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駱秉章計襲江油 王興齋回鄉省親

天亮了,但天色依然晦澀不明,太陽像被蒙了層紗,隻白晃晃的一團,絲毫感受不到它的熱度。

江油關依山傍水,空氣清冽,到了冬天,陰寒之氣甚重,風一吹冷得人直打哆嗦。這種天氣,要是沒什麽重要的事,人們也不願意早起。然而在府衙的門口,上千名太平軍已經在這裏站了幾個時辰,他們臉色凍得發青,嘴唇呈紫黑色,卻沒一個人離開,把街道都堵死了。

府衙內,一夜未眠的藍大順正氣得團團亂轉,一臉的急躁。李永和坐在椅子上,臉色也不好看,眼神之中含著怒意。

馬如龍瞄了他倆一眼,臉上雖繃緊著,心裏卻在暗暗發笑,最多在今天晚上之前,各路趕來支援的太平軍就能陸續集結完畢,如果不出意外,他們在今晚就能向清軍發起襲擊。現在應天壽被抓了起來,上千名太平軍集結在外抗議,把藍大順逼到了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人抓都抓了,要是放了吧,太平軍已然把他恨上了,就算打贏了這一仗,以後的日子隻怕也不好過;要是不放,或者殺了應天壽立威,萬一把太平軍激怒了,兩廂在城裏打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藍大順停下腳步,看了眼李永和,急道:“你倒是說句話啊!”

李永和突然拍案而起,瞪著雙巨目道:“按我說,昨晚就應該把他斬了,多編幾個理由,就能交代了,現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委實叫人窩火。”

藍大順見討不到主意,目光一轉,又朝馬如龍道:“你說說該怎麽辦?”

馬如龍其實心裏早就有了主意,卻故意裝出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想了片晌,說道:“應天壽野心很大,他不管是殺蕭逸還是企圖殺我,都是想要立威,告訴順天軍,這裏真正做主的是他。”

藍大順本來就擔心太平軍奪了他的權、搶了他的地盤,此話真是說到他心裏去了,點頭道:“繼續說。”

馬如龍道:“屬下以為,若是把他放了,不啻是向太平軍服軟,今後怕是會越發地肆無忌憚,想殺誰就殺誰,倒不如早些動手,把他殺了。”

李永和一聽,又瞪著眼道:“你就不怕太平軍殺進來嗎?”

馬如龍冷笑一聲,道:“設個局管叫他們無話可說。”

李永和兩眼一亮:“快些說來聽聽。”

馬如龍道:“兩位將軍若是同意的話,屬下想以身犯險……”如此這般與兩人將計策說了後,藍大順驚道:“若如此的話,你以後該如何是好?”

馬如龍笑道:“屬下承蒙將軍信任,才得以在此立身,若將軍不棄,待此戰勝了後,整個四川都是將軍的,到時再將屬下招回來便是了。”

藍大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一片忠心,我自不負你。”

待到了是日傍晚,藍大順依計把應天壽放了出來,說是思來想去,不該在臨戰之時產生內部矛盾,給清軍可乘之機。應天壽聽他言語之中,絲毫未提馬如龍,心頭依然不甚舒服,不過好歹把自己放了出來,為避免矛盾升級,出去讓站在府衙外的太平軍解散了,叫他們前去休息。

回到府內時,藍大順已備下了一桌酒菜,殷勤地請應天壽入座。應天壽以為他是誠心要化解矛盾,也是笑臉相迎。

雙方推杯換盞,喝了幾杯酒後,應天壽開始說話了,馬如龍是清軍的細作,這件事必須在開戰之前解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我軍已經集結完畢,共計十八萬,以我們現在的兵力,完全有能力擊潰駱秉章。但是,細作不除,如芒在脊,交戰之前,必須把馬如龍殺了。”

藍大順撓撓頭道:“馬如龍傍晚時分像是出城去了。”

應天壽聞言,霍地起身,語氣之中頗有責怪之意:“這種時候你還許他出城,你就真不怕他泄露了軍機嗎?”

藍大順看著他氣勢淩人的樣子,強忍著怒意笑道:“這不是沒有證據證明他是細作嘛!”

應天壽冷冷地道:“值此關鍵時刻,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人,將軍既然放了我出來,我寧肯得罪了將軍,也不能放走此人!”也不待藍大順說話,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招呼了十幾人,急往外趕,及至城門時,向守卒問明馬如龍的去向,上了馬便追。

夜空中飄著烏雲,好在雲層並不厚,月亮時不時地探出頭來,使夜色並不太黑。應天壽趕到一座山腳下的時候,向前方望了一望,見山上似乎有人影閃動,心想那必是馬如龍無疑,輕喝一聲,棄了馬往山上走。

這座山並不高,沒多少時候就到了山頂,朝那邊一望,隻見有三人正走到一塊山坪,因山坪上沒有遮擋物,應天壽看得分明,其中一人體形高大,腰係佩刀,正是馬如龍。當下冷冷一笑,心想不管你向我透露身份是出於何意,但既然我知道了,便留你不得!揮了下手,帶了那十幾人向山坪方向追。

馬如龍早就留意到應天壽追上來了,故意裝作要歇腳的樣子,找了處地方坐了下來,待應天壽出現時,驚道:“應將軍,我是把你當知己,這才道出了我的身份,沒想到你追著不放,定要取我性命!”

應天壽為防他逃跑,使了個眼色,那十幾人便把馬如龍圍了起來,這才冷笑道:“兩軍決戰在即,關係到幾十萬人的生死存亡,請恕我不能顧及私情了,拿命來吧!”手上的刀呼地一揚,迅雷似的劈了上去。

馬如龍抽刀在手,卻沒迎上去硬接,率同其他兩人喝一聲:“走!”身子一轉,揚起道雪片般的刀光,朝一側的太平軍攻了過去。那一側的兩個太平軍不及防備,刀光及處,應聲而倒,馬如龍趁機逃出包圍,回身喝道:“殺!”

喝聲未了,山坪西南方向勁風大起,利箭自草叢裏飛射出來。太平軍做夢也沒想到這裏居然會有埋伏,五六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中箭身亡。應天壽躲開射來的箭,回頭看時,那草叢處躥出十個黑衣蒙麵人來,不由分說,舉刀就砍。

應天壽所帶出來的人十去七八,心頭大駭:“好你個馬如龍,原來你早有準備!”盛怒之下,揮刀砍翻兩個黑衣人,往馬如龍奔襲過去。

馬如龍見他身手矯健,刀隨身走,氣勢如虹,一時被激起了豪情,哈哈一笑道:“借將軍一句話,戰爭麵前無私情,今日得罪了!”手一揮,刀光如雪,迎將上去。兩刀相交,“當”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應天壽雖說在戰場上有指揮千軍萬馬的本事,但力道卻不如馬如龍,隻覺虎口一麻,手裏的刀險些脫手。

馬如龍試了他一招,已知其力氣不如自己,開始展開攻勢,每一刀出去四平八穩,挾有千鈞之力,擺出一副要與之硬拚的態勢。應天壽情知力不如人,一味回避,伺機出擊。然如此一來,很快就處於下風,眼睛的餘光一瞟,自己帶來的人已讓那些黑衣蒙麵人殺盡,心下頓時著急起來。

兩強相鬥,鬥的不光是體力和技能,還需要用心。應天壽心裏一慌,手上的招式就亂了,馬如龍瞅準了時機,一刀落在他的肚子上。應天壽吃痛,本能地往後退兩步,左手去摸傷口,馬如龍趁機踢出一腳,將之踢倒在地。旁邊的黑衣人見狀,猛撲上去,用刀抵住了應天壽。

應天壽沒想到大仇未報,竟落得個如此下場,憤然道:“你個清廷的走狗,屠殺義軍,早晚不得好死!”

馬如龍走上兩步,站到應天壽跟前,道:“你我之間,難分善惡是非,隻是誌向不同,各為其主罷了。大戰在即,我不能留你,但我會讓你死個明白,你殺蕭逸,確實是冤枉他了,那是我們安排的一個計策;向你吐露我的身份,也是一條計謀,目的是要給駱總督爭取三天時間,以便合龍涪水堤壩,水淹江油關。”

應天壽聞言,呆了一呆,神情間滿是失落,繼而懊悔地一笑:“原來如此,你果然是個可怕的對手,隻是可惜了不能為我太平軍將士雪恨!”

馬如龍歎息一聲:“送應將軍上路吧。”黑衣人得令,將其殺了,問道:“這些屍體如何處理?”

馬如龍道:“讓他們躺在原地,明日自會有人來收拾,我們走吧。”

這些帶出來的人,都是被馬如龍策反過來的順天軍,跟著馬如龍去了清軍大營。

次日早上,太平軍尋到了這裏,見應天壽已死,痛惜不已,在處理屍體過程中,發現三具黑衣蒙麵的屍體竟是順天軍,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伏擊,太平軍一怒之下,去江油關找藍大順討要說法。

藍大順不知這是馬如龍故意留下的線索,惱怒地道:“馬如龍怎麽如此大意?”

李永和粗眉一揚,道:“不會是我們中計了吧?”

太平軍正集結了人馬,找他們要說法,藍大順本就心煩意亂,聽了李永和之言,心頭大震,不可思議地道:“你說什麽?”

李永和道:“馬如龍能想出如此巧妙的計策,怎麽就想不到收拾現場?”

藍大順臉色一沉:“你是說馬如龍真是細作?”

李永和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盯著藍大順看,直把他盯得心裏陣陣發慌。如果說這真是馬如龍的詭計,端的是計中計、局中局,本以為自己是設局者,卻在無意中掉入了對手設下的套裏,如今鐵證如山,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藍大順轉身掀翻了堂前的一張桌子,齜牙咧嘴地道:“再讓老子見到他,非把他剁碎了不可!”

一陣嘈雜聲傳來,藍大順往外一看,隻見太平軍的六七位將領不顧順天軍的阻攔,硬闖了進來,見到藍大順時,厲喝道:“應將軍被你們順天軍暗殺,莫非你不需要給我們個交代嗎?”

藍大順本來就正在氣頭上,被他們如此一質問,更是火冒三丈,李永和見情況不妙,連忙上去道:“如果我說我們都中了馬如龍的陷阱,你們信嗎?”

太平軍將領仰天一笑:“李將軍莫非把我等都當作傻子了嗎?明明是一場有預謀的暗殺,現在馬如龍不知所蹤,你卻把責任往他身上推,如何讓人信服?”

李永和情知此事難以善了,問道:“那麽諸位想要如何了結?”

太平軍將領道:“其一,交出馬如龍,由我們處置;其二,交出指揮權,接下來與駱秉章之戰,由我們全權指揮。”

藍大順怒笑道:“江油關乃我順天軍管轄地區,憑什麽要把指揮權交給你們?”

“憑彼此的信任。”太平軍將領道,“你不是想讓我們相信那是馬如龍的陷阱嗎,那你至少該給出些誠意吧?若是肯交權,我們便拋開私怨,好好地把這一仗打下來再說,若是不肯交,我們就各走各的路,這裏的事與太平軍無幹。”

藍大順這些日子以來,最怕的就是這件事,日夜擔心的就是怕權力流失了,沒想到任憑他如何提防,依然是棋差一著,這樣的事還是發生了!他怒氣衝衝地瞪著太平軍將領,恨不得把這些趾高氣揚的人都殺了,以解胸中之怒氣。可他同時也明白,十八萬太平軍集結在關內,處理不好的話,那就是一場大禍,會使順天軍粉身碎骨。

可是如果真把指揮權交出去,甘心嗎?大老遠地跑來四川做什麽,與太平軍聯合又為了什麽?不就想打下塊地盤,然後於此紮根嗎?一旦把權力交了出去,就什麽都沒有了,意味著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將付諸東流。

倒是李永和雖是粗人一個,卻知道變通,道:“茲事體大,容我們商量一下,再作計較,今天晚上之前,定給大家一個交代。”

打發走了太平軍將領後,李永和又道:“這件事情必須速斷速決,一旦等駱秉章築成了堤壩,一切都晚了。”

藍大順方寸大亂,問道:“依你之見呢?”

李永和道:“從大局著想,就依了他們,這場仗也讓他們去打,等打完了再說。”

“說得倒輕巧。”藍大順道,“萬一讓我們去打頭陣呢?要是我們不依,便以軍前抗令為由,又來殺我們的人,如何是好?”

李永和一想也是,那幫人也不是吃素的,這種事情他們絕對幹得出來。藍大順說此事涉及幾萬兄弟的身家性命,再讓他好生想想。

藍大順與李永和絕非優秀的將才,自然也沒什麽過人的謀略,左思右想,到了晚上,與太平軍約定的時間到了,隻得交出指揮權,而後稱病不出,以避免讓他們去打頭陣。

在一個龐大的機構或隊伍中,敷衍或隨意搪塞應付,是絕對會出問題的。特別是在關鍵的戰爭中,其心不齊,其力不合,戰鬥力必然是大打折扣。

是日晚上,太平軍得到指揮權後,分兵兩種,向鳳翅山和鷹嘴岩同時發起了夜襲,試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垮駱秉章,攻勢頗是猛烈。

駱秉章所築的堤壩已於這一日合龍,然要水淹江油,至少還需蓄水一天,麵對起義軍猛烈的攻勢,駱秉章不免有些生氣:“我不是讓你拖他們三日嗎,如何才兩日便向我進攻了?”

馬如龍卻是信心十足,道:“駱總督不必擔心,匪軍如今形同紙老虎,隻要今晚把他們壓下去了,明日必亂。”

駱秉章訝然道:“說來聽聽。”

馬如龍道:“順天軍與太平軍的關係已然分裂,水火不容,如今在進攻的都是太平軍,如果把他們的攻勢壓製下去了,他們之間就會爭吵,會質問戰敗的責任問題,以及下一輪該由哪方去進攻。他們一吵,我們就有時間了。”

蕭啟江哈哈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分析戰局都涉及敵軍的內心上去了,不簡單,卑職以為,就依馬提督所言行事即可。”

馬如龍聞言,馬上請命道:“卑職懇請與匪軍一戰,若拿不下今晚這一戰,願提頭來見!”

駱秉章同意了他的請願,但沒有讓他去硬戰,隻叫他帶了一萬人去鳳翅山,卻讓蕭啟江率大軍去牽製清軍在鷹嘴岩的主力,且聽由蕭啟江調度。

馬如龍一聽這命令,便明白了駱秉章的意圖,太平軍是想在短時間內拿下鷹嘴岩、鳳翅山兩座山頭,以此來向順天軍暗示,你們此前失去的地盤我給你奪回來了,從此以後就乖乖地聽從命令吧。如果蕭啟江牽製了他們的主力,太平軍必然急躁,這時候馬如龍所率的一萬精兵,一旦擊潰了在鳳翅山的太平軍,無疑也就擊潰了他們全軍的心理防線,屆時配合蕭啟江兩廂夾擊,太平軍必敗,而這一戰的成功,馬如龍起到了瓦解敵軍心理的關鍵作用,戰功非他莫屬,說白了就是在暗中提攜馬如龍。

想到此處,馬如龍不由得對駱秉章肅然起敬,玩心理戰術,這位總督大人才是行家。蕭啟江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隻不過他在戰場上馳騁了一輩子,對這些早已看淡了,哈哈一笑,招呼馬如龍一聲,大步走了出去。

不得不說,駱秉章的戰術安排堪稱絕妙,蕭啟江擁有豐富的臨戰經驗,不管是組織防禦戰還是攻擊戰,都是穩紮穩打,決計出不了問題,兩方主力一接觸,果然就牽製了太平軍,使戰爭進入了膠著狀態。

太平軍立功心切,越打越是急躁,卻在這時,鳳翅山的馬如龍開始了反擊,他所率的那一萬人都是武裝到牙齒的精兵,加上馬如龍打起仗來,是個不要命的主兒,太平軍在鳳翅山部署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可謂一觸即潰,很快就被馬如龍打得四散逃竄。

鷹嘴岩這邊的太平軍本就心浮氣躁,見鳳翅山那邊敗了下來,士氣頓失。作戰講究一鼓作氣,士氣一丟,等同於宣布了敗局,蕭啟江瞅準這個時機,命令衝鋒。清軍如生龍活虎一般往山下衝,太平軍本還想拚命抵抗,可在這時,鳳翅山那邊的清軍一鼓作氣朝這邊撲了過來,一見這形勢,太平軍再無作戰的勇氣和信心,轉身往回撤。

蕭啟江一路緊追著不放,直至將近江油關口,順天軍出來接應時,才鳴金收兵。

這一戰下來,太平軍死傷過萬,損失慘重。如果是單軍作戰,這時候任何一個將領都會反思失敗的原因,重新調整策略,可起義軍偏偏是聯軍,一方出人出力了,另一方卻作壁上觀,勢必會引起一方的不滿,由此,戰敗後太平軍非但未曾反思原因,反而與順天軍爭吵了起來,誠如馬如龍所說,他們一吵,清軍的時間就有了。

敗下陣來後,直至次日傍晚,太平軍依然沒什麽動作,而這時涪江上流的水已然蓄滿了。

這一天,駱秉章一直坐在新築的堤壩上,像一個垂釣的老者,目視水麵,一動也不動。實則其內心猶如這涪江水,是波濤洶湧的。這是一條將士們用血汗所築的堤壩,它將決定這一戰的勝負,如果這一戰能改變四川的格局,那麽全軍將士所流的血汗就算沒白費了。

落日時分,晚霞映了西邊的一方天,預示著明天將會是個好天氣。駱秉章站了起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水蓄滿了,波濤萬頃,那麽就開始這決定性的一戰吧,然後去迎接光輝的明天!

駱秉章回頭向侍候在一側的士兵吩咐了一聲,那士兵領命,飛奔了出去。

在距堤壩幾十丈外的一道山崖上麵,有一座大型的轆轤架,手臂般粗細的繩索連接著轆轤和堤壩中間的一塊巨石,隻要拉開那塊巨石,洪水就會衝垮堤壩,決堤而下,衝擊江油。

懸崖上的將領接到命令,望了眼下麵緩緩走出堤壩的駱秉章,低沉地喝了一聲:“動手!”七八個士兵使勁兒地轉動轆轤的轉輪,繩索被拉緊,木質的轆轤開始咯咯作響。與此同時,堤壩上的那塊巨石亦開始鬆動,水從周圍的縫隙中滲透出來。

轟的一聲大響,一股水流若瀑布似的,飛流直下。由於堤壩內蓄滿了水,壓力極大,沒一會兒,那缺口越來越大,過不多久,隻聽一聲巨響,堤壩轟然倒塌,巨大的洪流化作滾滾浪濤,呼嘯著往下流猛灌,到了江油關時,由於水道被分流成好幾處水係,原是作為灌溉和飲用,水道相對狹窄,經不起大水的衝擊,開始往關內漫延,軍民大駭,俱皆亂了起來。

守在鷹嘴岩、鳳翅山的蕭啟江和馬如龍等的就是這一刻,大喊一聲,率領若潮汐般的大軍,往江油關衝過去。夕陽落下,大戰開啟,江油關的攻城之戰在人流和水流的雙重衝擊下,正式拉開了帷幕!

城內大亂,起義軍卻不得不被迫守城抵抗,然而在這種情況下,起義軍從上到下都是魂不守舍的,守城之戰的戰鬥力難免大打折扣,饒是江油關號稱川蜀雄關,城牆若銅牆鐵壁,可是戰爭之勝負,講的是天時、地利、人和,再堅固的關隘,倘若人不思戰,也是守不住的。

幾個時辰後,清軍破城,一擁而入,與起義軍在城內展開巷戰。李永和作戰神勇,自參戰以來,克城無數,何時經曆過這等慘敗?盛怒之下,說老子不走了,定要殺了馬如龍泄了心頭之怒。

藍大順大驚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何須記這一時之恨?”

李永和道:“我們一起走,目標太大,隻怕誰也走不了,我來護你出去,給順天軍留些力量吧!”

藍大順聞言,虎目一紅,卻也沒再說什麽,在李永和的掩護下,往東南方向的夫子岩撤退。那裏峭崖巍巍,猿猴難攀,虧得是李永和對這一帶極為熟悉,知道有一條極窄的山徑通外,便讓藍大順按照他所指引的山徑逃出去。

離別之際,藍大順又紅了眼睛:“兄弟保重!”

李永和哈哈一笑,“咱順天軍今後的命運就交給你了,保重!”

待藍大順走後,李永和便守在夫子岩前,馬如龍趕過去時,隻見李永和若山神似的站在峭壁下,雙目暴突,一身怒氣,見馬如龍過來,不由分說,大喝一聲,舉刀便上。

馬如龍知道他們之間確實沒什麽好說的,舉刀迎戰。幾招接下來,李永和的臂力超出了馬如龍的預想,每次與他的兵器相撞時,手臂都會發麻,虎口卻早已被震出血來,被逼得步步後退。李永和則越戰越勇,咬牙切齒地一副誓要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模樣,每一刀下去,均挾著千鈞之力,勁風呼嘯。這時候隻聽“當”的一聲,馬如龍與其兩刀相交時,佩刀被砍作兩段,正值吃驚之時,李永和猿臂一探,刀鋒順勢劃將過來。馬如龍避之不及,被砍在左臂上,皮肉翻卷,鮮血迸濺。

後麵觀戰的清兵見狀,想要上去助戰,馬如龍厲喝一聲:“都退下,拿刀來!”是的,他們之間勢不兩立,然這僅僅隻是立場和信念的不同罷了,撇開這些,他敬重這條漢子,即便是李永和今日敗了,他亦該給他應有的尊嚴。

馬如龍接刀在手,不再與之硬拚,開始遊鬥。李永和作戰經驗豐富,豈能不知對方是在有意消耗他的力氣?隻不過他抱了必死之心,沒什麽心思跟對方玩花樣,出招依舊大刀闊斧,心想隻要你再挨我一刀,必教你命歸黃泉。然而馬如龍也是從戰場上拚殺出來的,遊走之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點到為止,稍碰即走。

半個時辰後,李永和果然力氣不濟,出招之時,破綻也越來越多。馬如龍瞅準機會,開始反擊,覷了真切,一刀出去,落在李永和胸口,一使力,刀鋒入肉數寸。

李永和吃痛,厲叫一聲,居然不退反進,馬如龍的刀便貫穿了他的胸口,此時雙方幾乎麵對麵而站,李永和鋼牙一咬,使出全身力氣,舉刀往馬如龍身上砍去。由於雙方距離極近,馬如龍根本沒有時間閃躲,急切間頭一偏,耳畔勁風颯然,緊接著右肩一陣劇痛,側目一看,整把刀幾乎沒入了他的肩頭,要是被砍在頭上的話,焉有命在?

“你輸了。”馬如龍忍著劇痛咧嘴一笑。

“老子原以為你不過是個投機耍滑的廢物。”李永和也是咧嘴一笑,“今日一戰,倒是讓老子刮目相看了……罷了,你給了老子一個如此光彩的死法,老子多謝了……”由於那一刀插在心口,說完這一句話後,頭一歪氣絕而亡。

李永和戰死後,藍大順由四川一路逃至陝西,占領洋縣,暫時安頓了下來。隨後與西北的太平軍陳得才部聯合,被太平天國封為文王,此後,連克漢中、城固、盩厔等地,後來盩厔失守,退居陝南時,被漢陰鄉勇殺害,割其首級示眾。同鄉欲收拾其首級而不得,沒奈何隻得割了他一條腿回鄉安葬,如今雲南昭通牛皮寨灌壩村依然存在藍大順“腳板墳”遺跡。

四川大捷後,清軍在江油關休整軍隊,兩天後唐炯、王熾等人陸續也到了,聽說了鹽場的遭遇後,駱秉章不由得連連歎息,他沒想到自貢、犍為兩大鹽場俱皆毀於一旦,損失何其巨大,重新修建又是何其困難!不由得指著唐炯氣道:“你啊,這種魯莽的性子何時才能改得過來?你就等著朝廷處罰吧!”

唐炯對官場本也不怎麽上心,雖說鹽場被毀他也難過,但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至於朝廷要如何發落,也隻有隨它去了。

王熾去探望了馬如龍,肩頭的傷口很深,骨頭也裂了半截,好在經軍醫處理後,並無大礙,隻不過需要靜養半年以上。

曾小雪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王熾看到這位如冰山雪蓮般純潔的姑娘,又在戰場上經曆了一番生離死別,不由得深歎一聲,對馬如龍說,回雲南後須好生待人家姑娘,莫再使她擔驚受怕了。

馬如龍看了她一眼,眼神瞬間便溫柔了起來,然後向王熾點頭答應。

王熾從馬如龍處出來,又去見了駱秉章,說是要出二十萬兩銀子,犒勞三軍。駱秉章抬頭看了他一眼,兩眼一眯,似笑非笑地道:“這一場生意賺了不少嗎,出手如此大方?”

王熾訕笑道:“與浴血奮戰的三軍將士比起來,區區銀子不足掛齒,權當是小子的一點兒心意罷了。”

駱秉章沒有推辭,接受了王熾的二十萬兩銀票,交由手底下的人去兌成銀兩,分發給將士們。

安排完後,駱秉章又問道:“今後有何打算?”

王熾想了一想,回道:“我從自貢出來時,鹽民們悲痛欲絕,許是在那裏待了一段時間的緣故,對他們的悲痛我感同身受,若有機會,我想幫他們把鹽場再建起來。”

駱秉章眼睛一亮:“如何建法?”

王熾道:“食鹽一直由朝廷控製,戰後如何重建,自是要看朝廷的意思了。”

駱秉章聞言,頓時明白了他的心思,點了點頭道:“你在此戰之中,功不可沒,本官記下了。”

班師回朝後,朝廷論功行賞,駱秉章果然沒忘了王熾的功勞,在慈禧太後麵前提了一嘴:“此戰得以勝利,有一個商人的功勞卻是不小。”

慈禧太後訝然地問道:“四川大捷全仗你運籌帷幄,卻與商人何幹?”

駱秉章道:“非也。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若是少了糧餉,老臣能力再大,亦是無法力挽狂瀾。”當下便將王熾如何以鹽易餉,如何冒著大險送軍糧,又是如何出資犒勞三軍之事說了一遍。

慈禧太後聞言,笑道:“此人多少年紀?”

“二十餘歲。”

慈禧太後更喜,“小小年紀有如此膽略和見識,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駱秉章見她歡喜,趁機奏道:“老臣有個想法,望太後恩準。”

“但說無妨。”

駱秉章道:“四川雖然大捷,可匪軍將鹽場盡數毀壞了,要重建鹽場,工程極大,所投入的費用也不在少數。老臣是想,要是這筆費用由朝廷來出,怕是有點兒難,倒不如給那個王熾去做。”

慈禧太後情知他說的是實情,漫說是國庫並不充盈,即便是修繕鹽場的專款朝廷撥了下去,又能如何呢?當今的官場,慈禧太後心裏也十分清楚,屆時層層克扣,也未必有什麽好的效果。況且官督商辦曆來有之,如今江南各地的機械製造局也是套用此法,讓那王熾去做,也算作對他四川一戰的嘉獎了。思忖間,抬眼問道:“重建鹽場,費用可不小,那王熾敢接嗎?另外,讓哪個去督建鹽場?”

駱秉章兩眼一眯,微哂道:“太後放心,那小子膽大包天,但凡是生意,沒有他不敢接的。至於督建,老臣以為,讓唐炯去。”

“唐炯。”慈禧太後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微微一笑,“你倒是會選人,有些時候不諳官場那一套之人,反而最適合,那麽這件事就交給部堂大人去辦吧。”

駱秉章輕笑一聲,道:“他倒不是不諳,怕是不屑。”

慈禧太後瞄了眼駱秉章,見他說起唐炯時頗有些責備之色,說道:“他是尚未曆練出來,行事之時未能方方麵麵照顧到位,不過卻是真性情之人,心眼兒不壞。”

駱秉章見太後未曾責怪,心裏暗暗鬆了口氣,當日受了慈禧懿旨,在京城又待了兩天,會了幾位友人,不日回川,責令唐炯督辦川鹽,將功補過。

江油關一戰,駱秉章已是耗盡心血,回川之後不久,一代名臣,油盡燈枯,病故於成都。

駱秉章的死訊傳出,朝野震驚,同治帝賜諡號文忠,贈太子太傅,入祀賢良祠。各省各級官員,以及如唐炯、馬如龍、王熾等後輩,急赴成都吊唁。成都百姓,自發罷市掛上縞素,悼念這位有功於朝廷、有恩於百姓的好官。出殯當日,由於送行之人太多,官府不得不派兵維持秩序。

駱秉章的故去,對朝廷而言,乃一大損失,而對唐炯、王熾等人來說,則是失去了避風港,今後行事,無疑會平添許多風險,此乃後話,姑且按下不表。

卻說王熾回了重慶,付少華依舊率城內百姓出來迎接。城門內外,街道的兩邊都站滿了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對於百姓來說,特別是城裏的百姓,不打仗了,免了兵燹之災,便意味著又可以過安逸的日子了,自然會對此戰中的有功之人心懷感恩。在出城迎接的人當中,自然也不乏來看熱鬧的,但有很大一部分人,確實是出於真心來迎接的。

曆經了九死一生,王熾等人再次回到重慶城,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這樣的感覺或許他們以前也曾有過,但是這次在敵後的經曆,與往常不同,性命隨時都有危險,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複,再次回到這種安全的充滿世俗的煙火味的環境裏,就會有死裏逃生的重生的錯覺。

看著那一張張笑臉,或者仰慕的眼睛,王熾覺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此番不隻是給重慶的百姓帶去了希望,也給自己的商鋪注入了一股活力,從此之後,天順祥在這方土地上算是徹底紮穩了腳跟。

是的,信任是人與人交往的根本,而生意上的交易也是緣於這種信任,天順祥與當地百姓間有了這樣一份信任,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付少華一口一個王兄弟,直把王熾當作親生兄弟一般,當日備了酒席,宴請王熾等人。王熾看著他的眼神,能看得出來,他的眼裏滿含了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感激。沒有這一次的大捷,付少華可能會因為私自給王熾販私的權力而遭罷官,也可能會被頑固派陷害……而這所有的風險,都因為勝利而化險為夷了,不管王熾在這次的生意中賺了多少,他挽救了官場的一場浩劫是毋庸置疑的。

付少華的這樣一種眼神,對王熾而言也是欣慰的。以前李曉茹說他過於功利,與官府之間隻是簡單的相互利用關係,現在他轉變了態度,做到了官之所求,商無所退的境界,以誠相待,與官府成了朋友,這樣的關係的確更為和諧。

話休絮煩,在王熾忙於應酬的這幾日,牛二與許春花反倒是閑了下來,兩人沒事時幾乎天天在一起,因此私下定了終身。這一日,趁著王熾在商鋪裏,便來到王熾的房內,請求他做主。

其實王熾他自己也隻是個少年人,看著人高馬大的牛二和嬌小羞澀的許春花站在麵前,請求給他們的婚姻做主時,他不由產生了種異樣的感覺。陡然間意識到自己已然從一個鄉下小子,成長為領導一方的大掌櫃了。這樣的感覺很是奇妙,卻也令人感慨時光如梭,歲月匆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拘無束、浪跡天涯了,他得肩負起更多的責任。

牛二見王熾發愣,以為是惹他不高興了,急忙道:“大掌櫃莫惱,我知道以我的身份家世,配不起春花,但我倆是真心相好,今後隻要有我牛二一口飯吃,絕不讓春花餓著……當然,跟著大掌櫃您,隻怕也是餓不著的……”

牛二越說越語無倫次,不由撓了撓頭,不知該怎生表達。王熾回過神來,看著牛二笑了一笑,道:“你多心了,隻要你倆兩情相悅,有什麽配不配的?就因你家裏沒銀子,就顯得你身份低了嗎?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能以家世論高低,你為人實誠,肯吃苦,春花跟了你,我自是沒什麽話說。”

牛二眼睛一亮,“大掌櫃同意了?”

王熾含笑點頭。牛二連忙一拉春花,這一對便跪在王熾身前,磕頭謝恩。王熾連忙起身去扶了他們起來,朝許春花道:“當時在北京刑部大獄,許進兄把你托付於我時,我也生死難料,委實沒有把握能否讓你過上好日子,現在好了,你遇到了意中人,我也算是可以向許進兄交代了。”

想起舊主人許進,許春花不由悲從中來,而另一方麵,她覺得她是幸運的,不管是許進還是王熾,都沒把她當作下人看,他們若兄長一般待她,時時為她的將來考慮,思及此,不顧王熾阻攔,強行跪在地上,哽咽著道:“奴婢嫁作人婦之後,再也不能專心服侍主子了,主子的大恩大德,奴婢絕不敢忘,日後我夫妻倆做牛做馬,以報主子大恩!”

王熾見此情景,莫名地有些感動,說道:“你倆的婚事由我來操辦,我會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

牛二、許春花兩人再次謝恩,待送走兩人後,王熾想起了他與李曉茹之間的事。李曉茹對他來講,已不能用“愛情”兩字來形容,可謂是恩重如山,無論他做什麽,隻怕也難以還她的恩情於萬一,唯有娶了她,讓自己的後半輩子來報答她,方能安心。

自從江油關回來後,於懷清似乎也變了個人似的,滿麵紅光,一臉喜氣,好似撿了什麽寶似的。王熾曾問過他為何這段時日如此高興,於懷清隻說是在重慶紮下了根,心裏踏實所致。可王熾總覺得他隱瞞了什麽,隻是見他不肯說,也就沒往下追問。

這時,於懷清聽說王熾的苦惱後,哈哈一笑,道:“這事不難,隻需一招,保證管用。”

王熾問是什麽招,於懷清道:“沒臉沒皮,死纏爛打。”

王熾怔了一下,再看於懷清兩眼發光,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脫口問道:“莫非你使過這招?”

於懷清連忙搖頭否認:“不才尚未遇到心儀之人!”

王熾覺得,這招兒雖然不怎麽樣,卻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法,當下便邀於懷清一起去,以便壯膽。於懷清倒是沒推辭,笑道:“戰場都去闖過了,還怕區區情場不成,不才陪你走一趟便是!”

當日精心準備了些禮物,次日一早,拉了輛馬車,便去濟春堂提親。

到了地頭,王熾心頭怦怦直跳,站在大門口,遲遲不敢進去。於懷清掃了他一眼,道:“不管你願是不願,這一關早晚都是要過的,走吧!”命人把車上的禮物抬了,拉著王熾入內。

李曉茹聽下人說,王熾帶著很多禮品來時,著實吃驚不小,這小子要做什麽,莫不是……想到提親,不由得臉上一熱,忙放下手裏的活兒趕了過去。

李春來其實已經從心理上接受了王熾,這小子敢說敢做,有衝勁兒也有謀略,將來其成就可能會遠遠高於自己,把女兒托付給這樣一個年輕人,他自然是願意的。

然而,願意歸願意,女兒之於父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手將其養育,看著她一點一點長大,這一路走過來,始終將其捧在手裏,愛著寵著,突然有一天,當她知道女兒心裏有了意中人,並且將會嫁給那個男人時,心裏陡然一驚,原來女兒長大成人了,女大不中留,她終將嫁作人婦,心頭便會泛起股難以名狀的失落。

看著眼前低首站著的王熾,想到要將女兒的終身托付給這個男人時,這種失落感越發強烈,於是便產生了一種排斥感。

王熾眼皮一抬,見李春來果然陰沉著臉,而且似乎還帶著股怒氣,不由得心下一凜,越發手足無措。心想這下完了,看這情勢一會兒李春來非把自己趕出去不可。虧的是這時候李曉茹走了進來,掃了眼屋裏擺放的禮箱,她明白王熾是來做什麽的,卻故意問道:“帶這麽多東西過來做什麽,莫不是感念本大小姐恩德,特來相謝的?還是要搬到濟春堂來,打算終身為奴為婢,侍候本大小姐?”

“提親!”李曉茹俏臉緋紅,芳心頓然猶如小鹿亂撞,瞪著王熾道,“哪個說要嫁給你了!”

這本是女兒家害羞時說的反話,卻不想李春來哼的一聲,道:“聽見了嗎?我女兒並沒想要嫁給你,拿著你的東西走吧!”

王熾雖早就料到李春來會把他趕出來,可當他果真說出口時,依舊慌得不知所措,“我……我……”

李曉茹瞟了他一臉的窘態,心想做起生意來你倒是頭頭是道,為何到了這關鍵時候便沒轍了呢?這時候,隻見於懷清偷偷地走到王熾的身後,在其腿關節處狠狠地踢了一腳,王熾不曾提防,“撲通”跪在地上,李曉茹見此情形,險些笑出聲來。

王熾雖道緊張,但應變能力極快,順勢給李春來磕了三個響頭,道:“小子王四,與李大小姐一起經曆了許多事,患難與共,從雲南到漠北,從四川到江南,走遍了大江南北,經曆了風霜雨雪,也一起麵對過生死,我們相互幫助扶持,彼此從相識到相知,自始至終,不離不棄。小子相信,從苦難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最是牢固,也請李大掌櫃放心,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麽,經曆什麽,我王四將不忘始終,永念此情。”

李曉茹聽他說完這番話,臉色頓時肅穆起來。她與這小子之間,也算是一對歡喜冤家了,這些年來走南闖北,大大小小的風浪都見識過了,除了他之外,還有哪個能當她的人生伴侶呢?

思忖間,走到王熾旁邊,腳下一屈,也跪在地上,誠懇地道:“阿爸,他說的是對的,我們一起經曆了這麽多,從沒想過放棄彼此,這便是緣分。今後不管是富貴還是貧窮,女兒跟定他了。”

王熾聽了這話,心頭一陣感動。心想有李大小姐幫我說話,這事多半是成了。

李春來心裏明白,不管他接不接受這事,這一刻都是早晚要麵對的,當下歎了口氣,道:“女兒啊,並非是阿爸不同意你出嫁,實在是太草率了。提親哪有自個兒跑過來的,連個正經的媒人都沒有,你讓阿爸如何就這麽草率地同意了?”

“李大掌櫃,若蒙您不棄,讓本官來當個媒人如何?”說話間,隻見一位麵白無須、體態微微發福的中年人大步走來,正是川東道台兼重慶知府付少華。

李春來見狀,連忙起身相迎,“付大人如何來了,未曾迎迓,多有得罪!”

王熾好奇地看了眼於懷清,意思是說付大人是你請來的?於懷清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王熾也是會意的一笑,還是於懷清想得周到,有付大人保媒,李春來還有什麽話好說呢!

付少華十分直接,一坐下來,就拱手道賀,並著實誇了番王熾,“恭喜李大掌櫃得此賢婿,我這王兄弟敢為天下先,敢做他人不敢做之事,胸懷丘壑,將來定是縱橫商界之人。”

王熾忙道:“李大掌櫃……”

“王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付少華打斷他的話頭道,“李大掌櫃既已答應了你與李大小姐的婚事,如何還不改口?”

王熾愣了一下:“阿……阿爸隻管吩咐。”

李春來也沒反駁,算是默許了,“百善孝為先,你家中尚有老母健在,婚禮須去雲南,在你母親的主持下舉行。”

王熾點頭道:“阿爸所言甚是,眼下快過年了,正好帶……帶曉茹回去看望她老人家,順便請她老人家把日子定了。”

李春來點了點頭,這樁婚事至此算是定下來了。當天中午,李春來留了付少華吃飯,答謝媒人。

接下來,料理完了手頭的事後,王熾把商鋪暫時交由於懷清打理,牛二則留下來負責運送貨物。因牛二與許春花已定了親,王熾本沒想帶許春花走,但她無論如何要跟著去,說是以便在途中照顧主子,王熾拗不過她,隻得帶其隨行。是年年底,王熾帶了席茂之、孔孝綱、許春花,會同李春來、李曉茹一道回了雲南。

到了雲南地境後,李春來與王熾一行人辭別,去了昆明,李曉茹則跟著王熾徑往彌勒鄉十八寨。

這是王熾自薑庚被殺、逃離十八寨之後首次還鄉,一晃幾年,當年的鄉下小子已一躍而成為重慶地區頗具影響力的商人。時光流轉,剝離的是少年身上的稚氣,而對鄉土的記憶卻隨著歲月銘刻心底。

十八寨沒有變樣,木質的頗具民族特色的樓房,以及後來所造的土牆泥瓦房,無序地混合其中,鄉親們穿著土布棉襖,山下的地裏、丘陵上散落著他們勞作的身影……一股濃濃的古樸而純粹的氣息撲麵而來。

一切都沒有變樣,是對遊子心理上的一種安慰,它是那樣的親切,同時也讓人傷懷。為何沒變?無非是窮苦而已。

王熾站在村口,心頭被這種複雜的情感籠罩,一時間竟忘了繼續走路。眾人以為是他離鄉的日子久了,產生了種近鄉情更怯的心理,便與他站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

眼尖的村民認了出來,“哎喲,這不是王阿四嗎?”

“哎呀,真是王阿四,完全變了樣了,差點兒沒認出來!”

王熾走上去笑著與他們打招呼,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王熾便吩咐孔孝綱把車上的禮物拿出來,分與鄉親們。

村民笑得合不攏嘴,說王阿四真是長出息了,這才幾年時間就活出個人樣來了!

人群中,一個蒼老的身影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她的發絲如雪,臉上布滿了皺紋,許是眼花的緣故,看人時眯著眼睛,朝人群裏望了會兒,“是四兒回來了嗎?”

才幾年時間,王母張氏竟是像老了幾十歲,仿佛稍大點的風便能吹垮那老朽的身體。這些年來,她一個人是如何過來的?那滿臉的皺紋和滿頭如霜般的頭發,是因為擔心和思念兒子所致嗎?

“娘,兒子不孝,教您受苦了!”王熾看著母親的樣子,心裏的負罪感越來越濃。

李曉茹見這等情景,也跪在王熾旁邊。張氏見狀,混濁的眼裏倏然閃過一抹異彩:“這位是……”

李曉茹乖巧地趁機喊了聲娘,張氏聽得這一聲喊叫,激動得渾身打了哆嗦,連忙扶了他倆起來,把臉湊近了李曉茹仔細端詳,看著看著眼裏陡然泛出淚光來,“好姑娘!好姑娘!”

張氏雖然老眼昏花,但她看得出來,李曉茹是位大戶人家的閨女,她想她家有什麽啊,不過是鄉下一戶貧苦的普通人家罷了,但這位姑娘卻願意委身嫁給她的兒子,肯叫她一聲娘,多好的姑娘!

周圍的村民都說李曉茹不僅長得好看,還透著股貴氣,王阿四真是有福氣!張氏聽了這些話,破涕為笑,抹了下眼淚,拉了王熾和李曉茹的手往家裏走。

到了家裏,一夥人入座後,張氏問了些李曉茹的情況,聽說她是昆明商人的女兒,更是歡喜:“讓你跟著我家四兒,委屈你了。”

李曉茹順著張氏的話頭道:“娘說得是,跟著他著實有些委屈,您知道嗎,他老是欺負我。”

旁邊的席茂之、孔孝綱等人聞言,不覺好笑,心想你不欺負王兄弟的話,他就該去燒高香了!但他們知道李曉茹是在撒嬌,不便說破。張氏一聽卻當了真,抬起頭朝王熾道:“四兒,人家曉茹哪樣不好,你卻還欺負她?”

王熾瞟了眼李曉茹,見她不停地朝自己做鬼臉,心裏恨得癢癢,為了安撫母親,隻得說道:“母親放心,孩兒以後再也不會了。”

又說了會兒閑話,二娘薑氏從地裏回來,薑氏的身體還算健康,這些年來姐妹倆相依為命,也虧得薑氏照料著張氏。

王熾跟薑氏見了禮,薑氏話不多,人卻很是勤快,見時近中午了,便說給大夥兒準備飯菜去。許春花聞言,連忙起身,說是要跟著薑氏一起去。薑氏道:“你是遠道而來的客人,這如何使得,快些休息去吧。”

許春花固執地道:“這裏是主子的本家,做奴婢的哪有坐著吃幹飯的理兒。”說什麽也要跟薑氏一起去做飯。王熾見他們推辭不下,隻得發話說讓春花一起去吧。

張氏詫異地看了眼兒子,問道:“你如何還養了丫鬟?”言下之意是說,咱們是窮苦人家出身,豈能有了些錢就貪圖享樂了?

張氏越聽越氣,連臉都氣白了。王熾見狀不妙,便把許春花的身世交代了一遍。大夥兒正聊著,突有村民急匆匆地跑進來,叫道:“王阿四,你快跑!”

王熾聞言,吃了一驚,問道:“出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