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鹽場爭利再掀波瀾 商號並購對峙洋人
曆史上的同治中興,大致指的是洋務運動的開展,以及太平天國、撚軍和雲南之亂平定之後,這段時期的國內形勢基本趨於穩定,經濟略有回升。在列強的環伺下,能有如此業績,恭親王奕?有莫大的功勞。
然而曆來之能臣,讓主子都感不安,隨著奕?集團影響力的提升,慈禧太後對其越來越不放心,於是一邊繼續利用改革派進行改革,一邊卻利用頑固派對奕?領導的總理府門進行幹擾,企圖達到權力上的平衡和製約效果。
可惜的是這樣的製約是有問題的,無疑是向頑固派傳遞了這樣一種信息:總理衙門雖然手握改革大權,在朝野內外呼風喚雨,但是朝廷對他們也是有意見的。
有什麽樣的意見呢?聰明的朝臣自然能嗅得出來,那便是奕?的權力太大了,太後對他提防三分呢!說白了,這是一個權力上的漏洞,讓頑固派有機可乘。
慈禧太後玩弄權術,朝中兩派明爭暗鬥,直接導致了下層的混亂。因為他們不再忌憚了,認為隻要不過分,適當地對異派打擊,太後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於是乎,或為了權力,或為了利益,兩派之爭越來越公開化。
是年秋末的時候,自貢和犍為鹽場的重建已到了第二階段,陸續買入設備,並著手尋找和挖掘新的天然氣井。這個階段很考驗人,由於條件有限,尋找天然氣隻能靠有經驗的師傅的直覺和經驗,一口井打下去,不一定能出來天然氣。此外,設備投入的開銷很大,距離產生效益可以說還是遙遙無期。
好在王熾對運作鹽場決心極大,一心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一塊產業,以圖長期發展,若是換作一般的商人,隻怕要打退堂鼓,或者尋求與其他商人一起合作,以減少風險了。
到了這一年的冬天,設備已然購齊,天然氣井也陸續挖出了幾口,隻待修複或重新打鹽井,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來年開春,部分鹽井就可以產鹽了。這時候,自貢地區的同慶豐分號也開了起來,把重慶的那一套如法炮製,並請了一名掌櫃和幾位夥計打理,存款量穩步提升,隻要鹽場恢複正常運營,承包商和鹽民們手頭有積蓄了,同慶豐自貢分號的業務也會同步提升,和鹽場相互促進。
然而,正當王熾憧憬著來年的美好願景時,意外出現了——四川鹽茶道宋銓來鹽場巡查!
鹽場本身是宋銓的管轄範圍,在大規模重建之時來巡查乃是情由之中。但是巡查也是有門道的,哪個來查,幾時來查,查與被查者之間是什麽關係,這些微妙因素若不去思量,是要出事的。
從付少華到唐炯,甚至是王熾都是駱秉章一係的,從戰前的王熾賣鹽,到戰後的王熾承包重建鹽場,都是這個體係的人在運作。而宋銓卻是蕭知章一路的,屬於守舊的頑固派,他在這時候下來巡查,意味著什麽?
唐炯明顯嗅出了一股危機,所謂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他率先想到的是此前劉太和給他的一萬兩銀票,這筆賄賂款在鹽場競標時,可以當作牽製劉太和的工具,使其不敢胡來,但到了如今,它不但不能當作工具,而且有可能會成為埋在身邊的一包炸藥。當下叫來杜元珪,交代道:“你去把劉太和的銀票還了,記住,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杜元珪臉色一沉,道:“大人,現在看來,那一萬兩銀票真是包炸藥,您已接在手裏了,想要脫手怕是難了。”
唐炯沉聲道:“莫非你還想當真收了不成?”
杜元珪拱手道:“卑職以為,我們主動送過去,氣場上不占優勢,到時他要是存心為難,未免吃虧。不如叫他過來,順便把王四叫上,一起做個見證,如此的話,即便是宋銓想要為難於您,也尋不到機會。”
唐炯濃眉一沉,“就依你言,去把他叫來。”
杜元珪應是,轉身出去。唐炯又差人去找了王熾過來,王熾聽了唐炯之言,心頭頓時沉重起來,有時候想要認認真真地做一件事,也並不容易,總有些人會眼紅嫉妒。
“唐大人,在下看來,宋銓此行,意圖尚不明確,伺機行事便是。”王熾道,“至於那一萬兩銀子,隻要還出去了,他們也奈何不了您。”
說話間,隻見牛二帶了一人進來,王熾定睛一看,卻是重慶知府兼川東道台付少華,白白淨淨的臉上透露著抹急切,許是走得急了的關係,微微發福的身體經不起奔波,呼呼地喘著氣。
王熾、唐炯連忙起身相迎,眼神不由自主地往門外麵望了望。付少華邊喘氣邊道:“別看了,宋大人沒來。”
唐炯訝然道:“宋大人去了何處?”
“本官一路從重慶陪他至此,到了自貢地界後,說是讓本官先行來鹽場,估計是暗訪去了。”付少華遙頭苦笑道,“你們可別有什麽把柄讓他抓著,不然可就麻煩了。”
唐炯武將出身,最是厭惡官場的這套鉤心鬥角,濃眉一揚,怒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我唐炯問心無愧,不信他還能查出什麽來。真要把我惹惱了,他也休想好過!”
付少華喝了口水,皺著眉頭道:“唐大人,咱們都是一路人,我也不妨與你實說,這人啊並無完人,最怕他人雞蛋裏挑骨頭,鹽場建設是個大工程,從原料采購到施工,您能保證做到天衣無縫嗎?即便是您本身沒有任何問題,您能保證您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是幹幹淨淨的?”
唐炯聽了這一席話,心頭一沉。付少華瞟了他一眼,繼又道:“官場跟戰場是有區別的,有些事不能硬碰硬,得使巧勁兒,四兩撥千斤。”
王熾會意地點了點頭,問道:“隨同宋大人而來的還有何人?”
付少華道:“還有祥和號的魏坤和山西會館的百裏遙。”
王熾道:“如此看來,他們是想要在鹽場分一杯羹。”
付少華浸**官場多年,對此類事早已見慣不怪,冷笑道:“分一杯羹是肯定的,關鍵是他的胃口有多大。”
唐炯道:“望付大人明示。”
付少華道:“如果他是想要取你而代之,奪此功勞呢?”
此話一落,不僅唐炯吃驚不小,連王熾亦變了臉色,若是真如付少華所言,宋銓是要取而代之,那麽不僅他王熾要被掃地出門,隻怕連唐炯都得吃不了兜著走呢!
此時,隻見杜元珪走了進來,見到付少華時行了一禮,然後道:“啟稟大人,劉太和不見了。”
唐炯心裏一沉,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王熾看了過去。王熾也是倒吸了口涼氣,驚道:“會不會讓宋銓藏了起來?”
杜元珪原是一員猛將,聽得官場上的這些煩心事,不由得麵紅耳赤地道:“在戰場上什麽樣的硬仗咱們都不怕,可是這官場的明爭暗鬥,殺人不見血,咱們玩不過他們。況且駱總督不在了,上麵沒人撐腰,如同沒了娘的孩子,還不得由著人玩?唐大人,接下來怎麽幹,您吩咐吧,大不了不當這鳥官了!”
付少華被杜元珪的氣勢嚇了一跳,心想果然是從戰場上出來的,連生死都看淡的,名利更是浮雲,換作別人,哪個敢把不當官掛在嘴邊!
王熾清楚,憑唐炯和杜元珪兩人的性格,說的並非氣話,真是豁得出去,忙道:“杜將軍且莫衝動,此事牽涉朝中的黨派和利益之爭,非同小可,不可輕舉妄動。不過,杜將軍有一句話說得對,玩官場的那一套咱們都玩不過他們,況且官大一級壓死人,宋銓要是存心為難,咱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但是當官的也有短處,付大人在官場也有些年頭了,您覺得當官的最怕什麽?”
付少華想了一想,道:“怕出事。”
“不錯!”王熾眼裏精光一閃,“宋銓不是要來找事嗎?咱們索性把事情鬧大了!”
付少華一怔,心想這位兄弟也不是息事寧人的主兒。但想到他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也就沒說什麽,隻得隨他冒一冒險了。
孔孝綱抵達雲南後,首先去十八寨看望了王母張氏,與她報個平安,並說王熾所設的票號業務興旺,打算來滇開設分號。張氏聞言,大為高興,交代孔孝綱,不管生意做到何等地步,皆不可忘本。要講誠信,一切以民眾的利益為先,有了民眾的支持,方可長久。
孔孝綱一一答應,從張氏處告辭出來後,又馬不停蹄地去找了李耀庭。榮茂公商號設於曲靖府,李耀庭的生意主要來往於昆明、楚雄府至騰越廳[1],孔孝綱到達榮茂公號時,其妻那拉青桐說他去了騰越廳,年關將近,貨物流動頻繁,因此他會在騰越廳住一段時間,以便指揮馬幫運貨,估計要到過年前夕才能回來。
孔孝綱身負建設雲南分號的重任,另承王熾授意,若有機會便拉李耀庭入夥,便辭別那拉青桐往騰越廳趕。三日後趕到騰越廳,找到了李耀庭,心裏才鬆了口氣。當日,在李耀庭的陪同下,參觀並了解了下榮茂公的生意,主要以走各地的山貨為主,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相當不錯。
孔孝綱見此情景,心想榮茂公的生意風頭正勁,即便是我有意賺他入夥,人家也沒這個意向,這可如何是好?
思忖間,突聞一陣炸雷似的聲音響起,抬頭一看,前方的官道上塵頭大起,一支數千人的軍隊,正往南邊趕來。孔孝綱驚道:“這裏是要開戰了嗎?”
李耀庭望了眼那軍隊,微微皺著眉頭,道:“英國人自從取得了對印度的控製權後,又開始侵略緬甸,從1824年至今,緬甸的半壁江山,已為英國人所占,其戰略意圖很是明顯,是要從東南一路而上,犯我大清。此外法國人對越南也是蠢蠢欲動,所謂唇亡齒寒,一旦國外列強從外部對我形成合圍之勢,也便是我大清亡國之時。叵耐我國力薄弱,無力支援鄰國,如今也隻是象征性地向邊境增兵,若是真正開戰,勝負委實難以預料。”
孔孝綱聽了這番話,不覺心驚肉跳:“照你的話說,咱們大清隨時都處於危險之中?”
“危不危險並非由我說了算的,得看朝廷的策略和態度。”李耀庭苦笑了一下,談及國內外形勢時,骨子裏憂國憂民的書生情懷表露無遺,渾然看不出是個商人,“自洋務運動開始以來,工業大興,也擁有了自己的槍炮戰艦,若是下定決心,與侵我中華的外寇死戰,自然是有勝算的。”
孔孝綱點了點頭,朝著已然遠去的那支軍隊望了會兒,這才向李耀庭表明了此行的來意,並向其討教道:“我是粗人一個,生意是細活兒,唯恐出了紕漏,望李兄弟替我出出主意。”
李耀庭聞言,眼神中迸射出一股異彩:“王兄弟胸懷天下,絕非一般的生意人,他要是把生意做到雲南來,提升雲南的經濟實力,這是極好的。我建議可去昆明城內的文廟那一帶看看,其東有邱家巷,西連小西門,北挨武成路,南臨三市街,為昆明商業之中心,商鋪林立,人流量大,最為重要的是,文廟乃舉行廟會等傳統活動的場地所在,老百姓對那一帶情有獨鍾,同慶豐分號若能設在那裏,會很快被百姓所熟知。此事你可直接去找岑毓英大人,他如今是雲南巡撫,可予你提供更為實用的意見。”
孔孝綱低頭想了一想,覺得實在沒有理由拉他入夥,便道:“多謝李兄弟,以後若是用得著我們的地方,隻管吩咐。”算是暗示了一下,在騰衝廳休息了一天後,於次日去了昆明。
這日傍晚時分,孔孝綱到了巡撫府,叫人稟報後,隻說岑大人正在會見外國使節,讓他在偏廳等候。孔孝綱心想,這姓岑的勢利得緊,當初他與李耀庭一起支援昆明,就是想混個官兒當當,現在邊境不太平,他不會是想趁此機會撈些好處吧?
想到此處,孔孝綱便走出偏廳,去了正廳偷聽,隻見廳上果然坐著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嘴上那兩撇金黃的胡子也是微微卷起,神態頗是倨傲。岺毓英似乎絲毫沒在意對方的神色,臉上帶著笑意,然而他那笑意卻讓人感覺不到誠意,小小的單眼皮眼睛裏閃著精光,體態微微發福,那樣子倒更像是一個奸狡的商人。
“巡撫大人,英國此番入境,並無惡意。”那金發碧眼的洋人冷冷地道,“那隻是一支探險隊,從科學的角度,勘察雲南的地貌,僅此而已,你又何必為難呢?”
“你個憨賊,不要在這點刁,小心老子怒了把你踹翻掉!”岑毓英罵的是昆明話,罵的時候還端著副笑臉,洋人對漢語本來就一知半解,用本地話罵他,且臉上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洋人自是聽不出來。他解了氣後,又道:“大清的國土,用得著你們來勘察嗎?你們要是想來長長見識,開闊下眼界也可以,但必須要有總理府的通行證,沒有總理府的指令,本官這兒不歡迎你們。”
孔孝綱聽了這話,相當解氣,心想這姓岑的表麵上看去一副奸商模樣,麵對洋人倒還有些骨氣!
洋人聞言,臉色漲紅,欲要發作時,想到在人家地麵上,與之對著幹也討不了便宜,當下起了身,沉聲道:“好,我這就知會北京英國使館,讓他們去總理衙門申請通行證,到時候巡撫大人要是再行為難,小心我們不客氣了。”
岑毓英笑道:“有了通行證,你來娶媳婦本官也管不著,本官還有事情要處理,請便吧洋大人!”
洋人悻悻然從廳裏出來,大步往外走。俟洋人出去後,孔孝綱現身出去,邊擊掌邊道:“岑大人當了大官後氣勢就是不一般,連洋人都沒放在眼裏,佩服佩服!”
岑毓英定睛一看,見是孔孝綱,急忙迎將出來,“原來是孔兄弟來了,快請進!”
招呼下人奉了茶後,岑毓英歎息一聲,道:“岑某不像孔兄弟這般自由自在,自打坐鎮雲南府後,端的是焦頭爛額,心煩得緊。”
孔孝綱道:“岑大人不是一直想要往上爬嗎,如何做了雲南的最高長官,怎的反而發起愁來了?”
岑毓英又是一歎,道:“兄弟有所不知,理想與現實往往並不一致,當你使著勁兒一心往上爬時,越是使勁兒越覺得美好,一旦得到了,才會發現並沒有想象的那麽好。特別是眼下內憂外患,職位越大,責任也就越艱巨。譬如剛才那洋人,請求入境,你也知道洋人能安什麽好心?我既不能得罪,又不便放行,隻得把這燙手的山芋拋給總理衙門。”
孔孝綱道:“岑大人天生就是塊做官的料,這一拋把責任都拋給了別人,萬事大吉,妙得緊!”
又聊了會兒,岑毓英問及孔孝綱來意,孔孝綱便把在昆明開分號的事說了。岑毓英一拍大腿,笑道:“王兄弟把生意做到雲南來,這是好事,岑某定當全力相助。李兄弟的建議甚好,就在文廟一帶選址。另外,等分號做起來後,雲南的餉銀就從同慶豐走。”
孔孝綱沒想到他這般支持,看來昔日之誼猶在,大是感動。在岑毓英的指點下,經過兩天的考察,最後在邱家巷看中了孔鑒庵的一處房子,於是寫信知會王熾,請其定奪。
在收到孔孝綱來信的同時,王熾也接到了於懷清的信,教王熾又喜又憂。喜的是昆明的店鋪定了,他相信在岑毓英和李耀庭的協助下,所選的地點決計不會有錯,昆明同慶豐分號馬上就可以營業;憂的是據於懷清說,重慶方麵的洋人正在招兵買馬,搶占市場,並且與雲南方麵的洋商來往密切,大有要掌控川滇商品運輸主動脈的態勢。
王熾濃眉一沉,嗅出了一股危機,甚至能感覺出這股危機裏麵湧動著殺氣。隻是讓他不明白的是,洋人何以突然會有如此大的動作,這背後究竟有什麽樣的力量在推動?
因思來想去不得其解,邊差人去請唐炯過來商議,邊回了信,讓孔孝綱主持昆明分號事宜,大小事情可由其權宜處理。
不消多時,唐炯走了進來,問是何事。王熾便將重慶洋人的舉動說了一下,問道:“唐大人可有聽說,最近朝中有沒有相關動態?”
唐炯仔細想了會兒,道:“總理衙門如今對洋人的態度便是打太極,不得罪,但也不過分迎合,非到萬不得已不妥協,陪著他們拚耐性。我一直在外為官,所知的也就這麽多了。”
“這就怪了。”王熾道,“洋人為何突然會有如此大的動作?”
唐炯冷笑一聲,道:“如今的天下,便是如此,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對你來說未必就是壞事。”
王熾聞言,會意地苦笑了一聲。山西會館與祥和號是重慶城的兩家大商號,然而在劉勁升、魏伯昌亡故後,業務已大不如前,如果洋人把矛頭對準了他們,對他們來說,其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從眼下的形勢來看,至少在短時期內對王熾確有一定的益處。
然而,為人為事,不能將目光放在當下,在任何時代,各方勢力的角逐都有其特定的叢林法則,可若將這種角逐放在世界範圍內,便沒有任何法則可講。洋人在這個叢林中好似無所畏懼的野狼,他們在進行大宗交易時,隻需支付少量的賦稅,甚至是免稅,國內商人則要通過層層關卡,支付高於洋人七八倍甚至十餘倍的稅收厘金,再加上前者有現代化工廠大量生產貨物,國內商人卻是純手工製作,無論是政策的優惠還是貨物的生產,都無法與洋商抗衡。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山西會館與祥和號被洋人吞並了,他王熾勢必成為洋商攻擊的對象,群狼環伺下,他有幾分活下來的概率?
想到此處,王熾眼裏精光一閃,似有了主意,提筆給於懷清回了信,差人火速送出去。
唐炯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如何處置?”
王熾卻隻是笑了一聲:“肥水不流外人田。”實則胸中是另有計較,你死我活的角逐已然展開,他既不能使自己孤立,也不能讓對手來傷害到自己,這中間拿捏的分寸,可直接決定生死。
說話間,牛二走進來道:“宋銓到了,付大人已將他們迎入鹽場。”
王熾問道:“隨同而來的還有何人?”
牛二道:“還有劉太和、百裏遙、魏坤以及當地的十幾位官員、商人。”
“看來陣仗不小啊!”唐炯看了眼王熾,道,“你可準備好了?”
王熾沒有答話,卻朝牛二使了個眼色,牛二會意,轉身急往外走去。牛二走後,王熾道:“唐大人,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也該去會一會宋大人了!”
唐炯稱好,與王熾兩人走到外麵,叫上杜元珪,大步而去。
宋銓這時候也並不好過。在王熾接到於懷清的來信時,魏坤和百裏遙也分別接到了重慶方麵的消息,洋人正在並購商鋪,不擇手段打開商品的銷路,他們雖暫時不知道洋人這個舉動背後真正的動機是什麽,有什麽樣的力量在支撐他們,但有一樣非常明確,一旦重慶的商業被洋人主導,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重慶商人遇到的巨大挑戰,同時也是宋銓如今所處的尷尬處境。在重慶商場麵臨挑戰的時候,你把祥和號及山西會館的人帶了出來,萬一重慶真出了事,如何是好?可是既然來了自貢,亮出了劍,總也不能未曾出招便收劍歸鞘,打道回府吧?
宋銓咬了咬牙,決定快刀斬亂麻,狠狠地打擊一下唐炯和王熾,讓他們知道支持所謂的洋務運動是要付出代價的,同時也想給百裏遙等人討要些實惠,以便那些商人繼續支持自己。
王熾跟在唐炯身後,走入鹽場的官署大院時,便明顯感覺到了一股淩厲的殺氣,往裏一望,大堂內宋銓臉色鐵青地坐於上首,兩邊則肅立著帶刀的清兵,在清兵的身前,放了兩排座椅,分別坐著付少華、劉太和等人。
走到大堂門口時,杜元珪被攔了下來,說是不讓進去。唐炯戰將出身,一身是膽,且為人光明磊落,何曾受過這等待遇,臉色一沉,就要發作。王熾用手碰了他一下,示意讓他暫且忍耐一下。唐炯眼睛精光一閃,咬了咬鋼牙強忍下來,大步往裏走去,見了宋銓時,也不按規矩行禮參拜,隻冷冷地道:“宋大人權高位重,不在成都享福,千裏迢迢地跑來自貢卻是為何?”
宋銓浸**官場多年,情知跟戰將出身的人計較絕討不了好處,便也沒去在意他的態度,不冷不熱地道:“唐大人,你身負重建鹽場之職,責任重大,然你的行為,卻讓本官失望得緊哪!”
唐炯早有心理準備,冷笑道:“請宋大人賜告,卑職何處讓您失望了?”
宋銓瞟了眼王熾,沉聲道:“鹽場重建,除了建設之外,更有往後的銷售、運輸等問題,你卻把如此重要之事,交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之人,這是為何?”
唐炯大聲道:“事到如今,本官也就不向大家隱瞞了,讓王熾出資負責鹽場重建一事,乃當今太後親口下的懿旨,由已故四川總督駱秉章傳達,所謂的招標,不過是走一個過場罷了,王熾負責重建,是早已內定的事。”
“哦,是嗎?”宋銓眉頭一沉,“如此看來,唐大人你的膽子就太大了,太後親口下旨督促的項目,你卻敢假公濟私,利用職務之便,大肆斂財,上瞞太後,下欺百姓,端的是膽大包天啊!”
唐炯生平首次被人誣蔑貪汙,一時間怒發衝冠,向前走上兩步,朝宋銓戟指喝道:“若是拿不出證據,本官今日定不饒你!”
“放肆!”宋銓有備而來,自然不會被他的氣勢嚇倒,拍案而起,大喝道,“昔日有駱總督護著你,屢次犯錯都能逃過製裁,可惜今時非同往日,你以為你還能逃得過去嗎?”說話間,朝其左側所站的幕僚道:“呈上來!”
那幕僚依言將一遝賬簿放於桌上,宋銓用手拍了拍賬簿,激動地道:“這是你采購原材料的賬簿,連續幾月,高價購買,拿取高額回扣,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要說!”
唐炯虎軀一震,盡管當前的場景早就有所料及,但當真正發生時,還是不免震驚。他怔怔地看了會兒賬簿,然後轉頭望向王熾,眼神中除了慌亂、迷茫之外,還帶著些許的愧疚。建設鹽場,涉及朝廷民生,更關及王熾的根本利益,在他眼裏,王熾是合作夥伴,更是生活中的兄弟。他從沒想過要從鹽場的建設費用中貪汙,如此做固然對不起朝廷,更加對不起信任他的王熾。可你管得了自己,防得了別人嗎?唐炯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雙目通紅,似要噴出火來。
王熾目光一抬,與唐炯對視了一眼,嘴角一斜,露出一抹淺笑,既然是意料中的事,又何須驚慌呢?
王熾熟知唐炯的為人,即便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讓他收錢,他估計也會為了保全氣節,寧死不屈,這便是從戰場中走出來的武官最為可貴的地方。可是這汙穢的世道,容不下清清白白的好人,宋銓其實就是利用了他武官出身賬目混亂這個缺點,乘虛而入找他的茬兒。王熾暗吸了口氣,目光往站在門外的杜元珪瞟了過去。
“卑職有罪!”杜元珪機靈得很,大喊一聲,突地闖了進來。他人高馬大,身手矯健,門口的侍衛根本攔他不住,進入堂內後跪在唐炯麵前,渾沒去理會宋銓,“卑職管束不力,請大人責罰!”
看到杜元珪的舉動,王熾暗鬆了口氣,宋銓打了他們個突襲,好在有所準備,接下來必須把主動權爭回來,方有可能險中求勝。
唐炯眼皮一垂,看了眼地上的杜元珪,仰首一笑,扶了其起身,道:“不關你的事,且起來說話。”
宋銓看著這一幕,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挑釁,什麽叫作不關你的事?關不關他的事,莫非是由你說了算的嗎?他陰沉著臉,退後兩步在椅子上坐下,胸口明顯地起伏著:“唐大人,你說此事與他無關,是否承認了與你自己有關?”
唐炯冷冷一笑,道:“看來宋大人今日若不給本官安個罪名,是不會收場了?”
宋銓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賬本,低沉著聲音道:“就憑這些,本官就可以摘了你的頂戴,抓你下獄。不過同僚一場,本官還是想給你個機會,隻要你供出與王熾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交易,本官念你誠意悔過,酌情處治。”
王熾的目光往宋銓瞟了過去,心頭怦怦直跳,心想這宋銓行事狠辣得緊,他是想把我也拉下水,徹底改變鹽場的建設和經營權!
“怎麽,還不死心嗎?那麽本官就替你理一理。”宋銓冷冷地道,“收受了劉太和的銀子,據而不還,這是事實吧?在購買原材料上拿巨額回扣,不擇手段斂財,這也是事實吧?罔顧其他生意人的訴求,執意將如此大的項目,交予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人,你說這是太後的旨意,本官相信,可太後有沒有讓他獨力經營呢?如此大的一塊產業,四川大部分的稅收都來自這鹽廠,你執意讓他一人負責,你說你跟王熾之間沒有灰色交易,說將出去哪個會信呢?”
一連串的問題把唐炯問得瞠目結舌,張口難言。太後的確沒有說讓王熾獨力經營,而他手底下人的貪汙也是鐵證如山,這些都是無可逃避的問題,事到如今,至於他和王熾之間有沒有灰色交易,全憑宋銓的一張嘴罷了,換句話說,他現如同宋銓手心裏的一隻螞蟻,隨時都可以被人置於死地。
王熾看著宋銓那白皙而略帶殺氣的臉色,暗暗地吸了口涼氣,沒想到這場較量如此快就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地步!非常時期,隻得用非常手段,他朝杜元珪望了一眼,手裏做了個細微的動作。
這是他們來此之前就商量好的計策,杜元珪會意,手臂一翻,從背後取過九環刀來,喝聲:“放你娘的狗屁!”刀背上的鐵環丁零作響時,刀風颯然,往宋銓方向劈落。
宋銓做夢也沒想到那廝居然會朝他公然下手,畢竟是文官出身,嚇得魂不附體,滾落於地。杜元珪手上的功夫爐火純青,這一刀下去自是拿捏好了分寸的,刀光乍斂,“啪”的一聲大響,宋銓隻覺耳邊刀風呼嘯,旁邊的桌子被劈作兩半。
在場眾人見狀,均是吃驚非小,這唐炯是要反了嗎,竟然連道台大人也敢殺?付少華並不知道唐炯與王熾究竟要用什麽手段來對付宋銓,見杜元珪突然出手也被嚇傻了,一邊去扶地上的宋銓,一邊脫口喝道:“你要做什麽?”
宋銓死裏逃生,著實出了身冷汗,喊道:“給本官抓起來!”
事實上未待宋銓下令,大堂內的清兵已經朝杜元珪圍了上去。唐炯濃眉一揚,大喝道:“誰敢動手!”喝聲之中,身子倏地一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一名清兵手裏奪過把刀,呼的一聲,橫刀於胸,與杜元珪成掎角之勢,作勢欲戰。
清兵沒想到他們居然敢反抗,一時反被唐炯、杜元珪兩人的氣勢所懾,不敢近前。
宋銓站起身,怒道:“好大的膽子,今日你要是敢拒捕,走到頭的隻怕不隻是你的仕途,還有你的性命!”
唐炯一聲怒笑,道:“宋大人,唐炯武將出身,不太明白官場裏的道道,可能也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唐炯為人,光明磊落,我手下的人貪汙,是我失職,但今日你若以貪汙治我的罪,我寧拚得一死,亦不服罪!”
殺氣盈動,每個人都被這裏的氛圍逼得窒息,王熾卻走出幾步,與唐炯站到一起,環視了周圍的人一眼,昂然道:“借唐大人一言,我王四為人,也是光明磊落,既然大人信不過,那麽在下也不想幹了,反正那麽多人趨之若鶩,大人也不會缺人,告辭!”
“讓開!”杜元珪的刀一揚,揮開前麵的清兵,大步闖了出去。
宋銓氣得渾身發抖,他為官這麽多年,尚未見過這般囂張跋扈之輩,怒道:“今日你們要是敢走出這道門,休怪本官無情了!”
唐炯走到門邊,回身過來,冷冷一笑:“是嗎?”目光如電,逼視著宋銓,他看到宋銓已然被激怒,失去了鎮定。這便是他們想要的效果,一個怒氣衝天之人,往往會失去理智,那麽接下去的事情,將會由他們掌控了。唐炯冷冷一笑,邁出了門。
“抓住他們,拒捕者格殺勿論!”宋銓大喝一聲,清兵蜂擁而出。出了大院時,王熾等人再次被清兵圍住,唐炯大喊道:“我們都說不想幹了,大人還不放過我們嗎?”
宋銓走出門來,“嘿嘿”笑道:“瀆職貪汙,你以為撒手不幹,就能夠逃脫罪責嗎?”
唐炯沉聲道:“宋大人這般趕盡殺絕,不怕後悔嗎?”
宋銓一怔,當他再看唐炯的臉時,看到的是他一臉的自信,不由得心頭大震,貪汙之罪,罪證如山,拒捕犯上,罪加一等,他還憑什麽如此自信?
心念未已,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來,宋銓轉首一看,臉色頓時就變了。隻見鹽民們停下了手頭的工作,慢慢地聚集起來,若流水一樣越聚越多,最後匯作一股大潮,往這邊湧過來。
是剛才唐炯的那一聲喊,把鹽民喊過來了嗎?還是這本身就是一場預先設定的主謀?宋銓的臉陰晴不定,疑惑地看著眼前場麵。
付少華見狀,心頭卻是落下了塊石頭,原來這是王熾的計策!自古以來官都不怕民,隻有民畏官的,無論發生什麽事,動用武力強行鎮壓就是了。可如此做卻有一個前提,即必須有把握把事情壓下去,一旦鎮壓失效,那就是天大的事,後果不堪設想。
眼前的局麵,宋銓心裏如明鏡一般,這是他們刻意安排的,以便與他形成對峙之局。他也想用官威去鎮壓,可他手裏所帶的兵力完全不足以去鎮壓如潮似的鹽民。
這便是王熾給宋銓出的難題,借民意壓製官威。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兩股力量本身並無強弱之分,看的完全是膽識和勇氣。
“你們要做什麽?”宋銓的臉色極為難看,強作鎮定地喊了一聲。
那些鹽民是牛二事先安排好的,告訴他們上麵來了人,要撤換鹽場建設的負責人。本來對鹽民來說,換誰來建設都一樣,隻要能修繕鹽場,讓他們正常工作便是了。可一來他們信任王熾,在被起義軍占領期間,鹽的銷售成了他們最為揪心的問題,是王熾盤活了鹽場,讓他們有了生路;二來牛二又與他們說,上麵為何要撤換負責人呢?說到底是利益分配問題,王大掌櫃和唐大人的為人你們是知道的,隻幹實事,不好逢迎,換了人你們能好過嗎?
鹽民不是傻子,如果當官的盯著鹽場的利益,那麽今後他們自身的利益就會被削弱,於是紛紛點頭稱是,問要如何才能留下王大掌櫃和唐大人?牛二便如此這般與他們交代了,說民怕官,但官也怕民,隻要把事情鬧大了,他們便隻能妥協。
“王大掌櫃和唐大人一心建設鹽場,勞心勞力,我們需要這樣的人來帶頭!”領頭的那鹽民朝著宋銓大聲道,“你卻為何要攆他們走?”
宋銓知道此地鹽民眾多,一舉一動都牽涉他們的根本利益,極易出事,隻得強忍著怒意,解釋道:“唐炯貪汙,且與王熾之間可能存在灰色交易,本官要暫時將他們帶離此地,徹查此事。鹽場之建設,會另行委派他人前來負責,敬請大家放心。”
“放你娘的屁!”牛二躲在人群裏罵道,“什麽叫可能存在灰色交易?怕是沒給你好處,這才來發難的吧?你要帶走王大掌櫃和唐大人,我們不同意!”
鹽民本來就是牛二唆使來鬧事的,聽了此話,齊聲應和。數百人揮著拳頭大喊,聲勢浩大,委實把宋銓嚇得臉色發白。可說到底他是從成都下來的正四品大員,若是讓百姓嚇唬兩句,就不敢作聲了,日後傳了出去,還如何在人前抬得起頭來?
王熾打量著宋銓的臉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這時候需要給他一個台階下,便說道:“宋大人,我王熾行事,光明磊落,您若是想查在下與唐大人,隻管查便是了,哪天您要是查到了在下與唐大人果然有不幹不淨的交易,隻管差人來將我倆帶走。但是在此之前,可否讓我們繼續在此建設鹽場,好讓鹽民們盡快恢複生產、生活?”
此話說得不卑不亢,既表明了他是清白的,在鹽民麵前討了個好,又給了宋銓個台階。說完這番話後,偷偷地朝付少華看了一眼,付少華會意,湊到宋銓跟前低聲道:“大人,此事急不得,鬧出事來,咱們都兜不住,不如先到此為止,再另想辦法。”
付少華朝王熾拋了個眼色,示意宋銓已知難而退,可以遣散鹽民了。王熾自是見好就收,拱手向鹽民答謝信任之恩,讓他們再回去做事。
是日傍晚時分,付少華應付完宋銓,便跑來找王熾,道:“如今雖是暫時壓住了宋銓,但他好歹是一省的道台,在百姓麵前丟了醜,估計不會善罷甘休,往後的幾日裏,還得想辦法把這位大爺送走才是。”
王熾卻是微微一笑,道:“付大人不必擔心,從這場對峙一開始,我們就已注定贏了,他們待不了幾日了。”
付少華怔了一怔,問道:“莫非王兄弟已經想好下一步的計策了?”
王熾道:“請他走的人並非在下,另有其人。”
付少華依然不甚明白,堂堂四品道員,哪個有此法力把他請走?然而四日之後,令付少華難以置信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又是一年的年末將近,重慶城的百姓開始張羅年貨了,大街小巷四處飄盈著過年的氣氛。而洋人卻沒有過年的概念,這一日午後,艾布特就進了祥和號。
艾布特看上去依舊很優雅,長得高高瘦瘦的,挺鼻藍眼,一頭黃色的卷發,臉上時常掛著淺淺的優雅的笑意。可鄭氏見了此人,頭都大了,這個金發碧眼的洋人已經來過三趟了,每趟來都輕聲細語地說,把祥和號轉讓給他。
起先鄭氏覺得有趣,這洋人吃錯藥了吧?老頭子留下來的產業,是要留給兒子的呢,如何能轉讓給你呢?第二次來的時候,鄭氏才覺得他是認真的,因此鄭氏才認真地和他談了一回,說咱中國人講究個情分,人沒了隻要這產業在,就是個念想,你給我再多的銀子也沒啥用,不轉讓。艾布特倒也沒說什麽,笑著離開了。
再次見到這洋人,鄭氏有一種讓鬼纏上了的感覺,皺了皺眉頭道:“洋先生哪,您就算把這道門檻踏破了,我也不會把產業轉讓給您,您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艾布特笑了笑,徑自往一張椅子上落座,眼皮一抬,往鄭氏看了一眼,緩緩地道:“魏夫人,這是我第三次登門拜訪了,今天來我不是求你轉讓的,而是來告訴你一個事實。”
“事實?”鄭氏訝然道,“啥子事實?”
艾布特用手摸了摸鼻子,似乎在想措辭,然後用蹩腳的漢語緩緩地道:“我們英國已經占領了中國南邊的緬甸、印度等國家,接下來我們會進入中國,形成一個東南亞貿易圈。在四川,我們會打通一條到雲南的商貿通道,這條通道一旦建立了,祥和號將沒有立足之地,到時候就會變得一文不值。”
鄭氏不過是一位普通的老婦人,無甚見識,但她不傻,問道:“照你的口氣,搞得好似來拯救祥和號一樣,我雖沒啥子見識,可我也不能信你啊,既然你有本事把祥和號搞倒,還一趟趟來求我為啥子哩?”
鄭氏瞟了他兩眼,見他並不像說謊的樣子,心裏不由一慌,心想現在老頭子沒了,大兒子也沒了,小兒子似乎並沒什麽生意頭腦,一天到晚淨想著報仇去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祥和號不真的要完了嗎?
可再轉念一想,要是把老頭子留下的產業交給洋人,如何對得起死去的人?左思右想,越想心裏越亂,臉上陰晴不定。便在這時,下人進來稟報說,天順祥的席茂之到了。
鄭氏一聽,臉色一沉,一股怒火自心底直躥而起。不就是你害死了我家老頭子的嗎,居然還敢主動登門?思忖間,又瞟了眼艾布特,又想,罷了罷了,一個個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家裏已經坐了隻野狼,還怕再來隻虎嗎?說不定虎狼相爭,我反而能絕處逢生。
心念一定,鄭氏朝下人道:“讓他進來吧。”
艾布特好奇地看著鄭氏道:“我聽葉夫根尼說,魏大掌櫃就是席茂之害死的,魏夫人莫非不怕引狼入室嗎?”
鄭氏沒好氣地道:“已經來一隻了,不怕再多一隻。”
艾布特一怔,尷尬地笑了笑,沒再說話,目光一抬,往門外望將出去。
席茂之走進去的時候,見到艾布特時,紫赯色的臉上做出一副驚訝之色,瞟了他兩眼,隨即轉身朝鄭氏拱拱手道:“天順祥席茂之見過魏夫人。”
魏氏卻是板著臉佯裝沒看見,轉過臉去。席茂之並沒在意,目光朝艾布特一掃,冷笑道:“艾布特先生居然也在此處,倒是令席某意外得緊啊!”
艾布特微哂道:“天順祥與祥和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能來此,才令我意外。”
席茂之道:“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席某此行是來找祥和號合作的。”
鄭氏聞言,轉過頭來,問道:“合作啥子?”
席茂之又朝鄭氏拱了拱手,道:“魏夫人,咱們的國家列強環伺,凡是入侵中國來的,都千方百計想著要拿些好處回去。此等情況到了個人,也是如此,就以重慶的商業環境而論,我們最主要的對手是誰?無非是那些不擇手段參與不正當競爭的洋人,您說是嗎?”
鄭氏正遭受洋人威脅,聽了此話,自是深以為然,忍不住點了點頭。艾布特冷冷一笑,卻沒有說話,他是想聽聽席茂之要如何與祥和號合作。
席茂之斜眼瞟了下艾布特,也不避諱,徑說道:“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咱們國內的商人更是需要精誠合作,抵禦洋人。經天順祥商量決定,收購祥和號,將兩家合並為一家,抱團取暖,一致對外。”
聽到這裏,艾布特終於坐不住了,冷哼一聲,道:“看來你是專門針對我而來的了。”
“哦,莫非艾布特先生此行也是為收購祥和號嗎?”席茂之故作驚訝地看著艾布特,實際上他對英國商人的舉動早已了若指掌,此番提出收購祥和號,就是王熾的主意,其宗旨是既不能讓洋人得逞,又得打擊祥和號,讓其坐立不安。後來席茂之與於懷清商定,英國人如何做,他們就如法炮製,始終壓英國人一頭,所需資金從同慶豐裏出。
艾布特是英國貴族,頗有紳士風範,可在這時卻如何也優雅不起來了:“不知天順祥要以多少銀子收購祥和號?”
席茂之抬起手拂著濃密的胡須,道:“不妨先聽聽你的出價。”
艾布特道:“二十萬兩銀子。”
席茂之哈哈笑道:“重慶知名商號,隻值二十萬兩銀子嗎?天順祥出的是三十萬兩。”
艾布特聞言,整張臉頓時就沉了下來,這是擺明了與我抬杠嗎?當下“嘿嘿”笑道:“看來當年的那個小販王四,如今是財大氣粗,出手好不闊氣!”
鄭氏聽在耳裏,煩在心裏,孤兒寡母的手裏攥著魏伯昌留下的產業,守也不是,轉讓也不是,聽著他倆議論價錢,倒是像兩人同時在菜市場看中了一隻肉雞,爭著搶著要買,實在教她不是滋味,不由粗著嗓門兒道:“你們也別爭了,這麽大的事,我做不了主,得讓我兒子回來了再說。”當下把席茂之和艾布特兩人打發了,心想家業都要沒了,你還想著報什麽仇,泄什麽恨,你若沒了地位,憑什麽跟人家爭?
鄭氏心亂如麻,叫了個下人進來,讓他帶口信趕去自貢,催魏坤馬上回來。
幾乎與此同時,英國人的一封信抵達了北京的駐英領事署,那英國公使名喚威妥瑪,拆開信一看,上麵交代了兩件事:一是向總理衙門索取通行證,以便他們能從緬甸進入雲南;二是要求差遣一名通曉漢語、熟悉中國情況之人,去緬甸接迎,以為向導。
威妥瑪知曉茲事體大,涉及全麵進入中國,打通東南亞經貿圈的國策,不敢耽誤,於次日便向總理衙門遞交了通行證申請書,並要求總理衙門盡快辦理。
總理衙門都是官場的老油子,他們盡管尚不知曉英國人的意圖,但是用腳指頭也能猜得出來,那幫孫子絕對沒什麽好意。於是便使出了他們慣用的功夫——太極,能拖則拖,實在拖不住了再說。
然而,不管總理衙門辦不辦通行證,也都無法阻止一場巨大風暴的形成,也許此時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即將來襲的風暴,會震動整個國家,甚至永遠地留在史冊上。
[1]騰越廳:今騰衝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