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鐵腕查貪改革礦業 振興工業入主東川
鎮南關大捷,國內一片歡呼之聲,一直被洋人欺壓著,此次終於把他們打敗了,揚眉吐氣了一番,老百姓俱皆歡呼雀躍。事實證明,隻要敢下決心打,我們並不軟弱!
然而朝廷卻不這麽看。我們的確不軟弱,要不然中華民族豈會屹立千年不倒呢?這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民族,斷然不會因為外侮的一時侵略,而亡國亡種。但是,從上千年的朝代更迭中,可以找出一個規律,它容易毀在自己人手裏。
長毛軍、撚軍之亂剛剛平息,哪個能保證說在這樣的國內國際形勢下,不會再滋生亂軍?朝廷花了數十年時間平亂,一旦亂象再生,這個國家還折騰得起嗎?其次,法國潰敗,也給英、美等國敲了記警鍾,這個國家嚐到了勝利的甜頭,萬一再用同樣的方式,驅趕英、美,此後在中國的利益如何保障?用他們的話說,中國的勝利,會對歐洲產生嚴重的後果。因此,列強不約而同地向朝廷施壓,威脅說如果清廷持續對法國動武,為維護國際社會的和平,列國將不會袖手旁觀。
鑒於此,清政府在戰勝的情況下選擇了妥協,於當年六月,在天津簽了《越南條約》,承認法國對越南有實際保護權,開放中越邊境的貿易,日後中國若修築鐵路,須向法國相關人員商辦等。
承認法國對越南的控製權,相當於宣布了雲南對法國開放,從此之後,中國西南門戶洞開,雲南、廣西形勢將麵臨嚴峻的挑戰,史稱這次的事件為: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
1885年6月初,清軍分批次陸續撤出越南。唐炯為此憤憤不平,明明已經勝利了,為何還要簽條約,還要向黃毛鬼低頭?如此結果,在戰場上犧牲的兄弟豈非白死了嗎?
岑毓英年長他兩歲,對事態的看法另有不同:“他們沒有白死,他們用頑強的戰鬥精神,向世界宣告了一個事實,這個國家是不可任意欺負的。雖說簽了條約,但我們並沒有割地賠款,從法國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又何嚐不是被迫簽約的呢?”
鮑超冷哼道:“今後雲南怎麽辦?”
岑毓英道:“你可曾想過,如果我們繼續打,有幾成勝算?鎮南關一役,勝是勝了,乃是險勝。”
鮑超、唐炯聽了此言,止住了話頭。一路無話,於兩日後進入雲南地界。此後不久,岑毓英入京述職,稟陳中法之戰情況,並向朝廷陳述王熾之義舉,要求對其嘉獎。
慈禧太後聽了這個名字,不由莞爾一笑:“早些年聽籥門先生(駱秉章)提及此人,先生誠不欺我,這王熾果然是不簡單,短短幾年間,便成就了大事業。為富不忘本,是為義也,賜王熾四品道員,賞榮祿大夫二品頂戴。”
岑毓英大喜,回到雲南後,立刻前往王府,將朝廷賞賜的頂戴花翎親自送了過去。王熾立誌為商,且以陶朱公為榜樣,從沒想過要當官,好在這所謂的四品道員不過是個職稱,並無實職,榮祿大夫是為勳位,乃朝廷對有功之人的一種嘉獎,王熾也就受了。
古往今來,實職固然是權力的象征,為人們所敬畏,然虛職雖無實權,卻是象征榮譽,受人仰慕。王熾得此嘉獎,在當地的聲望更高,特別是在商界,一時無二,成為雲南舉足輕重的商業領頭人物。他的每一個決定、每句話,連官府都不得不慎重對待。
閑話表過,且說戰事過後,唐炯正式就任雲南巡撫位,與岑毓英同掌雲南事,並著手肅貪。
唐炯耗費整整一個月時間核對賬目。在岑毓英出征後,張之洞力籌餉銀五百萬兩,其中撥給岑毓英部兩百萬兩,加上王熾一次性捐助餉銀六十萬兩,共計軍餉兩百六十萬兩白銀,這些餉銀統一交由布政使喬致中調配。
從官府的賬麵上看,自岑毓英出征一年來,這些軍餉所剩無幾,分別為軍餉發放五十萬兩,戰死將士撫恤金六十萬兩,軍糧三十八萬兩,軍需購置三十五萬兩,戰後犒賞銀二十萬兩,合計兩百零三萬兩。
而實際上,在軍餉方麵,岑毓英這一年發放了二十八萬兩的餉銀,與喬致中的賬麵支出足足相差二十二萬兩;軍糧方麵也有問題,按每人每月三十五斤的糧食計算,一年是四百二十斤糧食,當時糧食均價在一兩五錢左右,軍糧所需隻要十八萬九千兩,與賬麵相差十九萬兩有餘。這些賬目一路核對下來,實際上王熾所捐的六十萬兩銀子,竟然憑空消失了!
王熾得知此消息後勃然大怒:“這幫畜生,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吞噬將士們的血汗錢,端的是喪盡天良!”當下與唐炯議定,涉及商界的由他負責,官場則由唐炯去辦。
兩人分頭行事,這一日王熾帶著孔孝綱去了昆明良友糧行的尹友芳處。十多年前,在王熾還是個毫不起眼兒的行腳商人時,尹友芳已然是昆明城最大的糧商了,當年鬥李春來及潘鐸等人時,兩人還合作過一把。
轉眼十幾年過去,王熾已為一方之翹楚,尹友芳依然沒變,一副白白胖胖的樣子,眼睛本來就小,被臉上的肥肉一擠,便更顯小了。他見了人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完全沉浸在自己創建的財富之中,可以想象,這些年來他過得很是滿足。隻是看上去顯得老了,神色間更是沒了當時的朝氣,見了王熾,端起一臉笑意,口呼:“興齋兄光臨敝號,令尹某榮幸至極也!”
稱字不稱名,是對人的一種尊重。王熾一直以王四自稱,興齋是他自己後來所取的字號,所知者不多,尹友芳見麵便以其字相稱,可見他暗中一直在關注著自己。而且他與尹友芳年齡差了一截,以兄弟相稱,讓他甚覺意外。
“尹大掌櫃客氣了。”王熾笑道,“生意場上雖沒那麽多規矩,可畢竟長幼有別,您是我嶽父一輩的人,在下豈敢僭越於禮乎?”
尹友芳哈哈笑道:“兄弟客氣了,咱們相識也是有些年頭了,這些年雖說未曾有過密的交往,但好歹是同道中人,況且興齋兄在生意場上的作為,委實令我佩服,若兄弟不棄,稱我一聲哥哥,又有何不可?”
孔孝綱在旁卻是聽得分明,尹友芳是想借此拉攏關係。以王熾現在的身份地位,與之攀上交情,即便是出了什麽事,也能用這塊金字招牌擋上一擋。當下冷笑道:“尹大掌櫃,我們今日此行,是有些事要向您打聽一下,至於論交情,不妨容後再說。”
尹友芳一聽這話,似也猜到了什麽,強笑兩聲,請兩人入座,待下人奉了茶後,便又道:“不知興齋兄此行所為何事?”
王熾道:“岑總督出征越南之後,軍隊所用糧草可是向你處所購?”
尹友芳見他問的果然是這事,臉色微微一變:“是從我處所購。”
孔孝綱沉聲道:“賬本可還在?”
“在是在……”尹友芳支吾了兩聲,“可是……”
“尹大掌櫃,此事乃岑總督、唐大人親自在督辦,事關重大,如若您不如實交代,便是幫凶。”王熾故意將話頭頓了一頓,又道,“當官的在貪,是他們的事,你我本是生意人,何須摻和官場的事?尹大掌櫃可知道今日為何是我來您府上,不是官差嗎?”
尹友芳戰戰兢兢地問道:“為何?”
王熾道:“您剛才也說了,咱們相識已有些年頭,當年我在昆明時,還與您合作了一把,這些交情豈是說抹便抹掉了的?其次,我也是土生土長的雲南人,既然在雲南經商,我自然有義務維護雲南商人的權益,您要是被抓了去,於我雲南商界的聲譽何益?所謂同行若仇敵,那隻是沒遠見的人所為,值此多難之秋,商界同行更應相互幫扶才是。”
尹友芳聽了此言,心中感激不已,大歎一聲,如數交代了他與官府的那些勾當。
據尹友芳交代,當初來向他購糧的是督糧道武得全,要購十三萬石糧食,當時他的倉庫裏沒那麽多存糧,還是四處張羅,才湊足了這些數目,雙方一番討價議價,最後以一兩三錢的價成交,武得全共支付了十六萬九千兩白銀。但到了入賬之時,武得全卻說要把糧價寫得高一些。
王熾聽到此處,不由訝異地道:“布政使處所報的軍糧數目是三十八萬兩,與您所說之數足足相差二十餘萬兩,把賬目往高了做,如何能瞞天過海?”
尹友芳道:“當時我也是如此說,但武得全卻說不妨事,分三批做賬。”
孔孝綱驚道:“三批?”
“是的。”尹友芳道,“頭兩批都按十六萬九千兩做的賬,餘下的乃是運輸途中騾馬所需糧草,一共合計三十八萬兩。”
王熾聞言,倒吸了口涼氣,十幾萬兩的支出,竟然虛報了一倍有餘,這些人好大的胃口啊。思忖間,目光一抬,望向尹有芳:“現在這裏沒外人,您與我實話實說,這中間你拿了多少好處?”
尹有芳叫了聲娘,皺著眉頭道:“興齋兄,我做了一輩子生意,官場上的這一套見得多了去了,知道什麽樣的好處該拿,什麽樣的不該拿,他們平白做出二十萬兩銀子的空賬來,我尋思著早晚要出事,所以當武得全說少不了我的好處時,我一口回絕了,隻說是為官府效力,責任所在,不敢邀功。”
“當真嗎?”
尹有芳連忙信誓旦旦地道:“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說話間,去裏屋取了賬簿出來,交給王熾過目。
“如此甚好。”王熾看了賬簿後,果如其所言,是按三批做的賬,便道,“隻要您沒拿他們的好處,我敢保你無事。”
尹有芳迭聲稱謝。臨行時,王熾又道:“到時候可能需要您出堂做證,您隻需要按今日與我所言,再到公堂上複述一遍即可。這賬簿我先拿回去,交與巡撫大人查驗。”
唐炯並沒有直接去動喬致中,而是先去找了督糧道武得全,此人四十餘歲,當官沒幾年,許是甫入官場便在喬致中的帳下做事,對喬致中死心塌地,唯命是從。唐炯去問他軍糧之事時,他矢口否認,說是一切都按程序行事,他和喬大人並無在其中得到一分一厘之好處。
唐炯看著他,搖頭一聲歎息,語重心長地對他道:“武得全,在如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我也衝動過,也沒有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想得那麽複雜。也許是性格的原因,至今我也十分討厭那一套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但是,我非常清楚一點,人活著是為了自己,你可以去包容,可以去理解各色人等、各種光怪陸離之事的存在,可你絕對不能混跡其中。當官更是如此,朝廷任你為官,予你俸祿,並非叫你來做上負朝廷、下負百姓之事,乃是叫你來治理一方的。貪汙受賄,結黨營私,自古至今,都隻有一個下場,那便是家破人亡。即便你不為這一方的百姓著想,你也該為你的家人想想,倘若哪一天你跟著喬致中身陷囹圄,你的一生就此毀了也就罷了,你一家老少該如何是好?”
武得全聽得臉色蒼白,顯然他的內心也是十分糾結的,然而最終卻還是選擇相信喬致中:“卑職問心無愧,請巡撫大人明察。”
唐炯歎息一聲:“你好自為之吧。”轉身走了出去。
唐炯走後,武得全坐立不安,思來想去,此事該去找喬致中商量一下,看他有何應對之策,當下便讓下人備了馬車,急赴喬府。
喬致中看著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嘿嘿”一聲怪笑:“你在怕什麽?”
武得全道:“卑職聽說那唐炯鐵麵無私,怕他會揪著不放。”
“揪著不放又如何,咱們的賬做得幹幹淨淨,他能揪出什麽來?”喬致中看了他一眼,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今天你既然來了,我便與你理理眼下的這些事,你入官場這些年來,可有見過哪一筆軍餉撥下去沒有被克扣的?”
武得全眉頭一擰,然後搖了搖頭。
“這是慣例,從上到下一級一級的官員,鮮有不貪者,這也是我朝軍隊沒有戰鬥力的原因所在。可世道就是這樣,如之奈何?”喬致中道,“此番與法國人一戰,我早已料到無非是兩種結果,敗則賠款,勝則賠禮。並非是我有先知之能力,而是弱國無外交,此乃國家生存之法則。法國人很快就會進來,雲南就要變天了,這種時候隻有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方能立於不敗之地,他唐炯在越來越複雜的形勢麵前,支撐不了多久。”
武得全想了一想,似乎沒太明白,問道:“為何?”
“你傻啊!”喬致中道,“朝廷讓唐炯來雲南為何?治理銅礦也。那麽法國人又為何而來呢?也是為這裏的礦產,在強大的洋人麵前,朝廷尚且隻有賠款賠禮的份兒,區區唐炯又能拿洋人如何?我且給你吃顆定心丸,隻要你撐過了這段時間,唐炯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聽了這番話,武得全暗暗地鬆了口氣,心想喬大人不愧是喬大人,把時事、人事看得如此之透徹,既如此,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唐炯與王熾會合後,看了從良友糧行帶來的賬簿,勃然作色道:“一筆軍糧分作兩筆做賬,公然做假,侵吞軍餉,這還了得!”
杜元珪道:“卑職以為,是時候抓捕喬致中了。”
王熾道:“喬致中行事滴水不漏,他不可能留著如此明顯的證據讓我們去抓,現在去動他,萬一反被他咬一口,我們就被動了。不如先去查查到底是怎麽回事,查清楚了再說。”
唐炯稱好,叫杜元珪去查賬上的兩筆軍糧究竟是怎麽回事。
是日深夜,杜元珪回來稟道:“啟稟大人,經查其中一筆軍糧在中越邊境讓匪寇給劫了。”
“賊喊捉賊!”唐炯訝然道,“好計!”
“卑職下午專門去了趟出事地點,位於開化府境內的一座山腳下。”杜元珪的臉上帶著怒意,沉聲道,“確實是個被劫的現場,而且那裏有老百姓看到了糧草被劫的過程,但是去附近山頭查找時,並沒發現匪寇。”
“喬致中端的是老奸巨猾。”唐炯喟歎道,“軍糧上麵若是找不到突破口,軍餉就更難查了。”
“卑職覺得,動不得喬致中,那就從武得全下手。”杜元珪眼裏精光一閃,“就說我們從開化府抓到了劫糧的匪寇,嚇一嚇他。”
唐炯是武將出身,沒有文官的猶豫,當即道:“連夜抓捕,逼他招供!”
杜元珪等的就是這命令,咧嘴冷冷一笑,轉身跑了出去。
夏天的夜晚,深藍的天連雲朵都沒有,一輪透亮的月掛在天心,射出來的光照得大地青蒙蒙一片。杜元珪沒有帶火把,趁著月色,趕到武府,一腳踹開門,帶兵闖了進去。武得全在睡夢中被驚醒後,從臥房裏出來時,杜元珪提著把九環刀,已然站在大院裏了。
武府的家小看到這一幕,料知是出事了,紛紛把目光移向武得全。武得全強作鎮定,回頭笑著對家人道:“沒事的,你們都回去休息吧,這裏由我來處理。”
待家人陸續回屋去後,武得全這才問道:“你是什麽人,緣何闖我府上?”
杜元珪冷冷地道:“巡撫大人帳下杜元珪便是,大人請你走一趟。”
武得全暗自一震:“巡撫大人白天不是來過了嗎,何以這麽晚了還要我過去?”
“你說呢?”杜元珪目光如刀,“若無證據,大人會叫我來逮捕你嗎?”
武得全臉色大變:“我要見喬大人!”
杜元珪冷笑道:“喬致中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以為他還能保護你嗎?帶走!”一聲厲喝,士兵三步並作兩步,不由分說,就把武得全雙手反剪帶了出去。
巡撫衙門的刑事房裏,一盆炭火燒得滋滋作響,使得這個狹窄的房間裏悶熱異常,再加上各種刑具特殊的異味,以及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讓這間房子顯得陰森可怖,甫踏入裏麵,聞到這裏的氣息,便毛骨悚然。
武得全做夢也沒想到會被他們帶到這裏來,這意味著什麽呢?是否意味著他們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他瞟了眼坐在桌前的唐炯,唐炯的臉看上去像塊生鐵一樣,在幽暗的光線中散發著暗紅的光,感覺不到溫度,深沉得可怕。
“坐下吧。”唐炯淡淡地說了一句,後麵的杜元珪將武得全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蹌了幾步,猶豫了一下,在唐炯的對麵坐了下來。
“你知道為何把你請到這裏來嗎?”唐炯依然毫無表情。
“為……”武得全緊張地道,“為什麽?”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唐炯目光一轉,瞄了下火堆上烤紅的刑具,“人都是有尊嚴的,更何況是督糧道的道台大人?彼此都是同僚,我不想做得太難堪。”
“我……”
“杜將軍剛剛從中越邊境的開化府回來。”唐炯的眼色突然變得淩厲起來,語氣似乎也帶了些殺氣,“好一場賊喊捉賊的把戲啊,為了一己私利,侵吞將士們的血汗錢,不惜導演如此一場戲,請問道台大人,這與強盜何異,拿著此等不義之財,你晚上還睡得安穩嗎?”
武得全的身體已然被汗水濕透,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開……開化府沒有匪寇,巡……巡撫大人你不能信口開河啊!”
唐炯憤怒地站了起來,用力地一拍桌子,倏地大喝道:“我說過開化府有匪寇了嗎?讓官兵扮作匪寇,假裝軍糧被劫,此事要是上報朝廷,你知道是什麽罪名嗎?前方將士在浴血與洋人拚殺,後方的供給便是他們活下去的保障,你敢從中取利,喪盡天良,判你個淩遲也毫不為過!”
武得全屁股一滑,“撲通”跪倒在地上:“大人饒命!”
“從現在開始,你想要怎麽個死法,由你自己選擇。”杜元珪突然冷冰冰地道,“一是繼續替喬致中扛著,唐大人剛才與你說了,判你個淩遲也不為過,而且你的家人都有可能受到牽連;二是如實交代,把你和喬致中如何貪汙受賄,這些年究竟貪了多少,涉及了哪些行業,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協助大人鏟除喬致中這顆毒瘤,或可從輕發落。”
就在這時,有衙差入內稟道:“啟稟大人,總督大人到訪,有急事相商。”
唐炯暗吃了一驚,究竟是什麽讓岑毓英也坐不住了,親自夤夜而來?他的心頭立時掠過一抹不祥的預感,交代杜元珪繼續審訊,離開案前,疾步走了出去。
岑毓英在廳內焦急地轉著圈,見唐炯進來,擺了擺手,示意其免了俗禮,劈頭就問道:“你抓了武得全?”
唐炯一愣,心想抓了區區一個武得全,如何能驚動總督大人?不由問道:“是的。卑職連夜派杜元珪去辦的這事,並沒人知道,總督大人何以如此之快就得到了消息?”
岑毓英看了眼唐炯,取出張拜帖,遞給唐炯,道:“法國人已到了昆明,此乃他們送來的,說是要明日見我,商榷礦務事宜。”
“哦?”唐炯還是不明白,即便是法國人來了昆明,這與武得全被抓又有何幹係?
“我得知法國人來了昆明後,便派了人去暗中打探情況,這才知道喬致中狗急跳牆,連夜去見了法國人。”岑毓英憂慮地道,“此番朝廷委任你來雲南,不是為治理礦務嗎?如果喬致中聯合法國人,以此來威脅於你,你當如何是好?”
唐炯明白了,定然是武得全被抓後,其家人去找了喬致中,那喬致中情知要出事,便去找法國人尋求保護。如果他們果然聯起手來,確實是件棘手的事。
“法國人初到雲南,尚未立穩腳。”唐炯看著岑毓英道,“他們還會來幹涉官場之事嗎?”
“那就要看喬致中能給他們什麽了。”岑毓英道,“在你我到任之前,昆明就是喬致中的天下,對於礦務他比你我都要了解。”
唐炯倒吸了口涼氣:“請總督大人指教。”
岑毓英道:“武得全招了嗎?”
唐炯點點頭道:“嚇了嚇他便全招了。”
“明天便去抓捕喬致中。”岑毓英道,“看看他們會出什麽招,方可做進一步的打算,不然的話,你日後開展礦業會處於被動。”
唐炯稱是。岑毓英走到門口時,突然回身又道:“明天把王兄弟也帶上,涉及礦業上的生意,或許他會有更好的主意。”
第二天一早,王熾便聽杜元珪詳細說了昨晚發生之事,說話間,李曉茹端茶進來,聽了杜元珪的話後,笑道:“這是唐大人的風格,做事果斷,從不猶豫。喬致中在這時候去找洋人尋求保護,無疑就是承認了自己犯下的罪行。這時候更應該抓他,不然的話,天理何在?至於法國人,初到昆明,我就不信他們能掀起什麽風浪來!”
王熾道:“洋人行事心狠手辣,不可不防。”言語間,差了王宏圖去把於懷清請過來,遇上棘手的事,隻有他在王熾才覺得心安。
王宏圖領了父命,疾步出來找於懷清。是時,於懷清獨立掌管興文公當的業務,所謂的興文公當乃是一家兼營信貸、租賃的機構,其由昆明各商界巨頭合資經營,其中最大的股東則是王熾,涉及的業務有房產、田地的租賃、買賣,向民間或官府發放貸款、收取利息等,從每年的盈利之中,抽出一部分款項,用於鋪橋修路、興建水利、學府,資助貧困學子等慈善,雖說其本質依然屬於商業範疇,但由於此機構賺了銀子不忘貧苦百姓,因此受到昆明人交口稱讚。
興文公當距離同慶豐總號不遠,位於同仁街。王宏圖抵達那裏的時候,天色尚早,太陽還沒有露頭,路上也沒幾個人,整條街上清靜得很。可當他靠近大門時,裏麵卻是雞飛狗跳,十分的熱鬧,側耳仔細一聽,耳朵裏便傳來姚大寡婦的叫喊聲:“你這窮酸,我就知道你一直看不起老娘,說老娘不識字,不懂文雅的破事,成天隻知吃喝。老娘今天早上就吃了兩個蘋果、兩個雞蛋、一張餅怎麽了,吃窮了你不成?假意吃多了傷身,來擠對老娘!你個死窮酸,看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王宏圖聞言,不覺好笑,湊上去把眼望門縫裏一望,隻見姚大寡婦手提掃把,滿院子地追著於懷清打。於懷清邊繞著院子跑邊求饒:“翠翠,是不才這些年荒廢了學業,不曾好好讀書了,一時說錯了話,惹了你生氣,你就大人有大量,饒了不才吧!”
王宏圖越看越覺好笑,這真是對歡喜冤家,雖說都上了年紀,可過日子的方式還與年輕時一樣,一天吵到晚,卻是如何吵也沒能把他倆吵散了。
“於伯伯!”王宏圖生怕誤了要事,便在門口叫道,“我是宏圖,父親叫我來請您過去,有要事商辦!”
於懷清聞言,如若見了救星,連忙把門打開,叫喊著奪門而來:“快走!”
王宏圖出於禮貌,向姚大寡婦行了禮,道:“小侄見過姚嬸,請姚嬸放過於伯伯吧,今日於伯伯會與家父一起,去做些要緊的事,望姚嬸體貼些對他。”
姚翠翠從沒懷疑過於懷清的能力,嘴上卻道:“是什麽要緊的事,要用得著那死窮酸?”
“法國人來了。”王宏圖小聲道,“您知道連朝廷都怕那些黃毛鬼,但他們既然要來搶我們的生意,我們便隻能迎戰了,你說這事要不要緊?”
姚大寡婦臉色一變,“原來是如此要緊的事!那你們快去吧,這些天我讓那死窮酸過幾天舒服日子便是。”
於懷清如遇大赦,跟著王宏圖入了王府,聽說情況後,神色間頓時嚴肅起來,道:“此事須快刀斬亂麻速戰速決,以免被洋人利用,亂了我們的陣腳。不才以為,不妨帶上武得全,使喬致中無話可說,便於抓捕。”
王熾往杜元珪看了一眼,杜元珪道:“此事需要唐大人定奪,我們先過去再作計較。”
王熾稱好,帶了於懷清、王宏圖等人去了巡撫衙門。唐炯、岑毓英已在那裏等候,雙方見了麵後,唐炯道:“法國人來信了,要我們去東川會合,喬致中也跟了過去。”
“他們應是已經有所準備。”於懷清手捏那一縷花白的胡須道,“把武得全一道帶過去吧,當麵對質,以朝廷的名義強行抓捕,諒洋人也不敢插手。”
唐炯稱好,讓杜元珪去牢裏提人。武得全聽說要去和喬致中當麵對質,臉色大白,哀求杜元珪道:“喬大人於我有恩,而我卻出賣了他,似我這等不忠不義之人,有何顏麵再去見他?請求大人網開一麵,莫使我去與他對質!”
杜元珪看著他的臉,輕輕歎息一聲:“你不應該在官場為生,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角鬥場,讓人利用了還在為人辯護。我實話告訴你,此番會有一批如你這樣的官員倒下去,他們本可以好好地活著,陪著家人,就是因了喬致中的貪婪,斷送了前程,莫非你還沒省悟嗎?是他把你推向了地獄,把你變成了一個危害朝廷和百姓的罪人,是他害了你。”
武得全的心亂了,真的嗎?如果沒有喬致中,何來他的今天?聖賢告訴他,士為知己者死,莫非錯了?
從昆明一直到東川,武得全始終神情呆滯,木無表情,仿佛靈魂出了竅。在東川礦區看到喬致中時,武得全呆呆地站了會兒,突然朝著喬致中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低著頭落下淚來:“喬大人,卑職對不住您!”
“住口!”岑毓英霍地一聲斷喝,“你是對不住他嗎?你是辜負了朝廷對你的信任,辜負了昆明全城的百姓!”言語間,目光一抬,朝喬致中厲聲道,“喬致中,他已認罪,你還不服法嗎?”
喬致中冷笑道:“恫嚇這個老實人,屈打成招,你們的這些伎倆當是我不知嗎?”
“喬致中,還識得我嗎?”杜元珪上前兩步,冷冷地麵向喬致中,“利用礦區,為己牟利,還想抵賴不成?”
喬致中眯著眼看了他幾眼,這才慢慢地回想起來,不由仰首大笑道:“為奪取礦區經營權,故意給我下套,我還要告你們為了牟利,不顧同僚之誼,挾私報複。你問問礦區的百姓,他們是支持你們還是支持我!”
“抓起來!”唐炯看著喬致中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恐生變故,下了抓捕命令。
“怎麽,不敢嗎?”喬致中毫無畏懼,目光如電,看著唐炯道,“民意大如天,為官者莫非連百姓的意見都不敢聽嗎?”
杜元珪大喝一聲,帶了兩人撲了上去。突然,“砰”的一聲,槍聲在空曠的礦區響起,異常刺耳,杜元珪下意識地從背後拔出九環刀,橫刀於胸。瞥眼間,隻見在喬致中右側的一座低矮的房子裏,走出一個身著一襲灰色西裝的瘦小法國人,一頭金黃的頭發在陽光下發著光,長長的眉毛配著那張瘦瘦的臉,乍眼看時不怎麽和諧,卻也並不顯得突兀。他手握把精致的手槍,麵帶一絲不屑,看了眼唐炯、岑毓英等官員,傲然道:“你們中國人不講法律的嗎?做事情不需要看民意的嗎?這事情要是發生在法國,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官員都早被撤職了!”
岑毓英眼裏寒光一閃,道:“這位敢情便是本沙明先生吧?”
那瘦小法國人戲謔地笑了笑:“是的。”
“請你想清楚,這是在中國。”岑毓英冷冷地道,“我大清的內務,閣下無權參與。”
“我明白了。”本沙明誇張地裝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在大清朝哪個的官大,哪個就是法!可我今天也要與你說清楚一件事,這位喬大人的行為,大大促進了中法兩國的友誼,如果你們今天敢動他,我就敢告你們不顧民情民意,蓄意破壞中法友誼,到時候別說是你們,隻怕是你們的皇帝也擔待不起。”
王熾在旁看得分明,情知這裏麵定有蹊蹺,走出兩步,大聲道:“本沙明先生,你口口聲聲所說的民意在何處,在下倒是想要見識一下。”
本沙明幽藍的眼睛朝王熾身上瞟了一下,回頭看向喬致中,見他頷首示意,這才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端起抹笑意,道:“你就是名震中國西南的王熾嗎?”
王熾道:“正是在下。”
“很榮幸,”本沙明收起手槍,“能和你成為對手。不過,我有信心打敗你。”
人到中年後,銳氣和鬥誌會相應收縮或減少,然而聽了這個洋人的話後,王熾的鬥誌似乎又被再次激起,他這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冒險以及各種商業鬥爭中一步步走過來的。他鬥敗了國內大部分的商人,如果在自己的國土上敗給一個洋人,忒是不該。思忖間,不由得眉頭一揚,道:“我很欣賞有信心的人,但我也不是個輕易服輸之輩,敢問先生,你憑什麽如此自信?”
“民意,有了絕大多數人的支持,還怕會輸嗎?”本沙明一臉自信地笑了笑,“看看這裏的礦民支持誰來執掌,你就明白了。”
說話間,本沙明朝喬致中使了個眼色,喬致中望了眼礦井邊上站著的硐主、礦民,大聲道:“諸位,礦井之於你們,便是生存之根本,眼下開采陷入困境,你們的生存便也遇到了問題,隻有改革才是讓你們繼續生存的唯一出路,你們更希望誰來管理,讓這一片賴以生存的土地重新煥發出生氣?”
“喬大人!喬大人……”喬致中話音一落,礦民們齊聲大喊他的名字。
王熾看著礦民異口同聲地喊出喬大人時,著實吃驚不小,眼前的情景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被壓迫剝削的礦民怎麽可能支持喬致中?但無論如何必須承認第一回他輸了,他們都低估了喬致中和法國人的能力。
“岑總督!”本沙明得意地笑著,“礦民的意見您也看到了,這裏的業務停滯時間太久了,他們急於想要過上好日子,你們不是把當官為民常掛在嘴邊嗎?希望您能從速審批礦區開發事宜,讓我的人和設備進入這裏,讓這裏煥發活力。”
岑毓英對法國人的痛恨,是深入骨髓的,在越南戰場上,他看到太多的將士死在他們的槍口下,看到太多的人因此而無家可歸,在他的眼裏,麵前所站的這碧眼黃發者,與魔鬼無異。他冷冷地笑了笑,寒聲道:“告訴你一件事,無論是在越南戰場,還是中國境內,隻要我岑毓英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得到一絲便宜。”
本沙明目光一閃,直逼著岑毓英:“這麽說你是要拂逆民意,不顧他們的死活了?”
“不要用民意壓我。”岑毓英生硬地道,“你認為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會畏懼你區區威脅嗎?很快你就會為來到中國而後悔的。”
唐炯看著岑毓英陰沉如鐵的臉,突然間從心底生出一抹敬意,官場並非是一個染缸,進去了後是黑是白關鍵還是人心,有些人越陷越深,黑白不分,是非不明,而岑毓英則剛好相反,他在目睹了百姓疾苦、國家危難之後,卻是越發清白,越來越疾惡如仇,老驥伏櫪,兀自誌在千裏,令人敬佩!
王熾與唐炯的性格大有不同,因此他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情景,岑毓英對法國人切齒痛恨,容易失去理智,如此下去,很有可能掉入洋人的另一個圈套,連忙走到岑毓英旁邊,低聲道:“岑大人,這裏麵有問題,我們先走吧。”
“走!”岑毓英矍然一省,低喝了一聲,陰沉著臉走出來,及至礦區外麵時,吩咐唐炯道,“派個機靈點的人留下,給我查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唐炯應是,交代杜元珪去辦理。
岑毓英道:“王兄弟,你可有應對之策?”
“馬上著手成立雲南礦務局,礦區一應事務交由礦務局審批備案,方準執行。”王熾冷冷一笑,第一回合輸了,第二回合決計不能再出差錯,“以朝廷的名義去壓製他們,洋人狠雖狠,卻也不敢公然與我朝律法對著幹。”
岑毓英點了點頭:“唐大人,此事你要抓緊了。”
回了昆明後,唐炯馬上著手創立雲南礦務局,作為巡撫衙門下麵的一個常務機構,專門管理礦務,並成立了礦務公司,以官治民營的方式,打算讓王熾作為礦務公司的總辦,幫忙籌集資金、設備,作為礦區的實際經營者。
是年秋天,一切籌備完畢,然而當唐炯的一紙任命書下達的時候,王熾卻拒絕了,這讓大家都十分不理解,當此洋人侵略、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當所有人都在盯著這一塊肥肉之時,你卻為何反而拒絕了呢?
李曉茹指著王熾嗔道:“我發現你越來越沒有魄力了,你以為礦業隻是你一個人的生意嗎?采礦量的多寡,關係到這個國家的發展,這時候你把它推了,同慶豐就會讓人壓下去,偌大的礦業有可能叫洋人拿了去。”
王熾看了眼堂上所坐的同慶豐管理人員,沉吟片晌,說道:“法國人入境,誌在必得,他們必然會動用一切手段,得到礦區資源,如今官府一廂情願地把權力和資源內部分配了,會出大事的。”
此話一出,於懷清也咀嚼出了潛在的危險:“王兄弟說的不無道理,如果法國人動用外交手段,加以施壓,威脅朝廷處理這種不公平的競爭手段,恐怕連唐大人都有可能受到製裁,不可不防。”
孔孝綱一拍桌子,憤然道:“咱自己的事,卻還得看黃毛鬼的臉色行事,這幹的是哪門子事!”
“要解決此事,還得從礦區下手。”席茂之道,“現已查明,此前礦民一致同意讓喬致中治理礦區,乃是硐主有一部分資金握在喬致中手裏,逼得硐主不得不說服礦民,繼續支持喬致中,不然的話,他們的血汗錢就有可能拿不到。如果礦務局能出麵,幫助硐主和礦民拿到血汗錢,他們就會倒過來支持我們,喬致中也就孤立無援了。”
“那麽這筆銀子索性就由同慶豐墊付了!”王熾一咬牙,目光一抬,落向在座的眾人,“先把喬致中架空了再說!”
“好主意!”於懷清“嘿嘿”一笑,反正喬致中落馬後,這銀子還可以再收回來,何不做個好人,讓礦民看到我們的誠意呢?
“那麽架空了喬致中之後呢?”於懷清目光炯炯地看著王熾問道。
王熾沒有回答,臉上含著抹淡淡的笑意,反問:“於先生以為呢?”
於懷清看著王熾,突然哈哈一笑,既然在百姓麵前賣了個乖,索性就賣到底,給朝廷和官府也賣一個麵子,道:“公開競標!”
“不錯。”王熾道,“唯有如此,法國人才找不到借口去為難朝廷。”
“這……這得要……”李曉茹本是想說這得要花多少銀子,但轉念一想,既然是給朝廷賣的麵子,那麽不管是花多少銀子競得的標,也不過是一個表麵數字。如此一想,便心領神會地朝旁邊的兩個兒子笑了一笑。
王熾得有二子,長子王宏圖已然成年,他看到母親臉上的笑,自然能悟到其中的道理,次子王堯圖不過十餘歲年紀,尚不能理會,一臉懵懂地看著大人們說話。
次日,唐炯把礦區的廠主召回了昆明。礦務局成立後,礦區的廠主自然就是礦務局的下級官員,見了唐炯後,行了大禮,畢恭畢敬地立於堂下。
“今日召你過來,隻想問你一件事。”唐炯語氣微微一頓,“你是不是喬致中的人?”
廠主周身一震,“大人明鑒,卑職絕不敢與喬……喬致中同流合汙。”
“喬致中一直把持著礦務大權,你身處那樣的環境中,不與他為伍很難啊!”
“是難,但卑職看準了一件事。”廠主咽了口唾液,道,“洋人踢開了我們的國門,洋務運動正搞得如火如荼,卑職相信走工業化之路乃是大勢所趨,而要實現工業大興,礦產是所有改革的源頭,礦務早晚成為朝廷治理的重點。喬致中之流雖能猖獗一時,但早晚成為時代的犧牲品。這些年來卑職對他唯唯諾諾,夾著尾巴做人,不過是為了生存罷了,卑職可以向大人保證,從沒拿過不義之財。”
唐炯聞言,眼睛一亮,他沒想到區區一個礦區廠主,竟有如此見識,大為驚訝,當下語氣一緩,問道:“你是哪一年的生員?”
那廠主拱手道:“卑職沈屈,是同治元年首期西學[1]的學生,同治四年京考得中,便派來了東川礦區,一直留任至今。”
“難得!”唐炯忍不住誇道,“如你這般的人才,一直屈居於礦區,著實是屈才了。”
沈屈連忙躬身道:“大人謬讚!”
沈屈跪倒在地,大聲道:“卑職願不遺餘力,助巡撫大人振興大清工業!”
“離京之時,朝廷曾許我有任免礦務局官員之權,即日起,我任你為礦務局督辦。”唐炯道,“如若能助我鏟除了喬致中這顆毒瘤,到時給你向朝廷請功。”
沈屈沒想到今日竟會有這等際遇,激動得麵現紅潮,將唐炯視作再生父母,以額伏地,毅然道:“卑職願肝腦塗地,效命大人!”
三日後,東川礦區沸騰了。近些年來,礦廠的業績本就不好,再加上給喬致中壓了一半的銅料錢,硐主和礦民苦不堪言。如今同慶豐卻宣布,替朝廷墊付那筆被壓的款項,這在礦民眼裏看來,就像是春天裏的一記春雷,吹響了收獲的號角,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無不歡欣鼓舞。
百姓是善良的,隻要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會偏向誰。王熾的舉動,收獲了礦民的心,在領款的同時,紛紛表決心,一定支持同慶豐入主礦區!
喬致中慌了,沒有了礦民的支持,在法國人麵前,他就變得毫無利用價值,法國人自然也不會再保障他的安全,那麽接下來他便會如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
怎麽辦?喬致中嚇得麵無人色,冷汗涔涔直冒,他把礦區裏裏外外的事情都理了一遍,眼下唯一能反撲的機會便是奪標。按照眼下的情況來看,唐炯一定會有意讓王熾接掌礦區,這種官場上的貓膩兒他最清楚不過了。那麽,現在的關鍵問題就是,防止他們在暗中做手腳,把競標的事放到陽光下來,讓他們失去暗箱操作的機會。
喬致中思來想去,出了府去找本沙明,這件事關係到他的前程,也涉及法國人的利益,而且大清朝的官場他比法國人要熟,所以他相信與法國人之間依然可以繼續合作下去。
本沙明自然也聽說了東川礦區的事,正黑著臉在苦思對策,見喬致中進去,消瘦而精致的臉上浮上一抹冷酷的笑意,抬頭問道:“喬大人,礦廠的人都讓王熾收買了,你有什麽看法嗎?”
喬致中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拱手道:“高手過招,勝敗乃是常事,更何況現在還沒到最終分輸贏的時候。”
“哦?”本沙明道,“這麽說來,喬大人有應對的辦法?”
喬致中看了眼本沙明,道:“最終決定誰能入主礦區的是投標結果,您也知道,這種事情背後難免有暗箱操作,唐炯要把礦務公司交給王熾,是明擺著的事,這是王熾的優勢,但也有可能是打敗他的唯一著手處,關鍵在於我們怎麽做。”
本沙明聽了這一席話,臉色略微緩和了一些。中法戰爭結束後,清政府在條約上是言明了允許法國入境通商的,這自然也包括了礦產、鐵路等。如今雲南官員公然搞壟斷這一套,明顯是不遵守條款,法國完全有理由向清廷提出抗議,並要求公開、透明的競爭。
“怕是還不夠。”喬致中道,“競標當日還需要有公證人在場,不給他們任何偷奸耍滑的機會。”
本沙明擊掌笑道:“喬大人比我想得還要周全,你這樣為法國的利益著想,我非常感謝!”
“應該的,先生莫要客氣。”喬致中笑了一聲,暗舒了口氣,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到了實地,得到了法國人的肯定,他的性命算是暫時保住了!
走到外麵時,喬致中抬頭望了眼天空,秋天的太陽曬在身上依然比較熱,但喬致中覺得站在太陽底下十分舒服,這種熱的感覺證明你還活著,還能享受這世間的一切,活著真好!
喬致中長長地噓了口氣,舉步往府上走,接近喬府時,前麵傳來一陣嘈雜聲,抬頭一看,府前聚了許多人,仔細一聽,那些人在大罵姓喬的是漢奸,吸著中國百姓的血,張羅著法國人的事,豬狗不如……謾罵之音,不堪入耳。
喬致中大吃了一驚,這是王熾安排的嗎?如果是的話,這一招委實太狠毒了,如此一來,他在昆明便如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除了給法國人當一條狗外,再沒其他出路了!
喬致中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找法國人保護本是他的權宜之計,待此事一了,再讓法國人去朝廷說個情,他完全可以脫罪,如今王熾卻徹底把他逼上了絕路!
太陽的光仿佛在這一瞬間失去了溫度,喬致中隻覺渾身發寒。他轉了個方向,繞過一條街,低著頭像做賊一樣從後門溜進了自己的家。剛入得廳堂,便見他的老母親劈頭蓋臉一拐杖打來,他不及閃躲,結結實實挨了一杖。
喬母已然八十有五了,身體還算健朗,在喬致中發妻的攙扶下,還想要再打,喬致中卻突然跪在地上:“娘啊,兒讓人害了!”
“害了?”喬母氣得渾身直發抖,“你做了漢奸,給那些怪模怪樣的夷人做事,你忘了你是誰了嗎?你是大清子民,領的是當今皇上給你的俸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眼前的一切都是皇上給你的,怎還忍心幹這等離經叛道之事?忠孝仁義,為何是忠字當頭?一個人不知盡忠,何以為人啊!”
老太太越說越是激動,舉起拐杖又要打,喬妻連忙攔住道:“婆婆,你倒是聽致中說完啊!”
喬致中低著頭道:“娘,非是兒要當漢奸,是同慶豐的王熾聯合了巡撫大人要害兒。娘還記得督糧道武得全嗎?他被關在牢裏有一段時間了,他們抓了武得全後,就要向兒下手,兒被逼無奈,這才找洋人尋求保護,此乃權宜之計,非是兒鐵了心要去當漢奸。”
喬母餘怒未消,“你若是幹幹淨淨的,他們為何要找你下手?”
喬致中皺了皺眉,“當今這世道……”
“娘……”喬致中驚道,“兒要是去了,唯死而已。”
“你要是幫他們鬥敗了夷人,那便是有功,替皇上分了憂,這是將功折罪。”喬母提高了聲音,尖著嗓子道,“就算是坐幾年牢,又有何妨?咱出來了後,一身清白,無愧於天地良心,不好嗎?”
喬致中猶豫了,按照他的性子,是決計不肯去向唐炯請罪的,更不想身陷囹圄,如此的話,他一輩子攫取的錢財豈非都要毀於一旦了嗎?可他是個孝子,平時做那些事都是瞞著母親的,現在讓她知道了,隻有磕頭認錯的份兒,不敢拂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知子莫若母,喬母見他下不了決心,吩咐喬妻道:“去,把巡撫大人請過來,就說老婆子身體不便,今日托個大,讓巡撫大人親自過府一趟,老婆子有話與他相商。”
喬妻是個溫順的女人,平時不敢頂撞丈夫,聽了此話,目光不由得朝喬致中落去。喬母看在眼裏,哼的一聲:“你隻管去,他要是敢說半個不字,我就不認他是喬家的人!”
喬致中身子一震,他知道母親是真的做得出來的,隻好朝妻子使了個眼色。喬妻這才應了聲是,出了府去。
唐炯聽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心想喬致中雖然渾蛋,好在其母是個深明大義之人,連忙隨喬妻出來,徑往喬府。
喬致中依舊跪在堂前,雖說其已六十餘歲,滿頭白發,可在老母親麵前,宛如孩子,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唐炯進去的時候,喬致中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口稱:“卑職參見唐大人!”唐炯見他這麽大年紀了,跪著與他說話,覺得別扭,便道:“喬大人起來說話吧。”
不想喬母冷哼一聲:“讓他跪著吧。”讓唐炯就座後,老太太又道:“唐大人,老身教子無方,出此逆子,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百姓,深為惶恐。今日請大人過來,是想跟您打個商量,是否可給我這逆子個機會,叫他戴罪立功,與大人您一起,同心協力,把夷人趕出我大清國去。”
事實上讓百姓在喬府門前謾罵,是唐炯出的主意,他知道喬母是個非同一般的女性,有學識亦有見識,把“忠義”二字看得極重,如果能成功策反喬致中的話,本沙明在中國就少了個得力助手,會好對付得多。
唐炯聽了喬母之言,拱手道:“喬老夫人明大義、識大局,晚輩感激不盡。晚輩與喬大人同朝為官,在職務上也是相互協助的關係,自然是希望喬大人能迷途知返,助我一臂之力。”
喬致中老老實實地應了聲是,然後道:“礦區由誰來入主一事,務請唐大人要小心,如果由官府來指定人選的話,本沙明會借此鬧事,告你們暗箱操作,此事隻能公開競標。不過競標時,也請大人有個心理準備,本沙明已經電告法國駐京公使,要求競標時有中法兩國的公證人在場,過些日子京城就會來人,如果同慶豐的王大掌櫃要參與競標,須請他謹慎一些,屆時所報的價碼一旦成交,是要上邀朝廷的,做不得假。”
唐炯聞言,暗自一震,如此一來,拚的完全是實力,本沙明背後是法國政府,王熾雖說是西南地區赫赫有名的巨商,但個人的力量再大,如何能與國家的實力相提並論?換句話說,王熾在這場競標中,可以說是毫無勝算。
唐炯從喬府出來的時候,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他必須要想辦法讓王熾得到礦區的經營權,這並非是地方保護主義,而是為了保護這個國家的資源不流失,保障民族工業的振興。那麽該怎麽做才能讓王熾勝出呢?洋人可以不遺餘力地來侵略侵吞我們的資源,莫非我們便不能不遺餘力地保護自己的商人嗎?
岑毓英得知此消息後,臉上也立馬凝重起來,說道:“王兄弟剛剛替朝廷墊付了拖欠礦民的血汗錢,他為此已然付出了不少,如果礦區的經營權公開競標,法國人惡意哄抬價格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唐炯想了一想,道:“此事得和朝廷商量。”
岑毓英眼皮一抬,“如何商量?”
“無論王兄弟以多少銀子拿下礦區的經營權,都不能全部上繳。”唐炯道,“至少要拿出一半的資金來,用於礦區的建設和設備的購置,這符合礦區此前官治銅政的製度。”
“話是如此說,可朝廷最終會如何做,卻是不得而知了。”岑毓英歎了口氣,道,“今日我便奏請朝廷,你去通知下王兄弟,好歹叫他有個心理準備。”
唐炯稱好。岑毓英想了一想,又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喬致中?”
唐炯道:“待礦區的事定了後再作計較吧,看他的表現行事。”
1885年年底,中法兩國的公證人陸續抵達雲南,東川、個舊礦區的競標即將開始,決定王熾個人命運以及大清王朝西南地區兩個最大礦區入主權的較量,到了分輸贏的時候。李耀庭領著其子李湛陽亦從重慶趕了過來,見證這場全民矚目的競標。
從京城下來的中方見證人乃是工部尚書孫毓汶,岑毓英一聽此人的名字,不禁皺了皺眉頭。他是知道孫毓汶的,此人在朝中屬於保守的主和派,提倡無論什麽事,要以和為先。讓這麽個人下來當見證人,他會否為了所謂的“和平”向洋人妥協,殊難料知。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岑毓英覺得,得先去會會孫毓汶,當下叫上唐炯以及現任礦務局督辦沈屈,以為他接風為名,去探探他的底。
孫毓汶雖道是主和派,可麵目卻並不和善,確切地講,他在朝中是十分強硬的,不然的話主和派也不可能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
酒過三巡,孫毓汶突然眼皮子一抬,操著山東口音道:“聽說此番要與法國人競爭的人叫作王熾,此人的名頭大得緊哪,連太後都對他甚為賞識。今日為何未曾見到這位大生意人,莫非是我的級別不夠嗎?”
這話聽上去像是開玩笑,卻是聽得岑、唐等人心頭一沉,岑毓英連忙打圓場道:“是我疏忽了,未曾叫他一道而來。”孫是朝廷派遣下來的,相當於欽差大臣,且在品銜上是從一品,要大上岑毓英一級,不敢怠慢,馬上著人去請王熾。
不消多時,王熾趕了過來,進門行了禮後,舉杯向孫毓汶道歉:“不知司空大人大駕光臨,王熾未曾及時迎迓,實在罪過,在下先幹為敬。”言落間,仰首飲了杯酒。
孫毓汶瞟了他一眼,笑道:“不知者不罪,王大掌櫃請坐吧。麵對洋人,咱們之間關起門來就是自家人,無須客套。”
待王熾落座,唐炯趁機問道:“對於此次競標,不知朝廷是何意見?”
“朝廷自然不想把大好的資源,拱手予洋人。”孫毓汶歎息一聲,又道,“但這事棘手得緊啊,法國人是誌在必得,據說本沙明已經向法國礦業公司,申請了一筆巨款,用於此次的競標。此外,法國方麵的見證人是哪個,你們也聽說了吧?”
沈屈應聲道:“據說叫奧古斯特?費朗索瓦,中文名叫方蘇雅,是個中國通,此番來昆明,一則是當見證人,二則是接任法國駐滇領事。”
“正是。”孫毓汶道,“此人可不簡單,我聽說他來當駐滇領事,還有另一個目的,便是勘察路線,為法國修築鐵路做前期準備。”
王熾暗吃一驚,入主礦業,修築鐵路,他們這是在為全麵入侵中國做準備!
孫毓汶看了眼王熾的神色,突然問道:“王大掌櫃有何想法?”
王熾暗提了口氣,道:“我中華大地,遍地蠻夷,逐漸地噬咬著這片廣袤之土地,我們的國家好比是一個病人,正在承受著病痛的折磨,如果進一步惡化,後果就難以想象了。所謂的振興中華,於我等草民來說,或許是個高大的口號,然古人言,勿以善小而不為,王熾鬥膽,想要守住這一方土地,不使它落入洋人之手。”
王熾沉聲道:“不惜代價,拿下礦區!”
這短短的八個字,有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慷慨之感,讓岑毓英立時想起了在越南戰場上的情景。如今雖非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但這無疑是另一場戰爭,一場關乎國家尊嚴,以及振興民族工業使命的戰爭,他的勝負同樣可以決定一個國家的命運!
岑毓英從王熾身上,看到了當時自己在越南與敵人殊死搏鬥的身影,他就像一個戰士,已然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孫毓汶道:“看來你對這場生意頗有信心啊!”
王熾道:“在下看來,這不是一場純粹的生意,更像是一場反侵略戰爭,隻要在下力所能及,便有義務保衛這個國家的完整,不使它落入外人之手。”
孫毓汶問道:“不管有多少難度,你都要把礦區拿下?”
“是的。”王熾鄭重地道,“不管有多難,東川和個舊的礦區,我王熾要定了!”
[1]西學,又稱洋務學堂,分為語言、技術、軍事等三種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