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官商合力鬥洋人 騰越邊境生命案

鞠善水剛剛回府,艾布特就找上門來了,問那邊的情況如何。

鞠善水瞟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冷笑,我前腳剛進門,你後腳便也到了,那邊的情況莫非你不知道嗎?但臉上卻是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歎道:“洋大人啊,您差點兒把本府害慘了,剛剛查到了那批假貨,馬如龍就趕到了。”

誠如鞠善水所想的那樣,艾布特其實早已知悉了榮茂公號發生之事。然而此事最讓他難以理解的是,在關鍵時候馬如龍為何會突然出現。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還是巧合?艾布特看著鞠善水,蹙著眉頭道:“馬如龍我是知道的,那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兒,曾把重慶鬧得雞犬不寧。他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曲靖,鞠大人認為這是巧合嗎?此外,以馬如龍的為人,他又如何會讓你順順利利地查封了那批貨?”

“他說是辦差,恰巧趕上了。但是事實俱在,鐵證如山,他馬如龍就算再有本事,也阻止不了本府依法辦案。”鞠善水眉毛一皺,頓了頓話頭,又道,“令本府擔心的是,那馬如龍跟李耀庭是出生入死的兄弟,現在有馬如龍替他撐腰,僅僅是查獲的這些假貨,怕是還不能拿李耀庭怎樣。”

艾布特道:“你剛剛也說了,事實俱在,鐵證如山,莫非還不能治李耀庭的罪嗎?”

鞠善水苦笑道:“您把此事想簡單了,馬如龍何許人也,區區把戲,怕是難不倒他的。”

艾布特眼睛一轉,道:“如果是我們插手,逼著官府秉公處置呢?”

“這叫作此地無銀三百兩。”鞠善水道,“洋大人您想啊,商號賣假貨,多大點事兒,居然驚動了洋人插手,難道這還不足以讓人起疑嗎?”

艾布特一想也是,問道:“那麽按大人之見,該怎麽才好?”

“您也知道,那馬如龍可以把重慶鬧得雞犬不寧,他照樣可以鬧曲靖。接下來,他一定會去找馮鬱有,萬一那馮鬱有禁不起恐嚇,抖了出來,你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鞠善水邊思索邊道,“本府的意見是,在他們尚未查明之前,再給李耀庭挖一個坑,叫他去跳,好讓他難以翻身。”

艾布特聞言,不由露出抹笑意來,這姓鞠的與他合夥作案,既然上了他的船,想要下船隻怕已是難了,因此他倒是不怕鞠善水打歪主意,問道:“我洗耳恭聽。”

鞠善水走到他跟前,在他耳邊小聲說了一番。艾布特聽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果然是條好計,就按你說的辦吧,事成之後,絕少不了大人的好處!”

在知府衙門的門外,榮茂公號一名夥計正蹲在一處角落裏,見艾布特出來,轉身回榮茂公號稟報去了。

李耀庭聽說後,秀眉一揚,看向馬如龍。馬如龍起身道:“咱們去會會王兄弟吧。”

王熾早與馬如龍約好了秘密會麵的地點,在一處普通的民居裏,門啟處,迎接出來的正是王熾。三人入內,都頗是激動,一別多年,沒想到還能走到一起並肩作戰。

李耀庭握著王熾的手道:“可惜了現在隻能在這種地方見麵,待此事了結,咱們兄弟定要帶著各自的夫人,好生聚一聚!”

王熾笑道:“會有這種機會的。”

寒暄了一番,馬如龍便把眼下的情況說了一遍。王熾聽完,濃眉一蹙:“你們覺得洋人會上當嗎?”

馬如龍道:“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洋人對鞠善水是信任的。”

“我擔心的是鞠善水。”李耀庭擔憂地道,“此人並無主見,善惡不分,誰給他好處多,他就幫誰,若是他中途變卦,我們便很有可能功虧一簣。”

馬如龍“嘿嘿”笑道:“他要是敢中途變卦,我會讓他不得好死!現在隻要洋人敢跳進來,管叫他有來無回。”

另一邊,馬嘉理聽完艾布特說完後,黃眉一動,“如果說鞠善水上了我們的船,洗脫不了幹係我信,可他出如此毒計來幫我們,反而覺得太過刻意了,不得不令人起疑。”

百裏遙寒聲道:“馬嘉理先生說得有理,這可能是個反陷阱。”

艾布特驚道:“反陷阱?”

百裏遙道:“鞠善水出此毒計,說是讓李耀庭去跳,但反過來,也有可能是給我們設的。若是果然如此的話,王四應該也到了曲靖,以鞠善水的腦子,絕難想出這般的計策。”

“王四!”馬嘉理念了聲這個人的名字,突然咧嘴一笑,“我對此人越來越感興趣了。是陷阱也罷,反陷阱也好,我想去會會他。”

艾布特變了臉色:“你想要如何做?”

“是否反陷阱,關鍵在於鞠善水。”百裏遙看了眼馬嘉理,冷冷一笑,“讓此人乖乖聽話了,此事的勝負便也沒了懸念。”

艾布特看向馬嘉理,見他露出笑容,便知道百裏遙的話說到其心裏去了,便哈哈笑道:“百裏大掌櫃說得沒錯!”

“這件事我去辦吧。”百裏遙那蠟黃的臉上滿是寒意,“管叫他不敢再生絲毫異心。”

馬嘉理點了點頭,寫了張手條,以為憑據,交給百裏遙。百裏遙接過,轉身就走。馬嘉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出去,道:“此人心狠手辣,讓他去辦,再好不過了。”

百裏遙隻身來到知府衙門,見到鞠善水時,也不說話,隻把馬嘉理的手條展示給他看了一眼:“看清了嗎?”

鞠善水看果然是英國人的手條,不解地問道:“這是何意?”

百裏遙道:“馬嘉理先生說,為了讓你安心為他辦事,把你的家人暫時交由他來看管。”

鞠善水一聽委實嚇壞了:“洋人這是不相信本府嗎?”

“不錯。”百裏遙也不給他留餘地,“隻有讓你的家人作擔保,彼此間做起事來才能放心。”

“請您轉告洋大人,本府……”

“休要再說了。”百裏遙搖了搖頭,生硬地道,“若不照做,你知道後果的。”

鞠善水歎息一聲,隻得答應,暗地裏卻早已把洋人的祖宗罵了個遍。

次日一早,知府衙門的衙役出現在了榮茂公號,說是假貨一案,鞠大人要複審,請李耀庭去衙門走一趟。

李耀庭稱好,去知會了馬如龍一聲,便隨那衙役去了。李耀庭前腳剛走,馬如龍忙著集合一隊士卒,也趕了出去。

幾乎與此同時,王熾也從民居出門,趕去了知府衙門。

早春的清晨,寒風依然刺骨,許是昨夜未曾睡好的緣故,王熾的臉在風中顯得有些蒼白,但眼裏卻炯炯有光,這場由收購祥和號而起的明爭暗鬥,終於到了最後決戰的時刻,是成是敗,就看今天早上了!此番與馬如龍、李耀庭等再次重聚,他覺得當年的**又回來了,是的,對付洋人,就是要拿出當年的**和勇氣,打得他們無還手之力!

衙門外已然聚集了許多人,老百姓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議論著這起案件。王熾走到他們的中間,聽著他們的議論聲,不由皺起了眉頭,這些不明真相的百姓,果然把李耀庭當作了奸商,正低低地咒罵著。王熾心想,此事過後,一定要給李耀庭個交代,把他失去的名聲再找回來。

大堂內,鞠善水端坐於上首,兩旁則是兩班衙役,李耀庭昂首挺胸地站在中間,那魁梧的背影裏,依舊可以明顯地看出他那不屈的甚至帶有些倔強執拗的書生氣。

鞠善水把驚堂木一拍,兩邊衙役喝了聲“威武”,升堂正式開始,在“明鏡高懸”的匾額映襯下,一股肅然之氣撲麵而來,百姓的議論聲頓時息了。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草民李耀庭。”

“李耀庭。”鞠善水把眼睛一瞪,“你可知罪?”

李耀庭冷冷一笑:“卻是不知。”

“好你個刁民。”鞠善水喝道,“販賣假貨,坑害百姓,被本府當場查獲,鐵證如山,你還想抵賴不成?”

此話一落,外麵聽審百姓的議論聲再起,紛紛小聲言道:“這姓李的忒是不要臉,良心都讓狗吃了不成?假貨已讓官府收繳,竟還拒不認罪!”

“草民冤枉!”李耀庭大聲道,“那是有人惡意陷害。”

“看來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啊!”鞠善水冷冷一笑,喝道,“傳證人!”

馮鬱有被傳上了堂,鞠善水問道:“馮鬱有,本府且問你,昨日李耀庭的貨可是從你處拿的?”

“正是。”馮鬱有毫不猶豫地道,“那批假貨是李耀庭指定要的,草民雖覺不妥,但一則是老主顧了,二則也是為了生意,便答應了給他籌貨。”

鞠善水拍了下驚堂木,冷哼一聲:“李耀庭,你還有何話可說?”

李耀庭秀眉一揚,道:“官商合謀,坑蒙拐騙的事還少嗎?我李耀庭為人行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從不做這等齷齪之事,想要以此來定我的罪,想也休想!”

“你不要以為有馬提督給你撐腰,本府便不敢判你的罪了。”鞠善水霍地起身,右手從桌上抓起一張紙,憤然地甩向李耀庭,“你看看這是什麽?”

李耀庭拾起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在外麵的王熾看到這裏,心潮澎湃,真正的好戲要開場了!

“你真是膽大包天啊!”鞠善水怒喝道,“不但敢販賣假貨,竟還暗中兜售毒藥,這張是你與馮鬱有買賣罌粟的交易憑證,他全都交代了,你還敢嘴硬嗎?”

聽審的百姓聞言,頓時嘩然,有的甚至大罵起來。

李耀庭看著那張紙,臉色漸漸紅了起來,那不是惶恐,而是憤怒,他把眼一抬,怒視著鞠善水厲聲道:“你個狗官,我與你有何仇何怨,竟要如此害我?你說我與馮鬱有交易罌粟,有證據嗎,就憑著這一張偽造的交易憑證,就想要定我的罪?”

鞠善水見他依然拒不認罪,氣得吹胡子瞪眼,拍案道:“來人,用刑,本府倒想看看你會嘴硬到何時!”

“且慢!”

鞠善水沒想到會有人來阻止他動刑,抬眼一看,見一個人大步走入堂來,長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穿一襲暗紅色的錦緞長衫,上罩了件藏青色的鑲毛坎肩,舉手投足之間,頗有一股威嚴。鞠善水未曾見過王熾,倒真是把他看得怔了一怔,不由問道:“你又是哪個?”

“草民王熾便是。”王熾朝鞠善水拱一拱手,道,“大人,是非黑白,可不是由用刑來弄明白的。草民以為,李耀庭有沒有販賣罌粟,不能以一紙交易憑證定罪,還得看看是否真有罌粟。”

鞠善水目光一轉,看向馮鬱有問道:“你與李耀庭交易的罌粟今在何處?”

馮鬱有道:“啟稟大人,這筆交易雖簽了交易協議,但李耀庭尚未來得及去提貨,此乃特殊商品,草民不敢放在倉庫,藏於城郊一處山洞裏。”

“好!”鞠善水道,“本案延後再審,帶本府去城郊查看!”

是時,在知府衙門斜對麵的一個牆角處,馬嘉理、艾布特和百裏遙正遠遠地觀望著,見王熾走入大堂,艾布特忙道:“那人就是王熾!”

馬嘉理眯著眼看了會兒,“嘿嘿”笑道:“你終究還是現身了,我等的就是你。走,該是咱們去會會他的時候了!”

百裏遙冷笑一聲,轉身隱沒在了牆角。而與此同時,鞠善水帶著王熾、李耀庭、馮鬱有及一班衙役亦出發了。圍觀在外麵的好奇的百姓,都一起跟了去,要看看李耀庭是否真的在販賣罌粟。他們並不知道,一場中國人和洋人之間的決鬥,此時才剛剛拉開帷幕。

曲靖府地處烏蒙山脈,為高原地帶,出了城一路走過去,壩子[1]隨處可見,是時正是開春時節,草木尚未從寒冷的天氣中蘇醒過來,舉目望將過去,頗是蕭索。

一行人穿過幾個壩子,到了象鼻嶺下,馮鬱有說藏貨的山洞就在前方不遠處。鞠善水神色一振,催促大家走快些。不一會兒,轉過一道山路,馮鬱有將手一指,道:“就在上麵了。”

鞠善水抬頭一望,那上麵是道山梁,雖不甚高,但由於平時百姓勞作都在下麵的壩子上,那山梁的旁邊就是道絕壁,相對較為凶險,很少有人上去。鞠善水冷冷一笑,正想說好一個藏貨的地點,突然發現上麵有人影走動,仔細一瞧,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隱約看到,上麵走動的好像是官兵!

馬嘉理等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麵,由於中間有大批百姓擋著,因此才沒讓人察覺,見前麵的人停了下來,意識到不對勁兒,往上一瞧,也發現了山梁上的人,俱是暗吃一驚。馬嘉理回頭朝百裏遙問道:“那上麵是什麽人?”

百裏遙眯著眼看了會兒,道:“好像是官兵。”

艾布特平時雖說較為冷靜,即便遇上了事,也不失優雅之態,此時也不禁失了顏色:“官兵怎麽會在上麵?”

“有點不對勁兒。”馬嘉理臉色一沉,朝百裏遙道,“你上去問問鞠善水,到底是怎麽回事。”

百裏遙大步走上前去,及至鞠善水跟前時,有意無意地看了眼王熾,往身後使了使眼色。王熾會意,輕輕地點了點頭,突然回身,朝後麵喊道:“兩位遠道而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上來吧!”

後麵的馬嘉理、艾布特聞言,麵麵相覷,預感到情況有變,但既然被發現了,隻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心想不管發生什麽變故,隻要能把鞠善水控製在手裏,那就出不了事。

王熾朝他們微微一笑,裝模作樣地道:“官府查案,兩位跟來作甚?莫非此案與你們有關?”

馬嘉理看著王熾,冷笑道:“久仰了,在北京的時候就聽說過你,不想在曲靖得見真容,幸會!”

王熾見這位黃眉白臉的英國人竟是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頗是意外,笑道:“敢情你就是馬嘉理吧?你我年齡相仿,但你的中國話說得如此流利,令我佩服。隻是可惜,你目光如箭,鋒芒太露,不免要吃虧。”

馬嘉理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你們中國人寫字,有一個說法,叫作藏鋒,說是唯有如此才能寫出渾圓飽滿的字體。但是據我所知,所謂的藏鋒講究的是自然回轉,也就是說並非寫所有的字都需要刻意地藏鋒守拙,需要區別對待。”

王熾一聽,心頭暗暗一震,心想此人對中國文化理解之深,令人驚訝。當下微哂道:“閣下的意思是說,你的鋒芒是有針對性的,在中國你們英國人無須藏鋒守拙?”

馬嘉理笑著點頭,神色間明顯地露出一股傲然之氣。王熾心頭頓時來了火氣,濃眉一沉,不覺加重了語氣道:“閣下此話在理,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軟弱可欺。你在中國一味地鋒芒畢露,若是碰上了對手,總歸是要吃虧的。”

馬嘉理仰首一笑,道:“雖然我們是敵對方,但我喜歡和你這樣的人對陣,隻有棋逢對手,才算得上是一盤好棋。”

“好啊!”王熾做了個請的手勢,“閣下敢與我一道上去看看嗎?”

“有何不敢?”馬嘉理朝艾布特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看緊鞠善水,這才與王熾一道走了上去。在場的老百姓看到這一刻,不免有些不知所措,為何還來了洋人,這件事跟那些黃發碧眼的人有何關係?

李耀庭情知老百姓看得雲裏霧裏,趁機朝他們道:“各位同鄉,是非黑白,一會兒到了山梁上自會揭曉,也請大夥兒給我做個見證,這件事究竟是哪個在使詐。”老百姓看著李耀庭那一臉的正氣,心中越發疑惑,莫非栽贓嫁禍暗中使詐的是那些黃發碧眼之人?

想到此處,不由心中憤慨,這些半人半鬼的洋人,在我大清的地界橫行霸道,蠻橫無理,竟還敢使計陷害我們的商人,真是可惡至極!

王熾與馬嘉理在前,鞠善水、艾布特、百裏遙等人行在中間,李耀庭、馮鬱有則隨著百姓走在後麵,一行人浩浩****地走向山梁。不多時,走得近了,已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山梁上麵來回走動的確實是一支官兵,領頭之人是馬如龍。在山梁的一個洞口前麵,向著絕壁的方向,低首跪著八個金發碧眼的洋人。

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馬嘉理倒吸了一口涼氣,那些洋人是他安排來這裏搬運罌粟的,本是想要在眾人到來之前,讓他們把罌粟準備好,以便使李耀庭無可爭辯,不想馬如龍提前一步,竟將他們統統抓獲了!

馬嘉理的腦海裏迅速地轉動著,在想究竟是哪個環節出錯了。他微微轉過頭從百裏遙、鞠善水、馮鬱有一個一個看將過去,在這件事的所有環節中,鞠善水無疑是最重要的一環,隻要他那裏不出事,就不會發生意外。然而,鞠善水的家人明明被控製了起來,他敢有異動嗎?除非……

馬嘉理最終將目光落在百裏遙身上,心頭驟然一寒,此人冷漠如霜,喜怒不露於形,如果他出了問題,確實是最不容易發現的!

“馬嘉理先生。”王熾笑吟吟地看著他,眼裏精光灼灼,“看到這一幕您不覺得奇怪嗎?李耀庭、馮鬱有藏貨的地點,怎麽會有洋人出現?”

鞠善水驚訝地朝馬如龍道:“提督大人緣何在此啊?”

“今天早上,本督接到舉報,說是這裏有洋人在偷藏毒品,便帶人趕來查看,被本督逮了個正著,一問之下才知是英國人。”馬如龍走前兩步,佯裝吃驚地看了眼浩浩****的人群,訝然道,“你們帶這麽多人來此又是作甚?”

王熾道:“知府大人說,李耀庭販賣罌粟,便是藏在此處,這才帶著大夥兒來拿證據。”

“這可就奇了。”馬如龍眼裏寒光一閃,“李耀庭藏貨之處,竟是洋人在搬運!李兄弟,這些英國人是你所雇的馬幫工人?哈哈,兄弟你端是令人刮目相看,竟然雇了洋人來為你搬運貨物!”

李耀庭聞言,哈哈大笑道:“我固然希望將侵略我朝的洋人,都用來當作我的勞力,奈何隻是一介商人,何來這個能耐?”

馬嘉理、艾布特聽了此言,隻覺異常刺耳,本是想要給李耀庭下套,來控製王熾,不想偷雞不成蝕把米,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出了個大大的洋相!

馬嘉理少年得誌,心高氣傲,如何受得了這般侮辱,目光一轉,落向鞠善水,他把鞠善水視作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希望他還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不想鞠善水淺淺一笑,道:“洋大人,怪隻怪你做事的手段太狠太絕,居然脅持本府家人,來威脅本府,這要是按我朝律法,你知道是什麽罪嗎?脅持朝廷命官,栽贓嫁禍於他人,是死罪!”

馬嘉理看著鞠善水臉上的笑,隻覺渾身一寒,仿佛在突然之間被人扒光了衣服,光天化日站在眾人麵前。他既是羞惱又是憤怒,原來處心積慮所設計的圈套,臨了頭跳入圈套的反而是自己!

艾布特看了眼旁邊站著的百裏遙,麵若死灰,“原來你是王熾的人!”

“我不是誰的人,我隻是我自己。”百裏遙冷冷地道,“原本此事不會鬧到這種程度,怪隻怪你的這位朋友,太過囂張。畢竟這是在大清朝的地麵上,把事情做得太絕了,就會激起眾怒,豈還會有好果子吃?”

“我的銀子呢?”艾布特顯然慌了,“馬上把我存在山西票號的銀子給我兌現出來!”

“你在山西票號一共走了兩筆銀子,一筆是給葉夫根尼的十萬兩貨款,另一筆是三萬兩,確實是在來此之前存入的,可那三萬兩銀子還是你的嗎?”百裏遙冷冷地正視著艾布特,然後朝鞠善水道,“大人,脅迫官府,弄虛作假,嫁禍於人,茲事體大,您若是不判,怕是難以服眾吧?”

鞠善水朝眾人看了一眼,卻不想那些來圍觀的百姓得知事情真相後,群情激憤,紛紛嚷嚷著要把洋人抓起來,判他一個殺頭的罪。鞠善水老奸巨猾,他知道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如果適可而止的話,大大地羞辱了洋人一番,他們也沒什麽話說。可要是真把他們抓起來,隻怕是請佛容易送佛難,到時候隻會吃不了兜著走。看了下百裏遙的眼色後,他便明白了,不能動他們的人,動他們的銀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下清了清嗓子道:“大清律法並未對洋人犯罪做出明確規定,此事涉及兩國之事,本府不便直接宣判。但是,死罪可逃,活罪難饒,沒收其在山西票號的全部存款,賠償給榮茂公號的李耀庭。”

自古以來,中國的百姓都是善良的,隻要沒有動他們的根本利益,壞人得到了懲罰,便會原諒對方。此事也是如此,他們嘴上雖然喊打喊殺,見官府如此判了,好歹出了口氣,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你們這幫清狗!”馬嘉理突然往地麵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都給我等著,很快你們就會後悔的!”

沒有人願意被人罵作狗,更何況罵人的是一個洋人。老百姓原本活在清政府的壓迫下,雖說國已不國,然卻如圓明園被燒一樣,他們也並沒覺得什麽,反正那是皇帝家的事兒。可是當麵被洋人罵作狗,直麵蠻橫無理的洋人,感受卻是完全不同了,壓於心底的一個叫作民族性的東西被激發了出來,不知是誰大喝了一聲:“你他媽的才是狗雜種!”一擁而上,義憤填膺地要去打洋人。

大批的百姓往山梁上擠,場麵頓時失控。馬如龍和鞠善水都帶了兵卒過來,遇上這種事官兵本應去製止的,可他們卻不約而同地給百姓讓出了一條道,由著他們去打。

看著老百姓爭先恐後地廝打洋人,王熾似乎看到了希望。是的,從表麵上看,國人是弱,但這隻是表麵現象,隻是因為清政府忌憚三分,老百姓也隻能是徒歎奈何。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沒有了尊嚴,更不能代表他們就由著洋人欺負,在特定的環境下,他們依然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衝向令人畏懼的洋人。

李耀庭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想要是那拉青桐在場,能看到這個場麵該有多好。這些無法無天的洋人,衝入天津,打砸搶燒,無惡不作,成了那拉青桐今生都無法釋懷的噩夢。她要是看到了這個場麵,定然會感到欣慰。

馬如龍最終沒有讓他們鬧出人命來,見差不多了,便派兵前去阻止,也不管洋人傷勢如何,招呼大家一聲,揚長而去。

是日中午,王熾、馬如龍在李耀庭府上相聚,三個出生入死的兄弟,舉杯談笑,緬懷往事,暢談未來,甚是歡快。下午,王熾把百裏遙叫來,感謝他仗義相助,並按照事前的承諾,將那三萬兩銀子,作為酬金,給了百裏遙。

十餘日後,艾布特接到消息,他運送出去的那批皮毛是假貨,已被英國政府扣了下來,並要求他給出解釋。艾布特聽到這個消息時,當場氣得吐血,十萬兩銀子白白打了水漂不說,還把英國官員給惹惱了,倘若處理不善,那麽一大批的假貨流入英國,後果不堪設想。

當日,艾布特就去找了葉夫根尼,質問道:“葉夫根尼,你我也算是老夥計了,如何以假貨糊弄於我?”

葉夫根尼聞言,假裝大吃一驚,瞪著眼道:“你說什麽,貨是假的?”

艾布特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你不知道?”

葉夫根尼的戲演得極為真實,跺了跺腳,氣憤地一拳擊桌上,大怒道:“看來你我都讓王熾給騙了,那批皮毛是他轉售給我的,說是剛從東北拉過來,近日忙於籌建同慶豐分號,若是我需要的話,以收購價轉讓給我,隻給他支付行腳費便可。我心想皮毛是緊俏貨,反正收了也不會虧,就全部收購了過來,當時我還去驗了貨的,打開查驗的那幾袋都是真的啊!”

艾布特自然做夢也想不到葉夫根尼已讓王熾收買,果然信以為真:“看來王熾使的是個連環計,分明是要置我於死地啊!”

經此一事,艾布特以英國駐重慶公使之身份,運送大批假貨入國,且又在曲靖使計不成,反而大大地敗壞了英國政府之名聲,罪責難逃,被召回英國去了。葉夫根尼如願以償地擠走了對手,倒是在重慶順風順水。

艾布特帶著一身的感傷和滿腔的恨意,離了重慶,在走出重慶城的時候,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他敗了,一敗塗地,若就這麽灰溜溜地回去,如何甘心啊!他是讓王熾設計陷害的,即便是走了,他也得報了這一箭之仇!

艾布特望著重慶城的城門,黃毛的眉頭一動,心想馬嘉理不是去緬甸接應英軍入境了嗎?在英軍的保護下,說不定還有機會,即便是不能扳倒王熾,至少也可以讓李耀庭付出些代價,做了此事後再回國,好歹顯得不那麽灰頭土臉。

主意打定,便與隨行人員說了他的意見,隨行之人本就是英國駐重慶使館的工作人員,原本便對艾布特言聽計從,自是沒有異議,如此一行人便往曲靖方向而去。

且說王熾在曲靖狠狠地打擊了英國人後,去信告知天順祥的掌櫃,要其與付少華溝通,釋放魏坤,並辦理入股祥和號事宜。隨後又與李耀庭具體商議了合作事項,李耀庭認為,英國人用經濟手段入侵雲南,幾乎是無可避免的了,國內的商人確實需要聯合起來,一起去應付即將到來的這場經濟戰,覺得與王熾的商號聯合是十分有必要的。

如此在曲靖逗留了三四天後,王熾說李曉茹今正在十八寨,他也想趁此機會去看看母親。李耀庭、馬如龍見留他不住,隻得說明日一早,便送你上路。誰知道在當天晚上收到了一封來自彌勒鄉的急函,說是王母張氏病重,望王熾立時回寨。

王熾聽到這個消息,腦子裏“嗡”的一聲,隻覺身體在瞬間涼了半截。其實他知道母親身體抱恙,總想著有二娘薑氏照應著,應該沒什麽事,想著多做些事,多賺些銀子,可以讓母親以他為榮,或者說讓她老人家可以更加安心地生活。可他沒有想到這一天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他險些招架不住。

直至此時,王熾方才覺得,他是這般的自私,那些所謂的讓母親以他為榮,讓她可以更加安心地生活等,統統都是借口。對於她老人家而言,或許兒女的平安,能夠經常看一眼兒女,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心願。

想到此處,王熾既感內疚,又覺得懊惱,眼裏的淚水忍不住落將下來,蹲在地上無聲地哭泣起來。母親啊,這些年來我東奔西走,總是想著如何出人頭地,如何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單單忽略了您的感受。其實不管我在外麵如何風光,如何受人尊敬,而您依然住在十八寨裏那片低矮的屋簷下,從沒享受過兒子的福,也沒感受到多少風光。如果您就這樣離開了人世,身為人子,怎生心安?

李耀庭、馬如龍見狀,也是悲戚萬分,隻得過去勸他,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生老病死,自然輪回,哪個也無法避免,叫他放寬心。

王熾站起身,無論如何要連夜趕回去,見母親最後一麵。李耀庭稱好,便找來一匹快馬,送其出門,囑咐他路上一定要小心。王熾稱好,別過李、馬兩人,縱馬而去。

次日,馬如龍道:“我回昆明把小雪接來,咱們一同去趟十八寨,給伯母送最後一程吧。”

李耀庭點頭道:“兄弟一場,這是應該的。”

兩日後,李耀庭同馬如龍會合,帶著各自的家眷去了十八寨。而此時,王熾則已趕到了張氏身邊,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形容枯槁,不禁悲從中來,趴在她的床頭,哽咽著叫喚。

張氏聽得兒子的聲音,不知哪來的精神,竟然睜開了眼睛,看到王熾時,顫抖著伸出手來,去摸他的臉。王熾連忙把臉伸過去。“母親,四兒回來了!”

張氏微微地彎起嘴角,目光一轉,看向站在床前的李曉茹,然後又看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用微弱的聲音道:“四兒,娘不行了……不過在閉眼之前,能見過你倆,娘很高興,記得,要好好生活……娘沒福分,沒能看一眼孫兒的模樣,可好歹咱們王家有後了,見了你爹時,總算是可以向他有個交代了……”

張氏吊著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見王熾最後一麵,說完這番話後,一口氣沒提上來,駕鶴西歸。

王熾悲痛欲絕,趴在床頭哭得死去活來。旁邊的李曉茹一時也被感染,蹲在丈夫身邊,陪著他哭。她自小沒娘,是父親一手拉扯大的,雖說與這位婆婆總共也沒見幾麵,但心裏卻是把她當親娘來對待,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好生盡盡孝道。殊不知子欲養而親不待,辛苦了一輩子,終是沒能享到子女的福,想到這些,真情流露,趴在床頭悲慟。

王熾倒是沒失了理智,李曉茹臨產在即,經不得大悲大痛,便叫二娘薑氏陪她去房裏休息,說是喪事自有他打理。李曉茹見他在巨大的悲痛中,依然顧及自己的安危,更是感動:“你也要注意身體!”

接連三日,王熾不眠不休,要麽跪在母親的靈前,要麽裏外打理喪事,神形俱疲。馬如龍、李耀庭到十八寨時,看到王熾這般模樣,吃驚不已,勸他定要注意身體。王熾隻說理會得,卻依然我行我素,實際上他是害怕,怕一旦靜下心,對母親的愧疚便會如排山倒海般來襲。

三日後,乃是出殯大禮,生前沒讓母親享受任何待遇,死後倒是給她辦了場風風光光的葬禮。王熾自然知道如此做已無任何意義,不過為求個心安罷了。

話休絮煩,葬禮結束後,王熾暫時在十八寨住了下來,說是過一段時間,便去昆明看看同慶豐分號的情況。馬如龍、李耀庭夫婦則與王熾道別,各自離開不提。隻說那馬嘉理在曲靖被一頓好打後,委實受傷不輕,在曲靖養了幾天傷後,與艾布特道別,說是曲靖之辱,他一定會加倍討要回來。

隨後馬嘉理南下緬甸,在緬甸八莫與英國陸軍上校柏郎會合。緊接著,柏郎帶領一支兩百餘人的武裝探險隊,由馬嘉理作為向導,從八莫出發,直接向雲南進發。

許是馬嘉理心中帶著恨意,存心想要報複,抑或根本沒把中國人放在眼裏,在進入雲南時並沒知會當地官府,兩百多人就這樣橫衝直撞地闖入了大清國境。沿途城池的官兵,一則是他們確實持有通行證;二則見對方個個荷槍實彈,裝備精良,不敢招惹,眼睜睜地看著闖將進去。

消息傳到巡撫岑毓英處,岑毓英感覺到可能要出事,心裏不由得緊張起來。他曾與馬如龍、李耀庭一樣,率鄉勇帶兵出身,並且曾和他們一起戰鬥過,但是他與馬如龍、李耀庭等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家是因一腔熱血或是某種抱負,他則是為了仕途。所以人家豁得出去,他在關鍵時刻總會想想後果,然後再決定做還是不做。

英國人強行闖入雲南一事也是如此,岑毓英早就聽聞馬如龍聯合了王熾、李耀庭等人,在曲靖把英國人一通好打,解氣是解氣了,現在人家率了軍隊來給你臉色看,如何收場?他覺得如果找不到行之有效的辦法,一定會出大亂子。

岑毓英思來想去,決定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桑春榮,人家是雲貴總督,把責任丟給他,即便到時候出了事,也怪不到自己頭上。

桑春榮年近六十,也許骨子裏是讀書人的緣故,腹有詩書氣自華,那滿頭的白發、清臒的臉反倒是襯托出他一種別樣的氣質,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他聽完岑毓英的敘述,眼皮一抬,射出一抹精光,大有些看不起岑毓英的意味。他秉性耿直,剛正不阿,曾因替楊乃武與小白菜平反冤案而聲名在外。在他看來,保家衛國,匹夫有責,更何況你是皇上欽點的朝廷命官?洋人在大清國的土地耀武揚威,無法無天,打他便是,有何可憂慮的?

“岑大人是做何打算的?”桑春榮心中雖氣,但是他也明白督、撫之間,一個領軍事,一個管民情,並無級別之分,更無從屬關係,所以還是需要給岑毓英留些麵子。

岑毓英當然看得出來桑春榮的臉色,然而他浸**官場這麽些年,知道該如何應付,抿了抿嘴,道:“茲事體大,卑職心中已亂,請總督大人定奪。”

過不許久,馬如龍疾步入內,桑春榮把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問道:“此事雖與你並無直接關係,但那馬嘉理敢橫衝直撞,氣勢洶洶地闖入我朝境內,多少與曲靖一事有關,現在人家出招了,你要如何接招?”

曲靖一事之後,馬如龍自然也想過後果,可他畢竟是帶兵打仗的,強虜入侵,揮師抵禦,是刻在他心底不變的信條。既然人家來了,怕他作甚?當下大聲道:“卑職以為,既然可打他一次,那麽再打他一次又何妨!”

岑毓英一聽,心想好你個馬如龍,果然還要去打洋人!因恐局麵無法收拾,忙道:“上次人家是吃了你的暗虧,無可奈何,你要是再打他一次,就無法收場了。”

“岑大人覺得現在還能善了嗎?”桑春榮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後,又朝馬如龍道,“你先說說怎麽再打他一次。”

“明著打,我們肯定吃虧。”馬如龍道,“還是像上次那樣,給他們玩陰的。”當下如此這般把計策說了出來。桑春榮聽完,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來,“讓誰去?”

“還是讓李耀庭去。”馬如龍道,“到時候卑職會派兵在暗中保護他們。”

“甚好,就這麽定了。”桑春榮雖道是文官,卻有一身豪膽,一腔正氣,也不怕把事鬧大了,一拍桌子,轉首朝岑毓英道,“岑大人,到時候我們全體上下,必須統一口徑,不管出什麽事,都與朝廷無關。”

岑毓英看了眼他倆,微微歎息一聲,道:“我一直以為,國事大如天,絲毫兒戲不得,沒想到兩位大人竟出此奇招,端的是令我大開眼界!不過話又說回來,真出了事,李耀庭如何安置?”

馬如龍沉吟片晌,道:“李兄弟雖說是個商人,但他義薄雲天,從沒忘過要以身報國。卑職敢肯定,此事他定然會義不容辭地去做。不過,他以身報國,咱們這些在朝廷當差的,也得為他的身前身後事考慮,卑職以為,讓王四兄弟介入進來,給李兄弟解決後顧之憂。”

岑毓英眼睛一亮,嘴角露出抹微笑:“馬提督考慮得周全,我看可行。”

桑春榮點了點頭,朝馬如龍吩咐道:“馬嘉理已經進入雲南,以那廝的脾性,隨時都會鬧出事來,此事你從速去辦。”

馬如龍知道茲事體大,不敢稍有怠慢,一邊差人去彌勒鄉十八寨請王熾,一邊則親自帶兵驅馬去了曲靖。

數日後,遠在十八寨的王熾接到消息,頓時從喪母的悲傷中醒過神來,與馬嘉理結仇,歸根結底是從他這裏開始的。即便是此事與他素無瓜葛,強虜當前,他也理該盡一己之力,更何況當年曾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都參與了,他豈能置身事外?既然打了洋人一次,再狠狠地打他一次又能怎的?

虧的是李曉茹並非矯揉造作的千金小姐,她忍著腹痛把王熾叫到床前,道:“二娘說我這還隻是臨產的前兆,指不定什麽時候生,你在這兒也幫不上忙,再說有二娘照應著,你也無須掛心,隻管去吧。不過在臨走之前,你給咱們即將出生的孩子起個名吧。”

王熾見她如此通情達理,大受感動,握著她的手道:“孩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如何替他取名?你讀的書比我多,此事還是由你做主便了。”

李曉茹微微一笑:“你是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王熾一愣,支支吾吾地道:“若是兒子,自然更好。”

李曉茹道:“那你就取個兒子的名,若是女兒,我便做主了。”

王熾想了一想,道:“叫宏圖如何?”

“宏圖,王宏圖。”李曉茹念了一聲,“就如此定了。”

與李曉茹辭別後,王熾又與二娘薑氏交代了幾句,便上了馬,隻身去了曲靖。

一路無話,卻說王熾趕到曲靖時,並沒見到馬如龍和李耀庭兩人,那拉青桐說,聽說馬嘉理已到了騰越附近,他們已趕去那邊了。

王熾瞟了眼那拉青桐的臉色,顯然她的內心十分慌張,又看了眼其旁邊的那個孩子,似乎是受了母親情緒的影響,大大的眼睛裏透著股恐慌。王熾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微哂著道:“湛陽是在替你爹擔心嗎?”

李湛陽點了點頭。王熾蹲下身,把他抱了起來,“湛陽放心,你爹有馬叔叔和王叔叔保護著,而且還有很多的官兵跟他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李湛陽道:“我聽人說,洋人很厲害。”

“哪個說洋人很厲害的?”王熾佯裝不高興,“洋人是人,我們也是人,隻不過他們的頭發是黃色的,我們是黑色的罷了,難不成頭發是黃色的就厲害了嗎?”

李湛陽一聽,“撲哧”笑出聲來。王熾叫他出去玩,他也就放心地去了。支走了孩子後,王熾這才朝那拉青桐道:“嫂子,王四在此向您擔保,李兄弟絕對不會出事,您若是擔心榮茂公號,我也向嫂子保證,倘若榮茂公號真的不幸毀於此事,我就拿出一半的產業,交給李兄弟管理,定然不會教嫂子和湛陽吃苦。”

那拉青桐是知道王熾為人的,且也從李耀庭處聽說了他近些年來在商場的作為。以他如今的身價,就算是隻拿出一半來,那也要比如今的榮茂公號大上許多倍,聽了此話,那拉青桐既是感動,又是欣慰。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他們雖非血緣之親,卻有過命的交情,有他們一起麵對,一起承擔後果,那麽她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王熾朝那拉青桐拱手道:“嫂子隻管安心在家等我們的消息,王四告辭!”從榮茂公號出來,王熾也不敢停留,策馬直奔騰越。令王熾沒想到的是,就在他離開曲靖之時,一場大清國曆史上巨大的風波,已然在騰越廳形成並悄然爆發。馬嘉理的衝動,以及其報複心理,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在距騰越廳約二十幾裏地,有個叫曼允的山寨,此處係橫斷山脈南端的山穀區,重巒疊嶂,溝壑縱橫。曼允便是坐落於山穀的一個小山村,全村不過兩百餘戶人口,以傣族為主,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外頭再亂,也不會波及生活在這裏的傣族人。

可是馬嘉理、柏郎一行是來勘探地形,為日後從緬甸到雲南建造鐵路做準備的,所以他們必須翻山越嶺,找好最佳路線,小小的曼允第一次迎來了兩百多個金發碧眼的異鄉客。村裏人不知道他們是哪國人,更不曉得是來做什麽的,隻是覺得好奇,於是呼朋喚友都去看熱鬧。

沒一會兒工夫,來看洋人的村民越聚越多,他們有的坐在山岡上,有的甚至爬到樹上,邊看邊指指點點,嘻嘻哈哈,仿佛看的是一場猴戲。

這下可把洋人惹惱了,特別是馬嘉理,在曲靖讓人狠揍了一頓,對中國人可謂是切齒痛恨,現在倒好,這些人居然像看猴戲一樣興高采烈議論著,不由得怒火中燒,暴喝道:“看什麽?再不走開,小心把你們殺了!”

村民沒想到這些黃發碧眼的洋人如此凶悍,吃了一驚。然驚歸驚,殺人在他們眼裏是天大的事,平時哪個敢真的動手行凶?所以殺人在很多人眼裏,成了個嚇唬人的專用詞,哪個也不是嚇大的,村民們雖不議論了,卻依然沒有走開的意思。

柏郎奇怪地用英語問馬嘉理道:“這些人看著我們做什麽?”

馬嘉理冷冷地看了眼村民,道:“有些人是賤骨頭,給他臉偏是不要,不動真格的,他們是不會散的。”

柏郎看了下馬嘉理的表情,訝然道:“你要殺他們?”

馬嘉理臉上殺氣湧動,道:“不殺他幾個立立威,咱們今後的路怕是不好走。”

柏郎隨英國軍隊攻城拔寨,殺人如麻,這種事見得多了,也就沒有阻止。馬嘉理拔出腰際的手槍,“砰”的一聲,一個坐在樹上的小夥子應聲墜地。村民們見狀,這才知道他們說要殺人,絕非是鬧著玩的,驚叫著一哄而散。

馬嘉理終於出了口惡氣,看上去心情輕鬆了許多,朝柏郎道:“我們繼續趕路吧!”一行人穿過曼允繼續往前走。

馬如龍、李耀庭趕到曼允的時候,馬嘉理一行人早已走遠,據村民說,那夥強盜朝戶宋河方向去了。由於他們開槍殺了人,驚動了附近的村寨,十裏八鄉的村民已然報了官,並且集體向官府要求,懲治洋人,血債血償。

李耀庭暗吃一驚,問道:“報的是哪個官?”

村民答道:“乃騰越參將李國珍。”

李耀庭暗叫不好,拉了馬如龍就走,“速去找李國珍將軍,不然怕是真要闖出大禍來。”

馬如龍與他一起上了馬,問道:“莫非那李國珍也是性情中人?”

李耀庭道:“由於生意上的事,我常在這一帶走動,早就聽說這李將軍的名頭,那是個疾惡如仇的漢子,還有騰越總兵蔣宗漢,前些年也曾參加過抵抗杜文秀起義之戰。這兩個戍邊的將軍,都恨洋人恨得要命,若是鄉民集體請命,要求他們主持公道,此事他們絕對不會不管。”

馬如龍心想,這事要是讓官府插上手,其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到時候英國人與朝廷較起真兒來,他們這些當差都得遭殃,當下不敢耽擱,拍馬急行。

戶宋河源自銅壁關,從海拔千餘米的山上流下來,流經七十餘裏地,到了老官崩時,兩山夾峙,水流驟急,雖說河道並不寬,但由於河床裏亂石嶙峋,也是極為凶險,平時這一帶的村民都是通過一座狹窄的石橋來往。

馬、李兩人到了戶宋河附近時,已然遠遠看到一隊英國人正在戶宋河邊上休息,料知馬嘉理等人就在其中。馬如龍轉首看了眼李耀庭,李耀庭心細,已然看出馬如龍的擔憂。這一帶地勢凶險,且有道流河作為屏障,是個伏擊的最佳地點,李國珍極有可能已經做好了伏擊準備,隻等洋人過河了。

李耀庭往周圍觀察了一番,說道:“棄馬從下遊蹚河過去吧,必須趕在洋人過河之前,阻止李將軍的行動。”馬如龍點了點頭,從馬上下來,與李耀庭兩人往下流急奔。

蹚過了河,剛剛上岸,便見得從一處岩石後麵躥出兩人來,定睛一看,正是清兵,馬如龍濃眉一揚,低喝道:“我乃雲南提督馬如龍,速叫你家將軍出來見我!”

清兵聞言,轉身去稟報了,不消多時,隻見一位四十開外,濃眉大眼,長著濃密的絡腮胡的魁梧大漢走將過來,朝馬如龍拱手道:“騰越參將李國珍參見提督大人!”

見到李國珍,馬如龍這才鬆了口氣,道:“你要為民申冤,打擊洋人本督支持,但若是如此明刀明槍地跟他們對著幹,你可想過後果嗎?”

“糊塗!”馬如龍沉聲道:“你身為朝廷命官,一舉一動便是代表了朝廷,到時候萬一那幫洋人去與朝廷理論,你以為是你這條命能化解得了的嗎?”

李國珍一愣,問道:“按提督大人之見,我等該怎生行事?”

馬如龍如此這般與他交代了一番,又道:“我的人會在河對岸接應你,切記,隻要給洋人長點記性便好,不可戀戰。”

李國珍哈哈笑道:“提督大人隻管放心,卑職定叫那幫孫子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這個日子!”

[1]壩子:高原地域較為平坦的地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