風便流淚,視線亦是日趨模糊。為此,他曾向朝廷請辭,告老還鄉,而朝廷則以其老成碩望、調度有方為由,拒絕了他的辭呈。
駱秉章緩緩地拿起杯子,淺品了口茶,兩眼微微一眯,抬頭望向窗外的天空。是時天色已黑,萬籟俱寂,唯有秋蟲不時傳來唧唧的鳴叫聲,顯得十分寧靜。
在這亂世之中,寧靜是美好且令人身心愉悅的,駱秉章聽著秋蟲的鳴叫,暗想既然已經在四川上任,那麽就有責任保這一方土地的平安。心裏如此想著,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向窗口,深吸了口外麵略有些清冷的空氣,也許此時的寧靜,隻是暴風雨來臨前的一種假象,它很快就會被打破,陷入一場戰爭。
駱秉章認為,今晚撚軍一定會來攻城,與其聯合的山西會館的人也會出現。但是他這一次猜錯了,直至當天晚上亥時,城門平靜如常,沒有任何異象,反而是城內率先出事了。據士卒來報說,朝天門碼頭發生了搶貨事件。
駱秉章灰白的眉頭動了一動,搶貨?搶誰的貨?誰在搶?思忖間,他眼裏射出一道精光,臉上慢慢地浮出一抹讓人不易察覺的淺笑。
王熾隻身騎著匹馬出城的時候,心情幾乎是絕望的,自他做生意至今,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大的壓力。
毫不誇張地講,幾乎所有人都低估了重慶的形勢。商界的爭鬥擾亂了整個重慶地區的局麵,撚軍渾水摸魚,太平軍亦蠢蠢欲動,各方麵力量的運動之下,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風暴,疾速地壓向這座城池。而他王熾雖然在重慶的時間不長,卻被卷到了風暴的中心,跟著這座城池一起,到了生死關頭。
從雲南到四川,這一步步走過來,他在亂中取利,然而為了那些所謂的利,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甚至有些與他相關的人因此死去,為什麽?是太過於刻意去追逐名利了嗎?
恰如此番的重慶之難,如果他能夠去說服王擇譽,讓其提前預備貨物,如果不是自己太想去鑽那市場的空子,是不是就不會有今天的禍亂,他自己也就不會有性命之憂?還有至今仍生死未卜的席茂之三兄弟……
想到席茂之等人,王熾的心越發亂了。這三人因了自己被剿了山頭,如今跟著自己行商,如果因為這次的生意丟了性命,他將如何去麵對今後的人生?
王熾思緒翻飛,邊拍馬奔跑著,邊留意著四周,然而行走了半夜,未曾發現任何有關於席茂之等一幹人的跡象。
及至後半夜時,王熾已經到了川湘邊境上,因跑了上百裏的路,人馬俱疲,再加上到了山區,崇山峻嶺,山陵起伏不絕,參天的樹木遮住了星光,使得這一段路伸手難辨五指。王熾便下了馬,打算先找處山洞,安頓下來,待天亮了再走。
因怕山中多山蟲野獸,王熾拴了馬後,想去附近拾些幹柴,打算在洞裏生堆火,好歹壯壯膽。是時,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這樹林裏黑暗的環境,借著微弱的光線往前望了望,隱約見前方不遠處有個平坦的山地,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行至那山地的邊緣時,腳下好似踩到了什麽東西,他便彎起腰身往下去看,不看還不打緊,一看之下,頓時魂飛魄散,全身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
王熾踩到的是一具屍體,而且那張慘白的臉正麵對著他,死魚一般毫無神氣的眼睛圓睜著,依稀可見眼裏充滿了血絲,紅得十分可怖。
王熾嚇得險些驚叫出聲,忙不迭一跳跳將開去,與此同時,驚恐地往前麵望了一眼,臉色又是一變。
在王熾所處的這一片平坦的山地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由於正值後半夜,乃黎明前最為黑暗的一段光陰,再加上山林裏樹多草雜,如非仔細看,委實很難發現地上的屍體。
看著密林中這詭異的一幕,王熾隻覺脊梁骨陣陣發涼,為什麽這裏會有這麽多屍體?愣怔間,他渾身打了個激靈,心想,莫不是席茂之的馬幫遭到了襲擊?這一念頭一起,他頓時忘記了恐懼,忙不迭走上前去,點著個火把,一具屍體一具屍體地辨認。因了這些人死亡時間未超過三五日,再加上秋季天氣轉涼,尚不曾腐爛,易於辨認,王熾將那一百多具屍體一一看了一遍,並未發現席茂之等人,不由得鬆了口氣。
莫非是撚軍?王熾濃眉一動,隨即想到,撚軍大規模的起義,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太平天國的影響,因此他們的製度亦有模仿太平天國的意思,分為黃、白、藍、黑、紅五旗,每一個旗的旗主相當於太平天國的王,擁有兵權。
撚軍雖與太平天國一樣,屬於農民起義,但他們跟太平天國有本質的區別。撚軍比較分散,每一旗之間互不相幹,各自為戰,形同散沙,這也是他們成不了氣候的原因所在。以此來推測,適才那些手臂上綁了白絲絹的屍體,極有可能是撚軍的白旗軍。
如果說有一部分人是撚軍,那麽另一部分是什麽人?
王熾覺得,現下已有撚軍混入了重慶城,很明顯他們是受人指使,出來攪局的,那麽他那批貨物的丟失、席茂之等人音信全無,十有八九跟撚軍有關。所以查清楚那些人是怎麽死的,可能就是找到席茂之等人的關鍵所在。
想到此處,王熾又恢複了信心,這一帶雖是山區,可是上百人的打鬥必然會有山民看到,天亮後隻要找到這一帶的山民,跟他們一打聽,這事就有眉目了!
正自思忖間,突聽到洞外傳來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像是微風吹過野草叢時草葉的摩擦聲,又像是有一群野獸正匍匐著緩慢地前行,總之那聲響在黑暗的森林裏聽來十分古怪。王熾的神經倏地就繃緊了,他霍然起身,貓著身子極其小心地朝洞口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