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忠婢為情香消玉殞 洋奴為利軟硬兼施
魏坤接到鄭氏的口信後,果然慌了。這個三十多歲的富家子弟,因之前有父親和兄長的庇護,心思沒怎麽放在生意上,如今父兄雙亡,重擔一下子壓在肩頭,而且麵臨的是祥和號生死存亡的大難題,這令他有一種麵臨末日般的恐懼,手足無措。
等到下人把重慶的情況說完後,魏坤憤怒地摔了杯子,如同一隻被獵人圍困的獅子,憤怒焦急,卻又無計可施,大罵道:“王四小兒,乘人之危!”罵完之後,疾步而出,來找王熾。
王熾手握乾坤,早就知道魏坤會咻咻然過來,見到他時,並不吃驚,待他罵完後,隻淡淡地道:“為商者,官之所求,商無所退,乃天定的規則,固然無可改變,但是說到底,商是商官是官,無論是官是商,若是彼此間依附得過於密切,早晚是要出事的。就以眼下的朝中兩派爭鬥來說,不過是玩弄政治的遊戲罷了,與咱們行商者有何關係?在下奉勸魏兄,當務之急,保護家業,方是生存之道。”
“休在這裏與我貓哭耗子,我魏坤不吃這一套!”魏坤紅著臉道,“你害死了我的父親和兄長,再來收購祥和號,莫非你要搞得我家破人亡,方才罷休嗎?”
“想讓別人不覬覦,便得學會保護自己。”王熾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今日之果,往日之因也,你沒把心思放在祥和號的經營上,即便是在下不收購祥和號,也會落到英國人手裏,除此之外,試問你還有其他出路嗎?”
魏坤本就一腔怒意,聽得此言,以為王熾是在看他笑話,把他看扁了,自尊受到了挑釁,怒不可遏,氣得臉色發白,咬牙切齒地道:“好,咱們走著瞧!”
王熾看著他氣衝衝地走出去,不由歎了口氣。旁邊侍候著的許春花見此情景,心驚肉跳:“主子,魏坤氣怒之下,難免失去方寸,須防他報複。”
王熾道:“他身負血仇,有此怨氣,情有可原。不過他本性不壞,非是窮凶極惡之輩,幾日後他就會回重慶去了。”言落間,吩咐許春花去沏壺茶來,說是喝了茶後,要去同慶豐分號看看。
許春花依言沏了茶過來,侍候在旁邊給王熾斟茶。王熾邊喝著茶,邊凝思著。
與此同時,宋銓也在思索著,他的目光在魏坤身上略作停留後,投向門外,從鹽民的抗議,到天順祥收購祥和號,莫非這都是王熾預先設下的局嗎?不然的話,怎會如此巧合?此前駱秉章說此人胸藏丘壑,如今看來果然不虛。他一邊利用鹽民與我形成對峙之勢,一邊在重慶攪了英國人的局,此舉表麵上看是在威脅祥和號,實際是在逼我回去處理。洋人是好惹的嗎,真把他們惹惱了,我們這些當差的隻怕都會不得安寧。這手段端的是高明,所謂借勢謀局,他算是把這玩到極致了!
宋銓暗暗地攥起拳頭,大張旗鼓地下來巡查,沒把他們怎樣,反倒是吃了一嘴灰,如此回去,怎生甘心?他把目光從遠處收回,朝付少華道:“你帶著魏坤先回去。”言下之意是說,他和百裏遙還要繼續留在鹽場尋找機會。
魏坤顯然有些不甘心,但想到事關祥和號存亡,便沒再說話,轉身悻悻然出去了。
當天傍晚時分,與往常一樣,牛二與鹽民們收了工,笑著大聲跟他們道別,這個爽朗樸實的漢子,不怨苦不怨累,與鹽民打成一片,在每天的夕陽下都留下了他豪爽的笑聲。
進了屋時,許春花早已準備好了飯菜,賢惠的姑娘總是會給丈夫盛上滿滿一大碗飯,有時甚至連王熾都羨慕他,說娶了春花,真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牛二憨笑著,說這都是托了大掌櫃的福!
牛二正要落座,因未見王熾,便問道:“大掌櫃去了何處?”
許春花道:“去了同慶豐分號,估計是有事耽擱了,你先吃吧,主子不會計較的。”
牛二勞累了一天,委實餓了,便狼吞虎咽般地吃將起來。吃完之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牛二抹了把嘴,因放心不下,道:“我出去看看大掌櫃。”與妻子道別,出了門來。
走到王熾平時辦事的屋子外時,見門開著,黑乎乎的並沒點燈,牛二心想莫非大掌櫃已經回來了嗎?便走到門外,叫了一聲,未見回應,走了進去。
這原本是鹽場裏鹽民休息的屋子,並不大,放了一張大桌子、幾把椅子便顯得有些擠了。牛二進去後,首先往那張桌子前瞄了一眼,裏麵雖然黑,但桌前有沒有坐人還是看得清的,見王熾並沒在屋裏,心想這可奇了,大掌櫃分明未回,這門是哪個開的?正自疑惑間,突覺頭頂勁風颯然,暗叫不好,想要退出來時,背後亦是寒氣森森。無須細看便能知道,這間屋子裏埋伏了殺手,他讓人包圍了!
牛二這一驚端的是非同小可,大掌櫃的屋子成了龍潭虎穴,那麽大掌櫃他可安好?
“哪個龜兒子要害我!”牛二一聲大喝,抓起桌子往上一擋,他力氣極大,如此一擋,擋開了從屋頂下來偷襲之人。騰出空間來後,牛二退到一側,定睛看時,隻見前麵站了五個黑衣蒙麵人,個個手持鋼刀,殺氣騰騰。
“你們是什麽人?”牛二把眼一瞪,怒喝道。
那些黑衣蒙麵人卻未作聲,相互使了個眼色,手臂一動,揚起大片雪片也似的刀光,往牛二襲了過去。
牛二雖說有一身蠻力,可畢竟沒學過功夫,在五把刀的圍攻下,加上屋子裏麵空間小,騰挪不開,未能躲得開去,身中數刀,鮮血迸濺。
這時候,附近的鹽民已被驚動,聞風而來。那些黑衣蒙麵人見牛二倒在地上,眼見得活不成了,轉身跑了出去。誰想剛到門外,迎麵撞上來一人,打眼一看,是位姑娘,便想把她推開去逃跑。
那姑娘正是許春花,她聽丈夫的喊聲,就出來看,跑到外麵時,聽得有打鬥聲,芳心大駭,疾步往這邊趕。哪裏會想到正與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竟是黑衣蒙麵人,情知丈夫可能已經出事了,厲叫一聲,使勁兒扯住了那黑衣蒙麵人的衣服,攥著不叫他走。
許春花本是極為溫柔的姑娘,因想到丈夫可能已經遇難,便使了全身的力氣,想拖住那人,討個說法。那黑衣蒙麵人往前麵看了一眼,見很多鹽民正往這邊趕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一咬牙把手裏的刀一揮,刀光在月下一閃,許春花雪白的脖子上便多了道血槽,隻低低地哼了一聲,倒下地去。
鹽民趕到時,那五個黑衣蒙麵人已經跑遠了,有鹽民去探了探許春花的鼻息,竟是已然斷氣,不由驚呼起來。再去屋內看時,牛二同樣瞪著雙眼睛,早已氣絕。眾人慌了,一邊嚷嚷著去報官,一邊差人去找王熾。
王熾正在同慶豐分號料理事務,聽到這消息時,心頭一沉,腦子裏嗡嗡作響,放下手頭的事務,瘋了一樣往鹽場方向跑。
王熾跑到鹽場時,宋銓、唐炯、付少華等人已經在場了,他平時辦公所在的屋外,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見他過來,眾人自動地讓出一條道來。幽幽的月光下,他看到牛二和許春花靜靜地躺在地上,月光把他們的臉映得十分蒼白,感覺不到絲毫的生氣。
真的死了嗎?王熾站到他們的跟前,一時間似乎還難以接受,慢慢地蹲下身去,用手去觸碰了下許春花的臉,是涼的!王熾突覺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塞住了,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地潸然而下。這是一個年輕的如花的生命啊,她是那樣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從北京到買賣城,千裏迢迢,她一路侍奉,現在剛剛成了婚,開始了真正屬於她自己的生活,卻慘遭不測。“許進兄,王四該死,愧對於你啊!”
王熾兩膝落地,右手攥著拳頭不斷地捶地,想到在北京刑部大牢裏,許進的臨終托付。他也曾信誓旦旦地答應許進,一定會善待許春花,給她找個好人家。往事曆曆在目,誓言猶在耳際,轉眼間她卻已香消玉殞。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那些殺手潛伏在房屋裏,極有可能是針對自己的,隻是陰差陽錯,正好讓牛二撞上了,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就這樣替自己做了枉死鬼!
“是誰幹的?”王熾站了起來,目光朝著宋銓、付少華、唐炯一個個看過去,見得他們都搖了搖頭時,勃然作怒道,“三位大員俱在此地,居然容得人入室行凶,你們不能予民分憂,不能護民於周全,當的什麽官,要你們留在此處何用,添亂嗎?”
這一番話除去對牛二、許春花之死的憤怒外,還夾雜了對宋銓的不滿。付少華和唐炯與王熾交情匪淺,倒是能理解他的悲痛和憤懟,宋銓聽了,卻覺得分外刺耳。他看了眼四周觀望的鹽民,隻覺那一雙雙眼睛都往自己身上瞅,大庭廣眾之下,讓一個商人斥責,當官的威嚴何在?
宋銓沉著臉,眼裏閃著怒火,他想要發作,可轉念一想,這是你擺官威的時候嗎?人死為大,這個時候若是拿出官威和官腔出去,除了會引起群情的激憤,還有何益?此外,他十分懷疑此事可能是魏坤所為,在鹽場內隻有他與王熾有血仇,再加上此人易怒,行事不考慮後果,在離開之前找王熾報仇,未嚐沒有可能。思忖間,不由得朝不遠處站著的魏坤看了一眼。
魏坤的眼神閃爍,似乎不敢去正視宋銓,目光有意無意地轉了開去。
這一幕盡落在王熾的眼裏,不由心頭大震,如果真是他雇凶殺人,如何是好?其父兄雖非我所殺,卻是因我而死,莫非還要把他送上斷頭台,讓祥和號斷子絕孫嗎?
想到此處,王熾的心亂了,他噙著淚又看了眼地上躺著的牛、許兩人,若是不追究,如何對得起他們倆,又如何對得起許進臨終的托付?
“滾!”王熾故意看著魏坤,大喝了一聲。魏坤劍眉一揚,正要說話,宋銓卻發話了,“還不走嗎?”言落時,陰沉著臉轉身離開,魏坤狠狠地瞪了眼王熾,隨著宋銓去了。
待眾人走後,唐炯道:“王兄弟,接下來你作何打算?”
“我想把他們送回重慶去,入土為安。”王熾抹了把眼淚,道,“眼見得快過年了,索性讓鹽場也停工了,大家一起回去吧。”
付少華問道:“凶手不查了嗎?”
“查!”王熾掃了眼地上的屍首,咬牙道,“唐大人,煩你馬上差人去監視魏坤。”
唐炯心領神會,轉首吩咐杜元珪道:“此事你親自去辦,一旦查實,即刻逮捕!”
杜元珪濃濃的眉頭一沉,朝王熾道:“王兄弟,你就放心吧,未抓到凶手,絕不回來見你!”
宋銓回去後,焦躁地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兩圈,回頭朝魏坤沉聲道:“是不是你幹的?”
魏坤臉色鐵青,緊閉著嘴沒有說話。宋銓用手指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雖說朝中兩派互相較勁兒,唐炯乃原駱秉章一係,可畢竟這件事是太後親口下的懿旨,現在出了人命,要是唐炯大做文章,把這事捅上朝廷去,他宋銓也難免有失職之責,少不了挨頓罵。
“到了這時候,你還不肯說嗎?”宋銓低喝道。
魏坤努了努嘴,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絕連累不了大人!”
宋銓見他承認了,越發氣憤:“你當得起嗎?這事唐炯一定會死抓著不放,一旦被他查實,漫說本官被動了,無法再揪著他做文章,你家的祥和號也果真要走到盡頭了。”
魏坤年少氣盛,渾沒去想那麽多,道:“父兄之仇不共戴天,不報此仇,何以為人?”
百裏遙冷冷一笑:“你當這裏是打打殺殺的江湖了嗎?我奉勸你,生意人的事最好以生意的手段來解決,如此意氣用事,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宋銓道:“明日天一亮就給本官滾回重慶,在此之前,若再生事,本官絕饒不了你,出去吧!”
待魏坤出去後,宋銓目光一轉,又朝百裏遙道:“這人沒什麽腦子,今晚你好生看著他。”
百裏遙嘴角一撇,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道:“這種沒腦子的人,早晚是個死,大人留他作甚?”
宋銓一怔。百裏遙眼裏寒光一閃,又道:“鹽場出了事,與大人並無半分幹係,要說擔責,也是唐炯的責任,到時候你秉公辦理,以殺人罪處決了他就是,少了這麽個累贅,對你我有益無害。”
宋銓沉眉想了一想,也確實是這麽回事,“嘿嘿”一聲怪笑:“那麽你便去休息吧,本官也有些乏了。”
百裏遙應了一聲,轉身出來。到自己的房裏後,喝了兩口茶,剛剛躺下,便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到外麵一打聽,原來是魏坤去與殺手接頭,被杜元珪抓了。百裏遙聽到此消息,不由搖頭苦笑:“有些人傻,至多平庸一世,你卻隻往地獄裏闖,魏老爺子有你這麽個兒子,泉下何安?”
三天後,王熾給鹽民發了工錢,讓大夥兒回家過個好年。眾鹽民見王熾在悲痛之中依然不忘工人,以及那毫無架子的謙遜的樣子,大為感動,紛紛表示能遇上這麽個謙恭負責的大掌櫃,是他們的福氣,待來年再來為大掌櫃效力。
王熾笑著拱手與他們道別,若非牛二和許春花出了事,此時此刻他該是幸福的,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產業,有了一批喜愛自己的工人,隻要來年鹽場修建完成,就會一本萬利,財源滾滾。可惜的是,兩個年輕人為此付出了性命,生命無價,單從生意的角度來講,極為不值當。
王熾臉上笑著,心下卻在暗暗發誓,這個仇一定要報!
料理完鹽場的事,於次日一早,王熾置辦了兩具楠木棺材,把許春花、牛二入殮,喊一聲:“春花,牛二,咱們回家了!”宋銓等官員在前,王熾等人在後,一行人啟程去往重慶。
因恐屍首腐蝕,一行人日夜兼程,四日後便到了重慶城,當日就差人馬不停蹄地布置靈堂,給兩人準備後事。
於懷清、席茂之等聞風趕過來,李曉茹挺著個大肚子,在丫鬟的攙扶下,亦過來相見,看到許春花的屍體時,均是唏噓不已。席茂之當場拍桌子道:“春花與我們同甘共苦,一路走來,何其不易,也是天順祥的功臣,此仇非報不可!”
“在買賣城的時候,他們就曾經向春花下手,此番再度出手,要了她的性命,那幫不知死活的狗東西,當我們這般好欺負嗎?”李曉茹紅著臉,朝王熾道,“這是你的人,一路上噓寒問暖,身前身後侍候著,把你照顧得無微不至,你說句話吧,這事怎生解決!”
王熾聽了此言,往事一幕一幕襲上心頭,從北京到漠北,再從漠北到四川,千山萬水,她與他風雨同舟,任勞任怨,寧願自己苦點累點,也絕不讓她的主子凍著餓著……他出身於雲南一個偏僻的小寨子,這輩子除了母親之外,還沒有哪個女人這般貼心地照顧過自己……想到此處,不由眼眶發熱,怔怔地落下淚來。“她雖自稱奴婢,可在我心裏,與妹妹無異,好在凶手已經抓了,鐵證如山,想那宋銓也不敢護短。”
“你以前的血性去哪裏了?”李曉茹蛾眉一皺,“想就這樣了事了嗎?”
王熾愣了一下:“還能如何?”
李曉茹指著棺材,憤然道:“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麽沒了,不叫他傾家**產,怎能泄了心頭之恨?席大哥不是在負責收購祥和號嗎?這事別拖著了,盡快收了,叫魏家人一輩子為奴為婢,不得出頭!”
席茂之聞言,朝王熾看了一眼,征求他的意見。於懷清似乎有話要說,但抿了抿嘴,沒有說出來,王熾收購祥和號實際的目的是,讓英國人知難而退,並且給祥和號造成威脅,從側麵打擊宋銓,好使他從鹽場撤回來,並非是真的要收了祥和號。但是這樣的話不好當眾說出來,於懷清隻得忍了回去。
王熾歎息一聲,未及說話,但聽得一聲厲叫,隻見牛二的父母,佝僂著身子,哭喊著走過來。牛二乃窮苦人家出身,父母更是勞苦了一輩子的普通百姓,看到二老那佝僂的身形,撕心裂肺的悲慟,饒是席茂之這樣的大漢,亦是鼻子發酸。
王熾“撲通”跪倒在二老麵前,不停地磕著響頭。是時,在靈堂內外圍觀的人已然不少了,眾人見狀,都為之震驚。以王熾現在的身份,在重慶已然有一定的影響力,特別是同慶豐開張後,老百姓大多知曉王熾其人。牛二被殺,歸根結底,非其之過,然他卻以大掌櫃的身份,公然向兩個平民不住地磕頭,此等舉止豈是一般人所能做得出來的?
牛二父母雖處於極度的悲痛之中,卻也是明事理之人,連忙去扶他起來,王熾卻執意跪著不肯起,說道:“牛二夫婦之死,王四罪責難逃,若蒙二老看得起,從今往後,王四便是二老的兒子,替牛二盡孝,侍奉二老。”
“罪過,罪過,大掌櫃如此說,豈不是要折煞老漢嗎?”牛父道,“我家牛二能跟了大掌櫃,那是他的福氣,要不是您替他操辦婚事,他哪能討得到這麽好的媳婦?怪隻怪他沒這個命,無福消受啊!”
王熾見牛父竟然如此開明,更是愧疚,道:“二老開明,令王四更是無地自容。二老要是不肯答應,王四便不起來了!”
牛母抹了把眼淚,道:“老者兒[1],大掌櫃是個好心人,你就答應了他吧。”
牛父含著淚點了點頭。王熾見狀,忙又磕了三個響頭,道:“既如此,牛二便是我的大哥,大哥這件事,我一定給二老個交代。”
鄭氏得知消息時,隻覺眼前一黑,昏厥過去。轉眼之間,魏伯昌死了,大兒子魏元也死了,現在小兒魏坤又殺了人被打入死牢,好好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鄭氏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壓力和悲痛,一口氣沒提上來,當場栽倒。
及至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旁邊一個丫鬟和嬤嬤正焦急地在床畔侍候著,見其醒過來,臉上一喜,正要說話,鄭氏卻掙紮著要起身。兩人連忙過去扶她,“夫人,您得好生休息,不可再動氣了。”
“家都要散了,我這老不死的養好了身子有啥子用?”鄭氏邊走下床,邊道,“備車,我要去公館見宋大人!”
下人也知道,這種時候魏夫人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便歎息著去備車。
外麵寒風呼嘯,天色也是陰沉沉的,灰暗色的天空似乎隨時都會下一場大雪。鄭氏走到屋外時,忍不禁打了個寒戰,蒼白的臉在這寒風下,越發顯得弱不禁風。
上了車後,鄭氏暗咬了咬牙,心想不管用什麽辦法,花多少銀子,哪怕是真把祥和號抵押出去,也要保住小兒子的命,她不能讓魏家斷後,讓魏伯昌在泉下埋怨自己。
到了重慶公館,鄭氏在丫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大堂,見到宋銓時,也不說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把旁邊的丫鬟嚇了一跳。
宋銓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魏伯昌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魏元成親多年,始終無後,小兒子魏坤從小嬌生慣養,事事都順著他,養得嬌氣了些,不聽父母言,至今未娶。要是魏坤問斬,魏家便算是絕後了。這對一個有些身份資產的家族來說,是天大的事。
可宋銓更加明白,此事絕非隻是私人恩怨這麽簡單,往大了說這是頑固派和改革派之間的爭鬥,如果他袒護魏坤,授人以柄,極有可能地位不保;往小了說,這是兩個商號之爭,而且是重慶地區赫赫有名的兩個大商號,全城百姓都在關注著此案,鐵證如山,怎麽徇私?
“求我是沒有用的。”宋銓臉色鐵青,硬生生地道,“你家小兒殺人一案,證據確鑿,本官即便是有心想保,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鄭氏聞言,號啕大哭起來:“宋大人啊……小兒一死,魏家就絕後了,您身在官場,聽過的見過的,定是比老婦要多,求求您看在魏家兩代人支持大人的分兒上,您發發慈悲,給魏家尋一條出路吧!”
看著鄭氏涕泗橫流,宋銓有些招架不住,皺了皺眉頭,道:“罷了,本官給你指兩條路,何去何從,你自己選。”
鄭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似,眼睛一亮,忙道:“懇請大人賜教!”
“這兩條路一正一邪,且皆是十分不易,你且聽好了,不管你選擇哪條道走,都不得與人說是本官的主意。”宋銓見她答應,這才說道,“所謂的正道,便是去求王四,拋卻前嫌,就像今天來求本官一樣去求他,看看他會否原諒了你,給魏家留一條血脈;此邪道嘛……”
宋銓語氣一頓,心有顧慮地看了眼鄭氏。鄭氏雖隻是個普通的婦人,與外界接觸少,但一般的人情世故卻還是懂的,忙道:“大人恩德,老婦感懷於心,打死也不會往外亂嚼舌頭,辱沒了大人您的名聲。”
宋銓也明白到了這種時候,借她個膽,也不敢亂說,便道:“所謂的邪道就是去求洋人,這件事如果有洋人出麵來保,或許還有希望。現如今洋人和王四都覬覦著祥和號,你投向哪邊,你自己定。”
宋銓的話很明確,就是用魏家的家產和尊嚴,去保魏坤一條性命。鄭氏聽完,邊低低地啜泣著,邊思索起來。在魏坤殺人之前,是洋人和王四在爭著收購祥和號,上門來與她說好話,征得她的同意。現在情況卻是截然相反,她在把祥和號送出去的同時,還得跪著去求人,希望他們給魏坤一條生路。
鄭氏聽得出來,眼下確實隻有這兩條路可走了。當下又向宋銓磕了兩個頭,在丫鬟的攙扶下起了身,趁機摸出張一千兩的銀票,塞到宋銓手裏。她不善於這些交際,以前都是魏伯昌在做,但她心裏明白,越是在困難的時候,越需要花銀子,有時候一件事的是與非,全憑當權者的一張嘴罷了。
從重慶公館出來後,鄭氏在馬車前站了許久。寒風呼嘯,天氣越來越冷,鄭氏的整顆心都似墜入了深淵,隻覺得這昏暗的天地,肅殺的氣候,像極了自己的處境,因此怔怔地站著,在這茫茫的天地中,尋找出路。
丫鬟怕她凍出病來,催促了好幾遍,鄭氏卻好似沒聽到一般,兀自蹙眉沉思著。她突然想到了在許多年前,葉夫根尼設局,把祥和號與太平軍交易的事故意捅了出去,然後以此威脅祥和號交出茶葉的經營權。當時的魏伯昌也是站在十字路口,進入兩難的境地。但在麵對洋人時,他卻選擇了拒絕,選擇了一條更加艱難的道路。
那時候魏伯昌做了這個選擇後,鄭氏也沒覺得什麽,甚至還埋怨過他,生意就是生意,管那些國家民族做什麽,能當飯吃嗎?可當自己真正麵臨這樣的選擇時,她覺得魏伯昌當時的選擇是對的,倒不是她在此時就悟到了國家民族的重要性,而是想到洋人便讓她心生了畏懼。洋人是什麽?就是外人,你去求他,他會同情你嗎?一旦當自己的命運交給外人時,你能安心嗎,這事靠譜嗎?
鄭氏覺得,要說靠譜,還是同種族的人靠譜一些。就好像遇上突發之事時,需要人幫忙,你是去找一個素不相識的外人,還是有些過節的鄰居?人在孤苦無依的時候,想到的一定是熟人。那個王四雖也恨魏坤,而且他現在也勢必在氣頭上,可當初魏伯昌和魏元也是死在他手裏的啊,我現在不計前嫌去求他,願意把祥和號的產業雙手奉上,以表誠意,莫非還求不得他的原諒嗎?
鄭氏並非出身於世家小姐,平時便是風風火火的,她想到了這一步,便抬頭望了望天,距天黑大約還有一個時辰,跟丫鬟交代一聲去天順祥,就上了馬車。
丫鬟一聽,頓時傻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你還想當真去見他呀!可想到當今的處境,除了去求他,似乎也沒什麽好的出路了,歎息一聲,隻得上車陪鄭氏去了。
王熾從靈堂回來,到了天順祥後,也沒心思休息,李曉茹吩咐下人去端了飯菜上來,王熾剛端起飯碗吃,就想起了以往用膳時,有許春花侍候著,裏裏外外滿屋子都是她的身影,如今伊人已逝,她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了……不覺心裏堵得慌,又放下飯碗,沉默起來。
這時,下人進來稟報說,祥和號的魏夫人求見。李曉茹一聽,瞪大了眼睛道:“她還敢來!”
王熾眉頭一沉:“叫她進來吧。”
須臾,鄭氏由丫鬟扶著入內,走到王熾麵前時,“撲通”跪於地上。王熾驚得站了起來,看著她的樣子,他明白了她此行的意圖,這是來給她的孩子求生路的。
王熾瞪大了眼睛望著眼前跪著的這位年老的婦人,無比震驚。是什麽讓她放下尊嚴,拋下恩怨,屈下雙膝的?無非是母親對孩兒的愛罷了,陰暗的光線中,她頭上的發絲散發出耀眼的光,佝僂的背朝著他的方向微微彎曲著,像是承受不起外界或身體上巨大的壓力,上半身竟在微微顫抖,若非丫鬟跪在旁邊扶持著,她有可能會隨時倒在地上。
看到這幕情景,王熾的心裏傳來一抹隱痛,還記得第一次離鄉,是因為薑庚之死,她至今無法忘卻薑母那椎心泣血的哭聲……那一晚,他被老阿公關起來,要以寨子裏的規矩處決,他還記得母親佝僂著背來看望他的情景,當時她的臉上寫滿了悲痛,眼神裏是絕望的……是的,對一個家庭來說,孩兒是母親活下去的最大的動力和希望,若是孩子沒了,母親的天便塌了。
鄭氏承受了丈夫和大兒子之死的悲痛,魏坤便是支持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如果魏坤死了,她這衰老而脆弱的脊梁隻怕再也直不起來了吧?
“王大掌櫃,老婦這趟子是求你來了!”鄭氏帶著哭腔,低著頭道,“咱們兩家,開始是有合作的,彼此間為了把生意弄巴實[2],大家都還覺得蠻安逸。可後來為了啥子利益,竟是開始打錘子扯筋了[3],鬧到現在,兩家都出了人命。老婦拎不清你們生意人的這些事,但老婦明白,這次的事是我那幺兒子不對,請王大掌櫃看在魏家也喪了兩條人命的分兒上,給我那幺兒子一條活路,老婦情願把祥和號雙手奉上,有生之年,不敢忘您的大恩!”言落間,便低頭叩首。
王熾上去,握住她的雙肩,扶了她起來。鄭氏抬起頭看向他,竟是沒從他的臉上看出絲毫信息來,是原諒了她的幺兒子,還是叫她無須再求,此事要公事公辦?
王熾朝鄭氏身邊的丫鬟做了個手勢,示意她扶鄭氏落座。然後轉過身,走向位於上首的主位。實際上在轉身的那一刻,他是在思索應對的語言。
鄭氏方才的舉動,感動了王熾,兒子作孽,老母何辜呢?可如果原諒了魏坤,許春花和牛二莫非真就白死了嗎?牛二同樣也有一雙傷心欲絕的父母,他該如何向他們交代?還有死去的許進,他臨終前把許春花托付給了他,他未能保護好春花,到頭來甚至連個說法都沒有,如何對得起許進呢?
李曉茹的眼睛滴溜溜地在王熾身上轉著,她與他一同經曆了這麽多事,他的性格她自是了解的,他行事膽大,敢打敢拚,但其內心是善良的,甚至骨子裏有一種俠義的情懷,麵對一位老嫗的懇請,他不忍去拒絕,而對牛二夫婦的死卻又無法釋懷,叫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李曉茹的性子比王熾狠辣得多,她雖多少也同情鄭氏的遭遇,但她知道自己要什麽,眼光一瞟,往鄭氏看了一眼,道:“魏夫人,您的處境,我深為理解,但是,人命關天,既然是天大的事,便不能草率做了決定,可否容我們考慮幾天?”
鄭氏剛剛坐下,聽得此言,又起身道:“王夫人說得是,那麽老婦等你們的消息,無論如何,老婦在此先謝了!”言語間,又躬身相謝,這才顫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天色將黑,外麵的天空灰蒙蒙的。王熾望著鄭氏的身影消失在寒風裏,不覺歎息一聲,然後朝李曉茹瞟了一眼道:“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李曉茹冷笑一聲道:“怎麽處置,你都不免內疚,可是?”
王熾點了點頭。李曉茹道:“那麽你就不出麵,凡是涉及此案的人,你一律不見,等著官府判決。”
王熾愣了一下,然後苦笑一聲,點了點頭。
英國駐京公使威妥瑪在總理衙門處拿到通行證時,不由得喜上眉梢,此事被總理衙門拖了個把月,期間曾接到過駐緬官員[4]發來的催促函,言辭十分嚴厲,說是茲事體大,拖延不得,要威妥瑪快速解決。
威妥瑪也是一肚子的苦水,總理衙門那幫老骨頭個個都成了精,不管軟的硬的,一律笑著打太極,能拿他們怎樣?如今通行證拿了下來,總算是可以交差了。回到公署後,立馬就差了一人,把通行證送去緬甸,並做好接待工作。
就在威妥瑪差人去緬甸的同時,慈禧太後也得到了此消息,覺得這件事可能並不簡單,便召了總理衙門領班、時任議政王的奕?來見,問英國索要入境通行證所為何事。
奕?是時正值壯年,在他領導下洋務運動正熱火朝天,又身兼總理衙門領班、議政王等要職,可謂是國之柱石。然而身為鹹豐帝同父異母的兄弟,從小在宮裏長大,他明白宮廷的凶惡,因此他雖意氣風發,卻沒有得意忘形,行為處事十分之謹慎。這時候,他瞟了眼慈禧太後的臉色,情知她對自己領導的洋務運動並不熱衷,之所以支持他,不過是想平衡朝中的權力罷了,當下跪著叩首道:“啟奏太後,英國人要通行證,意圖並不明確,隻說是入境遊曆。”
“遊曆?”慈禧細長的眉頭微微一蹙,“你信嗎?”
奕?愣了一下道:“奴才亦是不信。不過發通行證之前,奴才曾差人去打探了一下,估計是英國人占領了印度、緬甸之後,想撕開我國南邊的門戶。從他們在印度、緬甸的行為來推斷,此番所謂的遊曆,應是來考察雲南之地形,要在緬甸與雲南之間,建一條鐵路,進而打通我國與緬甸的商貿之路。”
“我朝與緬甸曆來有通商之先例。”慈禧道,“英國人建鐵路為何啊,那東西果然能載許多貨物嗎?”
“正是。”奕?認真地答道,“那東西不僅快,而且所載貨物動輒便是幾萬噸,厲害得緊。”
慈禧思量了會兒,似乎明白了奕?的意思,那東西固然厲害,可要修築鐵路,絕非一朝一夕之事,為免爭端,便在拖了個把月後,把通行證發了下去,這似乎也是一條頗為妥當的權宜之策。
“你啊,對洋人忒是放任,也怪不得朝中有人對你不滿。”慈禧太後瞟了他一眼,讓他起身後,又問道,“現在雲貴的總督可是桑春榮?”
“正是。”奕?補充道,“雲南巡撫是岑毓英,提督叫馬如龍。”
慈禧太後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抹淡淡的笑意,她當然聽得出奕?刻意提到岑毓英、馬如龍兩人的用意。那是一組十分有意思的組合,桑春榮一根筋,他若認為是對的事,那便決計不會有錯,就算是丟了性命也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岑毓英圓滑,非正非邪,遇事首先會考慮自己的利益,在不會損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他絕對是個肯為民出力的好官;至於那個馬如龍就不用說了,有頭腦,但也容易衝動行事。這樣的組合,一旦英國人在雲南有什麽異常的舉動,定會擦出不一樣的火花。
那麽四川呢?慈禧太後眼波一轉,落向奕?,川滇兩省,緊密相連,雲南一旦有動靜,四川必受波及,這便是所謂的池魚之殃,須早做打算才是。
“籥門先生[5]作古之後,四川總督一直空缺著,也該安排個人下去了。”慈禧把目光從奕?身上移開,望向殿門外,語氣略作停頓,“蕭啟江隨籥門先生平川有功,就著他去吧。”
奕?大感詫異,太後如何突然支持改革派了?繼而一想,支持似乎談不上,不過是太後平衡權力的一種策略罷了。四川不能讓以蕭知章為首的頑固派一家獨大,派個硬骨頭下去,可以起到相互製衡的效果。
奕?偷偷地看了眼慈禧太後,心想太後禦人之術,果然高明得緊!可是,蕭啟江絕非常人,此人一身正氣,也一身是膽,脾氣比駱秉章暴烈得多,這種時候派他下去,不怕四川生亂嗎?
“太後……”奕?思量了下措辭,道,“眼下局勢,錯綜複雜,蕭啟江武將出身,恐難掌局麵。”
“太後英明!”奕?由衷地大聲道。英國人要打通從緬甸到雲南的商貿之路,四川自也難以幸免,要想不教英國人在四川作福作威,就得有人去鎮著!
鄭氏回了祥和號後,沒過幾天,就見下人來報說,英國人艾布特到了。
鄭氏身子微微一震,低著眉思量了會兒,得了一個主意。人在困境中,其思路會比平時活躍得多,鄭氏想的是,不妨先聽聽那艾布特的說法,同時著人去跟王熾知會一聲,以此去刺激一下他,好叫他早做決定。當下叫人去請艾布特進來,同時去將此事通知王熾。
艾布特入內後,口稱夫人,並表示對她的遭遇深為同情,請她注意身子。
鄭氏沒心情應付他這一套場麵上的禮節,道:“請艾先生直說來意吧。”
艾布特坐下後,道:“中國人講究孝字當先,魏坤的舉止看上去魯莽,其實是在行孝義之舉,父親、兄弟的血仇怎麽能不報呢,如果這麽大的仇都不放在心上,還怎麽算是人呢?”
鄭氏卻隻是歎息,並沒言語。艾布特又道:“據我所知,您去了趟天順祥,以我對王四的了解,他應該是沒有同意您的請求。”
鄭氏哼的一聲,點了點頭。艾布特眼裏精光一閃,道:“在你們中國人眼裏,洋人都是壞人,其實不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都有好人和壞人,您要是相信我,我們再談談關於祥和號的事,可好?”
鄭氏自也想聽聽他是怎麽說的,便點頭道:“請說吧。”
艾布特道:“您看這樣可好,祥和號還是按我以前說的價,以二十萬兩收購,魏坤也由我負責去救。盡管從此以後,沒了你們的產業,但好歹人救出來了,二十萬兩銀子也夠你們生活了,您說呢夫人?”
鄭氏聞言,心頭一動:“你真能救得出來?”。對她眼下的處境來說,艾布特的條件的確相當誘人,艾布特看得出她心動了,自信地笑了笑:“中國的律法講人情,有時候人情大於法,什麽是人情呢?可以理解為關係,莫非夫人還不相信英國人在中國的關係嗎?”
鄭氏看了眼麵前的碧眼黃發之人,心想這些人在中國無法無天,如果他說能救,定是能把人救出來的,可當初老爺子寧願跟長毛軍合作,也沒屈服於洋人,莫非此例真要在我手裏破了嗎?罷了罷了,不管怎樣,人命關天,好歹是一條出路,我且拖住他,看看情況再作計較。當下道:“艾先生,茲事體大,請容我再考慮幾天吧。”
鄭氏說聲理會得,命人送艾布特出去。不消多時,去王熾那兒報信之人也返了回來,道:“王大掌櫃想問問夫人,洋人收購祥和號的真正用意是什麽?”
鄭氏回想了一下,在此之前,艾布特好像說過,要在重慶和雲南之間建立起一條通商途徑,以便與東南亞國家聯合,建立起一個以英國為主的東南商貿圈。鄭氏眼見短,並沒意識到此舉的可怕,便讓下人如實去告知王熾。
艾布特趁機收購祥和號,早在王熾的意料之中,此前他要席茂之去與洋人爭搶祥和號,不過是想打亂宋銓和魏坤,讓他們知難而退。事情發展到如今,收購祥和號似乎已無必要,它何去何從,更與他毫無關係。但是,當他聽說英國人的意圖後,著實大吃了一驚。
英國人現在已占領了印度和緬甸,一旦讓他們打通了東南亞的經濟圈後,意味著什麽?這是要用經濟的手段,侵略和控製中國的西南地區,進而達到全麵入侵中國的目的啊!
王熾意識到此事非同小可,連夜差人去叫了席茂之、於懷清過來議事。李曉茹從他的臉色中,似乎看出了些什麽,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子,又要幹驚天動地的事了,問道:“你想要做什麽?”
“這件事恐怕不止商業收購那麽簡單。”王熾皺著眉道,“英國人是要控製我國西南地區的經濟。”
李曉茹從小跟著李春來耳濡目染,對商業也極為敏感,“這些黃發鬼好大的野心!可連大清朝都鬥不過他們,你要怎麽跟他們鬥?”
“我們的根據地就在西南,這一地區的生意一旦讓洋人掌控,我們還有活路嗎?”王熾鄭重地道,“單憑我王熾一人之力,定然是螳臂當車,可如果我們的商人齊心協力,就未必沒有得勝的把握。”
李曉茹從他的語氣隱隱聽出了些什麽:“你是要……”
“放了魏坤。”王熾的眼裏炯炯有神,“收購祥和號,然後再重新拆分祥和號,給鄭氏一定比例的股份。”
李曉茹蛾眉一蹙:“你如此做,怎麽對得起死去的人?”
“國家麵前,沒有恩怨。”王熾濃眉一揚,道,“春花和牛二都是明事理之人,這些道理他們看得透的。”
說話間,席茂之、於懷清兩人已然趕到,正好聽說王熾要放了魏坤一事,席茂之一聽就來了火氣,在他的眼裏,這場恩怨無非是源自北京的那場連環局,在那場譎異莫測的陰謀中,俞獻建死了,他們全體人員都差點兒死在刑部大牢。而這一切,歸根結底是祥和號與山西會館窮追不舍所致,如今許春花和牛二再次被害,怎能為了生意輕易寬恕?不由大聲道:“別跟我說什麽國家,這個國家會因你做了這場生意而興,放棄這場生意而亡嗎?咱們都是極為平凡的生意人,無須把一場生意上升到國家的高度。春花、牛二的屍首還躺在靈堂呢,放了他,你對得起誰?”
席茂之瞪著王熾,紫赯臉漲得通紅:“你別忘了,我的兄弟俞獻建就是死在他們手裏的!北京城一場陰謀,險些把我們都送入鬼門關,放了他,你對得起哪個?”
於懷清、李曉茹見情勢不妙,都上來相勸。王熾連舒了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道:“席大哥,我敬重你,對每一位死去的人,都心懷內疚。但是,我們不能活在仇恨裏,得把目光放在前方,盡量地向前看。”
席茂之呼呼地喘著粗氣:“王兄弟,我也佩服你,可我們不能因為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而丟了自己。人生在世何為貴?如果將來我們一身的銅臭,不顧親人的情,朋友的義,漠視他們的死亡,這生意不做也罷!”
王熾回身,長長地噓了口氣,在椅子上坐將下來。從內心上講,他與席茂之的心情是一樣的,將凶手繩之以法,泄了這口氣。可如此做,無疑會將鄭氏推到洋人那邊去,一旦祥和號的資源讓洋人利用了,後果不堪設想。
“英國急於收購祥和號,此舉十分可疑。”於懷清眼皮一抬,問道,“究竟是為了什麽?”
“為了打通四川與雲南的商貿通道,然後控製西南地區的經濟。”王熾道,“印度和緬甸已為他們控製,下一步他們企圖控製我們的國家。”
席茂之聞言,愣了一下,紫赯色的臉上怒意略微消散了一些。王熾頓了一頓,又道:“席大哥說得對,咱們不能因為生意丟了自己,不能不顧親人的情,朋友的義,兩位都是我王四的生死兄弟,莫非還不了解我的誌向嗎?我想成為陶朱公那樣的商人,心中有情,鐵肩擔義。可是在我心裏,所謂的義,不隻是朋友,還有家國。我國的西南地區被英國人控製了,憑我們的能力,的確尚能苟且偷生,然卻必須與洋人為伍,活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看他們的臉色行事,真到了那時,莫非能活得心安?”
於懷清手捏青須,問道:“收購了祥和號後,你打算如何對抗英國人?”
王熾瞟了眼席茂之,見其未表示異議,這才說道:“單憑一己之力,恐是無法與洋人抗衡,我收購了祥和號後,再給鄭氏一定的股份,便是想利用其所有的資源,使之發揮的功能最大化;其次,如法炮製英國人的做法,聯合李耀庭的商號,打開從四川到雲南的通道,與他們分庭抗禮。”
於懷清靜靜地聽著,待王熾說完,抬眼道:“王兄弟如此部署,固然可在短時間內與英國人分庭抗禮,時間一長,隻怕還是要吃虧。”
“咱們整個大清朝的人,都對洋人敬畏三分,朝廷更是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哪個有能力可公然與他們抗衡?”席茂之“哼”的一聲,道,“建立東南亞商貿圈,乃英國人的國策,勢必會加大力度,實施入侵,連朝廷都對他們束手無策,我們去碰,以卵擊石罷了。”
席茂之道:“總理衙門不是在搞以夷製夷的洋務運動嗎?若想要跟英國人爭一個雌雄,可效仿此法。”
“大妙!”於懷清心領神會地一笑,“英雄所見略同也!”
王熾拱手一拜:“多謝席大哥不計前嫌,出此妙策!”
正說話間,下人陪了一人進來,王熾定睛一看,正是杜元珪,情知其夤夜造訪,必有要事,便也不客套,問道:“杜將軍造訪,有何指教?”
“京裏來人了。”杜元珪神色有些凝重,沉聲道,“是個洋人,名叫馬嘉理,如今正在知府衙門,把祥和號的鄭氏也叫了過去。唐大人料想不會是什麽好事,叫我來知會王兄弟一聲。”
從京裏來了人意味著什麽?是朝廷已認可了此事,允許英國人打通東南亞商貿圈嗎?在這亂世,似乎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王熾隻覺得陣陣心寒,堂堂中華,莫非真得由著洋人為所欲為嗎?且拋開家國大事不談,單論生意,他也不能讓洋人逞能,既然高人畢至,惡戰難免,那就拉開架勢與他們打一場吧!
王熾眉頭一動,朝於懷清、席茂之看了一眼,“今天晚上,我們兵分兩路,於先生、席大哥去見百裏遙,我去會一會葉夫根尼。”
馬嘉理生於1846年,他出生的時候,印度已被英國人占領,其父為英國陸軍少將,估計是出征的時候,其母隨軍去了印度。他是在印度出生的,由於出身貴族,從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曾先後在法國和英國的高等學府學習。不知是運氣不佳,還是外語水平真不怎麽樣,他三次入考外交官,均告失敗,直至1867年,參加第四次考試時,勉強通過,進入英國駐華公署,擔任實習翻譯。
從這個履曆可以看出,這個貴族子弟,估計學習真不怎麽樣,好在為人靈活,且比較好動。有句話說得好,讀萬卷書不若行千裏路,到了中國後,他不停地遊曆,踏遍中國的山山水水,不出幾年,成了個名副其實的中國通,受英國駐華使館器重,這也是此番威妥瑪派他下來的原因。
從整個曆史的角度來看,在清政府被迫打開國門之前,國人對洋人一直持鄙視態度,所謂夷人,有野人的意思在裏麵,黃發碧眼,尚未開化,與猴無異,所以從未將其放在眼裏。到了清朝後期,洋人大舉入侵,洋文化、經濟、思想若洪水猛獸般衝擊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和民族時,國人的思想也在發生著變化,從鄙視慢慢地轉為敬畏。
敬畏是個極為玄妙的詞語,它不僅僅隻有畏懼,還帶有一分敬意,以至於一見到洋人,就產生敬畏之心,不敢去惹他們。此番馬嘉理一路從京城而來,各省各府官員都不敢馬虎怠慢,皆是好生招待。到了重慶後,付少華也按例接待,其接待規格與欽差大臣沒甚兩樣,連在重慶的唐炯、宋銓亦親自作陪。
艾布特入內後,與馬嘉理親切地握著手,且交談了起來,把宋銓等幾位官員晾在一邊。唐炯看在眼裏,怒在心頭,心想我堂堂一方官員,何以要在此浪費時間,給洋人賠笑?正要起身離開,隻聽馬嘉理問道:“英國人在清朝為商,實為不易,不知生意是否順利?”
艾布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忙道:“最近我想響應國策,打通東南亞商貿圈,欲收購重慶的一家商號,以此來連通重慶到雲南的商路,遭遇了當地商人的阻撓,並不順利。”
唐炯一聽,打消了離場之心。隻見馬嘉理眉頭一動,馬猴似的額頭上起了許多皺紋,問是怎麽回事,艾布特便將如何收購祥和號,如何被王熾從中阻擋一事說了一遍。
馬嘉理聞罷,轉頭朝付少華道:“付大人,魏坤是祥和號唯一幸存的主事之人,艾布特先生想救他,這是了卻恩怨的好事啊,你卻為何抓著不放,莫非大人嫌這事鬧得還不夠大?”
付少華賠笑道:“馬先生啊,事再大能大得過人命嗎?魏坤殺人,鐵證如山,本府也不敢隨便放人。”
馬嘉理冷笑道:“那要是艾布特先生強行收購祥和號,與那個王熾之間真的鬧出大動靜來,你覺得是人命重要,還是重慶的安危重要?”
付少華一怔,瞟了眼宋銓。宋銓沉著張臉,卻是隻作沒看見一般,目光盯著一處角落,動也不動。馬嘉理回頭朝艾布特道:“先生,依我之見,為人行事,是否有風度,得看具體的環境,在這件事上你沒必要過於禮貌,區區一個婦人,威逼兩句,她也就從了,有什麽難的?”
艾布特笑著連連應是。馬嘉理行為處事多少帶有些貴族的習氣,沒將旁人放在眼裏,大聲道:“去把祥和號的鄭氏叫來!”
付少華雖看不慣他的這副嘴臉,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讓人去叫鄭氏。唐炯見情勢不妙,也差身邊的杜元珪去知會王熾,好教他有所防備。
鄭氏一介婦女,進門時見到這等陣仗,心頭怦怦直跳,二話沒說,跪在地上,隻是磕頭。
付少華道:“你起來吧,這位洋先生有話要與你說。”
鄭氏剛起身,隻聽馬嘉理道:“夫人,我隻問你一件事,魏坤的命你要是不要?”
鄭氏忙道:“自然是要的!”
“好。”馬嘉理點了點頭,又道,“我跟你說一個事實,殺人償命,在任何一個國家,都難免一樣的,你去求王熾,求得他原諒,難道就能掩蓋得了魏坤殺人的事實了嗎?換句話說,他王熾算是什麽東西,他頭一點嘴巴一張,莫非就能讓一個將死之人免死嗎?”
“是的。”馬嘉理頭一轉,麵向唐炯直接回應道,“我知道你大小也是個官,聽了這話心裏不舒坦,可這是事實,魏坤的命,隻有我能救。”
宋銓聽了此話,隻覺心頭躥起一股怒意。他在朝中屬於頑固派,反對以夷製夷之法,信奉大清王朝才是天下的中心,是無可爭議的天朝上國,他洋人算是什麽東西,敢在大清朝頤指氣使,作福作威?但與此同時,他浸**官場多年,深知得罪洋人沒什麽好果子吃,當下隻得咬著鋼牙,硬忍下怒意,隻冷冷地哼了一聲。
然而宋銓能忍,唐炯卻忍不住了,這要是換在戰場上,他早就一刀劈了過去,倏地起身,把手往桌子上一拍,直將杯盞震得叮當作響:“你說此話,不覺放肆嗎?”
“是你放肆了吧?”馬嘉理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盯著唐炯冷冷地道,“你相不相信,你很快會為剛才的舉動後悔?”
唐炯武將出身,脾氣一上來,什麽樣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宋銓、付少華心裏都十分清楚,如此下去,後果不堪設想,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突有人叫了一聲:“大人!”轉頭一看,正是杜元珪。他大步往裏走進來,在唐炯耳邊低語了兩句。唐炯聽完,惡狠狠地瞪了眼馬嘉理,“你相不相信,你會為今晚在重慶的舉動,付出代價?”
“哦?”馬嘉理饒有興趣地看著唐炯,“你欲如何?”
唐炯卻沒有理他,帶著杜元珪走了出去。付少華、宋銓見狀,麵麵相覷,唐炯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如此氣衝衝而去,會做出什麽事來?
馬嘉理眼高於頂,似乎並未將唐炯放在眼裏,徑朝鄭氏道:“想清楚了嗎?”
鄭氏不僅想清楚了,也看清楚了,連當官的都對這洋人忌憚三分,他既然敢當著這些當官者的麵,說隻有他能決定魏坤的生死,那麽她還有什麽好懷疑的呢?
“想清楚了。”鄭氏暗暗地咬著牙,下了決心,“隻要能放了魏坤,祥和號任憑處置就是了。”
馬嘉理一聲大笑,拍了拍艾布特的肩膀,道:“這事就這麽定了,明天你們就辦手續吧!”言落時,這才舉起杯朝宋、付兩人道,“兩位大人,明天還得麻煩你們,把人給放了。”
宋銓瞄了他一眼,終於忍不住了,堂堂四品道員,竟要聽命於區區一個洋人,拿起酒杯往地下狠狠一摔,道:“付大人,此事你看著辦吧!”把袖子一甩,悻然而出。
付少華傻了,什麽叫你看著辦吧?你叫我怎麽辦?
[1]老者兒:四川方言,老公或老頭子的意思。
[2]巴實:四川方言,“好”的意思。
[4]其時緬甸為英國所占,英國在緬甸設立了辦事機構。
[5]駱秉章字籥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