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馬嘉理命喪戶宋河 李耀庭亡命重慶城

馬嘉理在戶宋河邊休息了一陣後,見天色已然不早了,朝柏郎道:“上校,今天我們盡快把這一段路勘探完,在天黑之前去騰越城落腳吧。”

柏郎稱好,吩咐眾人動身,往那座石頭橋走去。甫到橋邊,突聽到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來,柏郎打眼一看,見是十餘個村民,身著異裝,手持刀槍,一看便知是附近的少數民族。他以為是曼允的人來報仇了,便冷笑一聲,朝馬嘉理道:“你叫他們識趣一些,趕快把路讓開,免得白白送了性命。”

馬嘉理稱好,麵朝那些人喊道:“你們如是想報仇,還是死了這條心吧,我們上校說了,為免徒傷性命,識趣些趕緊讓路,讓我們過去。”

那十餘個村民,實際上是李國珍及清兵喬裝改扮的,聽了馬嘉理的話,李國珍故作莫名其妙,道:“報仇?報什麽仇?”

馬嘉理訝然道:“既非報仇,攔我去路為何?”

李國珍大聲道:“這裏是我的山頭,要想從此過,留下過山禮!”

馬嘉理是中國通,聽得他說要過山禮,便知是落草為寇的山匪,找他們要買路錢來了,不由哈哈大笑道:“向我們要過山禮,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

“不就是黃毛鬼子洋人嗎?”李國珍蠻橫地道,“在這山頭,老子便是大王,我不管你是什麽人,都得留下過山禮!”他長得五大三粗,留著絡腮胡子,裝起山匪來入木三分。

馬嘉理少年得誌,心高氣傲,哪裏會將區區一幫山匪放在眼裏,好整以暇地看了眼李國珍,從腰際掏出把手槍來,沉聲道:“要過山禮是吧,送你顆子彈可好?”

“你以為老子是嚇大的?”李國珍把眼一突,陡然喝道,“子彈老子不要,留下條性命倒是可以!”

話音甫落,倏地“咻”的一聲,一支利箭不知從何處射來,正中一名英國兵前額,那士兵連哼都沒哼出一聲,栽倒在地。

這支英國所謂的探險隊裏麵,除了幾名相關的專家外,其餘均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不待吩咐,立時散開,站作四個方隊,分別朝四個方向警戒。馬嘉理做夢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比他還狠,先下手為強,不由氣得臉色通紅,握槍的手青筋暴呈,指著李國珍就要開槍。

李國珍是邊關將領,一身是膽,對著槍口不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道:“你敢開槍嗎?老子向你保證,在我倒下去時,你也得陪老子一起去見鬼!”

馬嘉理雖說心狠手辣,但他有身份有地位,自然是愛惜性命的,方才那名士兵瞬間被射殺,他也見識了這幫山匪的手段,如果真命喪於此,那就得不償失了。可如果不動手的話,莫非就這樣放過他們了不成?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旁邊的柏郎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撤!”

馬嘉理回頭看了眼柏郎,他的臉色有些古怪,馬嘉理心頭一震,似乎明白了些什麽,咬咬牙收起了槍,隨著隊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後撤退。

是時,站在暗處觀察的馬如龍見他們撤退,不由奇怪地道:“沒想到洋人如此好對付,這麽快就撤了!”

李耀庭蹙著對秀氣的眉毛,臉色卻是異常凝重,道:“隻怕是他們發現了什麽。”

馬如龍愕然道:“發現了什麽?”

李耀庭轉首看向馬如龍,憂心忡忡地道:“如果他們發現了攔路的並非山匪,而是官兵的話,就必須讓李國珍撤下來,我們還是按原計劃進行。”

“我理會得。”馬如龍鄭重地點了點頭,“這件事的後果,你可想清楚了?”

李耀庭展顏一笑,道:“我雖當了商人,卻從沒忘了報國之誌,你放心吧,我心裏想要什麽,清楚得很。”

馬如龍道:“你去準備一下,隨時行動。若有意外,我會策應於你。”李耀庭稱好,轉身下去了。

柏郎率眾撤到一處山林邊上,派了幾人去警戒,這才對馬嘉理道:“我感覺那些人不是普通的山匪。”

馬嘉理眯了眯眼睛,“是官兵?”

“八成是官兵。”柏郎道,“我們這裏有兩百人,而且裝備是世界上最精良的,他們居然敢來要過山禮,你覺得合理嗎?”

“我覺得有兩種可能:第一,是當地的山民,要過山禮是假,報複才是他們真的目的;第二,就是上校所說的,他們是官兵偽裝的。”馬嘉理話頭一頓,沉吟片晌,又道,“如果真是這樣,很有可能是清政府官員上下聯合,刻意阻止我們的行動。”

柏郎道:“你在中國住的時間比較久,以你對他們的了解,這件事在中國該如何處置?”

馬嘉理想了一想,說道:“中國有個成語,叫作軟硬兼施,所謂的軟,就是講人情、講關係,所謂的硬,就是逼迫。如果前麵的山匪真是官府安排的,我想他們的指揮官就在這附近,找到他用軟硬兼施這一招,逼他們就範。”

柏郎道:“要是他們避而不見呢?”

馬嘉理咬了咬鋼牙,寒聲道:“回曼允,控製那個山寨,逼他們出來。”

柏郎眼睛一亮,笑道:“你隻當個翻譯官可惜了。”當下命令部隊動身,趁著天尚未拉黑,朝曼允方向走去。

馬如龍見他們突然折返,莫名其妙,回身來找李耀庭商量。李耀庭正準備著行動,聽得馬如龍之言,也是愣了一下。馬如龍道:“你說他們會不會知難而退了?”

李耀庭搖了搖頭,道:“這不像是馬嘉理的性格,我覺得他們返回去不會有好事。”

馬如龍深以為然,道:“我派個人跟過去,看看他們的動靜再作計較。”

薄暮時分,馬嘉理一行又回到了曼允,這時候山寨的氣氛猶如這早春的傍晚,淒涼而陰寒,暮氣沉沉,哭聲陣陣,被馬嘉理打死的那戶人家正在給死者辦理喪事。

眼尖的村民看到這些黃發碧眼的洋人去而複返,魂飛魄散,連忙跑回寨子裏奔走相告,讓村民們警惕。村民們聽得此消息,都慌了,商量著該如何應付。有膽大的村民道:“他們都已經到村口了,既然已跑不掉,索性就定下心來靜觀其變。要是那幫黃毛鬼再行殺戮,跟他們拚了便是。”

被逼到了絕境的村民紛紛應好,各自回到家裏,把平時用來勞作的農具都拿了出來,以應不測。正當村民們各自忙活的時候,柏郎率隊入了寨子,馬嘉理環視了眼周圍,見村民們手裏都拎著家夥,冷笑道:“請你們放心,隻要你們聽憑吩咐,我敢保證,不會為難你們。”

有村民大聲問道:“你們是來做什麽的?”

“我們來做什麽,是你問的嗎?”馬嘉理沉聲道,“現在起聽我吩咐,全村人都集合起來,統一站在這塊空地上,哪個要是不聽話,就不要怪我不客氣!”

村民們已見識過此人的心狠手辣了,都依言聚到一起,兩百餘戶人家,三四百口人,肩挨著肩小心翼翼地站著,手裏緊攥著勞作工具,如臨大敵。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英國士兵在人群周圍點了幾堆火,一則是山中陰冷用來取暖;二則是讓附近的人看到,以便去稟報當地官員。

馬如龍聽了派去查探的人回報後,臉色頓時就變了,大怒道:“原來他們是要控製曼允的村民,逼我們就範啊!”

此時,李國珍已趕來與他們會合,懊惱地跺腳道:“我不該放他們走,在戶宋河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也好過他們去為難村民,現在倒好,三四百號人都在他們手裏,想要跟他們去拚命都使不上力。”

李耀庭道:“估計是他們已經猜到此事有官府參與,這才使出此招,逼官府出麵。茲事體大,我們怕是做不了主,須稟與總督或巡撫大人知道才是。”

李國珍稱是,當夜眾人返回騰越廳,騰越總兵蔣宗漢情知事態嚴重,急忙修書一封,急送往昆明。

三日後,王熾趕到了騰越廳,聽了這邊的情況後,舌撟不下,按照他們事前的部署,此事由他們兄弟幾個幹,絕不去牽涉朝廷,如今事態的發展顯然並沒有按照他們設想的走,失去了控製。

王熾看了下屋子裏的人,鄭重地道:“並非在下無視官員,這件事即便是總督或巡撫大人到了,也解決不了,他們隻會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

蔣宗漢道:“確實如此,可是眼下幾百個村民在他們手裏,我等也是束手無策。”

王熾看得出來,在這個屋子裏的,都是些鐵骨錚錚的漢子,如此就好說話了,道:“在下以為,李將軍既然已經扮作山匪,與他們會過一麵了,若是就此作罷,就是承認了此事與官府有關,這場戲既然演了,索性就演到底,好教他們知道此乃大清國境,由不得胡來。”

李國珍激動地道:“這話說對了,老子早就想幹了,就踏踏實實地幹他一場吧。”

王熾把目光投向蔣宗漢,蔣宗漢戍邊十餘年,隻混了個總兵,全是因了打起仗來瘋了一樣,把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掛在嘴邊,不聽指揮調度,是個極有英雄主義的漢子,他笑了一聲,道:“隻要馬提督一聲令下,咱沒什麽話可說。”

馬如龍轉首朝王熾問計,王熾一五一十把計策詳細說了,馬如龍道:“事不宜遲,就在今晚行動。蔣將軍便與我一道,隨時準備策應。”

蔣宗漢咧嘴一笑:“遵令!”一夥人商議既定,大步而出,各自準備去了。

夜漸漸深了,山裏的氣溫越來越低,馬嘉理縮在火堆旁,罵道:“這鬼天氣,怎的這般的寒冷!”

柏郎笑道:“此番出來,苦了馬先生了!”

馬嘉理苦笑道:“隻望清政府的官員能早些現身,待進入騰越後,好好地喝他一杯!”

柏郎哈哈笑道:“這話說得是,在山裏行走有幾天了,是該好好休息一下。”

正說話間,負責警戒的一名英國兵突然用英語低喝一聲:“什麽人!”

柏郎習慣性地拔出槍,走了過去,拿過一名士兵手中的手電,往林子那邊一照,竟發現有三五個人站在那邊。這時候馬嘉理也趕了過來,順著光仔細瞄了一眼,尚未待他看得清楚,那三五人已往這邊走了過來,馬嘉理雖沒看清是什麽人,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清政府的官員,忙喊道:“快報上名來,不然開槍了!”

那些人停下腳步,當前一人高喊道:“還記得今天戶宋河的事嗎?老子又來了!”說話的正是李國珍。

馬嘉理怒道:“下午殺了我們的士兵,居然還敢現身,膽子不小啊,送死來了嗎?”

李國珍見他要動手,忙擺手道:“先別動手,我們山頭的老大想與你們談談!”

馬嘉理心想,如果這幫山匪真是官府的人喬裝,那麽他嘴裏所說的老大,定然是官員無疑,他有心要看看到底是哪一位,便朝柏郎商量了一下,柏郎吃過這些人的虧,叫士兵都打起精神來戒備,然後對馬嘉理道:“讓他們過來吧。”

馬嘉理朝前麵喊了一聲,李國珍便帶著那幾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及至寨子裏的空地前時,馬嘉理借著火光朝那幾人打量了幾眼。在李國珍的旁邊是位黑臉漢子,長得並不粗壯,眉毛甚至還比較秀氣,頷下與李國珍一樣,留了濃密的絡腮胡子,渾身上下並無出奇之處,倒是那雙眼睛,顧盼之間頗有些威嚴。

此人正是李耀庭所喬裝打扮,馬嘉理料想他便是李國珍口中的老大了,可是在腦子裏搜索許久,也沒認出來他是哪裏的官員,便問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是在哪裏任職?”

李耀庭冷冷地道:“戶宋河上遊銅壁關的山大王胡有亮。”

馬嘉理在心中默念了下這個名字:“你不是在朝中任職?”

李耀庭仰首一聲大笑,故意裝作一副粗魯的樣子,大聲道:“任他個鳥職,那些當官的不是拿瞎話糊弄人,就是狐假虎威欺負人,人鬼不分,黑白顛倒,老子在山頭自由自在,豈會去幹那非人非鬼的事!”

馬嘉理見他把當官的罵得一文不值,頓時就蒙了,莫非這些人果然不是官府喬裝的嗎?當下把他們的對話翻譯給柏郎聽,好叫他定奪。柏郎道:“問他們來做什麽。”

馬嘉理轉首問道:“既非官府的人,卻來此作甚?”

李耀庭道:“老子方才說了,這年頭人鬼不分,黑白顛倒,當官的與百姓有仇,坑蒙拐騙無惡不作,可老子是在這片山裏土生土長的,這裏的百姓便如老子的親人一般,親人讓另一夥強盜扣了,你讓老子如何在這片山頭混下去?”

馬嘉理當然聽得出暗中讓人罵了,冷笑道:“你要救他們?”

“不錯。”李耀庭道,“做人行事須有擔當,有些事必須做的,即便拚了這條命也得去做。”

馬嘉理的臉上殺氣一現,“你憑什麽?”

李耀庭也不甘示弱,臉色一沉,寒聲道:“在道上混的,都要講個情麵,如果你不給老子麵子,那就隻有黑吃黑了!”

馬嘉理霍地把槍舉了起來,對準了李耀庭,獰笑道:“你倒是試試看!”其餘英國兵雖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麽,但看到馬嘉理的舉動,也是明白了,紛紛舉起槍杆子,往李耀庭那夥人瞄準。

與李耀庭同行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主兒,李國珍瞪著眼喝道:“不要以為這些鳥槍就是無所不能的,讓你們這些王八羔子下地獄,不過老子一句話的事!”

雙方劍拔弩張,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偌大的空地上鴉雀無聲,隻有火堆裏發出的輕微的劈啪聲,死亡的氣息瞬間在這陰寒的空氣裏漫延開來。村民們何時見過這等場麵,心頭咚咚直跳,緊張得連臉色都白了。

在死一般的靜闃中,突聽一陣笑聲傳來,寒風陣陣,那笑聲順著風在山林裏回**開去,甚是刺耳。馬嘉理早已見過這幫山匪的手段,聽得這聲怪笑,禁不住身軀一震。

笑聲未歇,隻見山徑上走來一支人馬,幾支火把若鬼火般明滅不定,難以看得清楚究竟是哪路人馬。不一會兒,走得近了,馬嘉理看得真切,那些上來的才是真正的官兵,也就是說,現在與他麵對麵的可能真是山匪!

那隊官兵的領隊將領正是馬如龍,隨軍的則是騰越總兵蔣宗漢,所帶的官兵約有三四百之眾。在李耀庭與英國人起衝突之前,讓官兵出現,乃王熾計謀裏重要的一環,如此安排有兩個目的:一則是讓英國人徹底相信,跟他們對峙的確實是山匪,與朝廷毫無關係;二則是可以給英國人起到震懾作用,畢竟這是在大清的國土上,你要殺人,莫非不用看看大清國軍隊的臉色嗎?

馬嘉理自然認得馬如龍,蔣宗漢則陌生得很,此人長得不高,卻是一副精悍之狀,目光轉動間,精光四射,料想也不是個善茬兒。馬嘉理看到這兩人,心頭倏地一寒,轉過頭去朝柏郎道:“清兵的指揮官叫馬如龍,此人做起事來跟瘋子一樣,全無顧忌,在曲靖我吃的就是他的虧,今晚怕是不能善了,上校須做好戰鬥準備。”

馬如龍是從一品武官,著麒麟補服,頭頂上飾以東珠,嵌紅寶石,腰帶佩刀,委實是英氣逼人。他往英國人前麵一站,睥睨了一眼,指桑罵槐地朝李耀庭等人嗬斥道:“都在這裏做什麽,大清國境,豈是你等撒野之地!”

李耀庭貼了部絡腮胡子,目光如電,也是威風得緊,朝馬如龍瞟了一眼,沉聲道:“老子在這裏想救老百姓,你們救嗎?若是怕了這些洋人,趕緊滾得遠些,免得弄髒了你們的這身狗皮!”

這一番話說得馬嘉理徹底相信,他們真的是銅壁關的山匪,與官府全無半點關係,而且聽這語氣,對官府比較敵視。如此一來,事情就變得微妙了,若是能挑起他們之間的內訌,自己豈非就可從中漁利了嗎?當下朝柏郎道:“把總理衙門頒發的通行證給他們看,代表英國命令官兵驅走匪寇。”

柏郎稱好,走前兩步,把通行證交給馬如龍,說道:“我們入境遊曆,是通過清政府批準的,到了這裏後,受到這幫山賊的阻撓,請你們馬上驅散他們,以維持英國與清政府的和平。”

馬如龍瞅了眼通行證,聽完旁邊的馬嘉理翻譯後,道:“如此說來,是這幫匪寇無端擋了你們的去路,這才扣押了百姓?”

柏郎道:“正是。”

蔣宗漢突然不冷不熱地道:“我怎麽聽說是你們槍殺了百姓?”

馬嘉理道:“你是哪個?”

蔣宗漢道:“本人騰越總兵蔣宗漢便是,在此之前,接到百姓報案,說你們槍殺一名百姓,打傷數人,這又做何解釋?”

村民們見地方官替他們說話,連忙喊冤,請求為他們做主。

馬嘉理狠狠地道:“是他們侮辱我們在先,而且在戶宋河畔殺了一名英國士兵,希望你們慎重對待此事,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以確保兩國之間的和平。”

“侮辱個鳥!”李國珍大聲道,“當我們傻是吧?看你們幾眼也叫侮辱,他娘的你有本事別出門啊!”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李耀庭沉聲道,“你們倒好,惡人先告狀,把全寨的人都扣了,還威脅當官的要以兩國和平為重。老子今晚替大清百姓說句話,這樣的和平不要也罷!”

馬嘉理呼地抬起手,把手對準了李耀庭,低喝道:“你想怎樣?”

“老子要你們把人放了。”李耀庭秀眉一揚,眼裏殺氣盈然,“然後從哪兒來就滾回哪兒去,大清國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馬嘉理咬牙切齒地瞪了眼李耀庭,回頭朝馬如龍道:“在我動手之前,我要跟你說清楚,我們有入境通行證,一旦我們的人身受到威脅,你們的朝廷是要負責任的!”

馬如龍目光如電,眼見得馬嘉理就要下手,朝蔣宗漢使了個眼色,蔣宗漢會意,喝一聲:“誰敢亂來!”率領清兵圍了上去,表麵上是為了保護英國人的人身安全,把他們圍了起來,實際是為了牽製他們的動作。

就在清兵、洋人和百姓亂糟糟地擠作一團時,突聽得一聲悶哼,有人倒下地去。柏郎回頭一看,臉色大變。原來在混亂當中,不知是誰放了支冷箭,不偏不倚正好射入馬嘉理的左眼,一箭穿腦,這個少年得誌、驕傲蠻橫的英國貴族子弟,就這樣命喪於異國他鄉。

柏郎見狀,心頭一慌,馬嘉理一死,無疑就是宣布了他們此番旅程的終結,代表著上級指派給他們勘探鐵路路線的任務無法完成。想到此處,他心中躥起一股怒火,舉槍朝空中“砰砰”放了兩槍,大喝道:“是誰放的箭!”

此時,場地上本來就亂作一團,兩聲槍響後,人群更亂,村民們四散逃竄,英國士兵一時也是不知所措,端著槍跟著人群團團轉。李國珍趁亂打了個手勢,埋伏在暗處的清兵,覷個真切,咻咻咻幾支弓弩劃過夜空,又有三名英國士兵中箭倒地。

“哪個在下黑手?”蔣宗漢裝模作樣地大喝一聲,衝著李耀庭把手一揮,“把他們給老子抓起來!”

李耀庭、李國珍見目的已然達到,呼喝一聲,轉身就走,蔣宗漢喝一聲:“追!”立時有一小隊清兵追了出去,結果自然是沒有追到。

柏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馬嘉理和三名士兵,紅著臉道:“如果你們抓不到凶手,別怪我大開殺戒。”

“你說什麽?”他說的是英語,馬如龍自然是聽不懂,也沒人翻譯,隻得手腳並用地比畫道,“咱們先回騰越,從長計議可好?”

比畫了半天,柏郎似乎聽明白了一些,他雖然懷疑這極有可能是一起軍民聯合的謀殺案,但一來沒有證據,二來在人家的地盤上,勢單力薄且言語不通,隻得依言暫回騰越城。

王熾在一名清兵的陪同下,一直在不遠處的山丘後麵觀察著這邊的動靜,看到成功擊殺了馬嘉理和幾名英國士兵後,大大地出了口惡氣,大呼痛快,心想經此一戰,你們可還敢再來中國建鐵路,打造所謂的東南亞貿易圈嗎?

正自胡思亂想間,李耀庭、李國珍等人帶隊到了,李國珍笑道:“咱們這一票幹得如何?”

王熾失笑道:“莫非將軍真把自己當成匪寇了嗎?”

李國珍哈哈笑道:“若能這般痛打洋人,當匪寇也無所謂了!”

王熾道:“此番我們雖打了個漂亮仗,但接下來洋人一定會要挾朝廷徹查此事,近段時間內,大家定要萬分小心,事關身家性命,不管在什麽樣的情況下,都不可說漏了嘴。”

眾人稱是,把身上的這一身行頭紛紛脫了,還原本來麵目,然後差人找一個秘密所在,將喬裝之物,一把火燒了。

五天後,雲南巡撫岑毓英慢慢悠悠地到了騰越廳,並給柏郎找了個翻譯。這幾天來,柏郎滿肚子是火,奈何雙方語言不同,有苦難言,有怨難訴,有了翻譯後,便迫不及待地對岑毓英道:“我們的人死在了中國,我懷疑這是起有預謀的精心策劃的謀殺,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給你五天時間,將凶手揪出來。”

岑毓英態度極好,連忙道:“茲事體大,關係到中英兩國的友好,本官一定徹查到底,把凶手揪出來,交由上校大人處置。”

柏郎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問道:“你保證能查到凶手嗎?”

岑毓英道:“那夥匪徒不是說乃銅壁關的山匪嗎?這事好辦,本官馬上派人把山頭剿了便是。”

柏郎見狀,自不好再說什麽。岑毓英目光一抬,吩咐蔣宗漢、李國珍馬上帶隊去銅壁關,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剿滅銅壁關之匪,活捉匪首胡有亮,帶回來發落。蔣宗漢、李國珍大聲應是,走了出去。

所謂的銅壁關山大王,本就是李國珍、李耀庭等瞎編的,蔣宗漢、李國珍裝模作樣地帶大隊人馬去銅壁關走了一趟,空手而返,稟報道:“啟稟岑大人,經查銅壁關一帶並無匪寇,更無胡有亮其人。”

“你說什麽,沒有匪寇?”岑毓英佯裝大吃一驚,“這可奇怪了,究竟是哪個如此大膽,竟敢殺害入境遊曆的洋人?”

柏郎聽了翻譯的轉告後,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嘿嘿”冷笑道:“你們是演戲給我看嗎?”

岑毓英忙道:“上校大人誤會了,身為朝廷命官,本官又何嚐想看到此等惡劣事件發生,演戲之說從何說起啊?”

柏郎自己也不能確定這一定就是官民合謀的事件,但出了這麽大的事,如果查不到原因,他回去也無法交代,既然沒有所謂的銅壁關匪寇,索性就推給清政府的官員,反正這事是在你管轄之地發生的,讓你擔責也不為過,當下冷笑道:“本地有沒有山匪,有沒有胡有亮這號人,你們最是清楚,然而你們卻假裝不知,裝模作樣地帶兵去走了一趟,來糊弄於我,當我是傻子嗎?這分明就是官民合謀的一起謀殺,你們想要報仇,想要馬嘉理的性命!”

“放你娘的狗屁!”李國珍大怒道,“老子跟馬嘉理無冤無仇,害他作甚?”

李國珍不爆粗口倒還罷了,這一罵就罵出問題來了。他與李耀庭不一樣,李耀庭雖也帶過兵打過仗,可他骨子裏卻是書生,臨時扮作山匪,與他原本之形象大相徑庭,而李國珍幾乎是本色出演,柏郎雖沒聽懂他在罵什麽,但這語氣卻是十分熟悉,仔細一想,立馬與當晚胡有亮身邊的那個匪寇對應了起來,連忙拔出手槍,指向李國珍道:“還說不是官民合謀的陰謀,當晚胡有亮身邊的人就是你吧!”

李國珍頓時變了臉色,他天不怕地不怕,倘若此事隻他一人擔幹係,即便叫他擔負全部罪責,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可這件事一旦讓洋人揪了出來,牽涉可就大了,誠如李耀庭所言,在朝為官,一言一行代表的便是朝廷,倘若洋人揪著不放,把事情鬧到朝廷去,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躲在裏屋的李耀庭、王熾、馬如龍三人聽得柏郎的話,不由得周身大震,心想這下壞了,千算萬算把李國珍的暴躁脾氣給忘了,堂堂騰越參將參與刺殺洋人,此事要是捅出去,那就是件天大的事!

岑毓英愣了一下,好在他應變及時,走到柏郎麵前,一抬手握在他的手槍上,笑道:“上校大人,請你不要草木皆兵,李將軍是土生土長的騰越本地人,他們本地口音都是一樣的,一口的粗話。再者他堂堂朝廷命官,戍邊之將領,豈會幹匪寇之行徑?”

柏郎本就要把此事往朝官身上推,好不容易抓著把柄,豈肯輕易放過?此時他已無暇去細想李國珍究竟是不是那匪寇,反正不管你是不是就從你身上開刀了,“不承認嗎?巡撫大人,別怪我不給你麵子,今天我便殺了他,替馬嘉理報仇!”

岑毓英緊緊地捏著他的手槍,指關節根根發白,寒聲道:“在衙門裏麵殺害朝廷命官,上校大人想過後果嗎?”

柏郎眼皮一動,突然想到了馬嘉理,他就是太囂張跋扈,這才命喪在中國,如果他自己也恣意妄為,真把他們激惱了,再來一次謀殺,怕是難免要步馬嘉理後塵。想到此處,冷笑一聲,道:“我會讓你們承擔後果的!”把槍收了起來,迅速地走將出去,集結士兵,返回緬甸去了。

李國珍擦了把冷汗,朝岑毓英道:“怎麽辦?”

岑毓英橫眼看著他,沉聲道:“你的魯莽會害死很多人!”

王熾、李耀庭、馬如龍從裏屋走出來,岑毓英看了他們一眼,道:“現在麻煩了,須想辦法補救才是。”

李耀庭道:“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殺了便是。”

馬如龍濃眉一揚,“隻有如此了,再安排一次行動,讓看上去像意外而死。”

“糊塗!”岑毓英喝了一聲,可能覺得跟他們之間本都是率領鄉勇,一路走過來的,語氣有些重了,抿抿嘴換了種口氣又道,“馬嘉理之死,足以使英國人大做文章,若是再把柏郎殺了,那幫狗東西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他們會善罷甘休?”

李耀庭秀眉一動,道:“那麽現在唯一能補救的辦法,就是我再次以胡有亮的身份出現,去與柏郎明刀明槍地對陣,隻有如此,才能跟朝廷撇清關係。”

岑毓英看了馬如龍、王熾一眼,沒再說話,算是默認了。王熾驚道:“這是去送死啊!”

馬如龍大聲道:“禍是一起闖的,要去大家一起去!”

岑毓英轉了個身,微微一聲歎息,背對著眾人道:“現在不是講義氣的時候。”

馬如龍一怔,岑毓英此話說得雖然冷酷了些,但仔細想想他是對的,大家一起去了,萬一有所不測,遭殃的是這個國家。思忖間,目光不由自主地往王熾身上瞟去。王熾沉著眉想了會兒,朝岑毓英道:“岑大人,李兄弟此行,乃是為了朝廷安危,他可以去,但不能讓他丟了性命,官府有責任保他周全。”

“我隨李兄弟一起去!”李國珍因了自己的魯莽而惹了麻煩,心中十分內疚,紅著眼道,“就算要死,也是我去死,不能讓李兄弟陪了性命!”

“你自然是要去的。當晚你與李兄弟一起出現,這趟豈能少了你?”岑毓英想了一想,道,“對方有兩百之眾,且裝備精良,跟他們去打,必敗無疑。我的意見是,讓柏郎知道真有這麽一夥匪徒即可,不要戀戰,到時候我拿幾個死囚去頂罪,希望能把此事應付過去。”

李耀庭拜謝道:“多謝岑大人!”

“李兄弟莫說見外的話。”岑毓英道,“你們下去準備一下,切記不要讓柏郎看出破綻。”

李耀庭道聲理會得,便與李國珍兩人一同去了。王熾轉首看著他們出去,隻覺心中惴惴不安,好像會出什麽事。在李耀庭即將出發之時,王熾趁著岑毓英沒注意,把馬如龍叫到一邊,道:“馬兄弟,在離開曲靖的時候,我向那拉青桐保證過,一定要護他周全,洋人的槍不長眼,我怕會出意外,一會兒待他們出發後,你可否偷偷地帶支人馬去接應,以防不測?”

馬如龍鄭重地道:“咱們都是生死兄弟,即便是你不說,我也絕不會讓李兄弟獨自去冒險。”

王熾一聽這話,才稍微放心了些。待李耀庭、李國珍準備停當後,帶著兩三百人出了騰越廳,沒過多久,馬如龍也領了百餘人悄悄出城了。

馬如龍帶這麽多人,未經許可出城,岑毓英不可能沒有得到消息,他聽說之後,卻隻是歎息一聲,並沒有下令阻止,隻希望馬如龍能以大局為重,莫意氣行事,雲南不能再出事了!

艾布特抵達曲靖後,通過當地的洋人打聽到,李耀庭與馬如龍一道去了騰越,沒過幾天,王熾也曾到過榮茂公號,不過沒停留多少時間,也往騰越方向去了,具體事因不明。

艾布特聞言,精神大振,心想好啊,端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既然你們都去了騰越,我便去那邊會會你們!

艾布特覺得,王熾等人去騰越肯定與英軍入境有關,但是我日不落帝國虎威震懾東南亞,且英軍裝備精良,清政府的官員隻有乖乖聽命的份兒,王熾這一回死定了!

讓艾布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在騰越的外圍,遇上了同樣灰頭土臉回去的柏郎,特別是聽柏郎敘述完在騰越發生的事後,艾布特瞬間就傻了,是什麽讓中國人如此放肆,竟敢堂而皇之地打殺英國人!

“你們……”艾布特慌張地看著柏郎道,“你們是要回國嗎?”

柏郎道:“我們孤軍深入,勢單力薄,不是他們的對手,隻有回去請我們的國家出麵解決此事了。”

艾布特理了理頭緒,道:“我是從曲靖過來的,聽說王熾、李耀庭、馬如龍等人都到了騰越,你可曾看到?”

柏郎自是聽說了馬嘉理跟那些人的恩怨,眉頭一動:“馬如龍倒是看到了,卻是未見王、李二人。”

“上校,此事大有蹊蹺。”艾布特道,“那李耀庭也是帶兵出身,他從曲靖隨馬如龍一同來了騰越,卻未見到其蹤跡,您不覺得奇怪嗎?”

柏郎道:“你是說那個胡有亮是李耀庭喬裝的?”

艾布特道:“這是一起官民合作的陰謀,編出個什麽銅壁關山匪胡有亮出來,查無證據,既打壓了我們,又使得我們無話可說,這招毒啊!”

柏郎點了點頭,“我也想到了是起陰謀,但他們做得天衣無縫,我也是沒有辦法。”

艾布特一想也是,他們存了心要陷害於你,豈會留下把柄?此事也隻能等回了國,再作計較了。

休息了一陣子,已是下午未時,柏郎吩咐啟程,爭取在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座城內。剛要動步,突聽得一聲大喝,抬目看時,數百個人呼啦啦地從一座山頭跑將下來。

柏郎吃了一驚,喊一聲:“打起精神,準備戰鬥!”英國士兵端起槍,朝著那一夥人瞄準。

沒一會兒,那夥人已奔得近了,柏郎仔細一看,領頭的正是黑臉漢子胡有亮,驚道:“是他們!”

艾布特緊張地道:“他們是誰?”

柏郎道:“銅壁關山匪胡有亮!”

艾布特凝目望著李耀庭,想從他身上找出熟悉的印記,但眼前的這個胡有亮,除了眉目與李耀庭有幾分相似之外,確實看不出其他端倪。柏郎則盯著李國珍不放,由於尚有些距離,看得不甚清楚,然直覺告訴他,此人除了黑一點兒,所拿的兵器及服飾與騰越參將不同之外,其言行舉止極為相似,這是巧合嗎?如果這幫人真是官府喬裝改扮的,為何此時還敢出現,他們就不怕被我抓住把柄嗎?

柏郎開始糊塗了,難道這些人真是山匪?

李耀庭率眾衝到距對方十幾丈開外,停了下來,朝這邊高喊道:“你等這些敢死的洋鬼,攛掇官府去清剿我們的山頭,好不可恨!”

柏郎一愣,官府不是說山上並無山匪嗎,是官兵有意放了他們?思忖間,交代艾布特與他們回話,問他們要幹什麽。艾布特稱是,大喊道:“你們來做什麽,送死嗎?”

李耀庭仰天一笑,那部濃密的絡腮胡子迎風抖動間,豪氣幹雲,渾沒將這支裝備精良的英軍放在眼裏:“官府怕你們,老子卻是不怕,今天老子要教你等知道,惹惱了中國人,絕討不了好!”言語間,叫眾人散開,以防對方的子彈,喊一聲:“殺!”埋伏在山林邊上弓弩手得令,弩箭齊發,英軍不曾防備,立有三四個人被射倒。

柏郎看了下地形,命令一支小分隊從側麵包抄過去。李耀庭情知他們手裏的冷兵器非是洋槍的敵手,一邊利用山道上的地形,迂回作戰,一邊用弓弩還擊。戰鬥甫一打響,雙方各有傷亡,難分勝負。

柏郎是沙場老將,他看得出對方忌諱他們的槍,便又派出一支小分隊,從另一側往李耀庭圍殺上去,而他自己則從正麵直接進攻,喝令士兵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埋伏有弓弩手的那塊高地。

如此一來,李耀庭被左、中、右三路合圍,盡管他們的人多過英軍,但在武器上卻是處於劣勢,傷亡漸劇,根本抵擋不了多久。

“撤!”李耀庭大喊一聲,率眾撤上山去。

是時,位於中路的柏郎距李耀庭最近,他從士兵手裏奪過一杆槍,迅速地瞄準,扣動扳機,“砰”的一聲響,李耀庭右腿中彈,應聲而倒。

“追!”柏郎高喊一聲,位於左右兩側的小分隊連忙撲了過去。

躲在暗處隨時準備接應的馬如龍見狀,周身大震,按照他原來的設想,是要等李耀庭有了危險時,再衝出去,以官府的名義阻止戰爭,然後再趁亂讓他們脫身。可是柏郎開槍太快了,奪槍、舉槍、瞄準、射擊這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未等他反應過來,李耀庭已然中彈倒地。這時候,即便是馬如龍帶兵衝出去,也是已經晚了,英軍三路包抄,李耀庭根本跑不掉!

李國珍怒喝一聲,帶了幾人回頭過去救李耀庭,“砰、砰、砰”幾聲槍響過後,身邊的幾人均中槍而亡。李國珍依舊瘋了一樣冒著槍林彈雨往前衝,此禍是他闖的,若非他露出破綻,這麽多兄弟便不需要冒這趟險,即便是死,也是他死在前頭,帶著一腔的悔恨,咬著鋼牙朝著李耀庭所在的方向跑過去。

“走!”李耀庭一聲大喝,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還想要更多的人喪命嗎?”

李國珍倏地停下了步子,趴在一道山岡上,虎目蘊淚。他是朝廷命官,如果讓洋人查實了這是起官府參與的謀殺,那麽這個國家便會因為他的魯莽而付出代價。

李國珍一聲厲嘯,隨著眾人逃竄上山。馬如龍趴在暗處,眼裏充血,緊攥著鐵拳,身子微微地顫抖著。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現在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洋人抓走,一時間心如刀絞。在曼允的時候,同樣是與李耀庭聯合,卻可以殺掉馬嘉理,從容地撤退,一定還有辦法的。馬如龍眼裏掛滿了紅絲,望著不遠處的李耀庭,腦子裏飛快地轉動著。

冷汗流過李耀庭的臉,使他塗了炭灰的臉上露出幾條斑駁的痕跡,幾名士兵衝上去,將他按倒在地,取出繩索綁了。艾布特走上去,拿出水壺來,往李耀庭的頭上澆落,露出張英氣逼人的臉。

“是誰讓你來的?”柏郎蹲下身,冷峻地道,“如果你坦白交代,我會給你個痛快的死法。”

聽完艾布特的翻譯後,李耀庭秀眉一揚,“是我要殺你們。”

柏郎問道:“為什麽?”

李耀庭道:“因為這是在中國,並非你們恣意妄為的地方,這裏的老百姓更不是你們想殺就能殺的,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們也不例外。”

“看來你還是不肯說實話。”柏郎朝他腿上的彈孔瞟了一眼,手指倏地往裏一戳,李耀庭突覺一股雷殛般的劇痛傳遍周身,忍不住痛叫出聲。

“你區區一介商人,哪來那麽多人?”柏郎惡狠狠地道,“站在你旁邊的那人,是否就是騰越參將李國珍?”

馬如龍看見李耀庭受折磨,霍地起身,走了出去。他管不了許多了,誠如李耀庭所言,這是在中國,並非他們恣意妄為之地,他堂堂一品武官,平時威風八麵,人見人畏,憑什麽在洋人麵前,就失去了作用,連自己的兄弟都救不了?

柏郎聽得腳步聲,回頭一看,心頭暗暗一怔,起身轉向馬如龍,冷冷一笑,“馬大人!”

李耀庭見馬如龍陡然出現,也是吃驚不小,心想你要是在此時露出馬腳,那便是要前功盡棄。馬如龍隻瞟了他一眼,朝柏郎拱手道:“上校大人,本督擔心你們的安危,因此才專程前來想護送你們一程,不想還是來遲一步,實在罪過,萬望上校大人原諒則個。”

李耀庭聽他如此說,懸著的心才放下來。柏郎聽了艾布特的翻譯後,依舊半信半疑:“多謝馬大人掛念,好在匪首已經抓住,就不勞大人費心了。”

馬如龍道:“擒得匪首,可喜可賀,不知上校大人要如何處置?”

艾布特突然用英語道:“上校,這馬如龍與李耀庭的關係非同一般,不可給他留機會。”

馬如龍雖沒聽懂他在說什麽,但猜也猜了個大概,哈哈笑道:“艾布特先生是怕本督救李耀庭嗎?”

艾布特仗著英軍在側,好整以暇地道:“莫非不是嗎?”

馬如龍道:“在國家麵前,個人私情算得了什麽?你也未免太小瞧我馬如龍了。”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柏郎道,“此人殺害馬嘉理,傷我數名士兵性命,我要將他押送去英國,交由法院審判。”

“去英國審判?”馬如龍詫異地道,“他是大清子民,在大清地界上犯了事,押往英國審判,上校大人是在罵我大清朝的官員都是廢物嗎?”

柏郎沉聲道:“你想要人?”

“這人本督必須要回去。”馬如龍斬釘截鐵地道,“不然的話,本督無法向巡撫大人交代。不過請上校大人放心,徹查此案後,我們一定將此人按律問斬。”

馬如龍也是“嘿嘿”一聲怪笑:“帶著我朝之重犯,未經許可,上校大人覺得您出得了境嗎?”

“你還是來救他的。”艾布特眼裏寒光一閃,“你會為今天的舉動後悔的。”

馬如龍冷冷地道:“本督說了,要帶此人回去嚴加審問,查明之後,按律問斬,本督按律辦事,後悔什麽?”

柏郎咬了咬牙,在異國他鄉,他隻能暫時選擇忍氣吞聲,道:“我記住你們了,李耀庭、馬如龍、蔣宗漢、李國珍、岑毓英,今天你們怎生對我的,他日我要加倍討還回來!”

馬如龍冷冷地看著他,目送他們離開,直至那一行人走遠了,馬如龍這才蹲下來,從李耀庭的衣服上扯下一塊布來,替他包紮上。李耀庭忍著痛道:“你不應該來救我。”

“我必須來。”馬如龍毅然道,“你我兄弟出生入死,我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讓英國人帶走?”

李耀庭歎道:“我的身份已讓他們發現,怕是在劫難逃了。”

“此事回去再議。”馬如龍話音一落,親自把李耀庭背起,往騰越廳跑。

及至騰越廳,把李耀庭交給醫官後,馬如龍這才回來與岑毓英、王熾等人會麵,將那邊的情況仔細地說了一遍。岑毓英聽完,沉著臉沒有說話,似乎有些責怪馬如龍的意思,隻是沒說出來罷了。倒是蔣宗漢,吃驚地道:“李兄弟的身份已然暴露,英國人一旦追究起來,怕是難逃一劫啊!”

王熾轉首朝岑毓英看過去,幾年前他們這幾個人被杜文秀圍在昆明城內時,在所有人員之中,王熾最為討厭的就是岑毓英,總覺得他為人行事目的性太強,少了些人情味兒。這些年來,他在雲南為官,政績斐然,也頗為百姓愛戴,這才對他的態度略有改觀。此刻,在決定李耀庭生死存亡之時,王熾見他沉默不語,心中不免有氣,故意放高了聲音道:“岑大人,李耀庭落到這個地步,乃是為了保全朝廷,他為此所做出的犧牲,足以讓雲南所有百姓心懷感恩。從這個角度講,他是英雄,他完全有資格受到朝廷不遺餘力的保護。”

“誰來保護這個國家呢?”岑毓英抬起頭,艱澀地道,“事到如今,如果不把李兄弟交出去,英國人會善罷甘休嗎?死了那麽多人,以洋人的脾氣,他們定然會對我們瘋狂地進行報複。”

馬如龍聞罷,拍案而起,茶幾上的杯盞叮當作響,把虎目一瞪,喝道:“如果今日把李兄弟交出去了,會令天下英雄寒心,日後哪個還願意死心塌地地保護國家?”

岑毓英漲紅了臉看著馬如龍,叱喝道:“你以為我願意看著自己的兄弟死嗎?李兄弟一介平民,尚且敢為國家做出如此犧牲,我們這些在朝為官的,莫非不該為大局著想,不該為這個國家的安危著想嗎?”

“王兄弟,你有什麽想法?”倒是岑毓英先冷靜了下來,向王熾打聽主意。

“洋人這些年來在中國借機鬧事、敲詐勒索之事,已是不勝枚舉。事到如今,即便是把李兄弟交出去,怕是也難以善了。”王熾邊皺著眉頭思索著,邊道,“歸根結底,這件事究竟會發展到何種程度,還是要看朝廷及在朝官員的態度。依我之見,找個重案犯,先做個樣子,至於李兄弟,我會把他帶去重慶,先隱姓埋名一段日子,待到了合適的時候,我再把重慶的產業交給他打理。”

馬如龍、岑毓英聞言,臉上明顯地表露出驚訝之色。王熾道:“在來此之前,我曾向那拉青桐說過,如果榮茂公號不保,我會將一半的產業交給李兄弟打理。”

馬如龍道:“那你自己呢?”

王熾笑道:“我想回雲南,與李兄弟一西一南,坐鎮西南,共謀發展。”

岑毓英不由歎道:“王兄弟好大的氣魄!此事就依兄弟所言,至於日後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且走一步算一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