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慶豐碼頭攏財 王興齋自貢創業
王熾的這個點子,其靈感來源於付少華,生意有時也得學學官場,玩兒點虛的,把門麵或架勢撐足了,人家自然會信任你。
人情世故,世情百態,本身就是一門高深的學問,王熾年紀不大,資曆也不深,但在生意方麵可謂是天賦異稟,不隻把付少華所說的那一套領會了,而且還青出於藍,玩了招更加高明的,不僅要擺門麵撐氣勢,還要煽情拉民意,最後再順便給同慶豐做一個大大的宣傳。
實際上這十萬兩銀子是王熾手頭僅有的活動資金,拿出來之後,他想要請人吃頓飯,都得好生思量一番了。然而大生意人不但有大智慧,還具有豁得出去的膽識,王熾相信,此舉之後,必有回報。
王熾抵達公館門口,讓牛二負責的馬幫工人把車上的箱子抬下來,一行人大呼小叫地吆喝著,把箱子抬了進去。
人家敲鑼打鼓地送銀子來,唐炯不得不迎出門去,到了門口一看,公館兩邊果然是人山人海。王熾正指揮著馬幫工人抬箱子,見到唐炯連忙上來參見:“草民見過唐大人!”
唐炯道聲:“進來說話。”把王熾引進客廳內,這才換上一副笑臉,“你如此勞師動眾,大做文章,這銀子到底是真送還是假送?”
王熾笑道:“自然是真送。”說話間把準備好的標書遞了上去。
唐炯看也沒看,直接放到桌上:“你今日之舉,著實令我另眼相看,比那些隻知賄賂拍馬屁的不知高明多少倍。既然你把事情都做到了這份兒上,我也就沒什麽好隱瞞的了,實話與你說了吧。其實駱總督去京城見太後的時候,便在太後麵前誇了你一番,並提議鹽場建設采用官督民辦之方法,由我督辦,由你負責。太後對此並無異議,實際上鹽場重建之人選在我招標之前,便已算是內定了。”
王熾大喜道:“草民何德何能,竟得太後與駱總督之信任,實在慚愧。”
“並非是信任,而是對你的嘉獎吧。”唐炯道,“隻是茲事體大,且又是太後親口下的懿旨,哪個敢馬虎?所以我到了重慶後,便公開招標,意在試探你的舉動,看看你是否真有能力拿下這個項目。”
王熾這才明白唐炯先前諱莫如深的緣由,問道:“唐大人向在下道出此番話,可否理解為您已信任了在下?”
唐炯微哂道:“隻要你籌足了銀子,鹽場之事非你莫屬。”
王熾想了一想,又道:“在下聽說劉太和成立了個商會,也是誌在必得,他們人多財粗,大人該如何應付他們?”
唐炯瞟了眼桌上的銀票,冷笑道:“這些商人,都是人精,卻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憑著賄賂之手段,便可無往而不利,偏偏我唐炯不吃這一套,如今我有他們賄賂的證據在手,諒他們也不會生事。”
王熾聞言,這才放心,說道:“大人放心,不出一月,銀子定能到位。”
唐炯點頭道:“本官明白,接下來你就該讓同慶豐發揮作用了。”
劉太和剛從公館出來不久,就聽到了王熾公然送銀子的消息,當時他的胸口猶如被人擊了一拳,又悶又疼。這好比是兩個絕頂高手比武過招,一個打的是傳統套路,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另一個則是劍走偏鋒,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一擊命中,打得對方連閃躲的機會都沒有。
劉太和知道這次過招他輸了,輸得很徹底,卻也不得不服。清軍與起義軍作戰時他得從王熾處拿貨,看來以後他的貨還得從王熾處拿。劉太和歎息一聲,又繼續往前走,背影有幾分落寞。
劉太和所成立的商會的失敗,同樣也令百裏遙感受到了威脅。山西會館除了日常的生意外,還有一項主要業務便是票號,同慶豐這匹黑馬的陡然出現,對晉商票號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其雖剛剛成立,在外地尚未設立分號,不能進行異地存兌,但是票號這種業務,失去了信用死得快,獲得民心時發展也快,一旦他在本地的存款業務上去了,便會迅速發展。
王熾顯然有這樣的機會和能力,為了吸引本地官民存款,他會出什麽招呢?
夏天的午後本就悶熱,想到來勢洶洶的王熾,百裏遙更是煩躁,差了幾個人,去同慶豐打探情況,以便料敵於先,出招應對。除此之外,百裏遙似已無可作為。
事實上,百裏遙如今的狀態,是極具代表性的。晉商從明至清,輝煌了數百年,發展至今,看似機構龐大,製度完備,無懈可擊。實際上很多事情需要從反方向去看,機構越龐大,製度越完備,裏麵的人便越沒有危機感,就會得過且過。人一旦懈怠了,製度就會老化,會跟不上時代的發展,而這時候距分崩離析已經不遠了。
百裏遙正處於這種狀態之中,他覺得晉商票號已經十分完善了,實在想不出什麽招能更上一層樓,就算是想出來了改革的措施,晉商票號是一台遍布全國的大機器,牽一發而動全身,豈是你一個想法說改便能改了的?
同慶豐票號就設在天順祥的隔壁,山西會館的人在周圍留意了一天,也沒看出王熾有什麽異樣的舉動,隻得在傍晚時分,向百裏遙匯報情況。
百裏遙聞言,越發地坐立不安,按那小子的德行,絕不會就此罷手,肯定還會有大動作,可是為什麽看不出絲毫異樣呢?
次日一早,讓百裏遙震驚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同慶豐在朝天門碼頭搭了座巨大的木台,形同過年時要唱大戲一樣,還掛了個橫幅,上書“同慶豐驚喜會”六個大大的字,該會將在三天後舉行,據說凡是到場之人,都能得到好處。
具體是什麽樣的驚喜,到場之人能得到什麽好處,同慶豐沒有說明,也沒有人知道,但是這種神秘的營銷方式,反而能勾起人們的獵奇之心,三天之內,重慶的大街小巷都在議論猜測,竟成了個全民討論的話題。
百裏遙終於慌了,這樣的慌張和不安在他的人生之中是從未有過的,像是一個被逼到了牆角之人,明知對手還會出重拳,給他以致命一擊,卻不知那一拳會從何處而來,無從招架,更別說是還擊了。
這三天時間對百裏遙來講,猶如三年那樣的難熬,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做了個艱難的決定,並囑咐晉商票號的掌櫃,要求票號上下隨時做好應對準備,不管同慶豐出什麽招,咱們都如法炮製,還擊回去。
這種依葫蘆畫樣的方式是被逼急了的商人慣用的手段,作為競爭對手,反正不管你怎麽出招,我都跟著,跟你死杠到底。然而,即便如此,百裏遙的心裏依然沒底,王熾會給他模仿的機會嗎?
朝天門碼頭的人本來就多,這天早上,簡直是人山人海,全城百姓都想來看看同慶豐到底會給他們什麽樣的驚喜。由於人實在太多,碼頭的作業船以及碼頭工人不得不休假一天,停止工作。洋人商船被迫停止作業後,葉夫根尼甚至向知府衙門告了一狀,要求知府出麵,給他們賠償損失。
付少華卻是笑著打太極,說碼頭乃公用之所,哪個都可以在那裏搞正常正當的活動,官府阻止不了,也無法幹預。你們要是不滿,將來搞他一個更大的就是了。氣得葉夫根尼吹胡子瞪眼,卻無計可施。
上午巳時,“同慶豐驚喜會”正式開始,王熾作為天順祥、同慶豐的大掌櫃,親自登上了那個大木台,望了眼黑壓壓的人潮,連江上的貨船都擠滿了人,一時間難以抑製激動之情,怔怔地站了會兒後,朝著人潮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躬並無逢場作戲的成分,是發自內心的。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從彌勒鄉十八寨出來,到推掉了迤東道官職,毅然南下昆明,一心經商,從此之後開始了驚心動魄的行商生涯。九死一生,一路走到今天,他其實一直在夢想著今天這樣的大場麵,通過經商,擁有自己的一項大大的產業,獲得諸多民眾的信賴和支持。
今天他似乎做到了。之所以用“似乎”二字,乃是眼前這如潮般的人群,一雙雙期待而熱切的眼神,讓他有一種不真實感。它太美好了,像夢境裏一樣!
王熾暗暗地深吸了口氣,一時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使之腦海裏一片空白,念了無數遍的說辭,竟然忘了,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又朝著人群鞠了一躬。
台下的於懷清看著王熾的神情,許是被感染了的緣故,情緒亦是激動了起來,想他一介書生,飽讀詩書,因沒銀子捐官,無緣功名,一氣之下,借著酒膽,大罵腐朽之朝廷,招來牢獄之災,於獄中偶遇王熾,好似呂尚知遇武王,孔明恰逢玄德,得以平步青雲,方有今日之大好事業。人生之際遇,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端的是奇妙得緊!
正自感慨間,見王熾向百姓二次鞠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這是為王熾鼓掌,也是為自己有今日之地位鼓掌。旁邊的人見狀,也跟著鼓起掌來,一時間竟是掌聲雷動。
王熾見狀,又是鞠了一躬。這三鞠躬本是情之所至,無意為之,誰曾想他謙遜卑躬的姿態,引得百姓的好感,紛紛叫起好來。
王熾努力地平息了心情,拿起個銅製的空心擴音筒,向著眾人大聲道:“小子滇南王四,本是無名之輩,虧是得遇良友支持,患難與共,方有今日。在同慶豐票號開業之際,又得重慶父老擁護,幸何如之!王四雖出身貧苦,受盡苦楚,然行商至今,有三不為:一則不唯利是圖,不賺不義之財;二則不賣假貨以次充好;三則不忘初心,知恩圖報。”
王熾話頭一頓,目掃全場,又道:“何為知恩圖報?在下給大家講一個人物,此人名喚範蠡,號陶朱公,乃春秋時期著名的人物,他輔佐越王勾踐滅了吳國之後,急流勇退,隱居定陶[1],期間三次經商,操計然之術,以人棄我取,人需我予的大胸襟,成就一番大事業,聚財無數。然而陶朱公未將那財產視為己有,三次聚財,又三次散財,泛舟西湖,自在逍遙。公之行為,王四畢生所求也。今日喚大家來此,在下非為生意,乃送財而來。”
這一番話半真半假,所謂送財,不過是商業手段罷了。然而王熾與其他商人最大的不同在於,他的言語之中,透露出了情懷,學習商聖範蠡,確實是他平生所追求的目標。他不擇手段地經商,聚財也確非其最終目的,他的終極目標是效仿範蠡,聚財後散財。因此這番話說將出來後,無絲毫銅臭,便有了感染力。
下麵有百姓高聲喊道:“你要送我們什麽財?”
王熾微微一笑,舉起擴音筒道:“這位兄弟莫要想歪了,這世上並無天上掉銀子的道理,在下所說的送財,是要讓你們的銀子生出銀子來!”
此時氣氛已然被調動起來,下麵又有百姓高聲笑道:“莫非你有本事能讓銀子像娘兒們一樣懷上身孕不成?”此話一落,碼頭上笑聲如雷。
王熾也完全放鬆了下來,跟著哈哈一笑,道:“在下或有本事讓女人懷上身孕,對銀子卻是無能為力了。不過世間萬物,相生相克,相輔相成,在下不能,同慶豐卻能讓銀子生出銀子來。今日之會,名喚‘驚喜會’,這便是在下送予大家的第一重驚喜。”
說到了重點時,王熾的臉色嚴肅起來,掃了眼全場,看到百姓均是一臉的期待時,這才說道:“所謂的銀子生銀子,有個專用的名詞,叫作利息,當你們的銀子存入同慶豐的時候,就會開始計算利息。在下給大家舉個例子,比如你存入同慶豐一百兩銀子,利息為二厘,那麽一年之後,你就能得到二兩四錢的利息,此二兩四錢的利息就是你之前的銀子生出來的。”
是時,百裏遙正站在木台對麵的一幢樓上,臨窗望著王熾所在的方向,當他聽到“利息”二字時,瞳孔頓時收縮了,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
“利息”一詞,並不新鮮,春秋時期便已出現了,當時指的是民向官借貸,要支付一定的利息,後來也有士大夫子弟向民間放高利貸的,獲取高額利息。總之,從古至今,百姓一直處於弱勢地位,官可以向民收取利息,票號也能夠向民收取匯兌的手續費用,而百姓的銀子或物品,一旦到了官商手裏,隻會少不會多。
同樣,票號的出現也有數百年曆史了,從唐朝的飛錢、宋朝的便換、明朝的會票、清朝的票號,以及票號之後出現的錢莊,銀子存兌時,受傳統思維的影響,都沒有利息,而且用銀票兌現銀子時,還要收取一定的手續費。因此一般老百姓絕沒有把銀子存入票號的習慣,票號的存在,隻適用於商人或官府異地存兌,免去押鏢被搶劫的風險,如此而已。
而如今王熾利息概念的提出,顯然是顛覆性的,隨著同慶豐的發展,對同行的打擊可能也是毀滅性的。
這個概念的提出,對老百姓而言,十分新鮮,也很是刺激,最為重要的是,讓老百姓感受到了他們存在的尊嚴。曾經一直被剝削,如今他們用血汗換來的財產終於受到了重視。
底下的老百姓頓時歡呼了起來,一百兩銀子一年能多出二兩四錢,這是什麽概念?當時六七兩銀子可供一個普通家庭一年的開銷,且日子過得還不算太差,二厘利息對老百姓的**實在是太大了!
百裏遙應該害怕,如此下去,不出一年,王熾的票號將執天下票號之牛耳,無人能敵。他本是下了決心,無論王熾出什麽招,他都積極跟進,與其形成對決之勢。可王熾此招一出,卻讓他毫無招架之力,晉商票號遍布天下,他要是臨時一改,整個係統和製度就全亂了,後果不堪設想。
麵對著歡呼的百姓,王熾的心情同樣激動,他成功了,隻要今日這一步跨出去了,今後不管是民間的還是官方的資金,都會源源不斷地向他湧來。他抬起手示意大家靜下來,然後大聲道:“接下來,在下宣布第二個驚喜。凡存銀子十兩以上者,半年之內,每個賬戶可憑存票,每月領取半斤鹽。”
此話一落,又是歡聲雷動。王熾朝台下鞠了一躬,微笑著走下台來。李曉茹挺著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去迎接,向他豎了下大拇指,示意此會很是成功。王熾向她報以一笑,然後率著眾人,走向同慶豐。
是日晚上,王熾在距離同慶豐不遠的地方,訂了一桌酒席,沒有其他外人,隻有於懷清、李曉茹、席茂之、孔孝綱、牛二以及許春花等幾位,清一色的一同闖過風雨的摯友和同夥。落座後,王熾率先起身向在座的幾位鞠了一躬,然後舉杯道:“謝謝你們與我一起風雨同舟,不離不棄,沒有你們,就沒有王四的今天,此第一杯酒我敬你們!”
與眾人飲盡後,再次斟滿,王熾微微沉吟了一下,又道:“第二杯酒,敬我們的對手。人之懶性與生俱來,沒有對手的逼迫,我們也就不會做出那麽多瘋狂的事情,而恰恰就是那些瘋狂的事情,成就了我們。今日,在同慶豐開業之時,我想我們應該對過去的一切懷有感恩之情,感恩對手,感恩苦難,並帶著這樣的感恩,迎接明天的挑戰。”
於懷清不由笑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王兄弟這一番話說得甚是慷慨,讓我們一起致敬過去,致敬明天!”
王熾又斟滿第三杯酒,神色變得無比嚴肅:“第三杯酒,讓我們一起來敬已故的駱秉章駱總督,作為朝廷的一品大吏,封疆大臣,他與很多官吏都不一樣,他心懷的是天下,而著眼處卻是底層的百姓,感謝他生前看得起我們,讓我們有機會在重慶這塊陌生的地方,有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也因為他的信任,才有我們在買賣城和自貢翻身的機會。知遇之恩,當銘記終生,來,我們一起敬總督大人!”眾人拿起杯子,遙空一迎,然後杯口朝下,祭灑於地。
那一晚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有哭的也有笑的,縱情瘋了一回,發泄了一回。唯許春花沒喝多少酒,卻也是最忙的一個,一會兒怕這個倒了,一會兒又怕那個吐了,來回照顧。
自那日後,同慶豐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人排著長龍,來存銀子,一直延續了將近一月。百姓存銀風潮過後,便陸續有富商或官府前來,沒有人不喜歡吃利息,富豪也不例外。
票號恰似一方肥田,而銀子則是種子,若是不撒種子,再肥的田也是要荒廢的,當務之急,王熾是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把銀子有效地用出去,讓手頭的銀子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王熾首選是開設分號,每家分號視當地人口及商業情況,注資一至五萬兩不等,同時畫下了一個藍圖,以長江為線,在長江以南的重要城市、港口以及商品集散地,開設同慶豐分號,最終形成一個以中國南方為基地的商業帝國。
未來的模型形成之後,王熾便召集主要人員開會,分配具體任務和職責,眾人到齊時,王熾遊目一看,少了於懷清,便問道:“於先生去了何處?”
孔孝綱“嘿嘿”一笑,道:“於先生近日頗是古怪,會後我帶你去找他。”
王熾瞟了眼孔孝綱,見他笑得神秘兮兮的,陡然想起前些日子於懷清確實有些古怪,問他卻又不說,莫非果然有什麽事瞞了我嗎?
當下便不再等他,大家先行開會。會上決定,在沒有確定天順祥、同慶豐的新掌櫃[2]之前,由於懷清總理同慶豐,席茂之管理天順祥,孔孝綱赴雲南,在昆明等重要城市尋找並落實同慶豐分號事宜,並找到李耀庭,設法拉他入夥。此人心細又不失膽略,事事謀定而後動,是個難得的人才。王熾自己則赴自貢地區,負責鹽場之事,並負責四川地區的分號事宜。
商議既定,王熾找了孔孝綱出來,問於懷清到底去了何處,孔孝綱則神秘地笑了一笑,道:“你隻管跟我來就是了。”
在重慶的城中心有一條青瓦巷,為前明建築,在明朝末年至清朝初期,這一帶居住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後來家道中落,家產落於子孫之手後,變賣的變賣,租賃的租賃,好好的院落被分拆成好幾戶,目前所居住的大多是極為普通的百姓。
孔孝綱引著王熾進入這條巷子,走到一戶門前時,便停了下來,伸手往門扉指了指。王熾詫異地朝門戶看了一下,大門並無特別之處,隻是一扇斑駁的普通的木門,門框上還貼著發白的春聯,正想問這是何處,霍然聽得裏麵傳來一聲尖叫:“你個死腦殼的,隔三岔五地往我這寡婦門裏鑽,算是哪門子事嘛……喲喲喲,看你文縐縐的一副酸相,還敢動手動腳……你再摸老娘下試試……好啊,看老娘不打死你個酸秀才,讀書都讀到屁眼兒裏去了!”劈裏啪啦一陣響,夾雜著於懷清的痛叫聲。
王熾聽了,不禁皺了皺眉頭,“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孔孝綱道:“於先生也不知是哪個筋搭錯了,看上了個潑辣的寡婦,每次來這兒,不是打就是罵,我第一次聽到時,著實是嚇壞了,天下哪有這等潑婦!可於先生就是喜歡,任她怎麽打罵,一有時間便跑這裏來受虐,你說怪是不怪!”
王熾聞言,不由失笑道:“於先生本就是怪才,癖好也是與眾不同!”
話音剛落,裏麵打罵完了,隻聽那寡婦道:“你這酸秀才也是奇怪,都說讀書人都是要臉麵的,老娘恁地對你,你卻還死纏個不休,到底是何道理?”
於懷清道:“不才看上你了。”
寡婦問道:“你看上了老娘哪裏?”
於懷清道:“哪裏都看上了,隻有到了你這兒,不才方覺得心裏踏實。”
“喲喲!”寡婦尖著嗓子道,“酸,你接著酸,老娘已非少女,不吃酸溜溜的這一套了。”
於懷清道:“不管你吃不吃這一套,你終歸逃不出不才的手心。”
此話一落,又傳來追打聲,木門倏地一開,於懷清從裏麵跑出來,那寡婦手提掃把,大呼小叫地往外追,見門口站著人,兩人都是一愣。於懷清看清是王熾、孔孝綱時,清瘦的臉上一紅,支支吾吾地道:“王兄弟,你們……如何在此?”
王熾笑而不語,看了眼後麵的寡婦,三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白白淨淨的,確也有幾分風韻,可謂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那寡婦也瞧了眼王熾,訝然道:“這不是同慶豐大掌櫃王先生嗎?”
王熾鮮有人稱他先生,不覺笑道:“在下王四,敢問尊姓大名?”
“尊姓啊……”那寡婦看到大人物,顯然有些緊張,“我姓姚,叫姚翠翠,四鄰八舍的都叫我姚大寡婦。”
王熾拱手道:“於先生是同慶豐負責人,也是在下的兄弟,以後多勞照顧了。”
“他……他……”姚大寡婦不可思議地看著於懷清,顯然不相信這麽個窮秀才,竟是同慶豐的掌櫃,“他是同慶豐的負責人?哎喲,敢情我這天天又打又罵的,打的是財神啊!”
於懷清忙道:“情人麵前無貴賤。”
“哪個跟你是情人?”姚大寡婦翻了個白眼,朝王熾道,“這人啊,渾身上下透著股酸勁兒,也虧得你們受得了。”
王熾哈哈一笑,情知此人是個嘴毒心善之輩,也沒放在心上,隻說尚有些事需處理,便告辭出來。
三人走出青瓦巷,孔孝綱笑道:“於先生,我真是錯看你了,沒想到你好這一口。你可要想清楚了,要是真娶了那婆娘,一天天的打罵,你果然消受得了?”
於懷清卻認真地道:“你可知什麽是家嗎?”
孔孝綱道:“那不就是搭夥過日子嗎?”
“非也。”於懷清道,“俗話說得好,無冤不成夫妻,無仇不為父子,家啊就是要吵吵鬧鬧才有煙火氣、人情味。”
孔孝綱聽得目瞪口呆,王熾說道:“每個人對家的定義都不盡相同,在下是支持於先生的。”
又閑聊了幾句,王熾向於懷清交代了他們在會上的決定,於懷清道:“放心吧,不才定會管理好同慶豐,並找到適合的掌櫃人選。”
兩天後,牛二與許春花婚期已近,王熾出資給他們籌辦了婚禮。待婚禮一結束,唐炯便差人來說,三日之後動身去自貢,鹽場修繕宜早不宜晚。
王熾聽了這話,心頭一動,駱秉章已故,治理四川的新任總督人選尚未定下來,這時候軍政大事由蕭知章一手抓,此人對洋務運動頗有抵觸,此前對駱秉章也不甚融洽,要是他出來攪局,或者支持頑固派的商人來代替,那麽之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想到此處,心裏不由沉重起來,當下把牛二找來,交代他道:“眼下天順祥、同慶豐兩大商號,正處於發展階段,人手緊缺,隻能讓你隨我去自貢,助我一臂之力了。”
牛二雖是粗糙漢子,但他聽得出來,王熾是因了他剛剛成親,言語之間,有些愧疚,忙道:“大掌櫃說的是哪裏話?牛二今日能成家立業,全拜大掌櫃所賜,漫說是去自貢協助,就算是赴湯蹈火,我牛二也絕不皺下眉頭。”
王熾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謝其一片忠心:“客氣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去準備準備,三日後動身吧。”
三日之後,王熾準備停當,叫人把一應行李搬上馬車後,與李曉茹道別,摸了摸她鼓起的肚子道:“好生在家休養,若是有事,差人來信。”
李曉茹懷了身孕後,許是受女人與生俱來的母性影響,性子上稍微變了些,笑道:“你如今家大業大,我知曉你日理萬機,忙碌得緊,隻管放心去就是了,家裏出不了事。”
王熾見她如此說,心下甚是欣慰。說話間,隻見牛二攜許春花大步而來,王熾笑道:“新婚宴爾,便要叫你倆分開,我深為歉意,春花要送的話就送到這兒吧。”
牛二紅著臉道:“大……大掌櫃,她非說也要跟著去。”
“主子莫要誤會,奴婢跟著去絕不是與新婚的夫君難舍難分,奴婢是想,夫人懷了身孕,無法跟著去照顧主子,奴婢便替夫人照顧主子……”此話一落,許春花也覺得不太對頭,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哪有替夫人照顧的道理?於是又急忙補充道,“奴婢沒有別的意思,奴婢的這條命是主子給的,照顧主子乃……”
李曉茹見許春花窘迫的樣子,“撲哧”笑道:“你也莫要解釋了,免得越描越黑。如今那邊已經太平了,你若是想去,跟著去便是了。”
許春花聞言,喜出望外,連忙向李曉茹道謝。如此王熾和許春花各坐一輛馬車,牛二則騎馬押後,車聲轔轔,一行人往城外而去。在城門處與唐炯、杜元珪等人會合後,徑往自貢。
旭日東升,夏末的陽光剛剛跳出山頭,就熱了起來。一行人不敢怠慢,拍馬而行。
由於天氣炎熱,王熾等人走走停停,十餘日後,才到自貢。自貢的鹽民見官府終於來了人,而且之前銷鹽的王熾亦一道而來了,歡呼雀躍,他們知道,這塊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又將煥發生機。
次日,在唐炯的統籌指揮下,鹽場的修建工作正式開始,戰後死氣沉沉的鹽場再現熱火朝天的忙碌場麵。
唐炯站在一道高處,望著底下忙碌的人們,欣然笑道:“當初由於我的失誤,使這裏毀於一旦,如今重建,對我而言,也是一場自我救贖。”言落間,轉了個身,麵向西北,微微閉起眼,仰頭麵向天空,喃喃地道,“駱總督,您一心為民,臨終前亦對鹽場一事耿耿於懷,如今您在天之靈,可以安心了!”
王熾歎息一聲,沒有說話。鹽場的重建,無論對哪方來說都是件欣慰的事,而對他自己來說,則是實現了一個願望,他將擁有這座鹽場的經銷權和代管權,所謂的代管權就是鹽場本身屬於朝廷所有,但是鹽場的生產、管理卻全權交給了商人。換句話說,王熾是鹽場的實際掌門人,他掌握了生產的源頭,從此以後,真正擺脫了行商的角色,蛻變成了手握生產技術的生意人。這種質的蛻變,使王熾在商業界有了話語權和絕對的地位。
此時的王熾,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希望。隨著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朝中以及清廷與洋人的爭鬥,將會越來越激烈,甚至連手握大權的慈禧太後,心態也會隨之變化。這些手握大權之人的一舉一動,將挑動整個大清王朝的局勢。
而在雲南邊境發生的一件事,成了打響這場戰爭的導火索。王熾因為義氣,卷入戰爭,由此開辟了在雲南的生意,並為之奮鬥一生。
[1]今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一帶。
[2]大掌櫃指商號的擁有人,掌櫃則專指聘請的具體負責人,相當於現在的職業經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