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馬如龍英魂歸天 鎮南關清軍大捷

馬如龍被從鎮南關遣回國的時候哭了。

當年他因為情愛,少年為將,跟著杜文秀東征西討,後為功名,保衛昆明,參與大渡河戰役,一晃眼大半輩子過去了,打了無數場仗,隻有今天,教他有一種難以割舍的心痛。

看著眼前這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出征時的誓言還猶在耳際,那波瀾壯闊、振聾發聵的豪言壯語,似乎化作了一柄鐵錘,在撞擊著他的心。他要當逃兵躲回國內去了,將他們拋在了異國他鄉。

接下來的戰爭會更加殘酷,這些他從湖南帶過來的兄弟,有幾人能踏上歸途,再與親人團聚?

馬如龍坐在馬車前,眼睛一閉,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從此之後,他將成為一個廢人,再也不能為國出征,更不可能跟他們一起在槍林彈雨中奮勇作戰了!這是種解脫嗎?不,這對一名將領而言,恐怕是噬心般的噩夢。

細雨綿綿的雲南邊陲,天氣兀自異常悶熱,馬如龍的胸口像是被壓了塊巨石,壓抑得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他把身子一轉,鑽入了馬車內,沒有告別的言語,沒有難舍的擁抱,岑毓英、鮑超率著那支湘軍,呆若木雞地站在細雨裏,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好似他們的靈魂跟著馬如龍,一道回了故鄉。

王熾在得知馬如龍回國的消息時,連忙招呼席茂之、孔孝綱、於懷清等舊友以及妻子李曉茹出城相迎。

馬車在雨中轔轔而來,王熾迫不及待地走將上去,當看到馬如龍綁著厚厚的綁帶的左臂時,不由得愣了一下:“馬兄弟,你這是……”

馬如龍看了眼來迎接他的諸人,淡淡一笑,笑容裏看不到喜悅,連眼神也是黯淡的:“廢了。”

李曉茹上前兩步,走到王熾的旁邊,輕聲道:“隻要人還活著就好。”其實她看得出來,馬如龍這次回來,完全變了番模樣。年輕時,她曾如癡如醉地追求過他,看中的便是他身上那股英雄氣概,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而如今,他身上卻已看不出絲毫的豪情,倒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把魂丟在了越南!

大家盡量說些高興的話,希望能衝淡馬如龍心中的憂傷,然無論大夥兒怎麽說,馬如龍卻隻是淡淡地應和著,並沒有多大的興趣。王熾突似想起了什麽,道:“對了,李兄弟這幾日也在昆明,隻是去了東川,考察礦區去了,不日即回,咱們兄弟好生聚聚。”

馬如龍聞言,目光閃了一下,點頭道:“甚好。”

是日晚上,李曉茹特意安排了桌家宴,大家剛剛入席,李耀庭帶著兩個少年人果然就到了。這時候的李耀庭盡管還透著股書生的優雅之氣質,但舉止之間隱隱然透出成功商人的強大氣場,嘴上留著短須,目光炯炯,更顯得穩重。

馬如龍起身時,似乎要拱手相迎,發現左手抬不起來時,尷尬地笑了笑,“李兄弟別來無恙?”

李耀庭敏銳地發現了他的異常,疾步上去,看了看其手臂,眉頭一攏,歎道:“刀槍無眼,教兄弟受苦了!”

馬如龍道聲不妨事,目光一抬,落向與李耀庭同來的兩位少年,微哂道:“宏圖、湛陽都已長大成人,好快啊!”

王宏圖、李湛陽兩人急忙上來行禮,寒暄了一番後,重又入席,眾人有意避開戰事不談,隻說些家常,這一餐飯還算是吃得高興。

晚膳後,王熾把大家領到客廳,指著王宏圖、李湛陽兩人笑道:“此番我叫他倆跟著李兄弟一道去東川,目的就是想考考他們在勘察完礦區後,有怎樣的想法。”

馬如龍目光一抬,王宏圖有點像王熾,濃眉大眼,隻是體形比王熾略為高大些,因此看上去更像是個練武之人,難以和生意人聯係起來;李湛陽相對文靜一些,許是受其父影響,讀了不少的書,身上隱隱然有股書卷氣。他瞟了這兩人一眼後,笑道:“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裏看來,自然也就不盡相同。不過說起生意之道,他倆的父親皆為當今商界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們究竟受了其父多少影響,就看這一趟東川之行的成果了,倒是勾起了我的興趣!”

是時,李曉茹正好走過來,給了王熾一個白眼,朝馬如龍道:“馬兄弟休要學他,孩子尚小,應好生讀書才是,他卻急急地叫宏圖學經商之道,說是日後好接他的班,還叫李兄弟把湛陽也帶了去,說是要比比哪個孩子更有商業天賦。”

“這就更有趣了。”馬如龍眉頭一展,“說來聽聽吧。”

“小侄先說吧。”李湛陽好似表功心切,搶先開口了。王宏圖慢了一拍,頗有些不快地瞪了眼李湛陽,到了嘴邊的話隻得生生咽了回去。馬如龍看在眼裏,心裏難免不快,想他與王熾、李耀庭出生入死,情同手足,雖非親人,卻勝似親人,如何到了後輩,便沒了這般的親情?

“小侄在東川走訪了一遍後,才明白洋人為何迫不及待地要打進來。”隻聽李湛陽道,“我朝之銅礦,發展至今,大致可分為三個重要時期:第一個階段是在雍正帝之前,我朝所用之銅皆從日本購買,謂之洋銅。後來日本控製銅料出口,促使我朝自行開發,因此在乾隆帝至今,我朝礦業發展迅速,至嘉慶帝時達到了一個頂峰,此為第二階段,也是我朝的黃金時期;從鹹豐帝始,亂象漸生,特別是長毛軍興起後,各路義軍紛紛擎旗起義,致使礦業基本停滯,直到如今,未嚐得以恢複,洋人急於入侵,便是要攫取我朝之資源。”

這一番話,一聽便知是喝了許多墨水之人才能夠說得出來,短短幾句話,把大清朝的礦業情況說了個清楚。但從商業的角度來看,未免有掉書袋之嫌,並未道出實際想法,更沒有可實施的商業手段。

王熾顯然也不甚滿意,問道:“那麽按賢侄之見,我們可否涉足礦業?”

李湛陽細長的眉毛一揚,“小侄以為,尚待商榷。”

“哦?”李耀庭忍不住發問道,“既然洋人急於攫取我朝資源,為何我們不能涉足呢?”

李湛陽道:“挖礦采銅是個投入巨大且極為消耗人力、物力的行業,這在前朝便有前車之鑒。挖礦之初,礦井尚淺,各項投入自然不大,可是隨著礦井越挖越深,所用勞力就越來越巨大,光是運土、排水每日便需要數千人。礦洞之內崎嶇曲折,五步一火,十步一燈,所耗之油也就越來越多。還有就是燒銅之炭火,在嘉慶朝的時候,由於附近山林皆被砍伐俱盡,所需炭火甚至要從外地運入,以至於區區炭火水漲船高。山林被大批砍伐,雨水一來,泥石俱下,道路被淹,修路、運輸之成本也隨之增加。因此,嘉慶帝時期,雖說礦業紅火,但已呈虛高之勢,倒閉之礦區不計其數。洋人之所以急著來爭資源,乃因了他們有更為先進的工具,而我們則沒有。”

這一番闊論說將出來後,王熾不由得頻頻點頭,李耀庭眼中也是大放光彩,心想這小子的書果然不是白讀的。

王熾問道:“那麽賢侄的結論是,不宜投入礦業了?”

李湛陽點頭道:“小侄正是此意。”

李耀庭秀眉一動,沒有說話。馬如龍靜靜地聽著,聽完之後,對李湛陽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他與其父一般心細,可惜的是膽子不大,少了王熾、李耀庭的這種敢打敢拚敢闖的勇氣。不過王氏集團的商業模式已然建立健全,他當個守成之人卻是綽綽有餘。

王熾把目光一轉,朝王宏圖道:“你呢,可有心得?”

李曉茹嘴上說是王熾過早地讓孩子經商不好,可真正到了王宏圖發表言論時,望子成龍之心,人皆有之,心中不免有些緊張,不知兒子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

王宏圖濃眉一緊,似乎有跟李湛陽置氣的意味,道:“我倒覺得礦業投入雖然巨大,卻是勢在必行,不得不涉入。”

王熾饒有興趣地道:“明知有風險,還要執意涉入,卻是為何?”

“父親經常說,人棄我取,人需我予,孩子細細想了一下,此乃經商之金玉良言也。”王宏圖眼中精光一閃,大聲道,“國家大亂,經濟凋敝,作為大生意人,理應肩負起振興工業、振興經濟之責任,此乃其一也;其二,礦業不興,商人退避三舍,然而洋人能做,我們為何就不能?去年我代父親去上海考察同慶豐分號時,順便看了下那邊的設備,挖礦、排水等一應設備,完全可以引進購買,如此雖說前期投入較大,但從長遠著眼,無疑會減少後期投入,此乃一勞永逸之好事;其三,我們不僅要開發銅礦,還需要開發鐵礦、錫礦等,發展我民族工業,取他人舍棄之生意,濟國家建設之所需,此正合父親人棄我取,人需我予之經商之道。”

李耀庭聞言,擊掌稱好:“宏圖果然是了不得,把你父親的那一套運用得靈活自如!”

李曉茹暗鬆了口氣,心想這小子果然不愧是王四和她的兒子,天生一塊經商的好料!思忖間,發現李湛陽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不由得心頭一震,又想,這兩人脾性不同,觀念不一,說不到一塊兒,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以後倒是得小心一些了。

王熾目光炯炯地看著兒子,未見喜悅之情,兀自問道:“再遠大的目標,也需要具體的實施方案,你可有想過?”

“孩兒想過。”王宏圖說了八個字,“官府主導,民間主營。”

聽到這八字,王熾心頭微微一震,心想這小子年紀輕輕,莫非已把官商之道看透了嗎?便又問道:“何為官府主導,民間主營?”

王宏圖道:“國家越亂,官員越貪,自古如斯。礦產這一塊也是這樣,那些廠主[1]上不顧國家,下不理民情,隻圖自保,貪婪成性,此可謂是我朝之積弊沉屙,需要官府大力肅貪,唯如此,前去投資的商人,方可安心經營。”

王熾朝李耀庭瞟了一眼,李耀庭微哂著點了點頭。其實在去東川之前,他與李耀庭已然有投資礦業的打算,隻不過預算巨大,需要同慶豐、天順祥聯合起來投入人力、物力,這才讓李耀庭親自跑來雲南一趟。王宏圖的觀點,顯然是合兩人口味的,他們之所以有今天,都是拚出來的,商場如戰場,有時候顧慮得多了,未必是好事。

馬如龍也頗為欣賞地看了眼王宏圖,微哂道:“看來你不隻調查了市場,還側麵打聽了官場的動向?”

王宏圖朝馬如龍拱手道:“馬叔叔所言不差,隻是雲南的官場究竟會怎麽變,還需要馬叔叔不吝賜告。”

馬如龍道:“你且說說吧,隻要我知道的,定是不會隱瞞。”

王宏圖道:“雲南自桑總督故去,岑大人接掌總督之位後,巡撫一職遲遲不見接任之人,小侄倒是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朝廷有意整頓雲南吏治,會派一位鐵麵無私的人物下來,但究竟是哪位厲害人物,卻是不得而知。”

馬如龍朝王熾看了一眼,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朝廷到底會派何人下來,不過朝廷有意整治雲南倒是真的,這一點相信你的父親比我更為清楚。”

王熾哈哈一笑,道:“咱們自家屋裏說話,我也就不繞彎子了,眼下之雲南,岑總督出征在外,新任巡撫之人選懸而未決,雲南之政事基本由布政使大人喬致中代理。這位喬大人並無多少能耐,據說是仗著朝中有人,才一步步升至布政使之位,為人貪婪,其手伸入茶業、鹽業、礦業等重要行業。因其位高權重,人人都得巴結著他,其贓款之巨,據說足以頂半個雲南。不過這些我也隻是聽說,他是否真的是雲南一條大大的蛆蟲,隻有等新的巡撫大人上任了,方可見分曉。”

李耀庭道:“我和王兄弟的意思是,先去投石問路,看看礦業這一塊,是不是真的上下勾結,監守自盜,外人是不是真的很難插足。”

馬如龍的目光從李耀庭、王熾兩人身上掃過,突然歎息道:“你倆都是無意官場,憑著自己的能力,這許多年過關斬將,方才有了今日之業績。看你們依然是敢打敢拚,**不輸當年,令我好生羨慕。”

王熾聽了這話,心中一震,怕又勾起馬如龍的傷心事,連忙把話題轉了開去。馬如龍勉強又閑談會兒,隻說乏了,便下去休息。眾人見天已不早,各自回去歇息不提。那李湛陽臨行時看了眼王宏圖,眼神之中盡是不服之怨氣,看來他書雖讀了不少,心胸卻難敵其父之萬一,性情決定命運,此也為日後之禍埋下了伏筆。

三日後,馬如龍說是要離開雲南,去湖南與妻兒聚聚。王熾、李耀庭聽他說要去和妻兒相會,自是不便挽留,就放了他回去。一行人送至城外方才告別,可惜的是十裏相送之情,也難敵命數之捉弄,也許李耀庭、王熾怎麽也不會想到,此番昆明一別,竟是與馬如龍最後的訣別。

一月之後,從湖南傳來消息,馬如龍鬱鬱而終,享年四十五歲。大清王朝之翹楚,年少成名,曾意氣風發,立誌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光耀門楣,一生參戰無數,身上盡是戰後留下的傷疤,到頭來終是難敵寂寞,接受不了不能再帶兵打仗,不能再與出生入死的兄弟為伍的事實,在戰事四起、國家四分五裂的環境中,一邊關注著前線的消息,一邊想著自己的處境,憂憤之至,抑鬱而亡!

王熾聽到這個消息時,隻覺如遭五雷轟頂,半晌沒回過神兒來。往事若水花般一片片在眼前泛起,從彌勒一戰時,被辛小妹恨之入骨的馬都統,到昆明保衛戰中年少氣盛、逼迫桑春榮許他官職的馬總兵,再到大渡河大捷後大鬧重慶府的馬提督……往事一件一件猶在眼前,歲月如歌,在記錄著他不平凡的一生的同時,也將他送入了墓地。

馬如龍留了封遺書,托家人交給王熾,書中大概的意思是,征戰半生,最恨未能死在戰場,賦閑在家,抑鬱而終,實在愧對祖宗,愧對朝廷。為官多年,並沒留下什麽,希望王熾能照料他的家小,以使他們不用擔驚受怕,受人欺淩。

王熾專門帶著李曉茹去了趟湖南長沙,安葬了馬如龍後要將曾小雪與其子馬躍虎帶回昆明。可沒想到曾小雪表麵溫柔,內心卻也固執得緊,死活要留在長沙,說是馬如龍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其雖已故,可魂在這裏,她要在這裏陪著他。其子馬躍虎也不肯離開母親,問他今後的誌向時,他說要承父親之誌,考武官打洋人。

王熾無奈,隻得交代長沙的同慶豐分號掌櫃,好生照看他們,其所有生活開支,皆從同慶豐的賬上出。

從長沙回來後,王熾便帶了席茂之、孔孝綱兩兄弟,親自去了東川,要試試礦業的水究竟有多深。

岑毓英率軍退到鎮南關時,城內城外一片狼藉,據城內的百姓講,此地曾是廣西巡撫潘鼎新鎮守,法軍來了後那廝嚇破了膽,不戰而退。法軍入關,怕清軍的援兵趕來,不敢停留,打砸搶燒了一日,焚關而去,如今的鎮南關,無隔宿之糧,幾乎是一座空城。

岑毓英在城內視察了一圈,最後對老百姓及全體將士道:“鎮南關絕非是一座空城,隻要我們還活著,就一定會把日子過下去。而且我向大家保證,此番我們來了,就絕不會撤退,絕不會再讓你們受黃毛鬼的欺負,如違此言,便似此箭!”話落間,取過一支箭,用力一折,當中而斷。隨著箭斷的聲響,岑毓英的眼裏迸射出一道逼人的光來,他下定了決心,這一次即便是朝廷讓他們撤走,法軍把這座城池圍得鐵桶一般,他也要與這座城共存亡,給死去的將士和活著的百姓一個圓滿的交代!

入城後,全軍將士休息了一天,岑毓英一邊命人去雲南調糧,以補充軍民的生活物資,一邊把部隊分作五個梯隊,第一、第二梯隊負責加固城牆,第三、第四梯隊在城門外圍築起一道高七尺、長三裏、寬一丈的塹壕,相當於是在城牆外另築一堵外牆,第五梯隊則負責在塹壕外圍再挖一道掩體工事,以防法軍再度來襲。

約半月之後,城門裏外的工事已修築完畢,雲南的糧草也調運到位了,雲南騰越總兵蔣宗漢率部趕來支援。如此,滇軍、湘軍、桂軍聯合起來,已有三萬左右的兵力,調度得當的話,堪與法軍一戰了。

岑毓英站在城樓上,望著下麵兩道新修的工事,一顆心方才落到實地。法軍裝備雖好,但他們畢竟也是血肉之軀,要想攻破前後這三道防禦陣地,突破城門,絕非易事。從他率兵出征至今,一路退到了鎮南關,這裏將是他和法軍最後的決戰陣地,無論此戰結果如何,也不管是生還是死,為官一生,他無愧於心了。

1885年3月23日,探子來報說,位於諒山的黑旗軍潰敗,法軍正往鎮南關而來。岑毓英問有多少兵力,探子答道:“約是七八千人,有重炮隨軍而行。”

岑毓英眉頭一沉,沒有說話。若是換在冷兵器時代,他手裏的三萬人足以將七千法軍吃得幹幹淨淨,可現在人家的槍炮都優於自己,在對方重炮的轟炸下,勝負就難以預見了。他瞟了眼麵前的幾位戰將,然後走到沙盤前,在鎮南關的兩側,是東西兩座山嶺,好在前次法軍焚城時,並沒將嶺上的工事破壞,能夠正常使用。可問題是,法軍兵力不多,他們會分三路來攻嗎?

鮑超似乎看出了岑毓英的猶豫,說道:“依卑職之見,敵軍最多分兩路進攻,至於他們會選擇哪兩個方向來攻,不得而知,卑職以為,可將主力用於城門防守,另分兩支機動部隊,在東西二嶺上策應,以便隨時調撥。”

岑毓英沉思了一會兒,道:“如此部署雖然穩當,卻也無形中分散了自己的兵力,倘若敵軍上來就猛攻,隻怕會應付不來。不如這樣,全軍分作三個梯隊,正麵主陣地由我負責,第二、第三梯隊作為機動部隊,負責左右翼(東西嶺)安全,分別由湘軍統領王德榜[2]和鮑超統領。記住,如果敵軍分作三路進攻則罷,若是兩路來襲,不管他們攻哪一路,空閑出來的機動部隊無須趕來支援,而是繞著山路而下,悄悄地摸到敵軍後路,把他們的供給部隊給我滅了,切斷他們的武器、糧草補給。”眾將聞言,大聲應諾,分頭下去準備。

24日淩晨,天上起了濃霧,這樣的大霧在中越邊境非常普遍,但是在關鍵的時刻,大霧會給戰爭帶來極大的影響,有經驗的將領定會利用這遮天蔽日的濃霧,進行襲擊。岑毓英一麵令人注意觀察,一麵不斷派出探子,進行打探。

辰末時分,霧氣依舊沒有散去的跡象,晨風凜冽,可岑毓英的後背不覺出了身冷汗。他有種預感,敵軍極有可能已經通過山裏的秘密小徑,逼近了鎮南關,隻不過他們尚未察覺而已。

趙藩轉首看了他一眼,“大人,古語有雲,眾誌成城,鎮南關上下齊心,區區法軍,不足為懼。”

岑毓英轉過頭來,問道:“你怕嗎?”

趙藩一介書生,臨戰之時,自然是怕的,卻咬了咬牙道:“學生不怕!”

“我怕!”岑毓英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這座城,“這座城池的後麵就是我大清國土,銜接著雲南、廣西兩省,我怕萬一有所不測,致使國土淪喪,成為千古罪人。”

趙藩一愣,他沒想到三軍統帥會在決戰之際,講出這等話來,卻在這時,轟的龍吟般的一聲巨響,一道火光穿透濃霧,直奔城頭。岑毓英一聲大呼,拉了趙藩往牆裏躲,尚未藏得穩妥,爆炸聲就在耳邊響起,大量的濃煙夾著碎石子四散亂濺。與此同時,轟轟之聲不絕,炮彈不斷地落在城池內外,隻覺整個城都為之晃動。

“你去城內躲起來。”岑毓英的臉色有些白,但他的眼神和語氣卻堅定無比,“三軍聽令,法軍來襲,全力迎戰!”

鎮南關的決戰打響了,盡管大家都料到了早晚會有這一天,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時,依然不免心驚肉跳。彌天的大霧裏,並不見法軍的攻城隊伍,隻有炮火若火龍似的在空中呼嘯,腳下的每一塊土地都在震顫。

“稟大人,我軍左翼遭遇重炮攻擊!”一名士兵跑到岑毓英身前,“王大人正在查敵軍大炮的位置。”

“敵軍是要從左翼迂回包抄。”岑毓英道,“命令王德榜,若是守不住左翼,不必再回來見我了!”傳令兵大聲應是,轉身跑了出去。

岑毓英伸出頭去看城下工事裏的士兵,見他們或藏在塹壕深處,或躲於貓耳洞內,一時並無危險。再抬頭往遠處一看,隻見濃霧裏有一片黑影疾速地往這邊移動,岑毓英心頭一震,“法軍來了,準備迎戰!”

城下工事裏的士兵都探了頭出去,定睛一看,法軍果然在炮火的掩護下,往城門方向撲來,急忙端起槍來,準備迎擊。

先用重炮轟炸,再讓步兵攻城,這是法軍慣用的打法,岑毓英對他們的這一套戰術再熟悉不過了,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話,轟炸結束後,步兵就會大規模攻城。

攻城戰正式打響,岑毓英緊緊地盯著法軍,隨時都準備率軍衝出去,跟他們展開肉搏,唯有如此,他們的炮火打擊才會停止。然而,這次他卻料錯了,法軍並沒有急著攻城,而是在離城一裏開外的地方,慢了下來。他們的武器比清軍先進,射程遠、準星好,再在大炮的助威下,清軍明顯吃虧。

炮火連天,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岑毓英倒吸了口涼氣,罵道:“黃毛鬼學聰明了,想要和老子耗啊!”

岑毓英耗不起,在重型炮彈的打擊下,傷亡太大,他必須想辦法讓這奪命的炸彈停下來,叫來身邊的士兵道:“命令王德榜,火速找到敵軍炮火陣地,不惜代價,拿下他們。”想了一想,又派了一支小分隊過去支援王德榜。

巳初時分,大霧逐漸消散,陽光漸漸地露了出來,已可看清楚對麵約有三四千的法軍,城下到處都是被炮彈轟炸後的坑,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清兵的屍體。保守估計,在這輪炮擊中,清軍的傷亡已然逾千。岑毓英急了,再這麽下去,就算衝出去和對方肉搏都沒有勝算,心想再過一會兒,如果王德榜還沒有端掉敵軍的炮火陣地,他也得衝出去了,命令城內官兵,做好出城作戰的準備。

太陽漸漸升高,時光一點一點過去,岑毓英霍地大喝一聲:“出城,跟黃毛鬼拚了!”眾將士跟著一聲怒吼,城門轟的打開,岑毓英身先士卒,帶頭冒著炮火衝了過去。他所過之處,城外塹壕內以及掩體工事裏的官兵,都跟著他往前衝。

炮火不斷在身邊炸開,岑毓英紅著眼,揮著刀跑向對麵的法軍。震天價響地呐喊蓋過了炮擊聲,怒吼的聲浪匯作一股驚天地泣鬼神的強大殺氣,徑往敵軍奔湧過去。

炮火突然停止了,岑毓英大喜,舉刀大喊道:“黃毛鬼的炮彈陣地被我們占領了,殺啊!”清軍再無顧忌,瘋了一般殺將過去。

前麵的法軍見狀,似乎有些害怕,掉頭往後撤退。岑毓英豈能讓他們輕易跑掉,奮力直追。也就在這時候,左側的山丘後麵,突地槍聲大響,還有兩挺機槍吐著火舌掃射,大批的清兵在瞬間倒下。

岑毓英大駭,轉頭看時,隻見山丘後麵約埋伏了幾十人,人數雖少,但武器都是時下最為先進的,特別是那兩挺馬克沁重機槍,槍筒有碗口大小,兩邊架了兩隻鐵輪子,射數達每分鍾五六百發,為當時最為先進的連續射擊重機槍。在它的槍口下,人命如若草芥,分分鍾便能射殺好幾百人。在此同時,逃跑的敵軍又回身攻了上來,如果在這裏跟他們決戰,非全軍覆沒不可。

岑毓英大喝一聲:“撤!”迅速繞過那道山丘,往城裏跑。

時近中午,第一輪的攻城戰結束了,法軍傷亡寥寥無幾,而清軍的傷亡卻在三四千以上,據說王德榜那邊傷亡也是過千。岑毓英坐在衙門裏,整個人都蔫兒了,現在,不再是以人數多寡決勝負,憑的是武器裝備,這場仗該怎麽打?

現在隻能看鮑超了,如果他能順利切斷敵軍的供給,從後麵包抄過來,與城內的主力裏應外合,方有機會出其不意,逼退敵軍。

可是,鮑超那邊會順利嗎?

雲南布政使喬致中已年過六十,按說到了這種年紀,已然該看透了名利,把金錢和權力視如過眼雲煙。可喬致中卻是個例外,年輕之時做這等貪汙受賄之事,尚還有些戰戰兢兢,上了年紀後,膽子越來越大,雲南的生意人都知道他是個貪得無厭之輩。隻是他把事情做得很幹淨,生意人為圖個安穩,哪個也不敢去開罪於他,於是這十餘年來,把這個喬致中養得越來越肥。

聽說朝廷要下派個厲害的人物來當巡撫,喬致中的心裏是有想法的,他在布政使這個位子上也幹了有五六年了,為何沒將我升擢上去,反而從外地派來一位?因此派人去京城,使了些銀子一打聽,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朝廷選派之人,無論是資曆還是功績,都遠勝於他,朝廷選此人來治理雲南,他無話可說。然而那是個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主兒,讓這麽一個人來雲南,他的好日子不就到頭了嗎?

喬致中分析了下朝廷下派此人來的意圖,如今的雲南不比往日,洋人正在外麵叩門呢,試圖入境攫取資源,那麽在這種時候派這麽個硬骨頭下來,極有可能是欲整治礦業,大力地開發礦產,在洋人進來之前,將之握於手中。要改革整治,便會觸動原有官員和商人的利益,那麽他是與那人對著幹呢,還是極力迎合?

喬致中嘴角一撇,在鐵公雞身上是拔不下毛來的,跟著那種人幹有甚好處?曲意逢迎一下,該怎麽做就還是怎麽做便了。

正思忖間,有人來報說,同慶豐大掌櫃王熾去了東川,這些天走訪了好幾位承包礦井的硐主[3],說是要收購礦區。喬致中一直把持著礦業,他非常清楚,東川的礦業走到這一步,已然陷入了困境,如今不過苟延殘喘著罷了,王熾突然現身東川,而且是在雲南巡撫即將上任之際,這裏麵有何玄機嗎?喬致中眉頭一皺,“走,咱們也去東川,本大人去會會這位王大掌櫃!”

王熾去東川,隻是想試試那裏的水到底有多深,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在礦區走了兩天後,許多硐主都是大倒苦水,說是附近幾個區該挖的地方都挖了個遍,再往下挖,人力、物力、財力都太大。而且就近的山林都砍伐得差不多了,朝廷怕出事,控製了山林砍伐,炭火都得從外地運,最關鍵的是這些年朝廷也沒銀子,該撥的銀子也不撥了,就算是撥下來一些,到了他們手裏,其實也沒見有多少,所以這些年淨是虧損,沒幾人能真正盈利。

王熾明白這裏的操作流程,早些年礦業實行的是“官治銅政”製,由於國內缺銅,為了激發和盡快開發銅礦,由朝廷每年撥專項款下來,預支給各區的硐主,然後在所產的礦物裏麵逐步扣除,相當於貸款於民,讓從業者無後顧之憂。又派了專門的官員下來管理,便是所謂的廠主,負責發放貸款、收購礦產、緝查走私等事。可是太平軍起義至今,朝廷連軍餉都拿不出來,哪還有閑銀子支援礦業呢?所謂的“官治銅政”,變成了個空架子,留下那些治理礦區的廠主,隻管吃著空餉,得過且過。

王熾望了眼坑坑窪窪的礦區,以及不遠處光禿禿的山峰,對礦區的現狀有了個大致了解。以如今的這種情況而論,毫無競爭力可言,洋人一來,雲南的礦業隻怕會馬上落入洋人之手,唯有盡快入手,方能保住這一塊產業。然而,要想在這裏紮根,就必須得辦妥兩件事:一是如王宏圖所言,引入先進設備,改造礦區;二是擺平廠主。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窮的衙門也是衙門,他們雖對洋人唯唯諾諾,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可麵對國內老百姓,照樣可以擺官架子,要想從他們手裏麵拿到開采許可,不給他們些好處,如何批得下來?因此到了第三天,王熾就去見了東川礦區的廠主。

廠主相當於地方官員,隻不過他是專門管理礦區的。所謂山有礦砂,聚眾開采則為廠,每個“廠”由若幹的“區”組成,每區相連,近的數裏,遠的則有二十餘裏,區的下麵便是“硐”,即為實際經營者。

這一日,王熾去拜訪了廠主。那廠主看上去倒像個本分人,姓鄒名見深,四十歲開外的樣子,麵膛黝黑,一副典型的底層官員模樣,見了王熾也是十分客氣,奉了茶後,笑道:“同慶豐遠近聞名,王大掌櫃光臨敝舍,萬分榮幸!”

王熾與他寒暄幾句,便切入正題,問詢道:“敢問鄒大人,礦區經營困難,可曾有想過辦法?實不相瞞,在下有心投資礦業,因有此問。”

鄒見深歎息一聲,道:“您作為本地的大生意人,對官場多少是有些了解的,礦區雖說實際經營者是商人,但它是屬於朝廷監督的,一應款項、製度、買賣都由官府說了算。我在此處為官,又何嚐不想這裏的產業盡快運轉起來?叵耐自打長毛軍起義,洋人入侵,國家四分五裂,朝廷對這一塊也無暇理會,商人也沒辦法,隻能聽天由命。”

席茂之問道:“莫非這期間沒有新的商人介入進來嗎?”

“有心無力啊!”鄒見深又是一聲歎息,“這東西不能私賣,隻能等著朝廷收購,想要介入進來,也得看看有沒有前途不是。”

“我聽明白了。”孔孝綱道,“其實並非沒有前途,說到底是官府不肯變通。”

鄒見深尷尬地笑了笑,“這要變通也得有人來變才是,這世道坐在衙門裏的也是人人自危,變不好還得掉腦袋,哪個肯出頭?”

“大人所言確是實情。”王熾道,“那麽在下如要收購,是否隻能去找喬大人?”

話音剛落,突聽得外麵有人一聲笑,“哪個在背後說我!”

鄒見深聽得這聲音,便知是哪個到了,連忙迎將出去,“原來是藩台大人到了,卑職有失遠迎,乞恕罪!”

王熾等人起身,隻見來者六十開外,鶴發童顏,頷下一部銀須也是梳理得甚是齊整,穿得一襲錦緞便服,活脫脫一副富得流油的奸商之相。王熾知道此人便是雲南布政使喬致中,連忙拱手道:“同慶豐大掌櫃王熾見過喬大人!”

喬致中瞟了他一眼,眼裏精光一閃,“見了本官何以不跪?”

王熾愣了一下,領著席、孔兩人跪下重新參見,心中卻想,此人果然是個官架子十足的官場老油子。

喬致中給他來了個下馬威,見其頗為順從,也就沒再多說什麽,入座後問道:“聽說王大掌櫃有意投資礦業?”

“正有此意。”

“在朝廷最為困難之時,投資礦業,無疑就是給朝廷出力了。”喬致中打著官腔道,“不知你要投多少?”

王熾笑了笑:“投多投少,要看怎麽個投法了。”

“還有不同的投法嗎?”喬致中頗是意外地看著王熾,“本官才疏學淺,請王大掌櫃指教。”

喬致中的話裏,字字都帶著刺,要換在以前,王熾早反擊回去了,但人到中年,氣量大了,待人處事的態度也隨之改變,隻笑了一笑,道:“要想礦業重新煥發生氣,唯有放開原有的製度約束,除了定額保證給朝廷的礦物外,其餘的一應由經營者自由處置。”

喬致中把眼睛睜得大大的,心說你倒是敢開口,漫說沒有哪個陪你擔這風險,就算是擔了這風險,莫非就憑你一句話,我們這些當差的就得陪你一起幹?不由哈哈笑道:“王大掌櫃果然是大生意人有大氣魄,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要改了朝廷的製度。不妨實話與你說,任何的生意都不能淩駕於律法之上,你真要是敢如此做,本大人隻能秉公辦事,把你抓了。”

孔孝綱雖也上了年紀,可脾氣卻是未改,冷笑道:“洋人正想著法兒想要奪取礦產呢,哪一天要是洋人真進來了,大人還敢對著他們秉公辦事嗎?”

喬致中臉色一沉:“你這話是何意?”

孔孝綱道:“我的意思是,與其便宜了洋人,倒不如便宜自己人。”

在喬致中與孔孝綱說話時,王熾仔細地看著喬致中的神色變化,雲南之所以沉屙積弊,與地方官員有莫大的幹係,當官從政者隻想著一己之利,不敢輕易涉險,地方之經濟談何發展?王熾決定試他一試,說道:“大人,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洋人真的進來了,你我都撈不著好,不管是為己也好,為國家也罷,變通是大勢所趨,隻要大人肯走出這一步,一切都好說。”

王熾道:“洋人叩開了我們的大門,是逼著我們走現代化工業之路,如今的形勢恰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激發礦業,便是振興現代化工業最關鍵的一步,無論有無把握,我都有責任去試他一試。”

“罷了。”喬致中道,“你說得這般的大義凜然,本官若是固執己見,倒像是民族的罪人了。這兩天你到我府上來一趟,咱們具體再行商量。”

王熾見他果然上了鉤,笑道:“多謝大人成全!”

從東川出來時,孔孝綱問道:“那廝擺明了要向你勒索,這兩天你果然要去嗎?”

席茂之卻是笑了一笑,“隻怕沒這麽簡單。”

孔孝綱愣了一下,“這裏麵還有什麽門道嗎?”

席茂之道:“新的巡撫大人很快就要上任了,你覺得會是哪個?”

孔孝綱訝然道:“此事與巡撫大人上任卻又有甚幹係?”

“當然是有的。”席茂之道,“那喬致中好比是雲南一條大大的蛆蟲,有他在,雲南工業不興,隻怕王兄弟是想送巡撫大人一個大大的見麵禮吧。”

孔孝綱仔細一琢磨,似乎品出些味道來了,眼神一亮,“我算是明白了,王兄弟這招實在高明!不過,那新上任的巡撫究竟是哪個?”

王熾撫須笑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接下來的兩天,王熾並沒有急著行動,他在等消息。他相信如果新來的那位巡撫,真是心中所想的那位,或者說他真想鐵腕治政,那麽他應該會事先派人來雲南暗中查訪礦區的事情。而他王熾前兩日的舉動,也一定會落入他的耳目,隻要是一切如其預料的那般,新的巡撫一定會做出反應。

王熾沒有進一步動作,喬致中倒是急了,心想那小子不會出爾反爾,存心戲耍於我吧?再仔細一想,該是不會,這世上隻有官戲民,民戲官之輩隻怕還沒有出生。到了第四天的早上,喬致中終於等來了王熾,隻是讓喬致中感到意外的是,與之同來的還有一位陌生之人,五十餘歲的樣子,長得五大三粗,那兩條眉毛又粗又長,頷下一部灰白的胡須,看上去很是彪悍,微低著頭跟在王熾身後。

王熾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這位是同慶豐的襄理,專門管理同慶豐賬目,並非外人。”

喬致中嘴上道是久仰,心中卻是依然未曾放鬆警惕,這天下哪有這等粗人管理賬目的?請客入座後,喬致中又有意無意地瞟了眼那人,這才向王熾道:“王大掌櫃今日到訪,是要商量礦區之事嗎?”

“正是。”王熾道,“這些天我想了一下,若是將來在下果能承包礦區的話,一年之內,需要進購設備、安排人員、重新啟動采礦事宜,怕是無法按期向朝廷繳納礦料,但從第二年起,在下承諾可每年納銅料五十萬斤,五十萬斤之外,屬於在下盈利之數,與朝廷無關。”

王熾看著他的臉色變化,朝旁邊那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從懷裏取出銀票,朝喬致中遞了上去:“這是咱們大掌櫃的一點兒心意,敬請大人笑納。”

喬致中抬頭又是望了眼那人,隻覺此人陰森可怖,渾身上下透著股殺氣,怎麽看都不像是管理商鋪的襄理,手一抬將那人手裏的銀票又擋了回去。他為官這麽多年,貪歸貪,能安然無恙地坐到這個位置,除了朝中有人外,最主要的還是其做事小心謹慎,因一時無法摸透眼前的人,絕不敢輕易犯險,故意朝王熾嗔怪道:“王大掌櫃將本官看成什麽人了,咱們談公事就是談公事,來這一套卻是為何?”

王熾眉頭一揚,突朝那人低喝道:“杜襄理,喬大人是怪你誠意不夠,跪下!”

這一聲喝,雖說聲音不大,可在這靜謐的內堂裏聽來,不免使人心驚肉跳,那人卻二話沒說,果然“撲通”一聲,跪在喬致中腳下,雙手高高舉起,將那張銀票呈到他麵前。

喬致中看到這架勢,不由得笑了。如果說這人真有來頭,決計不會聽了王熾的一聲喝,就當真雙膝落地,王熾敢對他如此嗬斥,那麽就能確認其應是同慶豐的夥計無疑了。

“王大掌櫃這是要逼本大人受賄嗎?”喬致中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盯著那張銀票道,“你這是害我啊!”

王熾起身拱手道:“喬大人過慮了,這隻是三萬兩銀子,當是在下給大人的見麵禮,今後但要我礦區開工,保證每年結算時,給大人百抽一的紅利,從此之後,咱們之間就算是合作關係了,不存在什麽行賄受賄之說。”

喬致中哈哈一笑,把那人手上的銀票接了過來。對他而言,三萬兩銀子的確算不得大數目,估計換在平時的話,也不會放在眼裏,但是每年百抽一的紅利,卻是筆可觀的收入,換句話說,隻要王熾真能在礦區做起來,他喬致中也就高枕無憂,坐等發財了。

“那麽此事就這麽定了。”喬致中也起身道,“本大人在此提前預祝王大掌櫃生意紅火,財源廣進!”

從喬府出來後,王熾帶著那人匆匆離開,直至走入邱家巷的同慶豐總部後,王熾突然回身,向那人跪倒:“王熾該死,叫杜大人受委屈了!”

原來這位所謂的杜襄理,乃是唐炯身邊的總兵杜元珪,在喬府的時候,因見喬致中疑心,王熾不得已之下,才出此下策。他當然清楚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杜元珪這等鐵骨錚錚的漢子,當年在天津大沽口時,麵對凶殘的洋人,他都沒皺下眉頭,叫他下跪於一名貪官,實在委屈了他,因此到了同慶豐後,連忙下跪賠禮。

王熾再次告謝,請了杜元珪往客廳入座,問道:“不知唐大人何時到昆明?”

“唐大人早已到昆明了,隻是他稍作停留後,又去了越南。”杜元珪道,“他叫我留下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去越南作甚?”王熾訝然道,“莫非是支援岑總督去了嗎?”

“支援岑總督抵禦法軍,隻是其一。”杜元珪道,“大人到了昆明後,先去督糧道查詢了軍糧之事,支出銀子多少,所撥的糧草又是多少,了解清楚之後,又去具體經辦人良友糧行的尹友芳處核對,這才去了越南。”

王熾越聽越驚:“杜將軍是說糧草有問題嗎?前方將士為保國護民浴血奮戰,誰敢從他們嘴裏搶糧食?”

“這世道越亂,人心便越是貪婪、麻木。”杜元珪道,“你支援的那六十萬兩軍餉,在有些人眼裏,卻成了塊肥肉。”

王熾大驚失色,隻覺心中陣陣發寒,如果此事屬實,把他千刀萬剮了也不為過:“是喬致中嗎?”

杜元珪冷冷一笑:“他一個人怕是吃不了,會牽涉一批人。”

這一日,法軍退了後,竟是沒有再次進攻,反倒讓岑毓英大感意外,心想莫非是鮑超得手了,法軍知難而退?派出探子去查探了後方知,法軍並沒有撤退,而是在一處山裏休整,至於為何暫時放棄了進攻,原因不得而知。

法軍沒有再次進攻,鮑超也暫時沒有任何消息,也許這是眼下最好的結果了,有時候沒有消息,往往是最好的消息,未知的事總是讓人期待。

次日淩晨,休整了一日的法軍,再次從正麵和左翼發起攻擊,激烈的槍炮聲又在鎮南關響起,驚鳥嘩啦啦地從林子裏飛出,黑乎乎的一片,飛向東方太陽即將升起的地方。

在左右兩處的製高點,兩挺馬克沁重型機槍不斷地吐著火,其打出的子彈像是飛蝗一樣滿天飛,把城外工事裏的清兵打得抬不起頭來。在機槍的掩護下,法軍的進攻就顯得順利許多,不斷地往工事挺近。

一個時辰,鎮南關第一道防線被突破,法軍成功進入工事裏麵,兩挺馬克沁也被移到工事內,朝著不遠處的塹壕猛射。

“突、突、突”之聲連續不斷,塹壕雖為石頭所砌,可在重型機槍的槍口下,卻如泥堆木塑似的,不斷地嘩啦啦倒下去。失去了屏障的清軍,根本沒有還手之力,成批地往下倒,隻一會兒工夫,塹壕內便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

城樓上的岑毓英見此情景,隻覺得心頭隨著那機槍的掃射聲突突直跳,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為國捐軀的時候也到了!如果今日的結局注定了是失敗,那麽就讓他死得像個將軍的樣子吧,在這些噬人的外國人麵前,哪怕是難免一死,也不能教他們看笑話!

所有人都知道,生死存亡的時候到了,戰場是一條沒有回頭的路,要麽死要麽生,無其他選擇,既如此,那就死得像個男人的樣子吧。隨著岑毓英的這一聲大呼,所有的將士一起高喊,在若潮水般此起彼伏的呐喊聲中,城門轟然打開,清軍將士湧出城去,冒著槍林彈雨,要與法軍作最後的決戰。

法軍看到這一幕,不由咧嘴笑了,想死還不容易嗎。“打,給我狠狠地打!”一名法軍將領大喊。

太陽升了起來,來回穿梭的子彈,帶著火光在太陽下分外耀眼。清軍在不停地倒下,然而呐喊聲卻似乎越來越響,震徹天地。法軍將領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呐喊聲越來越多,好像是來自四麵八方,將他們包圍了一般。轉首四顧,吃驚地發現,左翼、後方和右翼居然有三股人馬朝他們合圍過來!

這是哪裏來的人?看著從各個方向圍過來的清兵,法軍在驚訝的同時,從心底深處衍生出一股恐懼,並且很快漫延至全身,控製了大腦,本來齊整的隊伍頓時就亂了。

岑毓英望了眼那三支援軍,興奮到了極點:“殺,殺光黃毛鬼!”清軍也興奮了起來,死亡的恐懼被突如其來的希望衝得無影無蹤,揮動著刀槍撲向敵人。

“殺出重圍,撤!”法軍回身後撤,企圖從正後方殺出一條血路。

從後方圍上來的正是鮑超,他在昨晚成功消滅了法軍的供給部隊後,讓法軍大為震驚,同時內部也出現了分歧,這也是昨晚他們沒有急著發起攻擊的原因。今天的決戰,其實也是他們最後最為瘋狂的攻擊,在沒有供給的情況下,隻能速戰速決。

法軍原以為在他們全力攻擊下,清軍十有八九難以抵擋,哪裏想到會有左、中、右三路援軍突然殺出來,這結果是他們無法接受的,同時,也是法國政府的領導層不想看到的。鎮南關一戰,清軍迎來了中法戰爭開始以來的首場大捷,不但成功擋住了法軍入侵中國的野心,還乘勝追擊,接連收複了文淵、諒山等城池,把法軍打得魂飛魄散。

此一役後,消息傳至巴黎,法國議會否決了再追加軍費之議案,總理引咎辭職,中法戰爭以中方大勝而落下帷幕!

看著狼狽逃離的法軍,城內百姓的歡呼,以及城門內外遍布的屍體,岑毓英滿是血汙的臉上突然掉下淚來,有喜悅,有激動,也有委屈和傷心。這場勝利來得太不容易了,多少將士喪命在異國他鄉,多少家庭因此殘缺不全,多少父母妻兒哀號絕望……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守住國門,不讓圖謀不軌的洋人踐踏國土!

原來唐炯趕到中越邊境後,幫左翼的王德榜前後夾擊,擊退了法軍,又與王德榜分作兩路,進行合圍,若非唐炯及時來援,此戰之勝負殊難預料。

唐炯微哂道:“大人,擊退了黃毛鬼,可以帶兄弟們回家了!”

岑毓英眼裏兀自帶著淚,卻是衝著眾將士哈哈一笑,重重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大喊道:“是的,我們可以回家了!”

[1]這裏的廠主與現代的廠長概念不同,廠主是指朝廷派到礦區的官員。

[2]馬如龍遣送回國後,湘軍便由王德榜率領。

[3]硐主:礦井承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