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奪礦務公開競標 耗巨資中洋鬥法
王熾等人從酒樓走出來後沒多久,從包廂外麵又走進來一人,六十開外,頭發花白,戴一頂精致的瓜皮帽,著紫色滾毛邊的錦緞,雖說是天冷穿得有些臃腫,但臉型消瘦,許是緊張的緣故,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
此人正是喬致中,他雖貪贓枉法,積累錢財無數,卻是日日如坐針氈,也不怎麽好過,所謂心不寬體不胖,該就是喬致中這模樣。剛進入包廂內,喬致中身體一晃,便要跪地參拜,孫毓汶搖了搖手:“別做樣子了,坐吧。”
喬致中微微一愣,依言坐下。孫毓汶乜斜了他一眼,“法國人那邊怎麽說?”
喬致中道:“若是王熾中途知難而退則罷,如若一味抬價,跟他們對著幹……”
孫毓汶臉色一沉:“如何?”
喬致中道:“他們便要控訴朝廷聯合商人哄抬價錢,進行商業欺詐。”
孫毓汶憤怒地拍了下桌子:“也就是說王熾敗了則罷,要是勝了,他們就會要求朝廷,對其製裁?”
“正是。”喬致中冷冷一笑,“卑職以為,這攤渾水大人摻和不得,更犯不著為了一個商人,損了您自己的利益。”
“此事岑大人、唐大人可知曉?”
喬致中狡黠地笑了笑:“孫大人您是知道的,那些人都是一幫武夫,若是叫他們知道了,萬一做出過激之行為,對朝廷對咱們都沒有什麽好處。”
走到酒樓外麵後,唐炯回頭看了一眼,道:“孫大人的臉色有些不太對勁兒,此中必有蹊蹺。”
岑毓英憂心忡忡地道:“他是主和派,與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再加上王兄弟剛才的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態,他會將此視為一個危險的信號,在競標真正開始後,他最終會偏向哪一方,殊難預料。”
唐炯濃眉一豎,道:“麵對強敵,自己人都難以同心同德,如何是好?”
岑毓英微微一歎,朝王熾問道:“王兄弟,你與我交個底,如果真的不惜代價,與法國人競標,會對同慶豐造成多大的影響?”
王熾蹙著眉頭想了一想,道:“至少在礦區運營兩三年內,會入不敷出。”
“我明白了。”岑毓英看了眼唐炯,“我們走吧。”
王熾與他們辭別後,站在背後怔怔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岑毓英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明白了什麽,又將如何行事?思忖間又回頭看了眼樓上,心中惴惴不安。
王熾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他這一生經曆了許多磨難,不管是跟洋人鬥法,還是與國內商人爭利,他都一步步挺過來了,為何這次的競標,仿若大難臨頭般叫他如此不安?轉念再一想,礦業是他有生以來涉及的最大的一場生意,自貢鹽場的重建與之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有多大的生意便有多大的風險,這是必然的。
如此一想,王熾的心裏明朗了許多,抬頭一看,前麵街上聚了許多人,不時傳來吹吹打打的樂聲。原來是快要過年了,街頭賣藝的人多了起來,老百姓圖個熱鬧,也願意花些小錢。
經過那些賣藝的地方時,在眾多圍觀的群眾之中,王熾發現有一個人顯得十分獨特,從外貌上看,他應該是個法國人,然膚色相對較黑,長得又高又瘦,特別是在他那黝黑的膚色襯托下,顯得很是健康。目光深邃,鼻梁高挺,兩邊的顴骨微微隆起,使他看上去多了份精悍之氣。嘴唇上留著一撮長長的濃密的八字須,胡須的兩邊微微地向上翹起,而他的眉毛卻不長,這使他看上去又多了份滑稽。
他的肩上扛了台機器,看上去像是個黑色的盒子,不停地對著街上的人們晃來晃去。王熾好奇,不由得走近了兩步去看。
那法國人十分警覺,一下子就察覺了有人靠近,倏地轉過身來,把那台機器對準了王熾。王熾不知那黑乎乎的東西為何物,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那法國人看到王熾,嘴上長長的八字須翹了翹,露出抹笑意,操著口地道的漢語道:“你怕這個東西嗎?”
王熾見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又是一愣:“你在這裏做什麽?”
那法國人拍了拍肩頭上的機器,似乎很得意,眉飛色舞地道:“這東西沒有危險,它叫作攝影機,能把這街道的景物錄在裏麵。”
王熾留意了下此人的打扮,又見他身邊跟了兩個隨從,料知非同常人,最近中法兩國為奪礦區劍拔弩張,莫非此人是新來的法國駐滇領事方蘇雅?想到此處,王熾心頭一震:“閣下是……”
“我叫奧古斯特?費朗索瓦。”那法國人笑道,“我的中文名字叫作方蘇雅。”
“原來是領事大人!”王熾拱手道,“在下王熾,幸會!”
“王熾。”方蘇雅低眉一想,恍然道,“你的大名我早就聽說了,沒想到在街上偶遇,用中國人的話說,這叫作緣分。”
王熾道:“看來領事大人對中國文化知道得不少。”
方蘇雅眼裏發著光,像是找到了知己:“我在中國待了有很多年了,搬著我的攝影機和照相機走了很多地方。我這個中國名字還是一個中國朋友起的,他叫蘇元春,說你行走四方,做的是攝影之雅事,而我們又是朋友,就叫方蘇雅吧。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還仿照中國文人的習慣,刻了枚方蘇雅的印鈐。”
王熾沒想到傳說中為礦區競標而來的法國領事,竟是位熱愛中國文化之人,他有心想從此人身上獲取些信息,便笑道:“如此說來,領事大人與中國的淵源端是不淺,不知王熾是否有幸,請領事大人喝一杯?”
“狼翻鍋嗎?”方蘇雅眼裏閃閃發光,對於王熾的邀請毫不拒絕,竟還隨口叫了一種雲南的烈酒名字出來。
王熾哈哈笑道:“好,在下就請領事大人喝狼翻鍋,請!”
方蘇雅把那架攝影機往隨從肩上一放,對隨從道:“你倆先回去吧,我要和這位先生去喝酒。”隨從知道這位主子的性格,隻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向陽莊是昆明城最大的酒樓,許多年前,王熾曾與李曉茹、馬如龍、李耀庭光顧過這裏,發跡後反倒是不曾來過。為了請這位方蘇雅,王熾特意挑了這個地方,要了間包廂,點了幾樣昆明的特色菜後,專門交代店小二,要正宗的狼翻鍋。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王熾端杯相敬,方蘇雅一口悶下,隻覺得酒入口時,喉嚨便猶如生出一團火,熱辣辣的,咽下去後,便已漲紅了臉,咂咂嘴道:“狼翻鍋果然不愧叫狼翻鍋,勁道得緊啊!”
王熾知道這人隨性,也並無甚架子,便也放聲笑道:“這是雲南最烈的酒,領事大人莫說是我害了你。”
方蘇雅連忙擺手道:“我要謝謝你!不瞞你說,我不僅喜歡中國的文化,還喜歡中國的酒。前兩年,我曾沿著南方往北走,每到一個地方,便要喝當地的一種酒,越是往北,酒就越烈,真是太令我興奮了!”
“領事大人真是性情中人。”王熾趁機試探道,“領事大人到中國就是為了來領略中國的文化嗎?”
“也不完全是。”方蘇雅徑自給自己倒了杯酒,抬頭道,“我被法國政府派往中國,是為了協調中法兩國的關係,這次來雲南也是如此。”
“那麽領事大人也應該知道,此次與貴國政府競爭礦區之人便是在下吧?”王熾看著這位駐滇領事,不知為何,眼前倏地恍惚了一下,此人表麵上看來頗有些豪俠之風,可作為法國駐外人員,麵對的是錯綜複雜的人事和環境,他真的如表麵上看來的這般簡單而直爽嗎?
“知道,不然我怎麽會平白無故地跟你來喝酒呢?”方蘇雅痛快地承認了,且臉上毫無尷尬之色,“但這又能怎樣呢,站在國家的層麵,我們可能是敵對的,可這並不能妨礙我們私下裏成為朋友。”
王熾愣了一下,世間有這樣的友誼存在嗎?
“你是不信嗎?”方蘇雅喝了口酒,用手摸著他嘴上最為得意的八字須,“我不否認,出於戰略目的,此前曾經暗地裏了解過你,可是隨著我對你了解的深入,就不可遏製地欽佩你了。曾有好幾天我都在想,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竟可以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無名小子,走南闖北,過關斬將,成為中國西南地區無可匹敵的商界翹楚,這樣的人莫非不值得我欽佩嗎,不值得我結交嗎?”
王熾怎麽看都看不出他的言談之中有絲毫的虛假成分,真誠地舉杯敬了他一杯酒,道:“多謝領事大人的坦誠,看來中法兩國的文化真的存在很大的差異。”
“不,不!”方蘇雅搖頭道,“在中國曆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那時候你們的國家還沒有統一,國內有很多獨立的國家,這些國家之間常常相互爭伐,在那樣的刀光劍影之中,有朋友、有親人、有兄弟拚得你死我活。他們隻是信仰不同,但在戰前戰後,並不妨礙他們坐到一起喝酒。”
方蘇雅的話令王熾大開眼界,心想與之相較,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受教了。不知領事大人今後將會如何對付我?”
“套我的話嗎?”方蘇雅眼裏光芒一閃,微哂道,“如果我說會不遺餘力地對付你,你可會馬上將我掃地出門嗎?”
明明是很嚴肅的話題,卻被他一句玩笑似的話圓了過去。王熾不由搖頭失笑道:“領事大人說笑了,在下也非容不下事物的小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方蘇雅舉杯道,“不討論這些煩心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
方蘇雅真的醉了,王熾叫了輛馬車把他送到領事府後,回身出來,心想這真是個奇人,在兩國的經濟之爭一觸即發之時,居然可以如此坦誠相待,把酒言歡!那麽接下來呢,我是否很快就會與他在競標席上針鋒相對?他以真誠待我,那麽他說會不遺餘力地對付於我,想來不假,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競標會上,法國人究竟準備了什麽?
喬致中說法國人準備了兩套方案,勢在必得,事實上那兩套方案也是他給法國人出的主意,表麵上他與唐炯妥協,說要將功贖罪,其實不過是礙於喬母之威,實則依然與本沙明暗中往來,想腳踏兩隻船,無論哪一方勝出,都有生存之餘地。
然而,法國人也不是傻子,他們並沒有將自己的計劃完全透露給喬致中,按照洋人在中國的行為,他們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驚天動地。
本來按唐炯和岑毓英的意思,既然王熾已然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那就速戰速決,在年前就把競標一事辦了。卻不知為何,法國人說要延期,最後在雙方的磋商下,延後至來年開春進行。
這讓唐炯、岑毓英隱隱感到不安,此事懸而未決,對雙方都是種煎熬,他們反其道而行,拖至開春,究竟是為了什麽?
春節的腳步漸漸臨近,按理說過年是中國人最為高興也最為放鬆的時刻,這時候大家都會拋下所有的心事和包袱,與家人一起過個喜慶熱鬧的好年。可唐炯和岑毓英心裏清楚,那些黃毛鬼可沒有過年的習慣,如果你放鬆了,他們便會乘虛而入。
1886年大年初一,中越邊境傳來一條驚人的消息,一支百餘人的法軍部隊,運著大批槍支彈藥入境,態度蠻橫,邊境官兵阻止無果,強行入境!
果然出事了!岑毓英倒吸了口涼氣,心中迅速地盤算著,第一個襲上心頭的問題是,這批武器為何會選在這個時候運進來,是否與競標有關?競標說到底是商業行為,法國人為何會動用軍隊運送武器入境?
岑毓英突然想起來,此前孫毓汶說過,方蘇雅入滇,除了擔任駐滇領事,為競標當見證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便是勘察路線,為法國人修築鐵路做前期準備。王熾也曾說過,方蘇雅會不遺餘力地對付他,莫非就是指的此事?強運武器入境,目的是為表明他們的決心,給我們些顏色看看?
岑毓英深吸了口沁涼的空氣,法國人這是在威脅!那麽我們該如何應對呢?堂堂雲貴總督,守護邊疆,責無旁貸,總不能由著他們囂張吧?然而硬戰也不行,中法之戰過去沒多久,再起衝突,到時候朝廷定會怪罪下來,在昆明監督的孫毓汶隻怕也饒不了他。
岑毓英連夜把唐炯、鮑超召了過來,商議對策。鮑超自中法戰場上回來後,因傷在身,加上年將六旬,上了年紀,身體一直不怎麽見好,然氣勢猶在,橫眉道:“黃毛鬼要給我們些顏色看看,我們自也不能示弱,關鍵是該怎麽打才能不露痕跡,又能教訓黃毛鬼。”
唐炯點頭道:“鮑將軍所言在理,中法之戰,以不敗而敗告終,如果公開與黃毛鬼對峙,隻怕朝廷也會怪罪下來,以卑職之見,可以借力打力,煽動民憤,利用百姓對洋人的痛恨,將他們強逼出境。”
鮑超聞言,不由笑道:“唐大人這一招高明得緊,當今這世道啊,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可謂是生生相克。卑職以為,唐大人之計可行。此外,既然官府不方便出麵的話,不如讓王大掌櫃去辦。”
“動手吧,此事交由王兄弟去辦,你倆負責在暗中保護他們的安全。”岑毓英沉聲道,“到了邊關後,你倆可便宜行事。”
鮑、唐兩人領命,疾步走出門去。門外寒風凜冽,黑沉沉的夜色裏,隻見得天上烏雲低垂,是暴風雨就要降臨了嗎?
王熾接到命令後,急讓席茂之、孔孝綱喬裝改扮,隨著唐、鮑兩人一明一暗,連夜往邊關趕。
次日一早,到了邊境,打聽到法軍的那支軍隊就在那裏歇息,席、孔兩人趁機煽動當地百姓。邊境的百姓與內地隻圖安樂之人不一樣,他們深受戰亂之苦,時時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特別是中法開戰之後,對法國人的侵略行為切齒痛恨。此番,他們也得知消息,法軍強製持械入境,苦於沒個領頭之人聚眾起事,席、孔二人振臂一呼,恰如一把火扔在幹柴上,民眾的憤怒之火頓時燃燒起來,紛紛提了家裏的農具物什,往法軍駐地蜂擁而去。
法軍聞訊,開槍示警,集結到路上,與百姓在寒風中對峙著。孔孝綱把刀往肩上一放,“嘿嘿”一聲冷笑,氣勢絲毫不輸當年,大聲道:“你們以為拿著這些鳥槍,爺爺就怕了你們不成?告訴你們,今天要是再敢往前一步,爺爺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讓你們這幫孫子陪葬!”
法軍蠻橫慣了,仗著手裏持著槍械,沒將這些百姓放在眼裏,隻見其中一名士兵,“砰、砰”開了兩槍,子彈落在孔孝綱的跟前,濺起一地的塵土。
席茂之見狀,暗吃了一驚,心想看這情形,怕是難以善了。孔孝綱心下雖驚,但他也不是個善茬兒,拍了拍濺在身上的塵土,瞪著眼道:“孫子,真以為爺爺不會動手是吧?”把刀一揚就要上前去。席茂之怕鬧出人命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三弟,硬拚不是辦法,去把他們那幾車槍械彈藥搶了便是。”
孔孝綱一聽,忍著怒意,帶著百姓呼嘯而去。繞了個圈,衝入法軍駐地,把那五車槍械搶了出來。法軍以為那些百姓被他們嚇退了,回到駐所時,才發現東西讓人搶走了,急得哇哇大叫,趕出去追。
唐炯在暗處看得分明,回頭吩咐一名士卒道:“帶一隊人馬,通知當地厘金局,協助百姓,扣了法國人的車。”
厘金局是邊關收取厘金、查驗貨物的機構,他們有責任扣押危險物品入境,由他們出麵合情合理,就在孔孝綱等人與法軍在貨車的兩端相持不下時,厘金局帶著清兵到了,說是你們也別吵了,這批槍支暫時我們收押了,也不管法軍願不願意,拉了車就走。
這下徹底把法軍激怒了,揚言若不交還貨物,將不惜動用武力,要在中國境內開戰。
方蘇雅接到此消息時,正在領事府裏跟本沙明喝酒,喝的還是狼翻鍋,說這酒帶勁兒。本沙明出身法國貴族,人長得瘦小,身體素質也沒方蘇雅好,一口下去,立即嗆了出來,連忙擺手道:“這酒太烈,我恐怕是無福消受!”
方蘇雅哈哈一笑:“那麽我也不逼你了,我這裏還有紅酒,我們各喝各的吧。”吩咐隨從去取了瓶法國紅酒來,剛剛啟開塞子,就聽到有人來報說,運入中國的槍支被扣押了。
本沙明一聽,勃然大怒:“好大的膽子,連我們的貨也敢扣!”
方蘇雅卻是好整以暇地擺擺手,示意本沙明莫怒:“這是中國的官員在試探我們,要看看我們有什麽反應。”
本沙明道:“方先生打算如何應對?”
方蘇雅摸了摸嘴上的八字須,眼皮一抬,冷冷地道:“命令我軍,強行衝入厘金局,把貨搶出來,如遇反抗,格殺勿論!”
報信那人大聲應是,走了出去。本沙明聽了這命令,方才覺得解氣,“就該如此!”
“我就是要把事情鬧大。”方蘇雅淡淡一笑,“鬧大了才好談判,順道把我們建鐵路的事情談下來。”
“高明!”本沙明豎著大拇指道。
“不過近些年來,清政府從上到下,底氣都硬了不少,那慈禧老太後和小皇帝仗著有些家底了,常常與各國分庭抗禮。”方蘇雅喝了口酒,咂了咂嘴道,“這次我們去硬搶,他們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
本沙明眉頭一沉:“他們莫非敢和我們對著幹?”
“說到底,這是一場經濟戰,能否在雲南站穩腳跟,奪下礦業和鐵路的修築權,關鍵要看雙方的態度。”方蘇雅道,“兩國之間的事情,有時候也像兩個流氓打架一樣,看誰下手狠,才能震懾對方。岑毓英、唐炯那些人,都是從戰場上走過來的,他們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本沙明“嘿嘿”一聲怪笑,“以前我不了解方先生,認為您不過就是個喜歡遊曆、愛好攝影的文雅之人,今天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是笑裏藏刀,殺人於無形。”
方蘇雅一口飲盡杯裏的烈酒,叫道:“好酒!”
夜深了,厘金局自扣押了那批槍械之後,仿佛手裏拿了個燙手的山芋,坐立不安。
寒風在屋外呼呼地刮著,漆黑如墨的夜好似一隻龐大的怪獸,吞噬著世間的光明。雪片不知何時悄然落下,洋洋灑灑地落下大地。
夜更冷了,院子裏守著那批槍支的清兵把兵器揣在懷裏,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屋裏麵雖然生著火,可依然抵禦不了寒意,特別是厘金局的那官員,不知是冷還是恐懼,兩條腿一直哆嗦著,兩眼時時地留意著外麵的動靜,每一個輕微的響動,都能使他的神經陡然緊繃。
唐炯和鮑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麵,鎮定如常,對他們來說,戰爭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努力了犧牲了,最後還是失敗了。如果今晚法國人真的敢持槍硬闖,這一仗該怎麽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唐炯回頭看了眼鮑超,鮑超的臉是灰色的,但目光卻依然堅毅無比,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好像在說,我們在越南尚且打敗過他們一次,今在自己的國土上,懼他何來?
門外傳來一聲呼喝,緊接著便是“突、突、突”的一陣連環槍響。厘金局的官員驚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唐炯回頭朝他看了一眼,“莫怕,在這裏坐著便是。”
話落間,隻聽孔孝綱一聲大喝:“給老子打!”
槍聲大作,槍火在黑暗中不停地閃爍著,像是過年時燃放的鞭炮,隻是眼前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叫人驚心動魄。
不一會兒,槍聲漸歇,一陣嘈雜聲後,孔孝綱和席茂之大步走進來。唐炯沉聲問道:“如何?”
席茂之道:“打死了對方一人,我方死了三人,貨給他們搶走了。”
“怎麽辦?”厘金局的官員驚恐地看向唐炯,神色慌亂。
“沒你的事了。”唐炯起身,“去置辦三具上好的棺材,帶著犧牲的三位兄弟,回昆明!”
“明白。”席茂之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席某這就差人去辦。”
雪下了一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明時分,雪花依舊在飄著,席茂之、孔孝綱領著一小隊清兵,護送三具棺木,徐徐地走出這座邊關小城,老百姓自發地前來相送,一臉的憤然之色。及至城門時,孔孝綱倏地回頭,朝著百姓大喊道:“黃毛鬼殺我同胞,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百姓的情緒頓時被激發了出來,高喊:“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喊聲透過寒風,透過白茫茫的天地,直達天際。
席茂之看著憤怒的百姓,振臂高呼:“黃毛鬼持械入境,殺我將士,此事一定要討個說法,可有人敢隨我們去昆明,把這口氣爭回來!”
“走!走!”幾個義憤填膺的百姓帶頭走了出來。如此連續兩日,所經之處,加入的百姓越來越多,抵達昆明的時候,已然形成一支浩浩****數百人的隊伍。
唐炯早已交代守城官,守卒見那一撥人入城,隻當作沒看見,放了他們進去,一場更大的風波,即將在昆明城裏爆發!
入了城後,唐炯馬不停蹄地趕往總督府,向岑毓英請示:“人已經到了,下一步如何行事?”
“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岑毓英自嘲地笑了一聲,道,“那麽對付洋人的大事就隻能交給百姓了,想辦法煽動更多的百姓加入進來,讓洋人坐立不安,叫他們明白這是在中國,不是他家的後院!”
待唐炯出去後,岑毓英又交代幕僚趙藩道:“去通知一下王熾,叫他做好競標的準備,這場戰爭打響了。”
趙藩出去後沒多久,孫毓汶就到了,從他的急促的腳步以及陰沉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來問罪的。
“這是你指使的嗎?”孫毓汶鐵著臉問。
岑毓英走到椅子前坐下,暗暗地吸了口氣,最近不知為何,情緒一激動,心口就會發痛,他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後,這才說道:“司空大人,洋人帶武器入境,非同小可,必須阻止。這回你縱容了他們攜帶武器,下回他們就開始殺人了。”
“你知道如此做的後果嗎?”孫毓汶氣憤地看著他道,“洋人會惱羞成怒,昆明會亂,局麵有可能會不堪收拾。”
“我知道。”岑毓英淡淡地道,“這本來就是一場拉鋸戰。”
孫毓汶看著他的表情,突然一拍桌子,“知道你還如此做?你就不怕皇上摘了你的頂戴,取了你的人頭!”
岑毓英聞言,隻覺心口又傳來一陣隱痛,他暗咬了咬牙,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不怕司空大人笑話,在年輕的時候,我十分看重官位,想盡了法子往上爬,先後在貴州、雲南、福建擔任巡撫,像一個苦行僧,遊曆遍世間,看盡了民間疾苦,對名利倒是看淡了。況且如今上了年紀,已是將死之人,就算是皇上要摘了我的頂戴,取了我的項上人頭,又有何所畏懼?”
“此事你是要做到底了?”
岑毓英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分明在告訴孫毓汶,隻要洋人不服軟,他就不後退。
孫毓汶悻悻然地走了,岑毓英看著他出去的背影,灰白色的臉上突然湧上一抹紅潮,嘴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昆明城沸騰了,老百姓紛紛擁上街頭,舉著橫幅、喊著口號,要把洋人趕出中國去。
站在街頭,看著憤怒的人們,王熾的氣血亦翻湧起來,他轉身看向身邊的李耀庭:“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全城的百姓都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可惜馬兄弟不在了。”李耀庭秀眉一動,喟然道,“要不然我們三兄弟又可以在這座城池裏並肩作戰了。”
“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老了,**退卻,不會再如當初時的那樣,不顧一切地去拚搏。”王熾道,“現在看來,拚搏與年齡無關,與地位和錢財無關,隻要理想不滅,當初的情懷未改,便要奮鬥不息。”
說話間,王宏圖走過來道:“百姓擁向教堂去了,席伯伯問下一步如何行事?”
“砸!”王熾生硬地道,“把那些洋教堂都砸了,然後發動百姓,包圍領事府。”王宏圖激動地應了一聲,跑了開去。
“我們去趟礦務局。”王熾道,“現在到了讓我們的直接競爭對手膽戰心驚的時候了。”
李耀庭微微一笑:“現在礦民都是向著你的,民心所向,在這樣的仇洋浪潮中,是該讓本沙明重新審視自己了。”
礦務局督辦沈屈聽了王熾的意思,說道:“是該這麽做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當下,馬上去向唐炯申請。唐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沈屈領命,奔赴東川。他在礦區任職多年,有深厚的根基,而且礦民拿了同慶豐墊付的工錢,過了個放心年,對王熾感恩戴德。因此沈屈一聲令下,礦民們立刻行動起來,與昆明城的百姓遙相呼應,也開始遊行示威,要把本沙明驅離礦區。
民間的諺語端的是老百姓知識的結晶,所謂洋人怕百姓果然不虛。本沙明見礦區與昆明城區的遊行連成一片,仿佛整個雲南的百姓都陷入了狂熱之中,他自己恰似滄海一粟,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恐懼,連忙跑去找方蘇雅,不想方蘇雅沒在領事府,說是去找岑毓英交涉去了。本沙明心想,方蘇雅非是尋常人物,他出馬了,相信很快就會帶來好消息,索性就在領事府等他回來罷了。
此時,方蘇雅正坐在總督府內,等著岑毓英出來見他。等了許久才見岑毓英徐徐地出來,不由冷笑道:“總督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岑毓英在趙藩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抬目道:“非是本官架子大,實在是近來身體不適,怠慢了!”
方蘇雅以為這隻是托詞,大聲道:“總督大人,我今天正式告訴你,我們運武器入境,僅僅是出於安全考慮,並沒有對中方形成任何威脅,而你們的人扣押我方運送入境的貨物,並打死了我方士兵一名,此事相當嚴重,我要求你馬上下令平息這場風波,不然的話,真把我方惹惱了,一旦我方士兵出手還擊,昆明城將會變成戰場,這個後果你承擔不起。”
岑毓英無視他的恫嚇,卻是冷笑了一聲,問道:“領事大人知道本官參與過中法之戰嗎?”
方蘇雅一愣,反問道:“那又如何?”
岑毓英道:“在這個國家遇到危險的時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它的完整。”
方蘇雅嘴上的八字須一翹,道:“這麽說來,總督大人不但無意平息風波,而且還有可能是這場風波的幕後推動者了?”
“你是個合格的外交官,善於利用語言抓對方的空隙。”岑毓英沉著臉道,“不過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其一,昆明城百姓憤然抗議,完全是自發的行為,他們是這座城池的主人,當外族進入,並在他們的地盤為所欲為的時候,他們的尊嚴和主權受到了嚴重的挑釁,他們的憤然是完全合理的,你要本官去處理,如何處理,幫著你們去打壓自己的百姓嗎?其二,中法停戰後,雙方製定的條約第三十五條明確規定,不得攜帶任何危險物品入境,不管你運送槍支進來是出於什麽目的,厘金局將其扣押,完全是遵照兩國條約行事。倒是你的軍隊,強行闖入厘金局,打殺我三人,搶走被扣押之物,性質惡劣,嚴重損害了我方利益。今天本官也鄭重警告於你,此事即便是捅到朝廷,也無濟於事,法不責眾,麵對這場轟轟烈烈的遊行,皇上也隻能從百姓的利益出發,保證他們的安全和利益。如果你不交出那批槍支,或者不退出雲南,決計討不了好處。”
方蘇雅極力地壓抑著怒火:“你真不怕昆明變成戰場嗎?”
岑毓英霍地起身,厲聲道:“你倒是試試!”
趙藩急急地從外麵走進來,見岑毓英正在發火,連忙停下腳步,愣在門口。岑毓英目光一抬,低喝道:“進來!”
趙藩入內,稟道:“啟稟大人,百姓燒毀了兩座教堂,正向領事府而去。”
岑毓英目光一轉,看向方蘇雅。方蘇雅已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起身麵向岑毓英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岑毓英道:“事到如今,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運送槍支入境,你究竟是意欲何為?”
方蘇雅道:“我說了,是出於安全考慮。”
“是為了保證能順利執掌東川礦產吧?”岑毓英一下子把話挑開了,“入駐礦業,進而修建鐵路,一步一步掌握雲南的經濟權,這才是你們真正的目的,是嗎,領事大人?”
方蘇雅臉上一熱:“你的條件是讓我們退出礦業的競爭?”
岑毓英搖了搖頭,“昆明既然開放了通商口岸,本官便無權幹涉正當的商業競爭,隻要你交出非法運入境的槍支,不要在雲南頤指氣使,為所欲為,民怨自然會平息。”
方蘇雅沉吟片晌,道:“你贏了,總督大人!”
岑毓英聽到這句話,暗鬆了口氣,朝趙藩道:“命令鮑將軍出兵去控製場麵,保證領事府的安全,並勸導老百姓,法國人已同意交出非法槍支,並已向我方道歉。另通知礦務局,準備明日競標。”
趙藩領命出去後,方蘇雅訝然道:“總督大人,我什麽時候說要向你道歉了?”
岑毓英笑道:“我替領事大人在百姓麵前做個順水人情不好嗎?”
“好!好!”方蘇雅仰首一笑,咬了咬牙,轉身出去了。
這場由競標而延伸出來的風波平息了,在官民雙方的配合下,演繹了一場精彩絕倫的鬥洋人的好戲,而且以勝利收場。在百姓解散的時候,王熾動用同慶豐的大部分夥計,安撫事件中受傷的百姓,予以療養費。
是日傍晚,王熾接到方蘇雅邀請,讓他去領事府共進晚餐。李耀庭聞言,忙道:“會不會是什麽陰謀,讓席大哥、孔三弟陪你去吧?”
王熾笑著搖頭道:“方蘇雅我還是了解的,他不會對我下手,放心吧。忙了幾天,競標在即,大家都回去休息便是。”
領事府內,方蘇雅備好了一桌菜,並準備了兩瓶狼翻鍋,見王熾到來,像老朋友一樣哈哈笑著迎將上來。王熾看到他的神態,心下雖然訝異,卻也並不懷疑,此人對人對事的態度,絕不能用常情去忖度,因此也做出一副高興狀,與他擁抱了一下。
“知道今晚為什麽請你來嗎?”方蘇雅請王熾落座後,邊斟酒邊道。
“在下愚昧,請領事大人指教。”
“為你慶祝。”方蘇雅端起杯子,笑意盈盈地看著王熾。
王熾扶著杯子,一時不知該不該端起來。他能看得出方蘇雅的笑意是真誠的,但他實在無法理解,作為敵對方,在剛剛過去的那場轟轟烈烈的鬥爭中,法方敗下陣來,莫非他真能拋下怨恨,把酒言歡,並且給他的敵人慶祝?
“你很高明。”方蘇雅端著杯子把手伸過去,“我輸得心服口服,作為你私下裏的朋友,我真心佩服你。”
“多謝!”王熾也伸出手去,與其碰了一杯,兩人將一杯的狼翻鍋一口飲盡。
方蘇雅把酒斟滿:“明天就要競標了,你會怎麽做?”
王熾道:“不遺餘力,不惜代價。”
方蘇雅想了想,說道:“從生意人的角度來說,投資礦業前期投入大,產生效益也較慢,而且你們的國家不穩定,說實話,你不惜代價要拿下這塊業務,是有風險的。”
“領事大人說得沒錯。”王熾點頭道,“既然您如此坦誠,在下便也與您交交心。幾十年來,我是彌勒鄉十八寨的一個無名小子,家裏窮,便倒賣一些東西,以此來維持家用。一兩年下來,倒也積攢了一二百兩銀子,這像是一道希望之光,把我的心給照亮了。那時候就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能如陶朱公一般,行走於商場,卻不為金錢所束縛,自在瀟灑,該是多好!經過這幾十年的打拚,我積累了些家產,在別人眼裏,我已經算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了,所以我想實現當年的夙願,哪怕是把我的家產如數散盡,我也做有利於百姓有利於這個國家的事。”
“多謝!”王熾舉杯,真誠地敬了他一杯。
方蘇雅放下杯子後,抬頭道:“不過有一件事你必須要明白,即便是你明天勝出了,你我之間的鬥爭,才剛剛開始。”
“我明白。”王熾慢慢地開始了解方蘇雅了,拋開國別、政治、信仰等因素,這是一個真正的君子。所謂的君子,不一定要是朋友,也可以是敵人,你可以與他把酒言歡,推心置腹,你也會與他針鋒相對,劍來刀往,但這一切都是透明的,坦坦****的。想到此處,王熾不由得笑了,生平能遇上這樣的敵人,也未嚐不是件幸事。“你是來勘察路線,給你的國家修建鐵路打頭陣的。這條鐵路一旦修建起來,路權就會在你們的手裏,雲南就會成為你們的天下,這必將成為我的一塊心病。”
“哦?”方蘇雅笑嘻嘻地看著他道,“看來你果然有心要與我爭奪鐵路的路權!”
“你我易地而處,若是在你的國家,有外國人要來修鐵路,而且這條鐵路修起來後,還不是你的國家能掌控的,估計你也會為此感到寢食難安。”王熾認真地道,“這就好像一條繩子,約束了你的雙腿,讓你不能自主,隻能由著對方走,十分不自在。”
“話是如此說。”方蘇雅也認真地道,“可是以清政府如今的狀況,慈禧老太後把持著朝政,那位小皇帝呢,漸漸長大了,又想親政,宮廷不穩,再加上國內外之局勢又令朝廷應接不暇,他們根本沒有能力來料理這些事情,你我的這一戰,隻怕你會輸。”
王熾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道:“路權之爭,在於國家強盛與否,非是在下所能定奪。不過在下相信,這個國家終究會改變。若是在下輸了,還有兒子在,在下會叫他繼續為此努力。”
“我很佩服你的決心!”方蘇雅笑道,“你是一個偉大的商人,你會被載入中國的史冊的!”
王熾哈哈一笑,道:“若幾百年後,真有人提起我王熾,必也會提到你方蘇雅。”
方蘇雅微微一愣,隨即笑道:“倒也不假,我本來就是個怪人,又與你這位大生意人糾纏上了,提到你的事跡時,又豈能少了我?哈哈,看來我要被載入你們中國人的史冊了,此乃意外之收獲!”
許是兩人各自懷揣著夢想,懷揣著要為自己的國家建功立業之心,而在彼此的心中,又都壓著沉重的負擔,這一晚兩人都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李曉茹在家裏等到半夜,未見王熾蹤影,心下不安,便會同長子王宏圖去領事府,這才把爛醉如泥的王熾接了回來。
一場宿醉,次日酒醒時,依然讓王熾頭疼不已。李曉茹埋怨道:“你與那黃毛鬼何來那麽多話說,竟是喝了這麽多酒!”
正說話間,王宏圖大步走入臥室來,“父親,唐大人差人來說,鮑超將軍過世了。”
“什麽?”王熾一驚,酒立時便醒了,連忙下床穿了衣服便往外走。
李曉茹叫道:“莫忘了今日競標!”
王熾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吩咐王宏圖道:“你去把你的李伯伯、於伯伯都召集起來,一個時辰後,我若未曾回來,讓他們先去總督府。”
走到鮑府時,剛至門口便可聞悲慟之聲,到了裏麵,見岑毓英、唐炯、孫毓汶等人已經在了,大家都低著頭,一副哀痛之狀。王熾目光一轉,隻見岑毓英的臉色有些不太對勁兒,灰中摻白,微微地皺起眉頭,右手搭在心口上,一副痛苦之狀,這是因為鮑超的死而悲懷,還是犯了什麽病症?
王熾在靈前祭拜了後,走到岑毓英旁邊,輕聲道:“岑大人,你……”
岑毓英輕輕地搖了搖頭:“放心,我沒事。”事實上與在場的所有官員相比,岑毓英是最為難過的一個,他與鮑超在越南曾經出生入死,那一年多的時候,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看著鮑超那毫無生氣的臉,岑毓英是真的傷了心。馬如龍走了,鮑超也相繼而去,他知道自己業已時日無多,人生何其苦短!
又過了會兒,岑毓英去與鮑超家屬作別,經孫毓汶同意後,便帶了唐炯、沈屈、王熾等人出來,徑往總督府。
及至府內時,方蘇雅、本沙明已經到了,另一邊則是李耀庭所率的王熾團隊。喬致中臨時負責招呼著雙方人員,見孫毓汶、岑毓英等人進來,皆起身相迎。
岑毓英落座後,道:“今日諸位皆是奔著礦務而來,客套話都免了吧。本官現代表朝廷,宣布東川、個舊礦業的競標正式開始,為確保公平、公正,本次競標由法方的方蘇雅、中方的孫毓汶大人共同見證,起價為十萬兩白銀,自由競價。”
本沙明看了眼王熾,率先叫價二十萬,王熾不甘落後,亦是提價十萬。雙方將價格標至六十萬兩白銀時,本沙明的臉色已然十分不自在,他背後雖然有法國政府和相關礦業公司的支持,可他們畢竟與王熾的目的不一樣。王熾是為了保護民族工業不受洋人染指,不惜傾家**產,而本沙明則完全是出於商業目的,一旦價格超出了他們的預算,隻能選擇退局。
本沙明看著王熾,見他依然是一臉的輕鬆,不由得心頭一慌,咬了咬牙欲最後一搏,叫出了七十萬兩。
這是在本沙明的權限範圍內最後的價格了,是時,他像是一個負重超荷的挑夫,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巨大的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方蘇雅目光一轉,看向王熾,他知道今日王熾贏定了,事實上在他同意交出入境的槍支,當麵向岑毓英服軟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今日的局麵。在王熾麵前,法國人沒有資金優勢,隻有在武力恫嚇和外交手段的配合下,方才有可能壓製王熾,不幸的是岑毓英找到了對付法國人的辦法,使得他們的優勢**然無存。
“恭喜!”方蘇雅早已猜到結局,並不感到意外,向王熾道了喜後,亦走了出去。
岑毓英率先擊掌,緊接著全場響起如雷般的掌聲。王熾如釋重負,起身拱手相謝。而另一個如釋重負之人則是孫毓汶,他在來雲南之前,本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此事一波三折之後,竟然柳暗花明!能如此結局,自然是好的,他省心了,也好向朝廷交代了。
然而讓孫毓汶意外的是,在他即將回京時,岑毓英卻給他出了個難題,不肯繳納競標所得的銀子。
孫毓汶聞言,頓時就蒙了。礦區是屬於朝廷的,現在交給商人使用,那八十萬兩的競標所得,按理是要上繳朝廷的。不管他王熾為國家做了多大貢獻,該繳的還是得繳,不然讓他這個見證人下來做什麽?
然而岑毓英卻硬不給,說道:“王熾為保民族工業不失,出錢出力,可謂是鞠躬盡瘁,況且他也不是金庫,一下子拿出了八十萬兩之後,還要重建礦區,引進專業設備,朝廷理應撥款支持建設。”
孫毓汶聞言,厲色道:“是否撥專款協助王熾,那是朝廷的事,得讓朝廷商議之後才能定奪,如今這筆競標款,我必須帶回去。”
岑毓英看了他一眼:“要帶可以,但司空大人隻能帶走二十萬兩。”
孫毓汶訝然道:“這是何道理?”
“中法戰爭期間,王熾為了支持我軍作戰,一下子拿出了六十萬兩銀子,以資軍餉,這件事司空大人不會不知道吧?”岑毓英道,“現在戰爭結束有段時間了,有借就得有還,賴著不還卻算是哪門子事?”
孫毓汶啞口無言,他知道岑毓英是在維護王熾的利益,保護商人就是在保護地方經濟,他無話可說,隻道:“待本官回京稟明太後,看她如何收拾你!”就氣衝衝地走了。
慈禧太後聽說了競標之事後,盛讚王熾不得了,自貢、犍為的鹽場在他手底下重建了,東川、個舊的礦業再入他的手,連法國人都沒能奈何得了他,是個奇才。高興之餘,又說道:“在當今的局勢下,哪個都不容易,那六十萬兩銀子就由岑毓英做主了吧,說不得日後還要依仗他們。”
孫毓汶聽了這番話,心下淒然,堂堂一國之太後,行事還要顧前慮後,留給臣子一些臉麵,給自個兒留條退路!
此後,喬致中被革職查辦,後經證實,其貪汙贓款多達上百萬兩白銀,判秋後處斬,武得全判十年刑獄,一幹涉案官員,視涉貪數額之大小、參與貪汙情節之輕重,各有判決。
話休絮煩,且說岑毓英得到朝廷批複後,將那六十萬兩銀子送去給了王熾。王熾這才得知,當日岑毓英詢問同慶豐的經濟情況,原來是為今日此舉,大為感動,道:“承蒙大人體恤,在下感激不盡,待他日礦區投入生產後,定當竭盡全力,報效朝廷!”
因見岑毓英麵色灰暗,病態懨懨,王熾趁機詢問其身體情況。岑毓英卻隻說無妨,上了年紀,難免有些小毛病。王熾看得出岑毓英的身體絕非小毛病,但其不肯說,也就沒再刨根問底,勸其保重身體。
誠如慈禧太後所言,凡成大事者必是奇才無疑,然即便是天縱奇才,王熾也用了大半生的時間才建立起他的商業帝國。拿下礦業後,王熾開始重建、改革礦區,從上海引進設備,替換或新增礦區的管理人員。從這一年的下半年開始,雲南的礦業如若枯木逢春,重又煥發出生機,大家都忙碌了起來,臉上又有了笑意和對未來的憧憬。
與此同時,從掌握四川鹽業,到執掌雲南的礦產,在新形勢下,王熾及時地把握住了工業革命的源頭,也就意味著他的事業也達到了巔峰,這一年,王熾正好五十歲。從次年起,王熾每年向京城繳納銅料五十萬斤,十年如一日,直至他辭世,從未間斷。此外,鉛、鋅、錫等礦物的產量也連年增加,最高時每月達到十萬斤以上。
在礦區投入生產,趨於穩定後,王熾又興辦個舊錫業公司、昆明紡織廠,籌辦開發昆明石龍壩水電站等現代工廠。隨著業務的不斷發展,此時的王熾,成了中國西南地區不折不扣的巨商,自光緒十三年至宣統三年間,同慶豐紅利達到389萬餘兩,富過半個雲南。而王熾本人則一躍成為名震南北的“錢王”,被譽為“執全國商界牛耳”的雲南金融業開山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