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毛壩蓋山兩虎相爭 重慶城外雙強惡鬥
王熾摸黑往洞口潛行過去,探出半個頭朝外張望,隻見不遠處的山下有一群黑影正往這邊徐徐移動過來,估摸著這群人的數量最少也有三四百人。他不由得暗吃了一驚,心想,這些人深更半夜地跑到這山上來做什麽?而且看他們那小心謹慎的樣子,莫非這山上還有其他的人馬駐紮著,他們是來偷襲的?
想到此處,他禁不住心頭劇跳起來,從山地上的那些屍體來看,如果說有一部分死的是撚軍的話,那麽另一部人可能是山匪,根據撚軍的舉動來推斷,這股山匪的力量不容小覷。
王熾轉頭看了眼拴在洞口的馬,尋思著這裏肯定又會發生一場爭鬥,為免遭池魚之殃,須找個地方躲起來,靜觀其變。他邊想著邊悄悄地走出去,伸手撫了撫馬背,希望它不要發出聲來。他解了韁繩後,迅速地審視了番周圍的地形,拉了馬往一處山丘走去,直至在丘陵背後隱藏了起來,這才稍微安了些心。
是時,那夥人已慢慢地往這邊移動過來,走得近時,隱約可見他們的手臂上同樣綁著白絲絹,個個手持武器,及至王熾剛才所在的那處山洞位置時,帶頭的那人舉手示意停下來,差了兩人去洞裏探個虛實,以防埋伏。
王熾見狀,暗自慶幸從山洞裏撤了出來,不然的話非被他們逮個正著不可。那些人探得洞中沒有異樣後,繼續往山上走。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王熾身邊的馬突然嘶鳴了一聲。
這一聲嘶鳴在寂靜的山裏倏地響起,無異於驚雷一般,且會隨著空曠的山林遙遙傳將出去,對於身處在十分靜謐的環境裏的人而言,足以把人驚得跳將起來。
果然,正當王熾被嚇得臉色蒼白之時,那三四百人亦停下了腳步,紛紛往聲源處望來。可馬的這一聲驚嘶之效果還遠不僅於此,就在山下的這夥人驚慌之時,山上也有了動靜。隨著叫喊之聲響起,山頭的火把亦多了起來,一隻一隻的若鬼火般漸次亮起,然後便是人影幢幢,在密林之間穿梭起來。
王熾怨恨地看了眼身旁的這匹馬,心說你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候叫了這一聲,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引嗎?奈何藏身之處已然暴露,隻得站了起來,現身出去。
事實上也怪不得那匹馬,因為馬的視力較差,它雖能判斷遠近的物體,但在馬看到的世界裏,基本沒有立體感,特別是在黑暗中,它分不清是人還是什麽動物在移動,偏偏它的聽力極好,比人的耳光靈敏多了,看到那麽大的一片黑影在移動,沙沙直響,又分不清是什麽東西,它不驚叫出聲那才是怪事。
且說那三四百人本來想要偷襲的,被這一聲馬叫攪黃了,怒氣往上湧,帶頭的那人喝道:“什麽人?”
王熾挪挪身子,站了起來,朝那夥人抱拳道:“諸位切莫誤會,在下隻是路人而已。”
深更半夜的在山裏出現,又在關鍵時刻及時示警,鬼也不會相信是路人,隻聽帶頭那人又喝道:“抓起來!”
話音甫落,便有三四個人朝這邊撲過來。王熾心頭一慌,迅速地環顧了下四周,此處樹多林密、黑燈瞎火的,想跑也跑不了,好在他天生便有一種臨危不亂的能力,心裏雖慌,卻未亂了方寸,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兒,靈機一動,決定賭一把,陡然喊道:“你們可是想要搶那批貨?”
領頭的那人聽他這語氣,好像真的不是山上的人,便問道:“你到底是誰?”
這時候那三四人已搶到了王熾身邊,不由分說,將他帶了過去。王熾望了眼帶頭的那人,見是個三十開外的中年漢子,長得又高又大,一臉的橫肉,再配上他那滿嘴如戟的胡子,便知道這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兒,當下苦笑一聲,道:“如果我說我就是那批貨的主人,將軍信嗎?”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聞言,愣了一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那批貨少說也得上萬兩銀子,你小子有這實力?”
王熾聞言,心裏頓時就有了底,原來這夥人鬥得你死我活,果然是為了我的那批貨,如此看來,席大哥三人必是在山上。當下他又是一聲苦笑,道:“這位大哥好眼力,在下確無那實力,這批貨是在下借了巨款購入的,可以說是冒著身家性命做的生意。在下等了十餘日,不見馬幫到來,這才連夜趕路,到這一帶來打探消息。”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咧嘴一笑,道:“看來你的性命注定要賠在這筆生意上了。”
“不然。”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訝然道:“莫非你還能憑一人之力將其奪回去?”
“莫非大哥現在能據為己有嗎?”王熾笑吟吟地看著他,眼裏冒著精光。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望了山頭一眼,是時山上的人馬已然集結完畢,拉開了陣勢,這時候如果強攻上去,必是一場硬戰,勝負難料。他回頭朝王熾道:“莫非你有辦法?”
“現在我的貨在山上,我的身家性命也押在那批貨上,而你為了那批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王熾道,“我們之間表麵上看似乎有些利益衝突,實際上是一條線上的螞蚱,大哥以為我說的可是實話?”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沒有接話,似乎是默認了。
王熾繼續道:“既然是一條道上的人,那麽便有共同的利益,我們不妨做一場交易。”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似乎被勾起了興趣,道:“如何交易?”
王熾抱拳道:“在下滇南王四,敢問大哥如何稱呼?”
那滿嘴胡子的中年人道:“我是撚軍旗下的一個小旗主,叫我楊大嘴就是了。”
撚軍大多由貧苦農民組成,對於這個稱呼王熾並未感到意外,道:“楊大哥,我的馬幫有兩百人,現在這兩百人都被扣在了山上。如果你信得過我,把我放了。我上山去,想方設法讓他們把我的人放了,然後咱們裏應外合,拿下這座山頭,如何?”
楊大嘴疑惑地道:“你知道山頭上的人是哪個嗎?”
王熾搖了搖頭。
楊大嘴道:“是曾幺巴,川湘一帶最大的山匪頭子,山上有六七百人,還有一門紅夷大炮,這一帶沒人敢去惹他。此人心狠手辣,出了名的凶狠,你卻把他當成了傻子。”
“他當然不是傻子。”王熾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笑吟吟地道,“但這批貨的性質相信楊大哥再清楚不過了,它不僅牽涉在下的性命,更關係到一城百姓的命運。如果我誆他說官兵不日即到,你說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楊大嘴愣了一愣:“莫非他還能把貨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王熾搖頭道:“當然不會。但如果能給他些好處,為了山寨的安危,他應該是會放手的。隻要我的人被他放出來,咱們便裏應外合,一舉剿滅了他們。”
楊大嘴看上去雖然大大咧咧的,但他並不傻,道:“到時候萬一你跟他們聯起手來,把老子一舉剿滅了,我豈非成了大傻子?”
王熾笑道:“在下是走茶馬道的行商之人,楊大哥想想我最怕什麽?”
楊大嘴道:“打劫。”
“不錯。”王熾道,“如果能與楊大哥聯手,一舉將他除了,一勞永逸,何樂不為?”
楊大嘴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我要這批貨的目的何在?”
“知道。”王熾目中精光一閃,“你是跟山西會館合作,想把重慶徹底攪亂了,好從中取利,或者說你們有心借此機會,趁機拿下重慶。”
王熾的這番說辭隻是猜測,現下不管是重慶官府,還是王熾本人,都沒有拿到撚軍與山西會館合作的證據,因此說完之後,他緊盯著楊大嘴的神情,心頭咚咚直跳。
楊大嘴眉頭一動,道:“看來閣下果然不是尋常人物!沒錯,這正是我們要拿下這批貨的目的。明人麵前咱不說暗話,你是官商,我是義軍,水火不容,共同的利益何在?”
王熾眉頭一揚,分析道:“現在這批貨在曾幺巴手裏,如果不合作,咱們誰也得不到。你損兵折將空手而回,難免挨軍規處置,而我花巨資購入的貨一件沒拿回來,賠得血本無歸不說,更無法跟官府交代,說到底咱們之間都是因了這批貨,徘徊在生死邊緣。攻下這座山頭後,我自然可一勞永逸,日後行走在這條道上不必再提心吊膽,為此我甘願拿出一半的貨物送給大哥。如此大哥不但可以向上麵交代了,而且還能拿下這座山頭,說出去臉上也能沾光,這不就是共同的利益嗎?”
楊大嘴沉吟了許久,似乎遲疑著下不了決斷。是時,山上又有了動靜,那些山匪仗著人多勢眾,開始朝山下逼來。楊大嘴心裏清楚得很,如果跟這幫山匪硬碰硬,多半是要吃虧的,當下把鋼牙一咬,道:“罷了,我就在你身上押一次寶,你去吧!”
王熾心下一喜,道:“多謝楊大哥信任,請做好攻山的準備,隨時等我消息。”說話間,他回身去拉了馬,往山頭走了上去。
事實上,王熾的心裏一點兒把握也沒有,一邊朝山上走著,一邊心頭狂跳,害怕至極,畢竟如此貿然上了山去,讓對方一刀砍了也是有可能的。奈何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恰如刀架在脖子上,不想走這一步都不行,隻有拚命了。
如此牽著馬忐忑地往上走,走了些路時,王熾回頭望了眼楊大嘴,見他微微張開著嘴,微弱的火光下,臉上帶著股企盼之情。王熾的心裏猛地一沉,不知為何,掠上一道悲涼。
從王熾的角度來看待此事,毫無疑問,撚軍是眼下最大的勁敵,這夥人跟山西會館合作,劫了他的貨不說,還要使重慶陷入巨大的危機之中,他們不除,重慶何安,百姓何安,他王熾的良心何安?
然而,此時此刻,王熾看著楊大嘴的那張臉,依然不免產生了一種愧疚感。人活於世,誠信是金,可他卻騙了楊大嘴,事實上他與楊大嘴說的那番話,隻是權宜之計。如果事情順利的話,楊大嘴這夥人就危險了。
他邊走邊想著,突聽山上有人喝道:“什麽人?”
王熾周身一震,抬頭喊道:“在下滇南王四,有要事與曾寨主商量!”
話音落時,隻聽山上傳來一聲大笑,聲如洪鍾,道:“滇南王四是哪個龜兒,格老子的到爺爺的毛壩蓋山來做什麽?”
王熾聽了這聲音,心下暗暗吃驚,雖未見到那曾幺巴,但光聽這聲音便能料到必是個粗蠻凶狠之輩。思忖間,他強鎮了下心神,提了口氣道:“不瞞曾寨主,在下……”
王熾的話頭未落,突聽得上麵有人嘶喊一聲:“讓他上來!”
這一聲喊令山上山下的人俱是詫異莫名,何人有如此大的膽子,可代那曾幺巴發號施令?王熾聽到這聲喊時,心頭卻微微一怔,那聲音他是熟悉的,一時卻沒想起來是誰,正自沉思間,又聽那洪鍾般的聲音響起:“你個龜兒,搞啥子錘子?”
山頭沉默了會兒,估計是在低聲商量。須臾,隻聽那高亢的聲音道:“你個龜兒,上來吧!”
王熾沒想到如此順利就答應他上山去了,反而感到有些不踏實。心想,那個熟悉的聲音到底是誰,為何曾幺巴會輕易讓我上山?
估計是天快亮了,山裏拂過一道晨風,帶著股清冽的寒意。王熾不由得打了個寒噤,他往上望了一眼,總覺得此事透著古怪,心底甚至升起股不祥的預感。
夜色裏的朝天門碼頭,本應是它最安靜的時候,結束了千帆競發、商船往來不絕以及碼頭工人搬運、裝貨的熱鬧場景,進入了浪打水岸的寧靜。然而,今天晚上與往常不一樣,岸邊停了兩艘鳥船,碼頭工人正穿梭著卸貨。
鳥船是中國古代比較著名的一種船隻,曾被譽為是中國四大古船之一。原是浙江沿海一帶的漁民出海捕魚所用,因其船頭尖尖的,像是鳥嘴故名。
清政府對漢人一直采取了防範心理,怕反清複明的團夥在海外壯大,長期限製民用船隻的發展,這也是清廷在鴉片戰爭之前,閉關鎖國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清朝的船隻製造技術遠不如明朝發達,船型也沒有前朝大。這種鳥船長十餘丈、寬二丈,在當時來說,屬於大型船隻了,且一度被改造成戰船,拉到海上去防禦敵人使用,商人或者民間的百姓根本不敢用這種船隻去運貨。
當然,洋人除外。
這兩條船上裝載的便是洋人運來重慶的貨物,英、俄兩國在被駱秉章拒絕後,強行將貨運入了重慶,大有不將官府放在眼裏,誓要占領重慶市場的霸道和野心。
然而,讓英俄兩國的洋人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們卸貨的時候,突然從暗處衝出一大批人,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搶。那些人驅趕了碼頭工人後,登上鳥船,把船給開走了。
連官府都不敢動他們的船,有人卻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將船搶走了,這讓洋人在瞠目結舌的同時,有點猝不及防,是誰如此大膽,敢在老虎嘴裏拔牙?
葉夫根尼在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氣得連胡子都翹了起來,邊抽著煙邊在屋子裏打轉。艾布特一如往常地淡定,燈光照在他棕色的須發上,散發著淡雅的光。他看了眼葉夫根尼,然後好整以暇地道:“這應該是撚軍幹的。那百裏遙讓我們拒之門外,一怒之下這才搶了我們的貨。眼下重慶官府也巴不得我們的貨丟了,所以我們得靠自己來解決這件事。”
“怎麽解決?”葉夫根尼氣憤地道,“捅到清政府的皇帝那裏去嗎?來不及啊!”
“不不不。今晚注定了是一個不平凡的夜晚。”艾布特笑吟吟地道,“劉勁升還被掛在城頭呢,百裏遙不可能無動於衷。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們應該會裏應外合,跟城裏的官兵為敵。屆時我們就以維護重慶治安為由,把我們的洋槍隊派出去,幫官兵打殺撚軍,一旦百裏遙撐不住,就會來跟我們談判。”
葉夫根尼想了一想,抬頭問道:“駱秉章那老頭跟強驢一般,他會讓我們參與嗎?”
艾布特笑道:“我們的貨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人給搶了,出兵維護是正當防衛,他沒有理由來阻止我們。”
葉夫根尼聞言,臉上露出了抹笑意:“就這麽辦!”
已到後半夜了,這是黎明前最為黑暗的一段時光。對重慶的官員來說,恐怕也是最難熬的時候。
駱秉章依然待在城樓之上,沒有回去休息。唐炯和王擇譽自然也不敢回去睡大覺,辦完各自的事後,就一直在這裏陪著他。
潑墨般的夜色中,一匹快馬踏破濃得化不開的寧靜,往城門這邊疾速而來。及至城門外時,喊了一聲:“戰報,速開城門!”
坐在城樓裏的駱秉章等人身子微微震了一震,起身走了出去,及至城樓外時,稟報之人已然上來了。唐炯瞥了一眼,認得是跟杜元珪一道出去偵察之人,便問道:“快些說來!”
那人顯然是跑了許多路,喘了幾口粗氣後道:“撚軍白旗軍已至三裏之外,約有兩萬餘眾,轉瞬即至。另外我們在途中接到樂山傳來的消息,太平軍石達開部在大渡河集結,隻怕是要強渡大渡河,但其渡河之後是要取成都還是重慶,目前尚不明確。”
駱秉章搖了搖手,讓那人下去繼續打探,轉頭朝唐炯看了一眼,似想聽聽他的想法。唐炯想了一想,道:“卑職以為,太平軍這個時候在大渡河集結,可能跟重慶的局勢有關,估計是想跟撚軍配合,趁亂拿下重慶。”
駱秉章的臉色本就不好看,是時一夜未眠,白裏透著淡淡的褐色,若梅雨時節天上的鉛雲一般,十分難看。他沉思了會兒,喃喃地道:“撚子白旗軍總旗主龔得樹,粗通文墨,勇悍有餘,謀略不足;太平軍翼王石達開,十九歲統軍,二十歲封王,三敗曾國藩,當世無匹之豪傑,他若趁此機會襲擊重慶,我等危矣!”
一旁的王擇譽嚇得渾身打了個哆嗦,他聽說過龔得樹,更知道石達開,無論是哪一位,都是攪得天下時局紛亂不堪的主兒。不管是哪一位到重慶來,都是件令人寢食難安的大事。如果兩個一起來,再加上眼下亂糟糟的局麵,到時如何收拾?王擇譽驚恐地望了眼駱秉章,道:“怎麽辦?”
“我不能再在此坐視了。”駱秉章沒去理會王擇譽,把目光落在唐炯身上,“我得去江西找曾國藩,讓他領湘軍與我協同作戰,重慶防務就交給你了。”
唐炯一怔,旋即心下暗喜,在危急時刻,總督大人顯然還是信任他的,督師防守重慶,責任重大,卻也是一名武將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忙不迭單膝跪地,大聲道:“卑職誓死捍衛重慶,隻要卑職還有一口氣在,定不教重慶丟失一寸土地!”
“我從未懷疑你的能力,隻是太魯莽。切記凡事都要謹慎,要知道你肩負的是一城百姓之安危。”駱秉章交代完後,又朝王擇譽道:“你要好生配合唐炯,合二人之力死守重慶。”
王擇譽情知自己作戰不行,缺乏膽略,對此安排也無異議,恭身領命道:“下官謹記。”
交代完畢,駱秉章叫人備了馬車,帶了二十餘兵勇保護,連夜出城去了。唐炯放心不下,親自領兵送出了三裏地,這才放心回來。
及至回城時,唐炯發現王擇譽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城裏的鄉勇也都被調到了城頭,一副臨戰的狀態。他問道:“撚軍來了嗎?”
“不足一裏。”王擇譽估計是恐慌的緣故,說話都有些不自然,“不知道你是否能及時趕回來,我就把部隊先調上城了。”
唐炯點了點頭,道:“提前做好戰鬥準備是好的,但不能把咱們的這些兵力全放在這裏,城裏已有撚軍混了進來,萬一他們來個裏應外合,如何是好?遣團練使領一百人,到城裏去巡查,以防他們在城內作亂。”
王擇譽稱是,忙叫了團練使過來,叫他領一百人去了。
不消多時,如墨般的夜色裏,一大片黑影迅速地往這邊移來,沉重而整齊的腳步聲混合著陣陣的馬蹄聲,若暴風雨前夕的悶雷,一陣一陣傳將過來,給人以一種壓迫感。
“來了!”王擇譽臉色大變,脫口驚呼了一聲。
唐炯如刀般的眉頭一沉,慢慢地走到城牆前,仔細朝前觀望。不一會兒,隻見他眼裏精光一閃,道:“奇怪,龔得樹並沒隨軍而來!”
王擇譽壯著膽站在城牆前,也眯著眼往前看,是時雙方的距離近了,火光下已略能看清敵軍前頭那幾人的麵貌。他邊觀察邊道:“確實沒在,倒是看到百裏遙了。”
唐炯回過頭去,疑惑地看著王擇譽道:“重慶攻城之戰,並非一般的戰役,白旗總旗主去了何處?”
王擇譽膽子雖小,可腦子並不笨,眼珠滴溜溜一轉,突地驚道:“莫非朝天門碼頭的貨,是龔得樹率人劫的?”
唐炯聞言,著實被他這話嚇得驚了一驚。如果說撚軍白旗的總旗主已經進了城,那麽今晚這一戰之變數就大了,屆時那龔得樹在城內一聲召令,兩廂夾攻之下,後果著實不堪設想!
思忖間,撚軍的大軍已到了距城門十餘丈開外,隻見百裏遙舉起手往後一擺,大軍的腳步戛然而止。隨即隻見他那若癆病鬼般蠟黃的臉皮一動,眼裏射出道銳利的光芒,向吊在城頭上的劉勁升望了一眼,開口大聲道:“城上的人聽著,速將劉大掌櫃放下來,不然的話,我便要攻城了!”
到了這個時候,唐炯也顧不上許多了,回應道:“百裏遙,你也給我聽好了!今晚之舉動,是興兵造反的大逆之罪,這是一條不歸路,你跨出這一步,不但會毀了你自己的一生,連同山西會館也將株連,勸你在動手之前好生想清楚了!”
百裏遙仰天一聲大笑,臉上凶光暴露:“這是我要反嗎?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是你逼的!”
唐炯嘿嘿冷笑道:“如此說來,你今晚領兵攻城,其罪在我了?”
百裏遙寒聲道:“莫非不是嗎?你且仔細回想一下,今晚大軍圍城的結果,完全由當日我舉報祥和號與太平軍交易而起,其後你帶兵相繼查封了祥和號和山西會館,才導致重慶物資緊缺的困局,這一點你不能否認吧?我承認你痛恨洋人,是個有血性的將領,因不滿讓洋人來左右重慶的時局,才憤而查封兩大商號,在這件事上我佩服你。可是當你意識到查封了兩大商號,重慶的貨源也被截斷了後,依然瞻前顧後,不曾采取果斷措施,就是混賬行為了。為什麽明知道重慶斷貨後會亂,你們還是不肯采取措施?究其原因不過是為了麵子,官府衙門的麵子,怕承認了錯誤後擔責任。於是你們一錯再錯,把王四當作了救命稻草。可你們想過沒有,你們為了維護麵子,卻大大傷害了重慶商號的感情,你們將其視若無物,不顧他們的利益,將他們殘忍地踩在了腳下!今晚之結果,就是你們任意胡為所致。我再告訴你,如今洋人的貨在我們手上,王四的那批貨也在我們手上,你要是不知好歹,不但城池不保,連城裏的百姓都要被你害死!”
王擇譽聞言,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如果那兩批貨真的都在他們手裏,那麽他們手裏所握的就不僅僅是貨物那麽簡單了,無疑是掐中了眼下重慶的命脈。
“放肆!”唐炯的臉色沉了下去,他知道重慶鬧成如今這個樣子,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在兩軍陣前,他不甘示弱。“與洋人勾結,跟撚軍串謀,還敢到本府麵前叫囂!你且聽好了,本府眼裏決計容不下沙子,不管你是跟洋人勾結,還是與亂軍合謀,想要侵占重慶,禍亂這一方土地,休想!”
話落間,“嗆”的一聲響,唐炯抽出腰際的佩刀,刀光一閃,指向吊在城頭的劉勁升:“本府先殺了他,再與你決一生死!”
王擇譽見狀,臉色大變,心想,你這一刀下去,端的就沒後路可退了!
就在唐炯揚起刀時,突地“嗖”的一聲利箭破空之聲響起。那箭不偏不倚恰好射在繩子上,繩子一斷,劉勁升便掉下城去。底下的撚軍士兵早有準備,搶步過去將其接迎了回去。
唐炯沒想到他們會來這一招,臉色不由得變了一變。
王熾走到山頭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他熟悉的人。他又驚又喜,加快了腳步走過去,叫道:“曾胡子!”
曾胡子雖說長得五大三粗、體形粗壯,但為人並不凶狠,相反是極重義氣的。若非薑庚將其帶上了山匪的路,他本該是一位老實本分的農戶。然而老實的人一般也是忠誠的,要麽不相信一個人,相信了他便會忠心不二。
曾胡子對薑庚的感情便是如此,當日薑庚被一箭射殺後,哭得最為傷心的便是曾胡子。從那一日起,他就發誓要為他的薑兄弟報仇,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也不管要付出多少心血,他都要王四血債血償。
“站住!”曾胡子臉色一沉,眉宇間隱隱透著股殺氣。
王熾看著他的樣子,發現他變了,那老實巴交的樣子淡了,渾身上下透著股凶悍之氣,倒與這山寨裏的人十分相融。王熾怔怔地看著他,心底傳來一股痛楚,這個從小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夥伴,變得讓他有些不認識了。他停了腳步,與其對視著。
是時,隻聽有人一聲大笑:“格老子的,要打就打,要殺就殺,像情人一樣對視著,你們搞啥子嘛!”
王熾轉頭一看,隻見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麵站了個大漢,大眼濃眉,一臉的橫肉,一手叉著腰,一手拿著把鬼頭刀。刀頭處雕了隻骷髏,刀背厚刀麵寬,與其凶狠若屠夫般的樣子相互映襯,端的是威風凜然,叫人生畏。王熾料想此人定然是曾幺巴無疑了,正要開口說話,突聽得一聲斷喝,再回頭過去時,曾胡子已然朝他撲了過來。
王熾這一驚非同小可,邊忙著退開去,邊喊道:“曾胡子,你要做什麽?”
“殺了你,給薑兄弟報仇!”曾胡子一聲大喝,把手裏的刀一揚,劈頭蓋臉地往王熾身上落去。
王熾不是他的對手,也不敢跟他在這種地方惡鬥,心念電轉間,喊道:“住手!先讓我與曾寨主把事情結了,再與你了結私怨,可好?”
曾胡子卻是不聽,舉著刀隻管往王熾身上招呼。那曾幺巴聞言,神色一動,揚了揚手道:“你且住手,讓那龜兒說說有啥子事跟爺爺了結。”
曾胡子無奈,隻得停了手。王熾呼呼地喘了兩口氣,朝曾幺巴抱了抱拳,說道:“在下此行,是專為那批貨來的。不瞞曾寨主,落在你手裏的這批貨是在下的。”
曾幺巴濃黑的眉毛揚了一揚,詫異地道:“你的意思是說,要爺爺把這批貨龜兒的還給你?”
“不敢!”
曾幺巴大聲道:“既然不敢,你還上山來搞啥子錘子?”
“這批貨是官府的……”未待王熾繼續往下說,曾幺巴已迫不及待地打斷他的話,道:“天王老子的貨爺爺也照劫不誤,官府的又咋的,爺爺還怕他不成?”
麵對這種油鹽不進、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王熾頗有點兒無奈,隻得詳細跟他分析現在的處境:“在下知道你不怕下麵的那些撚軍,正麵強攻的話那些人根本攻不上來,也知曉你不怕官府。可曾寨主必須想清楚,這批貨是官府的,現下重慶大亂,急待這批貨去救急。寨主要是把官府惹急了,就不怕他們派重兵來剿?”
曾幺巴仰頭一聲大笑,道:“你在嚇唬爺爺嗎?他們隻要敢來,爺爺隻管拿洋炮轟死他龜兒的!”
“那重慶的百姓呢,你想讓他們都落草為寇嗎?”左說右勸無效,王熾著實有些急了,朝著曾幺巴大聲道,“重慶已亂成一鍋粥了,這批貨要是再不到,那裏將生靈塗炭。你可以打劫,在這亂世之中,占山為王也是一種生存的方式,沒人會責怪你。可盜亦有道,你不能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做賭注,來獲取這批貨。”
曾幺巴臉色一沉,圓目一睜,銅鈴似的眼瞪著王熾,道:“說得好像你是個救苦救難的菩薩似的,難不成這裏麵你無利可圖嗎?”
王熾毫不掩飾地道:“所謂無利不成生意,在下一介販夫,走這一趟買賣,自然是要圖利的,但不管是行商還是為人,咱們不能不講道義,不能為了利益置他人性命於不顧。而且如果這批貨不能及時運到,洋人也會從中作梗,我們自個兒窩裏鬥,卻讓洋人得漁人之利,那就得不償失了。”
這番話出口後,曾幺巴眉頭一沉,沉默了。他雖然粗魯,更不知道什麽叫作民族大義,也沒什麽愛國報國的念頭,但最起碼的良知未曾泯滅。他看著王熾,眼裏不斷地閃著精光,顯然正在權衡著利害。
正在此時,突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傳來:“哥哥!”
話音落時,從寨子的門裏走出來一位少女,十八九歲的模樣兒,在火光的映射下,隻見她肌膚賽雪,目光猶如此時掛在天心的一輪明月,清澈明亮。她著一件低領藍衣衫,穿一條奶黃色魚鱗百褶裙,裙擺及膝,蓮步輕移間,裙擺隨之輕輕地來回擺動,甚是動人。
及至走到曾幺巴跟前,她用那清澈的眼神望著他,略帶著絲幽怨,這使她看起來十分楚楚可憐,讓人覺得向她大聲說話都是種罪過。果然,粗魯的曾幺巴看到這位少女時,臉上的凶狠之色不見了,露出抹難得的柔情:“幺妹兒,你出來幹啥子?”
那少女幽幽地道:“哥哥,把這批貨還給他。”
曾幺巴一愣,道:“幺妹兒,這批貨龜兒的價值上萬兩銀子啊!”
那少女蛾眉微微一蹙,道:“哥哥,你可以去搶天王老子的,也可以去搶官府的,唯獨不能要百姓的東西。我們都是窮苦人家出身,那種忍饑挨餓的日子都曾經受過,現如今我們不缺吃的、喝的,何必將這些痛苦強加到他人的頭上?”
王熾怔怔地看著她,靜靜地聽著她說話,一時間不由得魂飛天外,不知今時是何時。
這位少女的容貌舉止並不像辛小妹,兩者的性格也迥然不同,可是此時此景,叫他油然想起了初見小妹時的情形。
那個時候他被人帶去了廣西州的統領府,辛作田刻意為難他,想讓他多交些稅銀,也正是在他無可奈何的時候,辛小妹出現了,幫他解了圍。
如今眼前的場景,與當時何其相似!
夜風習習,吹起了王熾往日的柔情以及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曾幺巴聽了那少女的話後,臉上便已沒了先前的蠻橫和堅決。曾幺巴回過頭去看王熾時,見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少女的臉,火氣又“噌”地躥了起來,喝道:“你個先人板板的,再看,爺爺把你的眼睛挖了!”
那少女聽得這一句話,才意識到王熾一直在盯著她看,不由得俏臉緋紅,低了頭去。她的臉不紅還不打緊,這一紅之下,端是柔美無限,道不盡的溫柔。
王熾雖不是好色之徒,可見她嬌羞地低了頭去時,亦不由得心頭一陣**漾,忙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朝曾幺巴道:“曾寨主誤會了,令妹讓在下想起了一個人,因此一時出神,得罪了!”
曾幺巴從那塊石頭上跳下來,朝王熾走了幾步,道:“幺妹兒說,讓爺爺把貨還了,算你龜兒運氣,今天爺爺就發發善心,把貨還給你。可有件事爺爺須向你問個明白。”
王熾道:“曾寨主請說。”
曾幺巴望了眼山下的那批撚軍,問道:“你應承了什麽條件,讓那幫龜兒放了你上來?”
“此事即便是曾寨主不問,在下也要與你商量。”王熾道,“那幫人搶在下的貨,是想要挾製重慶官府,攪亂重慶,趁機攻進城去。如若他們的詭計當真得逞,城內將生靈塗炭,人人不得安生。因此在上來之前,在下誆騙他們說要跟他們裏應外合,攻占山寨,事成之後就分他們一半的貨。”
曾幺巴哈哈笑道:“龜兒倒是機靈。”
“此乃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王熾苦笑道,“曾寨主你看如此可好,在下也不能讓山寨的弟兄們白忙活,願拿出三百兩銀子送予山寨,好給弟兄們買些酒食。但寨主須幫在下把那幫人剿滅了,拿下那個叫楊大嘴的領頭人,讓在下押解去重慶。”
曾幺巴回頭看了眼那少女,本是想看看她同不同意收下三百兩銀子,卻看到她秀長的眉頭蹙了一下,轉頭朝王熾道:“為何要殺了他們?”
王熾看她雖身處山寨之中,卻如出泥而不染的蓮花一般,不受塵世的沾染,芳心之中滿是悲天憫人之情懷,便將重慶的形勢簡略地說了一遍。那少女聽完,幽幽地歎息一聲,轉身走入寨子去了。
王熾呆呆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不明白她這是什麽意思。曾幺巴笑道:“幺妹兒心軟,平日裏連隻螞蟻都不忍傷害,她進屋是不想看到殘殺的場麵。”
王熾聞言,這才釋然,心想這姑娘著實心善。曾幺巴又道:“爺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幫你把那幫龜兒剿了後,再把你這批救命的貨送到重慶去吧。”
王熾大喜,連忙拜謝。旁邊的曾胡子見他們相談甚歡,皺了皺眉頭道:“寨主……”
“寨你龜兒的錘子!”曾幺巴未待他說將下去,輕喝道,“要以大事為重,你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算什麽?不準再提了。”
王熾看了眼曾胡子那怨恨的臉,道:“曾兄弟,你我的恩怨,此事過後,王四定給你一個交代。”
曾幺巴卻催著道:“漫說這些鳥事了,格老子的說說怎麽打吧。”
王熾稱是,走到曾幺巴跟前,與其輕聲說了幾句。曾幺巴點頭道:“就這麽辦!”回頭吩咐人去把席茂之等人放出來。
不消多時,席茂之、俞獻建、孔孝綱和那兩百名馬幫工人一同走了出來,兩廂相見,自是十分歡喜。王熾問候了番眾人後,把方才跟曾幺巴商量的事又與眾人說了一遍。眾人會意,喝一聲殺啊,佯裝跟山寨裏的人打鬥起來。
待楊大嘴的這些人到了山頭,王熾和曾幺巴把槍頭一轉,一起殺向撚軍。楊大嘴見狀,嚇得麵無人色,大喊道:“王四小兒,你給老子玩陰的!”
曾幺巴哈哈笑道:“爺爺這就送你們龜兒的去陰間!”
撚軍一來在人數上不及對方,二來大亂之下全無鬥誌,不消多時,這三四百人就被殺得一幹二淨。楊大嘴則被活捉了,綁了起來。
楊大嘴兀自罵罵咧咧,王熾走上去道:“撚軍起義乃為民請命,你卻在此殺人越貨,不怕辱沒了貴軍的名聲嗎?若在下猜得沒錯的話,舉報祥和號之事,也是你們白旗軍幹的勾當吧?重慶有今日之亂,白旗軍脫不了幹係,你嘴上若再不消停,在下便讓那曾幺巴將你殺了!”
楊大嘴聞言,神色一變,看了眼那曾幺巴,果然住了嘴。
曾幺巴抹了把額頭的汗,道:“格老子的,今天倒是殺得痛快!”他命人收拾了打鬥過的地方後,親自選了三百人,幫王熾送貨去重慶。
臨下山時,那少女又從寨子裏麵出來送行,囑咐曾幺巴路上要小心謹慎。待他們兄妹說完後,王熾作揖道:“適才讓姑娘受驚了,在下該死!”
那少女眉頭微微一動,淡淡地道:“亂世為人,無愧於心便是了,或許是我太刻意了,願你的這批貨能夠拯救那一城的百姓。”
王熾辭別了那少女,與曾幺巴等人下得山來,路上在曾幺巴口中才得知,原來那少女名喚曾小雪。聽了這名字,他心裏不由暗想,那姑娘端的如雪花一般純潔無瑕。
劉勁升被吊了一天,虧的是他平時勤於鍛煉身體,體質較好,喝了幾口水後,便有了些力氣。是時,抬頭望向城樓上的唐炯時,隻見唐炯的臉漲得通紅,眼裏似要噴出火來,似乎想要將其一口吞了。
劉勁升卻是平靜地看著他,由人攙扶著往前走了幾步,開口道:“你還想要殺我嗎?”
唐炯憤怒地道:“莫非本府還殺不得你嗎?”
“殺不得,這場仗也打不得。”劉勁升輕輕地搖了搖頭,“真要打起來,你我就都沒有退路了。於我來講,此戰端一開,山西會館就無法在重慶立足。而於你們來說,且不論能不能守得住城,即便是守住了,也會有三個難題擺在麵前。一則是我們的人盤踞於此,就算王四那小子把貨運到了,如何進城?二則是這裏的戰事一起,太平軍便會聞風而動,朝這裏殺過來,到時候你還能守得住嗎?三則是我們在這裏自相殘殺,洋人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如果讓他們渾水摸魚,趁機得了便宜,我想那樣的局麵每一個中國人都不想看到。鑒於此三點,老夫奉勸唐大人克製。”
“這都是形勢所逼,無奈為之。”劉勁升歎息一聲,道,“大人可知做生意講究什麽?老夫不妨也與你說三個講究之處:一則是聲譽,做生意如做人,無信而不立,你們默許那王四與祥和號合作,購貨入重慶,此事傳將出去,對我山西會館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失信於官府、失信於民,就像是一個孩子讓父母拋棄了,日後如何立足?二則是時機,王大人知道我與魏伯昌是重慶地區兩家最大的商號,他魏伯昌投機取巧,利用王四暗中運作,而我依然讓你們扣押著,在原地不動,所謂不進則退,日後我要想再與魏伯昌並駕齊驅怕就難了;三則是市場,魏伯昌雖也被扣押著,可他依然在運作市場,不需要多久,他的市場份額占有率會越來越大,這就意味著我的市場在喪失,甚至會被擠出這個市場。聲譽、時機、市場這三樣東西一旦失去,對商人來說是致命的,你讓我怎麽辦?此番與撚軍聯合,並不是想與官府對抗,隻是想跟你談判,條件是解封山西會館。”
開戰是最後的一步棋,誰也不想把重慶拖入不可收拾的局麵,劉勁升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顯然是帶著誠意的。唐炯雖是武將出身,但他顯然也聽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更清楚這裏麵的利害。唯一讓他為難的是,先前大張旗鼓地查封兩大商號,如今卻在他們的逼迫之下下令解封,官府的臉麵何在?
王擇譽看著唐炯的臉色變化,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到一邊,小聲道:“大人,駱大人都說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是不可以放下的?答應了他的條件,少去一場兵燹之災,不虧。”
唐炯濃眉一蹙,突地想到了駱秉章向百姓賠禮致歉的情景。是啊,在生命麵前,麵子幾可不論,還有什麽是不可以放下的?思忖間,他朝王擇譽看了一眼,轉身走,向城頭,說道:“如果解封了山西會館,城內城外的撚軍便會全部撤走,是嗎?”
劉勁升知道唐炯已同意了他的條件,精神為之一振,道:“我雖無權指揮撚軍,但願不惜代價,讓撚軍全部撤走。”
撚軍起義並無重大的政治目的,他們攻城略地隻為求財,或者說求生存。唐炯深信劉勁升有此能力,便道:“本府答應你了!”
劉勁升大大地舒了口氣,微哂著看了百裏遙一眼。百裏遙的臉上雖依然冷如冰霜,但目光之中透露出一絲欣慰之色。他此番如此大費周章,總算有驚無險地助山西會館渡過了危機。
是時,天色微亮,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在所有人都認為重慶的黎明即將到來,美好而輕鬆的一天馬上就會來臨時,突的一聲槍響,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亦使得重慶城頭剛剛鬆弛下來的氛圍,陡然又緊張起來。
秋天的淩晨有一點點的涼意,而對王熾來說,這個淩晨足以令他血脈僨張。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筆大生意,盡管其間經曆了些波折,但不管怎樣,他現在即將抵達重慶,一旦這批貨入城,他不僅能夠拯救那座城池,還可以賺到很大的一筆利潤。
想到這些,王熾渾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他看著東方那一片微微發亮的天空,眼裏閃閃發光。這隻是首批貨物,在此後的幾天,他將把貨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城內,從此之後,他便會在重慶立足並發展,這是何等令人興奮!
正在王熾想象著未來藍圖的時候,突然“乒”的一聲響,劃破了淩晨的寧靜,驚醒了棲息的鳥兒,亦震驚了一路行走的人。似乎隨著這一聲槍響,整個世界都被驚醒了,亦預示著這一天將不會平靜。
曾幺巴瞪著眼愣了會兒,驚道:“格老子的,這是鳥槍啊!”
王熾也是吃驚不小,讓大家先停下來,帶著曾幺巴和席茂之兩人跑到前麵去查看。隻見城前大軍壓城,城頭之上,除了官兵之外,還有一支洋槍隊,一邊把槍口對著下麵的撚軍,一邊有人跟城頭上的唐炯和王擇譽交涉。看他們的樣子,似乎頗有些分歧。
曾幺巴道:“龜兒的洋人也來了!”
王熾凝視了會兒,道:“洋人把槍口對著撚軍,分明是要挑起戰爭,但唐炯似乎在阻止他們。看來官府與撚軍已達成了協議,並不想開戰。”
“這就簡單了!”曾幺巴道,“殺了那些狗日的洋人便是。”
席茂之苦笑道:“怕是動不了他們。這些洋人連朝廷都敬畏三分,要是把他們殺了,洋人就會以國家的名義向朝廷提出抗議,到時候被撤職殺頭的還是我們自己人。”
“他娘的先人板板,朝廷龜兒的怎麽想的?”曾幺巴捏著雙鐵拳,憤然道,“殺又殺不得,跟他們講理,那無疑是跟狗講為人的道理,沒他龜兒的用。”
說話間,陡然聽得“乒乒乒”地一陣槍響,城上的洋槍隊開槍了。站在城下的撚軍之中,幾十個人應聲倒地。
城上城下一陣嘩然,與此同時,戰爭的陰雲再一次籠罩在重慶的上空。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