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患難與共終成眷屬 拓展業務布局票號

“薑家人找你麻煩來了!”那村民在村口拿了些王熾的好處,又是王家這邊的人,因此急急忙忙地趕來報信,“他們一副氣勢洶洶的樣了,再不走怕就晚了!”

十八寨住著薑家和王家兩姓人家,此兩姓雖住在同一村裏,卻是誰也不服誰,相互間一直暗暗較著勁兒,此前薑庚一直想做出些事來,超越王熾,便是因了這個緣故。薑庚死後,兩姓之間的仇怨就更深了,薑家人聽說王熾那小子回來了,便操起柴刀、鋤頭,直奔王家的門。

王熾對那件事一直耿耿於懷,當時形勢所逼,他喊李耀庭射殺了薑庚,可縱然有再多的理由,終究是一條年輕的生命,早晚都需要有一個了斷。

“哪個敢來找麻煩!”孔孝綱兩眼一瞪,就要往屋外走。王熾攔住了他,道:“記住,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麽,都不得動武,這事由我自己來解決。”

孔孝綱道:“他們人多勢眾,你一人如何解決?”

席茂之也有點擔心,剛要說話,便聽得門外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來,王熾轉身出去,見薑家人已走到了院門外,薑母剛進院子,便蹲在地下號啕大哭。其餘人一聽這哭聲,怨氣更重,揮著手裏的農具,要討回一個公道。

十八寨並不大,這番吵鬧早已驚動了老阿公,拄著根拐杖趕了過來。

這些年老阿公倒還是原來的樣子,依然精神矍鑠,清臒的臉上布滿了老年斑,但神色間自有一股威嚴。“休要吵鬧,聽老朽一言。”見眾人都止了聲,地上的薑母也隻是輕聲啜泣,老阿公便朝王熾道:“阿四啊,當年薑庚死後,你便跑了,這件事便成了樁無頭公案,今日你既然來了,就把事情交代個清楚吧。”

王熾依言把薑庚如何搶了桂老西的貨,又如何與當時還是杜文秀部下的馬如龍勾結,企圖騙過鄉親們,對付李耀庭所率的鄉勇等事情,簡單地說了一遍。老阿公聽完,眉頭一皺,“果真如此?”

王熾道:“小子絕不敢有半句虛言。”

薑母見老阿公信了,又哭道:“阿公啊,我兒已死,死無對證,任他王家人怎麽說,都是他們的理兒,您可得給我做主啊!”

老阿公歎息一聲,“阿四啊,人死為大,這件事你總該給他們個交代。”

王熾濃眉一揚,道:“阿公說得在理,小子明白。王、薑兩家,明爭暗鬥有些年份了,如此下去,與我十八寨毫無益處,小子有個想法,是否妥當,請阿公明斷。”

老阿公道:“直說就是了。”

王熾道:“從十八寨到彌勒鄉,需要翻山越嶺,道路崎嶇,這也是咱們這個村子多年來未曾改變的根本原因,如果能從這裏到彌勒鄉修一條通途大道,與彌勒鄉暢通無阻,那麽十八寨所種出的山貨,就能很容易運去鄉裏銷售,從而改變村民們的生活。小子是想,由我出資,讓薑家負責承包,把這條路修起來,修路造福,以贖小子的罪過。”

老阿公瞟了眼薑母,道:“此事可行,隻是這條路要是修起來,需要動用大量的人力,所費的銀子可是不在少數。”

王熾慨然道:“不管多少銀子,小子都一力承擔。”言語間,轉頭吩咐席茂之取兩萬兩銀票出來,交給老阿公,又道:“這是兩萬兩銀票,暫且由阿公保管,若是不夠,今後再補。”

兩萬兩銀子對一般的農民而言,隻怕是窮一輩子之力也無法賺到,大家見他一出手就是這麽多銀子,而且這條路修起來,至少也需要一年半載,在這些日子裏,全村人負責修路,工錢也有了著落,無須擔心生活問題。再者說,路修好後,有利於子孫後輩,是件大好事。退一萬步說,人死不能複生,既然王熾如此心誠,薑家人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最後在老阿公的主持下,議定年後開始動工修路。

眾人都陸陸續續地散了,王熾親手扶了薑母起身,又取出一百兩銀子,教薑母好生收著,說日後若是有什麽困難,隻管來找他就是。喪子之痛自非銀子所能彌補,但是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薑母也就沒說什麽,隻低著頭走了。

過了年後,陽春三月,十八寨修路的工程開始了,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拿著工具前去幹活,山上山下,挖道的挖道,擔泥的擔泥,忙忙碌碌,熱火朝天。王熾見十八寨一下子似乎有了生氣,不覺嘴角溢笑,甚是欣慰。

張氏把婚期定了下來,說就在春天成親,能生大胖小子!把李曉茹說得兩頰通紅,兩眼望著門外,隻當作沒聽見。

轉眼婚期將近,王熾把同在雲南的馬如龍夫婦、李耀庭夫婦以及岑毓英等都請了過來,昔日共過患難的兄弟聚在一起,更是添了幾分喜氣。

岑毓英不同於李耀庭、馬如龍等人,他一心想要入朝為官,功利心極強。好在他雖有功利之心,心地卻是不壞,一直留在雲南抵禦杜文秀,終於在馬如龍提升雲南提督時,被清廷任命為雲南布政使。為官一方時,岑毓英豪情萬丈,將一腔抱負用於任上。由於勤於政事,愛民如子,後平定杜文秀之亂,徹底穩定雲南,被升為雲南巡撫。

不過岑毓英與馬如龍性情不合,兩人雖同在雲南為官,卻很少交集,此番在喜宴上碰麵,也不過是點頭互相打了個招呼,並沒說過多的話。倒是李耀庭,淡泊名利,為人隨和,與岑毓英時常有來往,兩人關係還不錯。

王熾問起李耀庭的生意,李耀庭笑道:“現如今開了家叫榮茂公的商鋪,利用地域的差異,在各地經銷些土特產,生意還算過得去。”

王熾道:“咱們之間有過命的交情,李兄弟日後若有用得著王四的地方,隻管開口。”其實他是看中了李耀庭的為人以及其細膩的思維,有心要拉他入夥,隻是此時他自己的事業也是剛剛起步,不好意思開口罷了。

喜宴大擺了三天,按照習俗,三天後要回女方家,俗稱回門。王熾與李耀庭作別後,便會同馬如龍、岑毓英一道去了昆明。

幾乎在王熾成親的同一時間,遠在北京城的同治皇帝親政,慈禧、慈安兩宮太後垂簾聽政,共議政事。

所謂的同治中興,主要是恭親王奕?在外交上迎合洋人,在國內則開啟了洋務運動,使得近代工業迅速崛起,從此之後製造業、礦業、手工業如雨後春筍般冒將出來,一度使清朝的經濟,如同此時初春的景色,在經曆了嚴冬後,有了複蘇的跡象。

從彌勒鄉一路往西北而行,王熾看到了以前從未見過的景象,山上開采礦物的礦井隨處可見,大量的工人隻穿著一件單薄的馬甲,赤膊袒胸,賣力地挖土鑿石。山徑上來回的馬車絡繹不絕,同時,馬幫承擔運輸礦物的主要任務,官道上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

王熾轉頭朝岑毓英道:“雲南的經濟這些年該是不錯吧?”

岑毓英笑道:“礦業的興起,確實促進了雲南的經濟。加上匪禍已平,老百姓也是安居樂業了。”

王熾道:“俗話說靠山吃山,雲南多山地,如此一來,隻要肯吃苦耐勞,百姓的生活便是無憂了。”

岑毓英道:“你小子現在也算是大掌櫃了,何時還鄉,來雲南經營?”

“會的。”王熾認真地道,“隻要時機成熟,在下一定會回雲南。”

岑毓英以為他說的是應付之言,也沒在意,而在王熾心裏,卻是暗暗地下了決心,將來一定會把生意延伸到雲南來。

及至昆明後,又盤桓了兩三個月,是時已然入夏,王熾擔心重慶那邊的生意,正想趕回去,卻不想李曉茹有了身孕,這讓王熾喜出望外,便差席茂之、孔孝綱兩人先回重慶,幫於懷清料理商鋪事務。

誰知半月之後,重慶傳來消息,唐炯督辦川鹽,要重建戰時摧毀的鹽場,並改善川鹽的生產,現正在四川境內公開招標。

在自貢鹽場的那段時日,給了王熾前所未有的震撼,並徹底改變了他的經商理念。靠販貨為生的隻是小商小販的小打小鬧,真正有遠見的大生意人,是要掌握技術,自主生產,並且將之做大做強,這樣方能立足於商業的頂端。

王熾是有野心的,他想成為那個立足於頂端之人,因此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來找李春來及李曉茹商量。

李曉茹是讚成他那麽做的,她相信她的男人擁有那樣的能力。李春來畢竟是經驗老到的生意人,想法比較實際,問道:“重建鹽場,改善川鹽生產,也就意味著,不隻是要把毀了的重新建設,還要改善原有鹽場的設備,如此大的工程,其投入至少在上百萬兩銀子,能拿出這麽多銀子投資的,在我大清國的商人之中,屈指可數,你有能力去接手嗎?”

李曉茹聽了父親之言,頓時心灰意懶,她本是想憑王熾的能力,加上她家的財力,拿下川鹽改造應是沒有問題,卻沒想到需要這麽多銀子,心想就算是傾家**產也是無法籌集的。

李春來見王熾低著頭,便又道:“就算是把它拿下了,朝廷給了你代辦鹽運的特權,也是存在風險的,川鹽不比淮鹽,拿海水煎了,定然可以煎出鹽巴來,川鹽需要打井,一口井打下去,淺了沒鹵水,往深了打也需要憑運氣。總之這是一項投入巨大,且看不到眼前效益的大項目,時時刻刻存在風險。”

王熾緊蹙著眉頭,待李春來說完,道:“所以在去接手這塊業務之前,我還需要去做一件事。”

李春來見他非但沒有退縮,還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暗吃了一驚:“你要做什麽事?”

“融資。”王熾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毅然道,“凡做大生意必用非常之手段,憑我一己之力,自然無法接手川鹽,但如果合眾人之力,這件事其實也並沒有那麽難。”

李曉茹看著他虎頭虎腦一身是膽的樣子,不由得嫣然一笑,“如何融資?”

“相信阿爸一定知道晉商的業務。”王熾未曾去理會李曉茹,兀自朝李春來道,“從明至清,山西商人縱橫商界四百餘年,通行天下,無往而不利,除了他們講誠信、肯吃苦的經商理念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便是從不缺銀子,他們的銀子從何而來,相信阿爸定然也是有所耳聞。”

李春來道:“票號。”

“票號相當於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銀庫。”王熾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我也要開票號。”

李春來沉默了會兒,道:“並非是我要打擊你,票號想要讓人家來存兌,需要聲望和實力。這麽多年來,其他地方的商人也有開票號,但始終無法超越山西票號,最終不了了之,這說明要把它做起來,難之又難。”

王熾點頭道:“這正是目前我需要去解決的問題,請阿爸相信,我一定能解決。”

“我相信你!”李曉茹眼睛閃著精光,充滿了信心。

李春來看了她一眼,歎息道:“你們終究是成了家了,我不方便過度幹預,你們若真是想做,我也不能強攔著。”

王熾起身道謝。如此商量既定,王熾便準備動身返回重慶。他本是想讓李曉茹留在昆明,以免一路上舟車勞頓,動了胎氣,待生了孩子再說。卻不想李曉茹死活要跟著去,說現如今是你事業發展的關鍵時期,我如何能不在你身邊呢?

王熾拗不過她,隻得再去請示李春來,在經他的同意之後,這才啟程去了重慶。

到了重慶後,王熾立刻召集於懷清、席茂之、孔孝綱等天順祥的主要人物,商議接手川鹽事宜。

於懷清首先介紹了唐炯抵達重慶後的情況:“唐大人到了重慶後,就公開招標,說是此項目乃慈禧太後親口下的懿旨,實行官督民辦之方法,該項目初步預算為八十萬兩銀子。”

八十萬兩對一般人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孔孝綱吐了吐舌頭,“嘿嘿”笑道:“咱就算重新做回山匪,也搶不來八十萬兩!”

王熾問道:“唐大人到了重慶後,可有來過天順祥?”

於懷清道:“不曾,一直住在公館,似乎也未曾接待過其他商人。”

王熾眼皮一垂,心想江油大捷之時,我曾暗示過駱總督,希望能夠接手鹽場的重建,駱秉章當時也不曾反對,何以如今唐大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轉念又一想,此事乃太後下的懿旨,耗費又如此之大,朝廷是怕我王四承擔不起嗎?

想到此處,王熾眉頭一皺,他天生有股執拗的勁兒,他人越是看輕他,他越是想要迎難而上,做出來給人看看。

思忖間,王熾站起身,向在座的於懷清等人鞠了個躬,把於懷清等人搞得莫名其妙,孔孝綱禁不住起身道:“王兄弟,你這是做什麽?”

王熾抬起頭,認真地道:“我們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感謝各位生死不棄,一路陪著我過關斬將,走到今天。但是,我們想要做大做強,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做販貨的行商,同樣,我們之間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憑兄弟義氣行事。生意是現實的,不能講人情。”

席茂之臉色一沉:“你是要與我們分夥嗎?”

“不是分夥,而是要將情義撇開,把利益捆綁在一起。”王熾鄭重地道,“晉商有兩個最大的特點:一是股份,分為銀股和頂身股,銀股是投多少銀子,分多少紅利,頂身股則是有多少業績,獲多少股份,各憑實力或本事行事,如此上至大掌櫃,下到夥計,齊心協力,眾誌成城;二是用人避親,嚴禁親友介紹人才,所選之人一律需要擔保人,一旦所用之人出了差錯,擔保人要負連帶責任,此外,所選之人須經嚴格考核,方可錄用。錄用之後,經十年試用期之後,方能獲得頂身股。晉商秉持這兩個要點,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縱橫天下。我們要想做大,須借鑒他們的經驗和方法,把商號股份製。在座的都是陪我一起患難與共的兄弟,便作為原始股入股,成為我們這個商號的所有者。所謂情義無價,我無意用我們的情義去估一個股價,隻是想給諸位一個名分,在座的每人得一股,每股十萬兩銀子,這筆銀子由我替大家支出。”

席茂之聽完後,還是覺得生分了,隻覺這一席話後,瞬間就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疏遠了,好在他是識大體之人,明白要做大做強,就要分彼此,有上下之別。孔孝綱卻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別扭,不把他當兄弟看了,大聲道:“我與大哥、二哥在山上的時候,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甚是融洽,也沒生出什麽幺蛾子來,王兄弟你如此做法,是怕日後咱們兄弟沾了你的好處嗎?”

於懷清看了眼席、孔兄弟,開口道:“王兄弟的做法是對的。古語有雲,上行下效,如果我們上麵的賬目混亂,將來商號的人多了,下麵豈非更亂,怎生管理?此外,每人得一股,並非是將我們視作外人,恰恰是他把我們當自己人看,視我們為這個商號的一分子。況且我們的股銀王兄弟替我們墊付了,我覺得他算是仁至義盡了。我們理應聽從,並且相信王兄弟的眼光。”

孔孝綱哼哼了兩聲,再沒發話。席茂之沉默會兒,道:“分股之後,你想怎麽做?”

“成立票號。”王熾胸有成竹地道,“我跟大夥兒交個底,我手頭上隻有三十萬兩銀子,除去開設票號所需的一應費用,以及天順祥的流動資金、日常支出外,我最多隻有十萬兩銀子可以活動。那八十萬兩的鹽場建設費用,即便是將我賣了,也是不夠的。所以我想成立一家票號,要投資必須先融資,讓民間的官方的資金,都放在我們手裏。”

旁邊坐著的李曉茹突然開口笑道:“說白了,他是想再玩一招空手套白狼。”

於懷清瞄了眼王熾,道:“這可是在懸崖上走鋼絲,是條捷徑,但風險也相當大。”

“不錯。”王熾正色道,“當務之急,我們要做兩件事:一是摸清楚唐大人的意圖,他想在重慶招標,卻又做出一副諱莫如深的姿態,我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二是籌建票號,並想一個行之有效的辦法,獲取民眾對我們的信任,讓他們可以放心地把銀子存到我們的票號裏來。”

商議既定,當天晚上,王熾便去重慶公館找了唐炯,不想竟被拒之門外,說是值此敏感之時,不宜見客,若是投標,可找杜元珪。

唐炯如此做法,著實把王熾弄糊塗了,他究竟想做什麽?

實際上唐炯也有他的想法,駱秉章在世時曾有交代,說是在朝廷的時候,太後已然答應,此事可交由王熾來做。但是,茲事體大,我們不應將賭注一次性押在那小子身上,萬一搞砸了,輕則懲罰,重則罷官,非同小可。在行事之前,須再試試他的能力以及誠意。

唐炯覺得駱秉章的想法是有道理的,王熾此人行事大膽,敢想敢做,然而此人也愛冒險,行事時往往置之死地而後生,雖說前幾次他都險中求勝,讓他闖過來了,但萬一他這次闖不過來呢?朝廷這麽大的事,總不能寄托於某個人的運氣上麵吧?

鑒於此,唐炯一到重慶,便公開招標,目的是要給王熾製造壓力,看看他能否在這樣的壓力下,出其不意,獲得鹽場的建設權。如果最終由王熾獲得,自是皆大歡喜,如果他不行,那麽也隻能讓賢了。

連日來,已有不少鹽商陸續來了重慶,包括重慶本地的商人甚至是洋人,都在盯著此事,但由於投入巨大,短期內難見效益,均躊躇不前。

王熾離開公館後,又去衙門找了付少華,想聽聽他的意見。付少華聽說王熾的來意後,推心置腹地道:“上麵的意圖,我也不甚清楚,唐大人的嘴捂得很緊,也未曾向我透露什麽信息。不過承蒙兄弟信得過,與你說說我的想法便了。如此大的項目,在重慶能拿得下來的,也就山西會館了。但晉商並非販鹽出身,對這塊業務不熟,百裏遙斥巨資競標的可能性不大。倒是從外地趕來的鹽商,這些人靠販鹽起家,腰纏萬貫,且對裏麵的道兒極為熟稔,王兄弟若想競標,這些人不得不防。至於票號的事情……”

付少華語氣一頓,沉吟了下又道:“兄弟你得玩點虛的。就比如說像我這種當官的,其實沒多少家底,但那身行頭一穿,架勢就出來了,哪個敢說你沒實力?至於怎麽玩,還得你自己想。”

官場最善玩虛招,把無說成有,把有的搞成錦上添花,如此做法,無非是權力作祟。那麽把這一套放到票號上麵,也就是說要把沒銀子裝成有銀子的樣子,將僅有的那些銀子無限放大,有了這種架勢事情就好辦了,然而他沒有權力,要怎生無限放大呢?

王熾雖一時沒想到辦法,但付少華之言無疑給了他啟發,當下告謝出來,走到衙門口時,他深吸了口氣,抬頭望向盛夏墨綠的夜色,做了個重大的決定。天順祥在重慶是有地位的,特別是經過上次援軍之事,得勝歸來,天順祥這塊招牌在百姓心中舉足輕重,如果把票號做起來,隻會提升他的實力和影響力,索性招兵買馬,先把票號開起來再說!

任何一場生意都是一個冒險的過程,經過大浪淘沙之後,勝利的成果往往屬於敢於冒險之人。由於清廷對金融業不怎麽重視,開票號無須到官府注冊登記,由此王熾擇了個吉日,將票號命名同慶豐,作為天順祥的一項分支業務,於七日之後就正式開張了。

唐炯清楚,王熾對鹽場是有野心的,但是用票號吸引資金這一招,卻大出他的意料,心想看來王兄弟為了拿下鹽場,算是豁出去了,此已足見其誠心。然而他此招一出,必然會引出商界震動,接下來就看他在群狼環伺下,如何出奇製勝了。

確如唐炯所料的那樣,同慶豐票號的開張,震動了重慶的商人,雖然他們尚不能猜透王熾的意圖,但已然嗅出其下一步肯定還有大動作。

從自貢趕來重慶的劉太和,這些日子一直住在客棧,聽到同慶豐開業的消息,立時覺察出了股異樣的氣息,並且猜到王熾是想通過票號融資,拿下鹽場。心想這小子的膽子真是大到令人吃驚,鹽業雖是暴利生意,可即便是年年順風順水,也需要很多年才能夠回本,更別提這混亂的世道,風起雲湧,哪個能料到幾年以後頭頂上的天會怎麽變?

然而,既然有人出招了,劉太和便不能再等了,他當天召集了身在重慶的鹽商,開了個協商會,向鹽商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如此大的一塊生意,以一己之力是吞不下的,風險也太大,索性就成立一個商會,一起集資拿下那塊生意,哪個所出的銀子多,分紅也就多一些,公平公正,共擔風險。

眾鹽商聽了此主意,均表示讚同,由曾國藩、李鴻章負責的江南製造局,也是集資形式,可減輕個人的風險和資金壓力。劉太和見大家都同意,便開始商議具體的投資細節,議定每人出資多寡,並請人寫了投標書,向唐炯呈了上去。

做完這件事後,劉太和又趕去山西會館見了百裏遙。兩廂見麵,寒暄兩句後,劉太和直接切入正題,道:“不瞞百裏大掌櫃,針對鹽場招標,我們已成立了商會,由各鹽商集資投標,並向唐大人遞交了標書。今日此行,主要是向百裏大掌櫃打聽下王四其人。”

百裏遙看了他一眼,嘴角一斜,道:“劉大掌櫃真是勢利之人啊,有好事不叫我參與,有事了卻來找我!”

劉太和一怔:“莫非百裏大掌櫃也要加入我們商會?”

百裏遙道:“商會集資投標,好比是大夥兒一起相約去看戲,圖個熱鬧,何樂而不為呢?”

劉太和笑道:“百裏大掌櫃既有此心,劉某自是歡迎,便算上您一份就是。”

百裏遙點了點頭,這才說道:“王四其人,相信劉大掌櫃也略有了解,膽子大,好冒險,就像是一匹年輕的公狼,到處上躥下跳,齜牙咧嘴,這種人自是不可不防。先人一步投標是對的,但是還不夠,我建議再找個機會去試探一下唐炯。此人行伍出身,與一般當官的有些不一樣,若是他收了你的禮,這事就算是八九不離十了,若是不收,隻能看王四下一步的行動,伺機行事了。”

劉太和點頭道:“百裏大掌櫃說得在理,明天我就去公館會一會唐大人。”

次日一早,劉太和帶上銀票,趕去了重慶公館。他知道唐炯這些日子一直閉門謝客,心裏也沒敢奢望能見著他,隻要能見到杜元珪把銀子送進去,這事就算成了。

哪曾想讓門口的守衛進去通稟後,傳出話來說,唐大人正在客廳相候,把劉太和請了進去。

劉太和聞言,端的是撿了寶一般的興奮,心想莫非是我們投的標唐大人看上了?如此一想,越發高興,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起來。到公館的客廳裏,見唐炯果然坐於上首,手裏拿著份文書,正認真閱讀著。劉太和納頭便拜,口稱:“草民劉太和參見唐大人。”

唐炯兀自看著文書,連頭都沒抬一下,隻問道:“你來見本官,所為何事?”

劉太和見慣了這種擺官架子的,渾沒在意,隻低首道:“草民投了標,大人可看到了?”

唐炯唔了一聲,“是為這事,你且起來說話。”

劉太和謝恩起身,剛想套幾句近乎,突見唐炯拍案而起,作色道:“一群廢物,恁些小事竟然也辦不好!”他是武將出身,人高馬大,豎眉橫眼時威風凜凜,把劉太和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嚇了回去。

此時杜元珪進來,他身負一柄九環刀,即便是平時,也是刀不離身,大步進來時,劉太和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

唐炯把那文書往杜元珪身上一扔,怒道:“他們辦的是什麽事,你去與他們說,若是再出意外,休怪本官刀下無情!”

杜元珪拾起地上的紙,應了一聲,道:“大人放心,這事要是再辦不好,卑職便宰了他們!”

杜元珪出去後,劉太和隻覺這客廳裏冷氣森森,心想武人當官,端是嚇人得緊!連忙道:“大人日理萬機,草民不敢打擾,先行告退!”見唐炯陰沉著臉點了頭,如放大赦,急忙小跑出來。

到了院子裏,趕上杜元珪,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準備好的銀票,道:“麻煩杜大人把草民的心意轉告唐大人,草民販鹽出身,對大人所辦的鹽場事務了若指掌,若蒙大人不棄,草民定竭盡全力,把鹽場的事做好。”說話間,又取出一隻銀錠,交到杜元珪手上。

杜元珪看了眼手上的銀票和銀錠子,冷笑道:“你是想賄賂唐大人嗎?”

“非也非也!”劉太和賠笑道,“杜大人說的是哪裏話,此乃草民的一點點心意罷了。”

杜元珪道:“我知道了,你且出去吧。”

劉太和見他收了,喜出望外,拜謝出來,至公館外時,鬆了一口氣,那唐炯雖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但天下烏鴉一般黑,沒有不貪的官,隻要他肯收那銀子,那麽他投的標多半就沒有問題了。

看著劉太和出門,杜元珪冷笑一聲,又返身去了客廳,把銀子和銀票放到桌上。唐炯瞟了一眼:“一萬兩,出手可是不小啊!”

杜元珪道:“這種商人,精到了骨子裏,要不是演這麽一出戲,輕易打發不了。”

唐炯問道:“王四那邊有什麽動作?”

杜元珪道:“暫時尚沒有什麽動靜。”

話音未了,隻見門口的守衛大步而來,稟道:“啟稟大人,天順祥大掌櫃王熾求見!”

唐炯好奇地看了眼杜元珪,問道:“可知其來意?”

守衛一臉的驚詫之情:“王大掌櫃動用幾十輛馬車,拉了十萬兩銀子過來,一路上敲鑼打鼓,說是同慶豐票號支持朝廷建設鹽場,為民造福,為表誠意,同慶豐率先奉上十萬兩銀子,不管最後中標與否,同慶豐都願不遺餘力地助朝廷一臂之力。老百姓何時見過這麽多銀子,都出來看熱鬧,街上人山人海!”

杜元珪聞言,舌撟不下。唐炯眼中精光一閃,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這一招玩得太高明了,如此一來,他把普普通通的一樁生意抬到了國家的高度,以支持朝廷、支持鹽場建設的名義,公然把幾十車銀子送到官府門口,與行賄有大大的不同,其性質甚至是雲泥之判。他剛剛支持完駱秉章在江油關一戰,重慶地區人盡皆知,有些老百姓稱其為義商,現在再來這麽一出,拿十萬兩銀子無償支持建設,此等壯舉,哪個不為之動容?最為重要的是,變相宣傳了一番同慶豐的實力,名為送銀子支持朝廷,實際上是無形中把他剛剛開業的票號抬高了一個檔次!

如此高明的手段,普天之下,無出其右也。唐炯大聲道:“請王大掌櫃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