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雙雄並立王氏崛起 法軍入侵戰幕拉開
王熾的做法是有先見之明的,馬嘉理及英國士兵死在中國,無論清廷怎麽做,都難以避免兩國之間的一場政治和外交的拉鋸戰,及時轉移李耀庭固然是為了保護他,更是為了懷有一腔熱血的愛國人士免於無辜冤死。
是時,英國駐京公使威妥瑪得知馬嘉理死訊後,十分震驚,立即知會總理衙門,提出我駐京人員在雲南被殺,事態嚴重,要求清政府立即徹查此案,並將相關涉案人員予以嚴厲的處罰。如若不然,英國政府將拒絕一切和談、協商,堅決對清廷實施軍事打擊。
慈禧太後當然知道英國人說得出做得到,要是真的打起來,列強環伺下,清朝非亡國不可,於是召奕?來見,問他的意見。
奕?掌管總理衙門,對英國人的脾氣自是相當了解,道:“啟奏太後,那馬嘉理蠻橫無理,他從京城到雲南,這一路上怕是沒少頤指氣使,把上上下下的官員都得罪了。此案看上去是百姓阻撓洋人入境的偶然性事情,實則是官民合謀的一次報複性行動,不然的話,一支裝備精良的英國部隊,不可能連續遇到襲擊,並遭慘敗,老百姓無此能力。”
慈禧太後道:“英國人要朝廷給個說法,依你之見,該給他們個怎樣的說法?”
奕?道:“老百姓有此做法,歸根結底乃愛國之行為,朝廷不應打擊,依奴才之見,抓兩個帶頭之人,做做樣子也就是了。此外,作為當地官府,不免有失職之責,如若不辦,怕也說不過去,免不得也要辦一兩個官員,給英國政府一個交代。”
慈禧太後聽完,良久沒有說話。她此時的內心是糾結的,如果真把愛國之軍民給辦了,倒是能給洋人一個交代了,但如何向百姓交代?顯然慈禧太後對奕?的意見不甚滿意,而且因奕?大搞洋務運動,對其親洋之態度本來就有成見,考量許久,黑著臉朝奕?下了懿旨:“查辦馬嘉理案涉事之軍民,乃萬不得已之做法,在此之前,作為對外機構,不應向洋人妥協,你退一步,他們進三步,為了區區一個洋人之死,而大動幹戈,官民不安,我大清顏麵何存?”
奕?一怔,連忙低首領旨,畢恭畢敬地退了出來。太後的意思他很明白,說到底此事既已發生了,那麽剩下的就是外交的事,作為總理衙門的領班,大清王朝的議政王,豈能未做努力就斷然懲治官民呢?
出了宮門後,奕?出了一身冷汗,太後那番話語氣之嚴厲,令他感到後怕,在入朝之前,他確實想得不夠周全!
慈禧太後的態度,給了王熾和李耀庭緩衝的時間,從騰越廳回到曲靖後,兩人著手處理榮茂公號事宜,一應家產全部變賣,兌換成現銀。一個月後,李耀庭夫婦打扮成王熾的隨從,在十八寨接了李曉茹及剛剛滿月的兒子王宏圖,直奔重慶。
及至祥和號,王熾道:“英國人正在向朝廷施壓,追責涉案人員,在此期間,隻能委屈下兄嫂,隱姓埋名在我處住下,待時機成熟,定讓兄弟東山再起,管理重慶的生意。”
李耀庭道:“兄弟言重了,此時能有個安身之所,逃過此一劫,便已是萬幸,豈敢有非分之想。”
李耀庭淡泊名利,將一腔熱忱盡付於國事,王熾卻不能真的委屈了他,況且在此之前,他便打過李耀庭的主意,想叫他來與之共事。沒過幾天,王熾讓李耀庭去自貢,與唐炯一起負責鹽場建設,讓他混跡民工之中,一則固然是為安全考慮;二則是人盡其才,好讓李耀庭慢慢熟悉業務,兩全其美。
辦理完這些事後,王熾想起要去拜訪蕭啟江、付少華等官員。阻止艾布特收購祥和號是他們支持的,沒有他們在暗中的幫助,憑他王熾之能力,絕難獨自完成,既然此事已告一段落,理應登門拜訪。
這一日王熾剛要出門,卻接到一個驚人的消息,蕭啟江病故在了任上!這是自駱秉章之後另一位為朝廷鞠躬盡瘁病死任上的大吏。
蕭啟江管理四川時間不長,但他為官的態度,對國家的貢獻,無疑是值得人敬佩的。在家國飄零、夷亂四起的時代,他用他的壯舉告訴世人,精神不倒,國家不亡!
不過,足以讓蕭啟江欣慰的是,在此期間,清廷上至總理衙門,下至雲南官員,在馬嘉理案麵前,思想高度統一,說馬嘉理案隻是一起普通的民眾鬧事案件。岑毓英還在死牢裏提了兩個犯人,將之處斬,並上報朝廷,說帶頭鬧事之亂民,已按律處決。
同年五月,威妥瑪接到英國駐緬甸政府的調查報告,認定這是一起性質惡劣的官民合謀的刺殺,並按照英國政府的要求,向清廷提出處罰騰越廳的相關官員,並要求將雲南巡撫岑毓英押解京城提審,增開通商口岸,開放雲南邊境的貿易通道,減免英國至中國的厘稅等與案件無關的要求,並稱如若不然,英國將不惜代價,動用武力解決。
就在威妥瑪向清廷威脅的時候,沿海一帶發來軍情急報,英國海軍在海上活動頻繁,幾十艘軍艦向我國海域挺進;雲南總督桑春榮也向北京發去急報,越南被迫與法國簽訂了《西貢條約》,並向法國開放紅河,今照會我朝,意在讓我們承認其於越南紅河的統治權,取消我朝於越南的影響。
接到這兩條急報後,慈禧太後頭疼不已,毫無疑問,這是英、法兩國在聯合施壓,意在讓清廷開放雲南對外的貿易,以便他們打造所謂的東南亞商貿圈。英國要造鐵路,法國要通過紅河,打通越南至雲南的水運,如此一來,雲南一省,便會如其他省份一樣,徹底淪為殖民地!
雲南即將成為列強漁利的戰場,慈禧太後深歎口氣,在這一日的朝會上問計於眾官。與預想中的一樣,主和派與主戰派很快就吵了起來,吵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看著這個場麵,慈禧太後依稀覺得似曾相識。對了,前明便是如此,兩派朝臣在朝堂上的爭吵成了那個時代的一大特色,然而君主無能,最終使大明王朝走入了曆史雲煙的深處,直至徹底消失!
今天,大清王朝也走在了曆史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也許當朝者都是迷茫的,包括她自己。
“夠了!”慈禧太後怒形於色,向著朝臣聲色俱厲地喊了一聲,把旁邊的同治帝也嚇得一驚。“法國的要求堅決不能同意,紅河連同越南與雲南,一旦開放,不啻引狼入室,著雲貴總督回絕便是;至於馬嘉理案,英國方麵態度強硬,蠻橫無理,但是咱們總也不能由著他們胡來,說到底還是需要通過外交手段解決,怎麽去解決,派哪個去跟英國人談判,眾卿群策群力,給皇上舉薦人才。隻要能堪此大任者,無論出身,皆予以重用。”
此話一落,朝堂內靜默了下來。隔了會兒,隻見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文祥站將出來,道:“啟奏皇上、太後,奴才倒是想到一人,不知太後可還記得郭嵩燾否?”
“郭嵩燾。”慈禧太後念了遍這個名字,唔的一聲,道,“先皇對他甚為賞識,入值南書房,在他的主張下,創辦了上海方言館、廣州同文館[1],生平好讀書,頗有些書生意氣,還曾與僧格林沁對著幹過。”
文祥微哂道:“太後好記性,正是此人也!後來為查山東稅務,使山東官員人人自危,著實大鬧了一把。僧格林沁借機彈劾,先皇撤了他的職,如今還在湖南老家教書呢。”
慈禧太後也不由笑道:“這倒是把硬骨頭,有眼見、有氣節,就用他吧。”
當日,慈禧太後下旨,馬嘉理案由李鴻章負責與英國方麵周旋,授郭嵩燾為福建按察史,協助李鴻章。
話休絮煩,馬嘉理一案清廷再次使用太極功夫,能談則談,一時談不了的,能拖則拖,直至光緒二年秋,李鴻章才與英國簽了《煙台條約》,騰越總兵蔣宗漢、參將李國珍革職下獄,條約共計三大部分、十六款,其主要內容為英國商品入中國免稅,準許英國派專員到雲南調查,並商定雲南至緬甸的通商章程,增開宜昌、蕪湖、溫州、北海四處為通商口岸,派遣欽差大臣往英國專程道歉等。
光緒四年,郭嵩燾被清廷加授駐英國使臣,以出訪的形式去往英國倫敦,道歉隻是順便的。在這樣的環境下,便催生了中國曆史上首任駐外大使。
任何的新生事物,當它剛剛冒出頭的時候,總是帶有批判性的,郭嵩燾出任駐英大使的消息一經傳開,湖南便炸了鍋,集體謾罵郭嵩燾是漢奸,搗毀了其位於長沙的老宅,並於長沙玉泉山上留下了這麽一首義憤填膺的詩: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認為郭嵩燾是出類拔萃的當世奇葩,天朝已容他不下了。讀書人最重名節,麵對排山倒海般的痛罵,郭嵩燾是有猶豫的,最後在慈禧太後的鼓勵下,最終成行,並寫一兩句詩,聊以**:
流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
他相信在千百年後,定有人會理解並摘掉他漢奸的帽子,這兩句詩的背後承載了多少的無奈!
毫無疑問,郭嵩燾是值得後人敬仰的,毋庸置疑,《煙台條約》又是一個不平等條約,好在通過四年的周旋、談判,馬嘉理案終於有了一個結局。
再回頭說王熾,經過幾年的拚搏,他心中的藍圖已基本實現,位於中國西南的商業帝國逐漸成形。馬嘉理案一結束,他便把李耀庭放在了天順祥的最高位置,由其全權處理四川及四川以北的一切事務。而他自己則回了雲南,在昆明經營同慶豐,同時宣布,昆明的同慶豐為全國總號,重慶的天順祥為分號,以此兩個地方為基點,將業務輻射中國西南甚至全國。
至此,一個真正屬於王熾的商業帝國誕生並崛起了,它以無可替代的地位經營著雲南、四川兩地的鹽務、票號、藥材、煙土雜貨,甚至將業務拓展到了房地產、放款貸款等金融業,以及後來極具現代化的石油、礦產等工業,在幾十年間富可敵國!
然而此時,國際國內形勢也產生了變化,英、法兩國不斷入侵雲南,使得雲南的形勢越來越複雜。是時,人至中年的王熾把眼前的形勢看得分明,西方國家工業革命正搞得如火如荼,他們最缺的是什麽?一則固然是銀子;二則是資源,大量的礦產資源,雲南多山,且是一塊未被大規模開采過的處女地,洋人對這片土地之覬覦,恰似狗見了肥肉,早已垂涎三尺。
礦業是未來商家的必爭之地,也是王熾在時代的大趨勢下,能否成功轉型和持續發展的關鍵的業務,將來他能否依然在西南地區立於不敗之地,關鍵就看能不能拿得下礦業。
就在王熾籌劃著涉足礦業的時候,傳來一則驚人的消息——中法開戰了!
準確地講,不是中法開戰了,而是清廷被拖入了戰局。經過幾年的外交談判,以及威逼恫嚇無果後,法國人終於按捺不住了,於1883年12月,向紅河三角洲發起了攻擊,其第一個目標是越南山西市。
山西市主要防務由黑旗軍負責,這支軍隊的身份很特殊,本來是太平天國起義期間,活躍於廣東、廣西等地的義軍,首領名喚劉永福,以七星黑旗為起義旗幟,史稱黑旗軍。起義失敗後,黑旗軍退守越南,活動於越南北部與雲南交界地區。越南一直以來就是清廷的屬國,將中國人視作天朝上國之人,劉永福那幫人雖貿然闖入,越南也未曾加以驅逐,使得這支農民起義軍在越南北境安居下來。
法國大舉入侵越南後,發現有一條通道可以連通越南至中國境內雲南,那便是紅河。於同治朝時開始屢屢派人前往紅河打探,十年來從未間斷過,試圖從這裏打開從越南通往雲南之路。無巧不成書,黑旗軍恰好駐紮在這一帶,曾經清廷眼裏的匪軍,就這樣成了守護中國南大門的鐵血門神,十來年屢戰屢勝,被越南稱為法軍的克星。越南國王感念其戰績,把劉永福封作三宣副提督。
此番,法軍進攻紅河三角洲一帶的山西市,首當其衝的又是黑旗軍。劉永福是名悍將,他是起義軍出身,並不受清廷節製,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你敢來我就敢打,在山西市與法軍拉開了一場大戰。與此同時,駐防於越南境內的滇軍、桂軍,也被迫加入戰爭,中法之戰就此拉開了帷幕。
處於戰爭前線的雲南,聽聞中法之戰打響,頓時緊張了起來。時過境遷,此時年過五十的岑毓英在曆任了雲南、貴州、福建巡撫之後,看盡了人間之滄桑,世事之變遷,也看到了國家積弱不振,列強逐步蠶食的局麵。當再返雲南,登上雲貴總督這個職務時,他已然沒了年輕時的爭名奪利之心,清醒地認識到,為民謀利、為國謀福絕非是做給朝廷看的,更不能把政績當作擢升的台階。為官一生,恰似人生的一麵鏡子,所做的一切事務,都是為了自己的良心。百姓安生,心便安寧,民眾受苦,心便不安,既然如此,隻要是為了家國百姓,還有什麽事是不能幹的呢?
在中法之戰打響之初,朝中就出現了分歧,有的主戰,有的主和,但不管是主戰還是主和,都拿不出一個可行的方案。慈禧太後無奈之下,一邊下旨讓境內軍隊增援,一邊又下令不得主動向法軍發起攻擊。這種自相矛盾的戰略,教下麵領軍將領無所適從,想打卻又不能主動去打,這仗究竟該怎麽打?
岑毓英知道,如果依靠清軍,絕對難以抵擋來勢洶洶的法軍,倘若這場戰爭敗北,雲南勢必淪為法國漁利之所。身為雲貴總督的他絕對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因此問計於幕僚趙藩,該如何是好。
趙藩是讀書人,愛書如命,據傳在將軍張潤戎幕下當幕司時,每過一地,必赴書市,存書越積越多,行軍時買來兩匹騾馬用以馱書。不過他雖愛讀書,卻似乎與仕途無緣,六次科舉,居然無一次考中,皆是名落孫山!岑毓英將他招為幕僚,乃是因其博學而不迂腐,多有奇思妙想,有別於一般的老學究。
趙藩幹瘦的額頭皺了一皺,眼神一亮,似有了主意:“大人若是真想要保護雲南百姓,予法國以痛擊,學生倒是有個主意,隻是有些不循常理。”
岑毓英目光一抬,道:“都到什麽時候了,不管什麽主意,先說來聽聽再作計較。”
趙藩道:“朝廷在用兵與和談之間拿捏不定,勢必影響到前線將士的士氣。學生以為,不妨偷偷地支援黑旗軍,讓他們完全無後顧之憂地在前線作戰,或有一線希望。”
岑毓英聽了這主意,內心狂喜,心想是啊,正規軍顧慮較多,踟躕不前。黑旗軍不受朝廷節製,給予他們支援,或有望守住越南的北大門!
“就這麽定了!”岑毓英道,“馬上去通判處支三萬兩白銀出來,其中兩萬兩為賞銀,另一萬兩作為兩個月的餉銀,一次性發下去。另外準備二十門開花大炮,將字跡刮掉,今晚一並送出去,務請黑旗軍守住我朝大門,倘若得勝,另有犒賞。”
趙藩應是,轉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轉了回來,岑毓英眉頭一沉,惱道:“何以又回來了?”
趙藩苦著臉道:“通判大人說,我們現在總共也隻有三萬五千兩存銀,若是都給了黑旗軍,我們自己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糊塗!”岑毓英怒道,“洋人都打到門口了,莫非還想要過好日子不成?再去領,哪個再敢阻撓,軍法從事!”
趙藩領命,急又轉身去了。岑毓英看著他出去,眉頭一攏,陷入了沉思之中。
實際上通判的顧慮是對的,軍事戰爭實際上打的就是經濟戰,沒銀子憑什麽跟人家打?就以眼下的情形而論,朝廷還在為是戰還是和爭論不休,連軍隊都沒有調撥過來,更別說是軍餉到位了。現在總督府的銀子全部調撥出去了,接下來的日子怎麽過?萬一這場戰爭持續數月,他該怎麽辦?
與此同時,王熾也正在想這個問題。同樣是人過中年,在大局觀上王熾較以前也是大為成熟,他清醒地意識到,赴越的遠征軍是缺餉的,然而這場戰爭的成敗,關鍵卻在於朝廷的態度,如果說朝廷決心死戰,他願意帶頭募捐,援助大清將士趕赴前線。可是問題在於,朝廷的態度不明朗,就算他有意捐餉,萬一到頭來清軍依然潰敗,法國人真的大舉進入雲南,這裏的礦產將會被他們據為己有,他豈非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是一個正常的生意人慣有的思維,王熾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他在決定是否捐餉之前,需要知道朝廷的意圖,其一,朝廷究竟是傾向於主戰還是主和,在越的遠征軍士氣如何,以及法越之間的整個戰局如何,他需要從這些情報中判斷這場戰爭的總體走向;其二,如果真的敗了,法國人大舉進入雲南,朝廷是否有後續的謀劃。想要知道這些問題,他自然需要從雲南的最高官員岑毓英處獲取,當下起了身,去往總督府。
岑毓英正自為軍餉發愁,聽得王熾求見,不由得神色一振,心想這些年來王熾經營有道,已儼然是西南首富,若是他肯出資助戰,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也!一邊讓人去請進來,一邊整理了下衣冠,出門接迎。
見到王熾走將過來時,岑毓英原本端著笑意的臉微微一動。端的是歲月不饒人,轉瞬十年,這位意氣風發、敢想敢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竟也步入了中年之列,當年的銳氣以及身上的棱角已為年月磨平,留下的是時光打磨後的四平八穩、巋然如山般的沉穩。
王熾邊走邊望了眼岑毓英,同樣也是愣了一下。岑毓英原本是白白胖胖的,走起路來臉上的肉一顫一顫的,再加上眼裏閃爍著的精明圓滑之色,讓王熾對此人有些反感。如今好似變了一番模樣,不僅黑了,也瘦了許多,臉上更是多了一份對時局的憂患,眼神中透出來的是曆經了滄海桑田後,對世情的淡泊。
“聽說岑大人在任福建巡撫期間,出海深入台灣,調查台灣百姓之生活。海風果然厲害,竟令大人黑了一圈!”王熾邊展開笑臉,邊拱手行禮。
“兄弟你也是變了許多啊!”岑毓英挽了王熾的手,邊往裏走邊笑道,“咱們這一別匆匆十年,日子過得真是快!”
兩人落座,岑毓英叫下人上了茶水,說道:“我此番再次到雲南上任,才知道王兄弟原來已是西南地區鼎鼎有名的大生意人,端的是可喜可賀。”
王熾笑了一聲,切入了正題,“我與岑大人在杜文秀圍攻昆明時相識,這算起來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既然是老朋友,我們之間也沒必要拐彎抹角,今日此行,乃是有要事與大人相商。”
岑毓英臉色一正,道:“直說無妨。”
王熾道:“中法開戰,我知道大人這裏定然缺餉,作為當地的商人,支援軍隊抵禦外侮,義不容辭。可是在國內環境變幻莫測的情況下,生意人也是舉步維艱,大人可知道當下朝廷對此戰的態度,對未來的雲南有怎樣的預想和規劃?”
小商販經營觀察民間百姓的喜好,大生意人經商揣度的則是國際國內的時局動向,岑毓英聽了此言後,心裏便清楚王熾的意圖了,法國人入侵的目的,便是他王熾此行的意圖。這世上無論是以什麽樣的名義發起的戰爭,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利益,他作為一名商人,有此心思,更是在情理之中了。
岑毓英道:“你是要入主礦產業嗎?”
王熾道:“我不敢以民族商人自居,但咱們的國家確實需要開發礦業來提升經濟,這件事如果讓洋人來做,相信大人比我更清楚後果的嚴重性。”
岑毓英點了點頭,說道:“我也不妨與你實說了吧,朝廷對此戰的態度是主和不主戰,即便是被迫反抗,也需要在對方先動手的前提下反擊。如此態度,不免令前方將士無所適從,因此我已暗中去支援黑旗軍了。至於在工業這一塊,我確實尚未想過,估計朝廷也沒有想到這上麵去,這幾天我會上奏朝廷,不管此戰是勝是敗,民族工業斷然不可落入外族手中。”
有了岑毓英的這個態度,王熾放心了。他不隻是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封疆大吏,有了他的支持,他相信即便到時洋人幹預,也很難如願以償。
“岑大人,我也與您交個底兒。”王熾也向岑毓英表了態,“如果這場戰爭在短時間內結束不了,您需要軍餉時,隻管來找我,隻要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外,定不推辭。”
岑毓英聽到此話,一顆心算是落到了實處,起身相謝:“兄弟急公好義,我替雲南百姓謝了!”言語間,果然深鞠一躬。
王熾看得出來,這一趟他是來對了,正好解了岑毓英的燃眉之急。但是他心裏明白得很,其實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麵,有時候生意完全可以兼顧個人和國家的利益。
半月之後,前線傳來消息,山西市失守,盡管如此,山西保衛戰依然打得十分激烈,在法軍的炮火、機槍等現代重型武器的猛烈攻擊下,黑旗軍不曾畏懼,甚至在法軍逼近防禦工事時,跟他們展開了慘烈的肉搏戰。可惜的是,在武器落後、沒有緩兵的艱苦條件下,劉永福為了保存力量,不得不放棄山西,退守興化一帶。
“劉將軍打出了我大清王朝的威風啊!”趙藩歎息一聲,“要是有緩兵去支援他們,以黑旗軍的英勇,或許就是另一番結局了。”
岑毓英緊緊地蹙著眉頭,臉色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實際上他的心頭在滴血,洋槍洋炮固然厲害,可我們地大物博,多的是保家衛國的熱血青年,叵耐朝廷始終對洋人忌諱三分,不敢下決心死戰。
趙藩看著岑毓英,遲疑了一下,道:“大人,學生還有一計,不妨一試。”
岑毓英抬頭道:“快些說來。”
趙藩道:“朝廷不是怕得罪洋人不敢主戰嗎?何不讓我們的部隊化裝成黑旗軍,交給劉將軍指揮呢?”
岑毓英起身轉了兩圈,道:“計是好計,可是用兵需要得到朝廷及兵部的同意,擅自用兵,且還是改頭換麵偽裝成別的部隊,一經查實,便是殺頭之罪,哪個擔得起?”說話間,走到案前,提了筆快速地寫了道奏折,又道:“要用此計,必先請示朝廷,此奏折用八百裏加急送出去。”
趙藩知道戰場形勢瞬息萬變,不敢怠慢,馬上疾步出去辦理了。
然而,是時年關剛過,請示朝廷的旨意尚未下來,法軍卻已向興化、北寧一帶發起了攻擊,其兵力較去年增加了一倍。岑毓英明白,這是法國在逼迫清廷投降,如果一敗再敗,我軍將無險可守,大清朝的南大門就真的要洞開了!
岑毓英坐不住了,無論朝廷是什麽樣的意見,作為一省之總督,他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國家的大門讓外侮叩開:“該是到我這個總督出馬的時候了!”
趙藩大吃一驚:“您要親自上陣?”
“馬上去召集部將,到我這兒來集合。”岑毓英的言語不容置疑,“把王熾也請過來,這一趟的軍餉需要他來提供。”
趙藩雖然不讚成岑毓英親自出戰,但這些年來,他也算是了解其性格了,涉及百姓及家國安危之事,他的每一道命令都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得歎息一聲,轉身去了。
是日午時,岑毓英召開了戰前部署會議,決定帶一萬人去越南,由他親自統領,雲南提督鮑超為副手,於當日下午就出發。
會議結束後,眾將下去準備,王熾帶著同慶豐掌櫃俞獻廷也到了,問是何事。岑毓英便將眼下的戰局與他說了,並道:“出征在即,想起兄弟之前說過,軍需之事可找你商量,這才急著把你找來。”
王熾濃眉一揚:“大人為國為民親自掛帥出征,我王熾但凡力所能及,絕不推辭,隻管開口便是!”
岑毓英想了一想,道:“缺餉的不隻是我所帶的軍隊,隻怕在前線作戰的將士,都無餉銀可領,若兄弟方便的話,支我五十萬兩可好?”
五十萬兩銀子,放在任何時候都不是筆小數目,岑毓英也自知數目巨大,因此出口時,不免底氣不足,連說話的聲音都小了。
堂堂雲貴總督,大清王朝的封疆大吏,看著他說出五十萬兩銀子時小心翼翼的樣子,王熾的心裏五味雜陳,抵禦外侮、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不惜身犯大險,趕赴前線錯了嗎?這個群魔亂舞、黑白不明的世道啊,居然讓一位愛國的將士窘迫至這等境地!王熾暗吸了口氣,道:“三軍將士,不顧個人安危,拋家別裏,拋頭顱灑熱血,五十萬兩怕是不夠,我出六十萬兩給大人帶上。”
岑毓英做夢也沒想到他出手竟是如此豪爽,感激不已:“兄弟之情,無以為報,你且等等。”說話間,走到案前,鋪開一張白紙,提筆揮書,寫下“急公好義”四字,蓋上大印,交與王熾,又道:“時間緊迫,無暇裝裱,望吾弟不棄,權當紀念。此一別生死難料,弟當珍重!”
王熾聽著這一番話,隻覺心中酸楚,鄭重地用雙手接過,抬頭看向岑毓英,隻見他鬢角染霜,眉宇之間,盡含風塵,如此年紀,卻還要帶領遠征軍趕赴他國,去戰場上出生入死,一時間動了真情,握住岑毓英的手道:“岑大哥,前線凶險,務必保重,待他日大哥凱旋,王四定為你接風洗塵。”
“好!”岑毓英重重地點了下頭,“祝我軍早日凱旋!”
王熾吩咐俞獻廷立即取六十萬兩銀子來,不得耽誤。是日下午,在岑毓英出征之前,同慶豐的銀子運到了,岑毓英拜別王熾,大喝一聲,一萬人浩浩****地向南挺進。早春的寒風呼嘯,冷得徹骨,獵獵的旌旗下,一張張年輕的臉被風吹得發白。
王熾望著他們走遠,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戰爭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武器落後、兵源不足,在強大的法軍麵前,這些出征的人,幾人能還?
王熾滿以為這場戰爭在中國軍隊的反擊下,很快就會結束,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法軍,他們越戰越勇,並不斷地增兵,向北挺進,3月12日,北寧失守,19日太原[2]淪陷,次月,興化再次失守,清軍及黑旗軍被迫撤至中越邊境。
朝廷聞訊,俱皆大驚失色,下旨連降岑毓英兩級,留任處分。與此同時,慈禧太後自“辛酉政變”後,又做了一次改變曆史的驚人舉動,發動第二次政變——“甲申易樞”,借越南戰場失利為由,一舉拔掉了以奕?為首的軍機處全部官員,將他們逐出權力中樞。至此,慈禧太後大權獨掌,再無人能與之抗衡。
慈禧太後的這個舉動,在大清曆史上是個重要的分界點。從此之後,這個王朝走上了真正的滅亡之途,使“同光中興”成了曇花一現,無可挽救。此乃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卻說慈禧太後奪了奕?的大權之後,授權李鴻章赴天津與法國談判,於同年5月11日簽署了《中法會議簡明條約》,大概的內容是,中方承認法國對越南的保護權,並不再過問法越之間的事情,同意中越邊境開放通商。簡明條約簽了之後,雙方約定將在三個月內再次會議,商討詳細條款事宜。
同年6月23日,在簡明條約剛剛簽署一個月後,法國便迫不及待地帶領一支軍隊,前往中越邊境北黎[3]地區接防。意思很明顯,條約已經簽了,那麽中國的軍隊也該撤走了,中越邊境地區將由法軍接管。
馬如龍正好在這個時候趕到了越南戰場。是時,他已調任為湖南提督,在岑毓英出兵抵達越南後,朝廷的軍令也下來了,所有在越軍隊,皆歸岑毓英節製調度,就調遣了就近的軍隊,趕往支援。
由於這時候雲南已進入雨季,雨多路滑,行軍慢了些,馬如龍帶著五千人行至中越邊境時,戰爭已告一段落。馬如龍雖也人過中年,可似乎脾氣未改,聽得戰事已結束,朝廷正在天津跟法國簽條約,大為失望:“千裏迢迢地趕來助戰,偏生連日大雨,沒趕上好戲,端是便宜了那幫黃毛鬼了!”
在北黎與岑毓英會合後,休整了幾天,聽得城外來了支法軍,岑毓英眉頭一皺,“那幫狗東西是要來接管北黎地區了。”
話音剛落,便聽得“砰”的一聲槍響,馬如龍大吃一驚,急忙帶了兩個人往外趕。雲南提督鮑超也料知出事了,朝岑毓英望了一眼,也跟了出去查看。
北黎城門外圍的哨站麵前,躺著名清兵,胸口中了一槍,當場斃命,哨站的其餘十來名清兵正舉了槍,與法軍對峙著。馬如龍帶人趕到時,朝屍體打量了一眼,眼皮一抬,望向法軍,這是一支兩百餘人的部隊,被分成了前後兩部分,前麵帶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看其穿戴裝備應是少尉級別,手裏拿把手槍,剛才那一槍應該就是他開的;後麵那部分則在位於哨站兩三丈處做好了戰鬥準備,三挺機槍對準了這邊,蓄勢待發。
馬如龍眉頭一沉:“是你開的槍?”
那少尉略懂中文,用蹩腳的漢語答道:“我們奉命來接管這裏的防務,請你們立即撤出。”
“可我們並沒有接到撤退命令。”馬如龍目光如電,低沉地道,“如果你還敢在此撒野,本督決計不會叫你活著回去!”
那少尉冷冷一笑:“你會為你的話感到後悔的。”
這時候,鮑超也帶人趕到,馬如龍回頭朝鮑超使了個眼色。鮑超跟馬如龍一樣,同屬晚清著名戰將,他參與過鎮壓太平軍、撚軍,一生加入過五百餘場戰役,滿身是傷,卻英勇不減。他看到馬如龍的這個眼色時,馬上領會了其意圖,朝後麵的清兵冷冷地喝了聲:“撤!”轉身之際,吩咐旁邊的一位清兵:“聽我命令,殺了那些黃毛鬼。”
馬如龍瞟了眼不遠處備戰的法軍,裝出副顧忌他們的樣子,“你等著,待我們去通稟總督大人,再與你回話。”話落間,轉了個身,臉上立時浮出一抹濃濃的殺氣,低聲與身邊的清兵交代了兩句後,往前走了十餘步,倏的一聲大喝,眾將士一起轉身,舉槍瞄準,“砰、砰、砰”一陣連珠聲響,站在前麵的那少尉及法軍不曾及防,紛紛倒地。
這時候,鮑超也是一聲大喝,率軍往前衝,邊衝邊往兩三丈開外備戰的法軍射擊。那些法軍利用地形作為掩護,並沒那麽好對付,死了幾人後,那三挺機槍便“突、突、突”往這邊射擊,鮑超的攻勢被壓了下去,清軍在槍林彈雨中不斷地往地上倒。馬如龍情知不敵,喊道:“撤!”鮑超罵了一聲,率隊往城裏趕。好在領軍的少尉死了,法軍人少,一時不敢進犯,也撤了回去。
“卑躬屈膝地簽了條約,又能怎樣!”岑毓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氣得臉上黑裏透紅,瞟了眼馬、鮑二將,又道,“法軍死了人,絕不會善罷甘休,準備應戰吧。這裏已經是我大清邊境,再退一步,戰火就會燒入雲南,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邊境線上,絕不能退後一步!”
看著岑毓英那一副視死如歸,隨時準備就義的慨然之狀,馬、鮑二將頓時熱血沸騰,大喝道:“謹遵將令,誓死不退!”
是日傍晚時分,天氣陰沉沉的,鉛雲壓得很低,天際隱隱傳來陣陣轟隆隆的聲響,似乎隨時都會下雷雨。然而,除了那隱隱的雷聲外,出奇的靜謐,連風聲都沒有,悶熱異常。
突然,“轟”的一聲大響,火光伴隨著一股硝煙,帶著刺鼻的味道衝天而起,城牆嘩啦啦地倒了一角。
法軍進攻了!城內士兵大嘩,忙著備戰。馬如龍、鮑超一直坐在城門內的營房裏,隨時準備著迎戰,聽得炮響,奪門而出,往城頭上跑。
轟轟的炮聲不絕於耳,城牆內外不斷有火光閃起,驚雷似的在周遭炸開,城頭上已被硝煙覆蓋,炮灰加上難聞的煙霧,使人睜不開眼睛。馬如龍定睛往前一望,城下並不見軍隊,隻隱約看到五六門大炮對著這邊狂轟濫炸,不由罵道:“這幫殺千刀的黃毛鬼,想用大炮摧毀我們!”
鮑超冷笑道:“叫將士們先躲起來,等他們攻城了再說。”馬如龍稱是,招呼大家往安全地點藏好身子。
不多時,岑毓英也趕了來,往城頭上環視了一眼,城樓多處毀損,不禁皺了皺眉,道:“黃毛鬼明顯是為今天的事報複來了,如此轟炸下去,城牆破損嚴重,加上我們的裝備簡陋,一旦對方開始攻城,此城怕是難堪一擊。待炮擊結束後,須去城外的工事裏布一道防線,減緩他們的進攻速度,才有可能保此城不失。”
“我去!”鮑超低喝一聲,轉身就要往城下走,馬如龍搶前幾步,把他攔了下來,道:“我去。”
鮑超看著他道:“想與我搶功嗎?”
“算是吧。”馬如龍咧嘴一笑,“鮑將軍可否讓予我?”
岑毓英見狀,心中不由一陣感動。出城去與法軍對峙,極為危險,萬一阻擊失敗,有去無回。馬如龍是考慮到鮑超年將六十,且由於生平經曆了太多戰役,身上的傷不下百處,萬一跟法軍展開近身肉搏,唯恐他抵受不了。隻是同為鐵骨錚錚的戰將,心中皆明白將軍在戰場上的尊嚴,因此馬如龍笑著承認了搶功。岑毓英低著腰走上去道:“讓馬如龍去吧。”
鮑超見總督大人發話了,自也不便堅持,朝馬如龍望了一眼,拍了拍他的肩頭:“保重!”馬如龍點了下頭,跑下城去了。
幾輪炮轟過去,終於消停了,硝煙尚未散盡,法軍便發起了攻城之戰。他們以為這幾輪炮擊下來,即便沒把清軍嚇倒,亦是打擊了他們的士氣,城樓破損,士氣低迷,攻城拔寨,不過彈指間的事兒。
就在法軍衝上來的同時,馬如龍帶著千餘人打開了城門,疾速地衝向工事,七丈距離瞬間即到,法軍發現時,他們已然趴在工事內,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馬如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衝上來,待到進入射程時,喊一聲:“打!”槍聲驟起,開始發起攻擊。
城樓上的岑毓英、鮑超神色緊張地看著下麵的戰事,很顯然馬如龍的阻擊,雖減緩了他們的攻勢,但並不能阻止其進攻,法軍仍不斷往城門方向逼近。
“是時候了。”鮑超轉身看向岑毓英,見他點頭授意,喊聲:“打!”槍炮齊鳴,配合城下的馬如龍,把法軍的第一輪攻勢壓了下去。
是時,天已落幕,黑沉沉的伸手難辨五指。馬如龍翻了個身躺在戰壕裏,望著黑沉沉的天,心情也陡然沉重起來。漫無邊際的黑夜裏,慢慢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來,她與年輕時一樣,嬌滴滴的弱不禁風,身著一襲乳白色的衣服,外罩層輕紗,白衣勝雪,好似不食人間煙火。如若是在和平年代,她一定會與世無爭、無憂無慮地生活在自己構築的世界裏。耐何身逢亂世,戰場上槍彈無眼,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沒了他的陪伴,她該怎麽辦?
“小雪……”馬如龍望著黑色的天空,忍不住輕輕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如果我有什麽不測,一定要保護好自己,還要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唔,咱們還有兒子,他現在已經可以保護你了!”
思緒未了,突然幾聲大響,在馬如龍的身邊炸開,大片的泥土往他身上掀過來的同時,爆炸聲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響。他連忙翻了個身去看,黑暗處數門大炮吐著火舌,朝著這邊的工事方向猛打。隨著炮聲的響起,火光中隻見大批的法軍湧了上來,他們改變了戰術,要借著大炮的掩護攻城!
“法軍攻城了!”震耳欲聾的炮響中,一名清兵疾呼一聲,端起槍還擊。可是在炮火下,工事裏的清兵傷亡慘重,還擊之勢大打折扣,法軍很快就壓了上來。
馬如龍大駭,黑暗中難辨敵我,城樓上的清兵很難像白天時那樣進行有效配合,這個時候想要阻止他們,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衝出去跟他們肉搏拚殺,隻有如此對方的炮火才會停下來。
生死對決的時候到了!馬如龍鋼牙一咬,喊道:“卸槍,拿刀!”眾清兵也知道他們退一步,城門便會失守,聽得命令,也都豁出去了,既然退無可退,那就跟他們拚了吧!
馬如龍把發辮往脖子上盤好,將辮梢咬在嘴裏,眼見得法軍衝近,霍地起身:“兄弟們,跟老子一起,和他們拚啦!”
在戰場上,再如何膽小畏事之人,一旦進入這如火如荼、你死我活的決戰時刻,但凡是有點血性的,都會忘卻死亡的恐懼,仿佛與戰場上每一位出生入死的兄弟緊緊聯係到一處,同呼吸共命運。看著不顧一切舉著大刀往前衝的兄弟們,每個人體內的熱血都沸騰了起來,他們紅著眼,臉上漲成醬紫色,似乎要把對方生吞活剝了一般,大聲呼喊著,跟了馬如龍箭一般地殺了上去。
漆黑如墨的夜似乎也在這一刻沸騰了,兩軍相遇時,兵器相擊之聲若爆栗一般響起,怒吼聲、慘叫聲此起彼伏,給本來靜謐無聲的夜晚,平添了分悲壯!
鮑超聽到炮聲時,並不感到意外,他料到了法軍今晚必會反擊。但是當他往城樓下看時,禁不住身軀一震,法軍不是攻擊,而是要打擊城下工事裏的士兵,他們在白天時看準了位置,待入了夜後悄無聲息地把大炮拉了過來,在工事裏的將士毫無防備之下,展開轟擊。
陣陣的炮聲撞擊著鮑超的心,夜色裏他無法看清楚馬如龍那邊的傷亡,卻是可以肯定,那裏的兄弟死傷定不在少數。他已來不及向岑毓英請示,大喊一聲:“隨我衝出城去,救馬將軍!”
城門在炮火聲中轟然打開,也就是在這一刻,鮑超聽到一聲振聾發聵的呼喊,隨後他看到工事裏的兄弟皆舉著刀衝了出去,與法軍肉搏。
見到此情景,鮑超隻覺腦子裏轟的一聲響,熱血瞬時間衝上腦門兒,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回頭命令身邊的一名總兵,叫他把城裏的部隊都拉出來,與黃毛鬼決一雌雄!那總兵領命而去,鮑超卻搶先一步,領著身邊的幾百人,喊一聲:“殺啊!”徑往前衝。
岑毓英趕出城來時,雙方已打得不可開交,他明白這時候已沒什麽戰術可言,勝敗之間憑的是勇氣和血性,既如此,那就丟棄所有的包袱,拚命一戰吧。他把鋼牙一咬,帶著城內所有的清軍,衝向了戰場。
岑毓英的加入,大大地鼓舞了清軍的士氣,連總督大人都舍命相搏,以死相拚,那還有什麽可以顧慮的呢?清軍雖在人數上不占優勢,傷亡也十分巨大,但是憑著一口氣,把法軍的攻勢壓了下去。
馬如龍見鮑超、岑毓英先後趕到,豪情大發,提著刀左衝右突,渾身上下鮮血淋漓,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眼睛被血沾染了,用手抹一把,兀自帶頭往前衝。以前不管是在杜文秀軍中,還是投誠於清廷,殺來打去的都是中國人,此番與洋人正麵衝突,盡管異常艱難,心中卻是感到無比痛快,這些黃毛鬼就該挨千刀,要殺得他們魂飛膽喪!
激戰中,突覺左臂一陣劇痛,轉首看時,原來是被法軍的刺刀刺中,那法國士兵許是被馬如龍渾身是血,卻依然有若神助的樣子嚇著了,尖叫一聲,手裏的刺刀使了勁地一劃,也正是這一劃的力道,險些把馬如龍的左臂卸下來。
馬如龍一聲痛哼,巨目一瞪,使出全身的力氣,一刀揮將出去,把那法國士兵的頭顱劈作兩半。由於力道過猛,且體內的力氣消耗過多,在劈倒對方的同時,他自己亦往地上倒了下去。
不遠處的鮑超在激戰中時刻留意著馬如龍這邊的動向,見他往地上倒,驚呼一聲,跑了過去,手忙腳亂地檢查他身上的傷,摸到其左臂時,心頭一震,他摸到的是他臂膀裏的骨頭,低頭看時,血依舊在往外噴射。
“醫官何在!”鮑超麵紅耳赤地大喝一聲,因沒看到醫官,拉了兩名清兵,叫他們馬上將馬如龍抬回城去。
戰鬥持續了幾個小時,好在法軍被擊退了。確切地說,法軍是被嚇退的,他們看到身邊那一個個不要命的主兒,便已膽怯三分,隨著傷亡的增加,恐懼在心中慢慢滋生,節節敗退。
這一戰史稱“北黎衝突”或“觀音橋事變”,法軍傷亡過百,而清軍雖勝了,卻是慘勝,傷亡上千。
天亮時分,馬如龍的血止住了,人卻依然昏迷不醒。醫官說此乃失血過多所致,倒沒什麽要緊,過一兩天肯定會醒過來的。隻是他的這條手臂是要廢了,連皮帶肉少了一塊,筋脈亦被挑斷,日後即便是長了新肉出來,手臂也是使不出力氣的。
鮑超一聲歎息,也許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了,隻要人還活著,比什麽都好!
法軍敗退後,惱羞成怒,電告清廷,要求馬上撤出在越南的部隊,並且賠償他們兩億五千萬法郎的損失[4],如若不然,他們的艦隊將從海上登陸,直接向中國開戰。
無論清廷如何小心翼翼,戰火終究還是燃燒到了國內,戰爭在越南北部及中國東南沿海兩頭打響,中法之戰進入了更為殘酷、艱難的境地,這片古老的土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轟隆一聲霹靂,天空好似被劈開一道口子,如注似的大雨瓢潑而下。雨水驅走了天氣的沉悶,卻難以撫去人心頭的壓抑。是的,北黎一戰勝了,用上千人的生命換來了這場險勝,換來的卻是朝廷的一紙撤軍令。
早知如此,何必打這一仗,何必讓那麽多年輕的生命奔赴黃泉?岑毓英抓起廳堂上的一張茶幾,使勁兒地擲於地上,把那茶幾砸得稀巴爛,“即便洋人如狼似虎,可我們用事實證明了,他們並非是不可戰勝的,為何勝了一場卻還要撤出去,把城池讓與他們,這打的是哪門子的王八仗?”
“真他娘的憋屈!”鮑超咬牙罵了一句,“太後撤了恭親王的職,軍機處讓一幫主和的老東西把持著,這個國家早晚被他們毀了!”
岑毓英瞟了眼鮑超,立時冷靜了下來,身為統帥,心中再怎麽委屈,其情緒也不能影響到下屬,此等抱怨朝廷的情緒一旦漫延到軍中,後果不堪設想。岑毓英歎息一聲,道:“軍令如山,我們要做的就是服從,你且下去準備吧,三日後撤出北黎城。”
鮑超努了努嘴,似乎還想要說,突有士兵來報,說是鎮守諒山的劉永福到了。岑毓英料到了他是來做什麽的,因其是抗法戰爭中主要的將領,不得不見,便命人將他請了進來。
劉永福義軍出身,從中國到越南,走過千山萬水,打了數不清的仗,幾乎沒有集體意識,進門就衝岑毓英大聲道:“總督大人,要撤你們撤,老子死也不撤。”
岑毓英知道他的脾性,道:“你有何打算?”
“總督大人,你們退一步,那些黃毛鬼便進一步,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劉永福道,“諒山地廣山多,老子就在那裏跟黃毛鬼耗上了,要死老子也死在那裏,絕不後退!”
岑毓英欣賞他的氣節以及與法軍死戰的決心,因此也尊重他的決定,道:“既如此,我也不為難於你,請將軍保重。”
劉永福見他同意,告了聲謝,徑往諒山去了。鮑超將他送出門外時,突然鞠了一躬,令劉永福愣了一愣。
鮑超道:“我替大清百姓謝謝將軍!”
“客氣了。”劉永福黑黑瘦瘦的臉上露出抹淡淡的笑,有些桀驁不羈,也有些不屑,“我留下來不是為百姓,隻是為了自己能更好地活著。”
鮑超會意地點了點頭,拱手相別。三日後,岑毓英部撤出北黎,退守鎮南關。進駐鎮南關後沒多久,兵部又下了道指令,說是劉永福不聽調令,撤其職務,要求岑毓英收編黑旗軍。
岑毓英思慮再三,回了兵部三句話:疆界可分而北圻斷不可割,通商可許而民利斷不容分,土匪可驅而劉永福斷不宜逐。
三句話囊括了國家利益、百姓利益和對人對事的態度,在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岑毓英對世事看得越發透徹,即便是自己被革了職、砍了頭,也不能去剝奪愛國將士的根本利益,傷害他們的尊嚴。
[1]皆為外國語學校。
[2]北寧、太原均為越南城市。
[3]北黎:越南城市,中方稱觀音橋。
[4]合白銀約三千八百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