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秘人鹽場現身 起義軍玉石俱焚
百裏遙看著那邊的情景,不覺皺了皺眉頭:“李小四有所顧忌,隻怕是威脅不了王四。”
劉太和冷笑道:“這小子的定力強得出奇,王四非其敵手。”
百裏遙轉頭往魏坤使了個眼色,魏坤會意,貓著身走出去。幾丈開外的另一處鹽井外,站了二十來人,看其裝束,應是太平軍,見魏坤過來,當中一人道:“倒真是讓你們說對了,順天軍果然是要劫財。”
魏坤“嘿嘿”怪笑一聲,道:“那王四在這裏賺得盆滿缽滿,本來對大夥兒都是好的,他賺得多了,你們分得也多,鹽民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這裏的秩序才能維持正常。但如今局勢不明朗,王四自然就成了唐僧肉,想在他身上撈些好處,人之常情,正常得緊。”
那人點了點頭,眼睛裏射出道異樣的光來。他知道魏坤說的是實事,萬一義軍戰事不利,大軍一撤,什麽都帶不走,唯一能隨身揣著的就是銀票。這是最實惠也是最現實之事,哪個不想趁著還有些權力,多撈一些呢?何況,那王熾不過區區一個商人,真要在混亂中出了點事,莫非上麵還會為了一介商人,斬殺將士不成?所謂法不責眾,一個李小四可能會有所顧忌,那麽加上太平軍,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魏坤瞟了眼那邊,這時候孔孝綱與那士兵鬥得正酣,一時間尚難分出勝負,他知道王熾也在觀望事態的進展,不給他下點猛藥,很難讓他露出馬腳,便又朝那太平軍道:“趁著李小四尚未鬧出事,在下建議貴軍盡快介入,兩方威逼之下,王熾走投無路,定會乖乖地拿出銀子來。”
那太平軍“哼”地冷笑一聲,揮了下手,帶著那二十餘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魏坤嘴角一撇,露出抹陰陰的寒笑,心想這回看你如何接招!還有那個藏在暗中的神秘人,如若那人真是暗中在幫王熾的高人,王熾有難,那人必會現身,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看到那幾個太平軍走過來時,王熾的臉色變了一變,預感到不妙。果然,未及他們反應過來,太平軍就已闖入了屋子裏麵去,進門就搶,不一會兒工夫,屋子裏就被他們翻得一片狼藉。
席茂之率先衝過去道:“你等要做什麽?”
“做什麽?”當先的那太平軍問道,“我且問你,鹽的分紅幾時結算一次?”
席茂之道:“半月一結。”
那太平軍“嘿嘿”怪笑道:“現在我要求你們,把兩個月內的分紅,一起結算了。”
王熾走上前去,看了眼那太平軍,他雖不知道順天軍和太平軍是百裏遙等人攛掇來的,但他心裏十分清楚,值此非常時期,人人自危,誰也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來後,會變成怎樣的一個局麵,現在緊要的人員均去支援江油關了,剩下的這些人,便想趁著這權力真空的間隙,撈些好處,以圖自保,真出了什麽事,也可以美其名曰給軍隊提前拿了軍餉,有功無過。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成大王,便是這個道理。在這種軍匪麵前,王熾也是絲毫沒有辦法,說道:“這鹽場本就是貴軍的,莫非將軍還要搶自家的財產嗎?再者說,每月的出貨量有多有少,將軍說要把兩月的分紅都結了,豈非笑談?”
“把你們的出貨單拿來給我看。”那太平軍道,“按照最高的出貨量計算下月的銷售額,若是不答應,休怪我翻臉不認人了!”
王熾沉聲道:“看來將軍是要明搶了?”
“那又怎樣?”那太平軍倒是毫不避諱,眼睛一瞪王熾,厲聲道,“你是要銀子還是要性命?”
王熾看了眼於懷清,然而秀才遇上兵,於懷清也是束手無策。席茂之氣呼呼地看著他們,又替正在外麵惡鬥的孔孝綱擔心,一時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正值此時,陡然“轟”的一聲巨響,一如地震了似的,直震得腳下發麻,整個屋子都為之一晃,撲簌簌地落下許多沙土來。
外麵的人同樣也是吃驚非小,連激戰中的孔孝綱和那士兵也停了手,朝發聲處看去。隻見百步開外的一處灶房驀地騰起一道大火,隨之而起的濃煙湧上半空,化作一道巨大的黑雲,蔚為壯觀。
巨響落時,留在鹽場內的工人、管事從四麵八方走來觀看,李小四急差一人去找了一個燒鹽房的管事,問他這是怎麽回事。
那管事道:“看樣子應是火井[1]爆炸。”
李小四又問道:“如何會出這等事故?”
那管事道:“火井都有管道,而且那些管道我們都是定期檢查、更換的,一般出不了事,除非是管道泄漏,或者是……有人刻意引火。”
李小四眉頭一揚:“此前你沒遇到過這種事嗎?”
“火井安全關乎性命,平時作業時,我們都十分謹慎小心。”那管事道,“自打我來鹽場之後,從未發生過如此劇烈的爆炸。”
李小四兩眼一眯,似乎嗅出了異常,轉眼間見太平軍和王熾等人走過來,目中寒光亂迸:“王大掌櫃,敢問這是怎麽回事?”
王熾也是被那巨響嚇得心驚肉跳,看到李小四的眼神時,心頭又是一震,莫非他懷疑是我為了脫困,而炸的鹽場嗎?思忖間,又往爆炸的方向看了一眼,煙火兀自未曾散去,整座灶房被火勢掀翻後,地上的天然氣管道噴射著如龍一樣的火舌,映得那邊亮若白晝。
眼下的局麵已完全失去控製,從李小四和太平軍的神色裏可以看出,此事他們也不知曉,那麽究竟何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公然炸鹽場?王熾心亂如麻,咬了咬牙道:“將軍是在懷疑在下嗎?若是信不過在下的話,您派人去查一查便是。”
李小四心想,那邊已被炸得幹幹淨淨,如何還能查出什麽來?心念電轉,朝王熾看了一眼,又想不管你使什麽花招,今晚你要是不交出銀子,我讓你人頭落地!手臂一動,正要抽刀恫嚇,突聽腳步聲起,火光裏兩條人影往這邊飛奔而來。
那邊廂百裏遙看到那兩條人影,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的緣故,站了起來,眼裏精光亂射:“正主兒要出現了!”
劉太和、魏坤聽了這話,也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往那邊看。
“怎麽會有兩個人?”劉太和奇怪地道。
魏坤道:“隻怕那兩個隻是小嘍囉而已。”
百裏遙沒有說話,目光隨著那兩人移動著。隻見那兩人走近時,大喊道:“我家主人有令,哪個再敢在鹽場鬧事,殺無赦!”
李小四聽了這話,無名火起,如今的這鹽場,以順天軍的人數為眾,哪個敢在此地發號施令?當下沉聲問道:“你家主人又是哪個?”
那兩人都是四十開外的壯漢,裏麵穿了身短打,外罩件馬褂,腳踏普通的黑布鞋,分明是普通的勞工模樣,然說起話來卻是威風凜凜,氣場十足:“我家主人說了,為你等準備了三份厚禮,剛才的爆炸是第一份禮,後麵還有兩份,要你等好生受著。”
李小四聞言,倒抽了口涼氣,這究竟是哪來的魔頭,口氣如此之大。隻聽太平軍那邊有人問道:“第二份禮是什麽?”
其中一位壯漢轉身朝爆炸的方向喊道:“上禮!”
喊聲一落,火光裏出現兩排人,前後各六名,走得近了時,看得分明,前後兩排皆是壯漢,隻不過前麵那排人雙手都被反剪綁著,後麵的則人手各持一柄大刀,押著前麵的六人過來。
在場諸人,見此場景,均是莫名其妙,心想這唱的又是哪出?
席茂之盯著那些人看了會兒,紫赯臉倏地露出抹喜色,忙不迭悄悄地用手肘撞了下於懷清。
於懷清也正在疑惑,看到席茂之的臉色時,心頭莫名一跳,莫非那是自己人?再仔細往那些壯漢身上打量時,似乎也看出了些端倪,那些壯漢可能是天順祥的馬幫工人,隻不過平時很少接觸,這才一時沒想起來。思及此時,遊目往周圍看了一圈,果然未見牛二的身影,難道是牛二在暗中故弄玄虛,助我們脫險?如果是這樣的話,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牛二有勇而少謀,眼前的事若說是他在背後一手操縱的,未免有些不可思議;其次,這些被綁來的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壯漢,有幾個甚至長得若凶神惡煞一般,他們是誰,為何會被當作第二份大禮?
那些人走到順天軍和太平軍麵前時,後麵的壯漢喝聲:“跪下!”前麵那六名壯漢竟然都不約而同跪在地上。
隻見後麵其中一名壯漢目光往太平軍和順天軍諸人身上掃過,大聲道:“不知太平軍、順天軍兩路義軍可否認得出來,這些是什麽人?”
這種粗壯的漢子滿大街都是,本不足以引人注意,讓人一提,仔細打量了一下,果然看出了些眉目來。
隻聽站在後麵的壯漢道:“這些都是附近的鹽梟,為販私鹽,無惡不作,想來你們跟這些鹽梟也是經常接觸,從他們手裏所拿的銀子,定然不在少數吧?”
李小四回頭看了眼太平軍的人,見他們臉上憋得通紅,無話可說,一股怒意油然而生。蕭逸之死,便是因為偷賣私鹽,當時太平軍裝得一副義正詞嚴的鳥樣,一刀把蕭逸砍了,然而實際上呢,太平軍照樣人人營私,中飽私囊。
李小四斜著眼橫看著太平軍,“嘿嘿”冷笑道:“我現在明白撚軍為什麽要走了,他娘的自個兒偷偷地把肉吃了,連口湯都不讓人家喝,哪個還願意賣命?”
太平軍中一位頭目“哼”的一聲:“你們也別裝可憐,順天軍與我軍聯合,難道不是為了獨占四川嗎?”
李小四哈哈一聲怒笑:“既然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那麽你等還裝什麽清高?蕭將軍之死莫非不應該給我個說法嗎?”
火藥味一下子濃烈了起來,隱在暗處的百裏遙等人坐不住了,如此下去沒把王熾扳倒,反倒讓他成了旁觀者,看好戲的了。百裏遙正要出去,劉太和卻一把拉住了他:“王熾有高人暗中相助,你若在這時候出去,還能幹幹淨淨地回來嗎?”
魏坤報仇心切,卻沒想那麽多,道:“好好的一個機會,眼看著又要被他化解,我們不應該出去做些什麽嗎?”
劉太和冷笑道:“義軍已今非昔比了,在如今這場最後的瘋狂反撲下,人心不穩,各打各的算盤,狗咬狗之下,你出去除了被狗咬之外,還能有什麽結果?”
百裏遙聞言,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下劉太和,心想此人不愧是大商人,冷靜沉穩,把時局看得比誰都透徹。
魏坤憤怒地一掌拍在鹽井架上,道:“到底是哪個在幫他!”
劉太和道:“先不要著急,靜觀其變就是了。”
再看那邊時,已然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太平軍頭目暗咬著鋼牙,沉聲道:“蕭逸是應將軍下令斬首的,莫非你還想報複不成?”
“如果你敢對著這些人說,你們沒私下販鹽,我自然是無話可說。”李小四怒指著旁邊跪著的六個壯漢,喝問道,“你敢嗎?”
太平軍頭目麵子下不來,惱羞成怒,正想要動手,卻不想未等他動手,人家已先一步出手了,隻聽後麵的一位壯漢喝一聲:“斬!”手起刀落,那六個鹽梟頓時人頭落地。
在場之人,好歹也都是從戰場上走過來的,見慣了生死,可麵對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斬首,看著那一顆顆人頭滾落於地,聞著刺鼻的血腥味,委實是觸目驚心,心頭咚咚直跳。在背後操控的究竟是什麽人,竟有如此大的能力和魄力,將這些鹽梟擒了來,在兩軍麵前公然行刑!
鹽場中鴉雀無聲,熊熊燃燒的大火像一麵鏡子,照出了這些人的心虛和恐懼,此刻人人都在想著,前麵兩份“大禮”已是讓人心驚膽戰,最後一份又會是什麽呢?思及此,不覺心頭發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前麵火光處看去。
幾近凝固的氣氛中,隻聽得見大火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響。在這令人窒息氛圍裏,陡然一陣如雷般的喊聲響起,恰如悶熱的夏天平地驟起的驚雷,把眾人驚得嚇了一跳。
爆炸的灶房火勢已沒有那麽猛了,但天然氣依舊在燃燒,絲絲地噴著火苗,把那一塊地方映得白花花一片。在那耀眼的火光裏,一大群人邊振臂呼喊著,邊往這邊走過來。黑壓壓的一片,分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由於他們的臉是背光的,也看不清是哪方麵的人。
在難分敵我的情況下,大家的心都提了起來,這就是第三份大禮嗎?
席茂之眯著眼看了會兒,轉首看向於懷清,忍不住道出了心中的疑惑:“這不像是牛二的作風啊!”
於懷清微哂著搖了搖頭,“定然不是牛二所為。”
“他娘的,好大的氣勢!”孔孝綱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潮,“能玩得起如此大手筆的,必非凡人!”
王熾沉默著沒有說話,然而他的心跳得比誰都厲害。這手法很像一個人,外表清純,手法刁鑽古怪,行事出人意表,為此她也曾險些丟了性命,真的會是她嗎?
可她不是已經死了嗎?王熾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激動地顫抖起來,是她嗎?若非不是她,普天之下,能有幾人敢如此做,又能有幾人能想出這等方法來破解危局?可是……想到她為了使自己不暴露,毅然跳下沱江,他雖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幕,但想到她那嬌柔的身子義無反顧地躍下懸崖,眼裏不由得泛出了淚花。
於懷清側目看過去,發現王熾眼裏的淚光時,身子一震,也瞬間想到了李曉茹,真的是她?如果真是她,為何在跳崖之後,各方人馬去尋,都沒有發現她的蹤跡,她是怎麽活下來的?
“還我們的血汗錢!”
“恢複鹽場秩序,抵製強取豪奪!”
一大波聲浪由遠而近,越來越響,這時候在場的人已能看得清楚,那些抗議的正是鹽場的工人以及承包了鹽井的商戶。太平軍和順天軍的人見狀,神色為之一變。如果說鹽梟的出現,隻是揭穿了他們不為人知的肮髒的一麵,那麽這些工人及承包商的抗議,則是**裸地撕開了他們的偽裝,在戰爭進入最後最為瘋狂的時候,原來所謂的起義軍,已然變了性質,他們為了自己或者軍隊的利益,不顧百姓的生計,開始強取豪奪,與土匪一般無二。
聽著那由遠而近的抗議的聲音,王熾的心裏陡然一震,起義軍與腐朽不堪的清廷何異?同時讓所有人都突然意識到,實際上整個大清朝已處於變革的十字路口,在上上下下亂作一團的時候,這個國家將走向何方?
夜是靜的,無風無月。隻是這個夜晚下的人已不再平靜。
大批的軍隊不斷地往涪江上流湧去,像逆流而上的小舟,它能往上行走多久,誰也無法揣測。
駱秉章手持著一隻單筒千裏鏡,眯著一隻眼往涪江新築起的堤壩上望,“看樣子尚須兩日方能合龍,再加上蓄水一日的話,至少還要三日才能向江油關發起攻勢。”
蕭啟江點頭稱是。駱秉章放下千裏鏡,擰緊了灰白的眉頭,問道:“三日之後,匪軍的各路援軍早已集結完畢,你我還有機會嗎?”
蕭啟江沉吟片晌,道:“老哥哥所言不差,但我們盡力了。”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功虧一簣,哪個甘心?”駱秉章嘶啞著聲音,語氣堅定無比,“你我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盡人事聽天命,非是你我之風格,再想想辦法。”
從山上下來後,夜已經深了,駱秉章似乎依舊沒有睡意,坐在大堂上苦思冥想。一個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駱秉章抬眼一看,見是自己的侍衛,問道:“何事?”
那侍衛道:“馬如龍將軍托人帶來口信,說是他策反了十幾名順天軍,可隨時作為內應,策應我軍行動。”
駱秉章聞言,混濁的眼睛陡然一亮:“捎消息的人呢?”
那侍衛道:“在外麵候著。”
“果若如此,天助我也!”駱秉章站起身,左手扶在桌子上,中食指輕敲著桌麵,思忖了會兒,問道:“你把他叫進來,我要問話。”
侍衛應了一聲,轉身出去了,沒一會兒,帶了個中年漢子入內,駱秉章瞟了他一眼,道:“長話短說,我且問你,江油關內,如今是何情況?”
那人道:“現在遊民生已帶著撚軍私逃,自貢鹽場那邊,各方勢力為了爭奪利益,鬥得不可開交,王熾還用計借太平軍的刀殺了順天軍的一個將領,剩下的起義軍徒有幾十萬人馬,實際上是貌合神離,彼此間都懷恨著對方,料想也成不了氣候。我也是對起義軍不再抱什麽希望,這才聽了馬將軍的話,決心投靠清軍。”
駱秉章邊聽邊冥思著,待其說完,心中似已有了主意,“你回去告知馬將軍,讓他想辦法給藍大順製造些麻煩,拖他們三日。”
那人問道:“三日之後呢?”
駱秉章看了他一眼,道:“你隻管把話帶到就是了,無須多問。”
那人稱是,在侍衛的帶領下出去了。須臾,侍衛複回,問道:“總督大人是不相信那人嗎?”
“非是不信,值此非常時期,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駱秉章道,“且靜觀其變再說。”
此刻的江油關內,藍大順的心中,同樣也是疑慮叢生。應天壽入關後,各路太平軍也從四麵八方向江油關集結,他們在四川境內的三十萬大軍,將雲集於此。
兵多將廣是好事,可凡事都有利有弊,倘若是人心不穩,相互之間各有算計,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出事。這正是藍大順所擔心的,在他們加入太平軍之前,實際上不過十幾萬人,加上近段時間折損了一些,他手裏可調動的兵力隻有十萬,而太平軍則有接近二十萬的兵力,具有壓倒性的優勢。
這意味著什麽呢?可能意味著一旦出現分歧,死的必然是順天軍。決戰在即,誰也不希望出現意外,可是,內部存在的隱患卻不得不去正視。自貢鹽場販私鹽一案,僅僅隻憑楊大嘴一句話,就把蕭逸殺了,是因為公正嗎?
藍大順再傻也能想得到,應天壽此舉,絕不是為了整肅販私鹽,那麽是為了立威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麽一定要殺蕭逸?
麵對著越來越多的太平軍湧入江油關,藍大順的心情也越發沉重,甚至有一種手裏的權力在慢慢喪失的錯覺,這對一個曾經建立過自己的政權,想要在四川稱王稱霸的人來說,是一個不容忽視、至關重要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必須在太平軍尚未完全集結之前去解決。
問題是怎麽解決呢?倘若尚未與清軍開戰,內部卻先打了起來,豈非自尋死路嗎?
夜漸漸深了,冬夜寒氣本來就重,看到藍大順陰沉如鐵的臉色時,李永和的心一沉,感覺到了一股發自內心的寒意。
他動殺念了。李永和粗眉一揚,一字一字地道:“這種時候除了與清軍決戰,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念頭,不然的話,咱們都是死路一條。”
“可他已經動手了。”藍大順道,“如果蕭逸的死,我們不聞不問,將士們難免寒心,也會給太平軍一個懦弱可欺的信號,如此下去,即便是這一戰打勝了,我們的處境依然堪憂。”
李永和道:“集中兵力,對抗清兵的命令是我們下的,太平軍同意了我們的方案,總不能出爾反爾吧?”
藍大順顯然也十分為難,他既想把應天壽除了,又怕惹惱太平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迭連歎息道:“兄弟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特別是在戰時,不把前前後後的事想周全了,手底下的人都得隨咱們陪葬。”
李永和眉頭一動,當年稱帝,改元順天,何等轟轟烈烈,後來因戰略上的部署錯誤,這才節節敗退,如今與太平軍聯合,雖說是權宜之策,但如果說真的出了差池,他們還有退路嗎?思及此,暗咬了咬鋼牙,道:“你想怎麽做?”
“要動應天壽,非同小可。”藍大順道,“須尋找時機,找個合理的借口,即便是把他殺了,也可令太平軍無話可說。”
李永和苦笑了一聲,心想哪有如此好的機會?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馬如龍也尚未入睡,他在等消息。決戰在即,他必須要和駱秉章統一行動,不能出任何差錯。好在給他策反的順天軍是真心要投靠清軍,終是把消息帶回來了。
馬如龍聽了駱秉章的回話,訝然道:“讓我拖住匪軍三天?”以一人之力,拖住敵軍幾十萬人馬,豈非是無稽之談嗎?
那人道:“總督大人便是如此交代的。”
馬如龍道聲辛苦,打發了那人後,陷入了沉思。他是從戰場上走過來的,明白這三天時間的重要性,如果不是堤壩未曾合龍,駱秉章決計不會提出這等近乎無理的要求。換一句話說,這三天可以挽救無數將士的性命。
想到此處,一個計謀掠上馬如龍的心頭,他霍地起身,緊握起拳頭,決定孤注一擲。
鹽場的商戶和工人一點一點逼近,太平軍和順天軍慌作一團,臉色大變。鹽場內產出的鹽他們的確拿了,也確實賣給了鹽梟,看著那些抗議的人群,他們突然想到了自己當初起義時的場景,何其相似,而如今,自己也變成了掠奪者,這是多大的諷刺!
原來所有人在極端的環境中都是會變的!起義軍隻覺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麵。
李小四慢慢地舉起了刀,太平軍頭目見狀,走過去捏住了他的手,搖了搖頭,眼神裏滿是沮喪。已經失去了信譽,如果再動用武力對待百姓,起義軍還剩下什麽?
“我們輸了。”太平軍頭目沉痛地道,“不能再被人利用了。”
李小四矍然看著他,再看看鹽場的人,痛歎一聲,放下了刀。這些人原是不敢反抗的,可心中的不滿一旦被激起,便一發不可收拾,如果動手,可能會影響到整個四川的戰局。
商戶和工人站在起義軍的對麵,不停地高喊著,人群中走出一人來,大聲道:“鹽乃民之本也,向來由當權者控製,將之視為財政增收的重要科目無可厚非,可貴軍管理混亂,無甚章法,除去在各個環節收取課稅厘金外,還肆意搶奪,使得整座鹽場人心惶惶,商難經營,民難作業,敢問你們還是起義軍嗎?”
王熾定睛一看,那說話之人正是牛二,不由得又驚又喜,卻也不免有些失落,到底不是她!怎麽會是她呢,她已經永遠地離他遠去了!
於懷清兩眼一眯,顯然牛二的出現,大出他的意料,怎麽會是他呢?且不說剛才的這一番話,是否符合牛二的性格,就以這三件“大禮”而論,豈是牛二所能想得出來的?
“是他!”魏坤驚詫地看著前方,神色間大是失望。
百裏遙哼的一聲:“區區一個馬鍋頭,何來這般能耐?少安毋躁,正主兒馬上就要出現了。”
劉太和轉首望向百裏遙,目光炯炯有神,好似在說,你如何斷定背後另有其人?
此時,隻聽李小四道:“你嘯聚這許多人,意欲何為?”
牛二愣了一下,似乎並未想好下一步要做什麽,茫然地往王熾看了一眼,王熾看到他那眼神時,心頭狂跳了起來,一定是有人支使他這麽做的,會不會真的是她?
“意欲何為?”夜空中傳來一個尖尖的女人的聲音,“我倒是想問問你們究竟意欲何為?”
話音落時,熊熊的火光裏,走來一個嬌小的身影,由於她的臉是背著火光的,夜色下看不清她的麵目,但是她走路的樣子、擺手的動作,以及隱隱然透出來的那股不可一世,絲毫不給人留餘地的氣勢,都像極了李曉茹。
王熾瞪大了眼睛看著,像一個走丟了多年的孩子,很快就要看到了親人似的,那一瞬間,既緊張又覺得心慌、激動,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想努力地看清楚那迎麵走來的到底是不是他想要找的人。
她漸漸地走近,麵部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明眸皓齒,眉如遠山,目似秋水,清秀得一如晨曦下綻放的蓮花,不染絲毫煙塵。臉上微微笑著,很是自信,甚至帶有些霸氣。王熾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是她,果然是她,原來她真的沒死!
淚水瞬間漫延了眼眶,他想喊,可喉嚨裏好似被什麽東西塞住了,怎麽也喊不出來;他想笑,然越是想笑,不知怎麽的眼裏的淚水越多……
李曉茹瞟了他一眼,笑語嫣然:“怎麽,看我還沒死,你竟如此傷心?”
王熾哪有心思跟她鬥嘴,猛地發足跑將過去,也顧不上有多少人在看著,一把將她抱在懷裏,兩條手臂箍得緊緊的,生怕她飛了一般,閉著眼睛,任由淚水流淌,貪婪地聞著她身上的氣息。此時此刻,他覺得這世上再沒有哪種香味,能比得過她身上的體香,即便是嗅一輩子也嗅不夠。
李曉茹平素雖說口沒遮攔,舉止大方,可畢竟是未出閣的黃花大姑娘,在這麽多人麵前被人抱著,臉色緋紅,斥道:“你這是做什麽?”
“我要娶你!”王熾抬起頭,目光無比堅定,那四個字他幾乎是喊出來的,把李曉茹喊得怔住了,嬌軀縮了縮,心想你這副表情像極了對付仇敵,我與你有何仇何恨,竟要以娶我的方式來報複?可是再看他的眼睛,她發現了別樣的東西。
此時,他的眼裏依然含滿了淚水,透過那層淚光,能發現他充滿了愧疚。李曉茹又愣了一下,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毅然躍下懸崖,目的是不讓王熾的身份暴露,有些話他沒有說出口,是怕引來殺身之禍。
“我要娶你!”王熾又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然後用眼神告訴她,你曾經用你的生命換得我一時的安寧,我會用後半生換取你的幸福。這無聲的表達熱烈而強烈,容不得人拒絕。
李曉茹掙紮了兩下,身上的氣勢全無,若小女孩般羞澀地低聲道:“你放開我!”
這一次王熾不想再輕易放手,固執地道:“你答應我,回去後咱們就成親。”
李曉茹雖說心裏是願意的,可當著鹽場裏近千號的人麵,終究是羞於出口,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孔孝綱哈哈一笑,大聲道:“李大小姐,你還是趕緊從了吧,你看這麽多人等著,後麵咱們還有許多事要辦哩!”
李曉茹滿臉通紅,她知道王熾這小子的脾氣一上來,比牛還倔,若是不答應,隻怕會沒完沒了,隻得輕輕地點了下頭,“嗯!”
王熾鬆了口氣,同時把手鬆開了,這一刻他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孔孝綱見李曉茹點頭答應,在一旁大聲叫好。李曉茹給了他個大白眼,然後對著王熾道:“回去我再收拾你!”言落間,把身子麵向起義軍時,神態又恢複了正常,眼神睥睨之間,自有一股氣勢,道:“你們問我意欲何為,那麽你們呢?堂堂義軍,聯合商人,公然搶人財物,隻怕是連山匪都不如了吧?”
李小四聞言,正要開口,李曉茹卻沒給他機會,轉身喊了一聲:“你們也別藏著了,出來吧!”
躲在暗處的百裏遙等三人暗吃一驚,心想原來她早就發現了!轉念一想,那小妮子古靈精怪,行事出人意表,她既然敢有如此大的動作,他們的行動她隻怕早已了然於胸。
魏坤霍地起身,帶著一臉的殺氣,走了出去。百裏遙急跟上去,用手撞了他一下,示意其不要衝動,在瀘州沒有抓住她,棋差一著,這時候空口無憑,且鹽場裏的商戶和工人都向著她,連起義軍都忌她三分,這時候若與她對著幹,反而有可能落入她的圈套之中。
魏坤顯然不甘心,回頭狠狠地瞪了百裏遙一眼,百裏遙冷冷地道:“不想死的話,一會兒就別做傻事,相機行事。”
“他說得對,咱們棋差一著,落於下風,衝動不得。”劉太和拍了拍魏坤的肩,往前走去。
看著他們走過來,李曉茹冷冷一笑:“今晚我不是來跟你們作對的,說白了,我與身後的這群鹽場工人一樣,隻是為了自保而已。如果你們答應了我的條件,今晚就當作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大家還是和以前一樣,各行其是。若是不答應……”
李曉茹故意把話頭一頓,掃了眼起義軍和百裏遙等人,又道:“人活著,無非兩件事:一為尊嚴,二為錢財,若是不答應,那麽我也隻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少不得拚他一回了。”
百裏遙聽得出來,李曉茹是故意不追究他們與起義軍聯合逼迫王熾一事,她當然也知道要是揪著這件事不放,誰也下不來台,臨了隻能是兩敗俱傷,從中也能夠看出,她商談的誠意,既然她有意給台階下,百裏遙樂得順坡下驢,便問道:“你有什麽條件?”
李曉茹道:“第一,不得幹擾我們的生意;第二,恢複鹽場正常的生產秩序,不得再強取豪奪,擾亂鹽民。”
百裏遙目光一轉,落在李小四身上,隻見他咬牙切齒地盯著李曉茹,顯然極為不甘心,但他同時也明白,如果真的挑起了與鹽民之間的仇恨,以眼下義軍的兵力,極有可能會被趕出鹽場去,真到了那一步就什麽都沒了。百裏遙看透了其心思,正想說話,再給他個台階下,突有士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那表情像見了鬼似的,驚恐至極,手指著鹽場外麵,結結巴巴地道:“清……清兵……”
李小四正在氣頭上,怒喝道:“清你個姥姥,把話說清楚!”
那士兵咽了口唾沫,道:“清兵來了,距此不足二裏。”
李小四大吃一驚,心想,哪來的清兵?問道:“有多少人?”
“黑壓壓的一片。”那士兵一臉恐懼之色,“夜……夜色下難以看得清楚!”
李小四轉首朝太平軍頭目道:“會是哪方麵的清兵?”
太平軍頭目慌張地看了他一眼,道:“可能是綿州唐炯方麵的人。”
李小四聞言,臉色頓時就變了,他知道綿州的兵力在兩萬左右,憑他們鹽場的這些人,不堪一擊,早知如此,倒不如跟著應天壽去江油關了,鬧了這一場,便宜沒得到,反倒成了清兵的刀下亡魂。正不知如何理會,陡聽得鹽場外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大批人若潮水一般往這邊湧來。
李小四以為是清兵到了,心想這裏的兵力不足與清兵一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正要下令撤退,突聽太平軍頭目道:“先別慌,好像是撚軍的人。”
李小四定睛一看,隻見那些人長發披肩,手臂上綁了塊藍色絲絹,不是撚軍的藍旗軍還會有誰?李小四知道,遊民生手下有上萬的兵力,盡管他們之間意見不合,政令不一,但他相信在生死關頭,他們還是可以一致對外的。
遊民生被追擊了兩個多時辰,已然疲憊不堪,見到李小四時,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唐炯揮師北上,打是不打?”
李小四巴不得他說這句話,撚軍有上萬之眾,如果與他們聯合起來,部署得當的話,尚可與清兵決一雌雄,當下毫不猶豫地道:“打!”
自貢鹽場是起義軍之根本,一旦失去了它,後方不穩,軍餉不繼,勢必影響整個戰局,此時,順天軍、太平軍、撚軍為了自身的根本利益,拋棄成見,在鹽場部署了起來,準備與清軍死戰!
王熾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呼喝之聲不絕,轉首朝李曉茹道:“轉移鹽民去安全地帶。”隨後又吩咐席茂之、孔孝綱及牛二,將此處重要的物什搬運出來,一同轉移。
大家分頭行動,各自忙活了起來,戰前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籠罩了鹽場的上空。
馬如龍思量了許久,決定冒一下險。他裝作若無其事地邊走邊逛,行至應天壽居所時,故意慢下了腳步,往周圍留意了下,房門外有兩名太平軍把守,房間裏還亮著燈,顯然他也未曾入睡。
馬如龍暗咬了咬鋼牙,走了過去,問守衛道:“應將軍可曾歇息了?”
守衛往房間裏望了望,道:“敢問馬將軍有何事找我家將軍?”
馬如龍笑了一笑,道:“決戰在即,不免有些緊張,若是應將軍沒睡,可否通稟一聲,就說我馬如龍想找他聊聊天兒。”
守衛知道近來馬如龍與應天壽的關係不錯,便點了下頭,走去門口相問。須臾,門一開,應天壽走了出來,道:“原來馬兄弟也未曾入睡,正好來陪我一起喝酒。”
應天壽命人添了副杯筷,請馬如龍入座後,苦笑道:“兄弟說笑了,此時此景,何來雅興。”
馬如龍與他對飲了一杯,道:“將軍為何事煩心?”
應天壽看了他一眼,道:“兄弟是藍將軍的人,若你真有心,便與我說說自太平軍入關後,這裏的氛圍是否有些變化?”
馬如龍舉杯喝了一大口,道:“應將軍將我視為自己人,那麽我也就直說了。自貴軍入關後,這裏的氣氛的確微妙得緊。”
“也就是說……”應天壽故意把話頭一頓,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馬如龍。
“也就是說,藍將軍對你不太放心。”馬如龍道,“蕭逸是藍將軍親自指派去自貢鹽場監督的,你卻把他殺了,如今隨著太平軍入關人數的增多,自然也令藍將軍越來越不安了。”
“兄弟所言極是。”應天壽歎息一聲,又與他對飲了一杯,問道,“我該如何自處?”
“將軍入關,目的何在?”
“殺了駱秉章,替死去的太平軍將士報仇。”應天壽斷然道,“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將軍一片丹心,令我敬佩!”馬如龍舉杯相敬。
如此推杯換盞,不消多時,兩人都有些酒意了,馬如龍瞟了他一眼,裝出一副相見恨晚之態,大聲道:“應兄弟視我若知己,有些話若是不說,如鯁在喉,頗是不快。”
應天壽哈哈一笑,道:“兄弟請說!”
馬如龍放下杯子,擰著眉頭,道:“不瞞兄弟,我是清軍的人。”
應天壽愣怔了一下,隨即笑道:“你原本是清軍的人,這事我知曉了。”
馬如龍卻強調道:“我如今依然是清軍的人。”
“你說什麽?”應天壽吃驚地看著他,“兄弟,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切莫亂說。”
馬如龍卻依然固執地道:“我混入此地,隻為一件事,刺探軍情,傳與駱秉章。”
應天壽坐不住了,霍地起身,直勾勾地看著他道:“當真嗎?”
馬如龍肯定地點了點頭,“當真。”
應天壽眉頭一動,問道:“為何要將這些事說與我知?”
“因為義氣。”馬如龍道,“你視我如知己,我便也不想在你麵前偽裝身份。”
“兩軍對壘,非生即亡,你我即非同路人,莫非你不知道,戰爭麵前,沒有私情嗎?”應天壽的眼裏已然有了殺氣,“我再問你一句,方才之言,可是當真?”
馬如龍看著他的眼睛,也站了起來,佯裝吃驚地道:“莫非你要殺我嗎?”
應天壽轉身取過掛在牆上的佩刀,抽將出來,道:“我與你相交,乃是看重你肯離開鹽場,支援江油,以為你是輕看利益的血性漢子,既然你是為刺探軍情而來,我隻能將你殺了,以保我軍將士,不受牽累。”
應天壽追出來時,守衛已然倒在地上,大喝一聲,揮刀襲來。馬如龍卻不與他硬戰,隻管往前跑。是時,附近的太平軍已被驚動,紛紛聞聲趕來,應天壽喝道:“拿下此人,格殺勿論!”太平軍得令,呼喝著追了過去。
馬如龍故意繞著滿城跑,不消多時,順天軍也被驚動了,出來查看,馬如龍大喊道:“藍將軍何在?”
順天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臉茫然,馬如龍又喊道:“太平軍要殺我,快攔住他們,帶我去見藍將軍!”
順天軍聞言,果然上去將太平軍攔了下來。應天壽怒喝道:“馬如龍是清軍細作,你們不抓他,攔我作甚?”
順天軍回頭看了眼馬如龍,見已經有人將他帶去見藍大順了,便道:“是非黑白,藍將軍自有說法,請少安毋躁。”
應天壽把眼一望,見馬如龍居然還敢去找藍大順求救,心裏“咯噔”一下,如果他真是清軍派來的細作,為何這種時候還敢去見藍大順?莫非……
也許是老天有意,合該馬如龍之計成功,是時,藍大順與李永和正憂心著眼前的局勢,絞盡腦汁地想著要如何去除身邊的隱患,突然聽說馬如龍被追殺,而且追殺他的人正是應天壽,不由得心頭一喜。
特別是藍大順,他覺得機會來了,便問道:“應天壽為何要追殺你?”
馬如龍道:“今晚他找我去喝酒,說是決戰在即,難以入睡,要與我談心。我不知是計,果然去了。哪裏想到這廝居然說我是清軍細作,揚刀就要殺我。”
藍大順眉頭一動,喊人去叫應天壽進來。不一會兒,應天壽大步入內,瞟了眼馬如龍,道:“藍將軍,這廝是清軍細作,兩軍決戰在即,不可留他。”
藍大順眼睛一眯,問道:“應將軍可有證據?”
應天壽道:“是他在喝酒時,親口所說。”
“哦?”藍大順驚訝地望向馬如龍,“當真嗎?”
馬如龍仰天大笑道:“藍將軍,屬下雖不敢以聰慧自居,但也沒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如果屬下真是細作,如何會親口把身份說出來?”
應天壽聞言,心想好你個馬如龍,果然是個陷阱!當下咬著牙根兒道:“你究竟意欲何為?”
“我意欲何為?”馬如龍冷冷地道,“我倒是想問問你意欲何為?”
李永和看了看應天壽,又看了看馬如龍,心想值此關鍵時刻出這檔子事,定有蹊蹺,如果說馬如龍是細作,絕不可能親口將身份暴露出來。可是如果應天壽真有奪權之心,為何會選在這時候?是要給我們製造麻煩,趁機拿走江油關的指揮權嗎?
應天壽道:“當時就我與他在喝酒,並無他人。門外倒是有兩個侍衛,估計是隱約聽到了些,可惜讓這廝殺了。”
藍大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倏地拍案而起,厲喝道:“馬如龍親口向你承認他是細作,唯一可能聽到了你們談話細節的侍衛被殺了,你當我等是無知小兒嗎,用如此幼稚的話來哄騙?”
應天壽為人沉穩,卻怎麽也沒想到會陷入如此境地,心中的火氣難免上湧,沉聲道:“看來藍將軍是不相信我了?”
藍大順的臉上已是殺意盈然:“要我信你,你也該給我個信你的理由吧?”
應天壽目光一轉,落到馬如龍身上,突地喝道:“實話告訴藍將軍,我此行北上,隻是為了殺駱秉章報仇,別無他念。留著此人,勢必會影響我軍作戰,甚至是一敗塗地,今晚我必殺此人!”
“看來你是殺上癮了。”藍大順咬牙道,“那麽我且問你,為何要殺蕭逸,莫非他也是細作嗎?”
應天壽怒笑道:“蕭逸之事,我早已差人向將軍通報了,為販私鹽,挑起事端,死了那麽多兄弟,將軍以為他死得冤嗎?”
“蕭逸死得冤不冤我不知道,但殺得倉促卻是真的。”馬如龍冷笑道,“蕭逸和楊大嘴都是藍將軍差去鹽場的,楊大嘴出事的時候,蕭逸還攔著你不要動手,待查明真相再說。而楊大嘴也曾說過,是蕭逸發現了異常後,讓他去追蹤,這才發現了盜鹽一事。種種跡象表明,這裏麵定有蹊蹺,而且有可能兩人都是冤枉的,而你卻急匆匆地動了刀子,這說明什麽?”
應天壽見他越說越離譜,氣得臉色通紅:“說明什麽?”
馬如龍就是要激怒他,“嘿嘿”怪笑一聲,道:“說明你心中有鬼。”
應天壽臉色一沉,提刀就要來砍馬如龍,藍大順喝聲:“拿下!”裏麵的順天軍應聲而入,將應天壽圍了起來,刀槍齊上,將其擒了下來。
應天壽大喊道:“藍大順,你會後悔的!”
藍大順以為是在威脅於他,怒火更盛,下令道:“斬了!”
馬如龍忙道:“將軍且慢。”
藍大順霍地回頭,問道:“你有何話說?”
“這人殺不得。”馬如龍道,“殺了他,太平軍必亂,後果不堪設想。依屬下之見,先將他關押起來再作計較。”
藍大順往李永和瞟了一眼,見他點了點頭,這才忍下怒氣,命人將他帶了下去。然而,此時誰也不會想到,今晚之事,隻是馬如龍計謀開始的第一步。
晨光熹微,東方的一角露出了淡淡的青色,大家一夜未眠,隻覺初冬的晨風吹在身上格外寒冷。
在鹽場西北方向,有一道由西向北縱深的淺丘陵,與遠處縱橫交錯的溝壑相連,這是自貢地區的典型地貌。是時,在那淺丘陵上,聚集了鹽民,王熾等一行人也在其中,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鹽場內的動靜。
在這條河上,本有座木橋,現已給起義軍拆了,如此一來,清軍想要過來,必須蹚水,雖說河水深不過沒膝,但會對行軍造成極大的阻礙,利於起義軍展開阻擊戰。
鹽場內大約部署了千餘人,從他們所站的位置上來看,這些兵力並非後援部隊,而是在戰敗的情況下,負責燒毀鹽場,來個玉石俱焚,不給清軍留下這座天然的金礦。
席茂之朝李曉茹看了一眼,突然說道:“看來讓李大小姐料著了,一旦戰敗,他們就會毀了鹽場。”
李曉茹得意地哼了一聲:“這是常識,從戰爭的角度來講,有點軍事頭腦的人都會如此做的!”
王熾朝遠處看了一眼,見百裏遙等人與此有一些距離,估計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便回頭朝李曉茹問道:“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嗬!王兄弟忒是偏心,你怎麽不問問我是如何從天津大老遠跑過來的?跑了這麽遠的路,有沒有累著渴著?”王熾的這一問,本是情理之中,被孔孝綱如此一搶白,味道就變了,眾人皆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並沒說話。
李曉茹笑道:“你渾身長滿了膘,漫說是天津,就算從買賣城跑過來,隻怕也渴不死的,至多少一圈膘也就是了。”
孔孝綱不滿地道:“我這一趟確實是少了一圈膘,可王兄弟偏是問也不問一句,嘿嘿,要是李大小姐您少了一圈,王兄弟定然是絞盡腦汁要給您補回來!”
王熾臉上一熱,尷尬地笑了笑,道:“罷了,你先說是如何從天津跑到這裏來的。”
孔孝綱“嘿嘿”笑道:“我這大半年時間,一直在天津和北京兩頭跑,那海風把我吹的,你看又黑又瘦……漕運船到期後,就馬不停蹄地跑了回來,到了天順祥後才知道,你們來了這裏,一路打聽,方才尋到此地。另外許春花托我問候主子,讓你注意身體,順便叫我關心一下牛二,叫他別累著了。牛二你個粗野漢子,豔福端是不淺,如何就把我家春花勾搭了去?”
牛二聞言,心裏若灌了蜜一般的甜,眼前頓時浮現出許春花嬌小可愛的身影,五大三粗的大高個臉上竟也出現忸怩之態。
“對了,有件事須向王兄弟說一下。”孔孝綱認真地道,“江南那邊如今可不得了,自打鹹豐十一年曾國藩在安慶創建軍械所之後,上海又建立了江南機械製造總局,南京也有了機械製造局,洋務運動開始以來,洋槍、洋炮、洋船的製造,如火如荼,據說廣州、寧波那些地方,許多商人,一夜暴富。”
孔孝綱瞪大了眼睛道:“大哥卻是不知,咱們這裏是造不了船,可銅、鐵那些礦物大多是從雲南運過去的。”
王熾道:“孔三哥說的不無道理,生意之道,貴在變通。不過對於我們來講,當務之急是要把眼下的事情處理好,打理好鹽務。”
李曉茹看著王熾談論生意的樣子,認真而嚴肅,不覺來了氣,剛才不是還在問我如何死裏逃生的嗎,緣何一說起生意便不關心我的生死了?王熾正說著,覺得氣氛不太對,回頭一看,隻見李曉茹正黑著張臉,眼裏滿是怨恨,忙道:“快……快與我說說,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李曉茹把頭偏向一邊,冷冷地道:“本大小姐現在沒心情與你說話!”
王熾正想哄她兩句,突地一陣呐喊聲傳來,清軍開始進攻了,在對岸一排鳥槍的掩護下,大批清軍蹚水而來,隻是鳥槍的射程不遠,遠距離射擊時殺傷力不大,準星也差得緊,沒起到多大作用。反倒是起義軍的弓箭,很是厲害,特別是撚軍,其大部分都是北方人,騎射之術甚為精湛,幾乎箭箭不落空,很快就把清軍的第一波攻勢壓了下去。
王熾緊張道:“撚軍的射擊之術果然厲害,這下唐大人要吃大虧!”
席茂之道:“唐大人與馬如龍一樣,都是猛將,而且其為駱總督所器重,這點挫折對他來說,造不成什麽傷害,他很快就會改變戰略。”
果然,過不多時,對岸的鳥槍隊換成了弓箭手,鳥槍隊則緊隨於衝鋒的步兵,如此在清軍弓箭手的牽製下,起義軍的戰鬥力明顯被壓了下去,蹚河的清軍順利了許多,及至河中央時,鳥槍隊開始輪番射擊,在近距離的射擊下,鳥槍的威力凸顯了出來,火光一閃,便有人應聲而倒,起義軍很快就抵擋不住了。
“撤!”遊民生霍地大喝一聲,帶著眾人往回跑。
在鹽場入口的不遠處,有一道長約一裏有餘的丘陵,它是人工鋪就的,鹽井裏所挖出來的泥石俱被倒在此處,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道人工築就的丘陵。起義軍退至丘陵後麵,將之當作工事,讓弓箭手隱藏在工事後朝前方輪番射擊,企圖打擊清軍的士氣。
這一招果然有效,清軍的箭很難射到他們,而他們的箭卻大多能射倒一片,清軍過河後,本來士氣正盛,經此一番猛射,進攻速度明顯緩了下來。
唐炯見狀,濃黑的眉毛一揚,下了死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衝破那道丘陵上的箭陣。當下手下的將領安排了兩支三百餘人的敢死隊,輪番往前衝。
戰爭在那道人工丘陵前進入了白熱化,百米長的距離,像一條死亡通道,倒下的屍體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鮮血把路麵的塵土衝出了一道道小小的溝痕。
什麽樣的將領帶出什麽樣的部隊,唐炯終究用士兵的屍體和鮮血鋪就了一條通向鹽場的路,起義軍全線敗退。所謂兵敗如山倒,在向鹽場撤退途中,起義軍全無還手之力,死傷無數。
席茂之畢竟是山匪出身,嚴格來講他與那些揭竿而起的義軍,有著相同的身世和心境,看到他們被清軍斬殺,不由得搖頭痛心道:“這群魔亂舞、善惡不分的世道,受苦受難的終歸還是老百姓,這些人受生活所迫,為了能更好地生存下去,便參加了起義,他們為理想而戰,也為了所謂的理想而死,然而他們的死,會否換來一個清平世界?”
於懷清回頭看了眼席茂之,眼神中露出讚許之色,有理想之人始終都是可愛的,不管他們是在世,還是已然死亡。
“燒!”起義軍節節敗退,已進入了鹽場之中,死亡的人數還在加劇,敗局已定,李小四紅著眼大喊了一聲,下達了燒毀鹽場的命令。
在鹽場內待命的義軍聽到命令,砸斷天然氣管,將火往氣井裏引,頓時轟轟的爆炸聲不斷響起,從氣井裏躥起來的火直衝上天,氣浪掀翻了附近的井架及木質房子,不消多時,大火便漫延了整座鹽場。
丘陵上的鹽民見此情景,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掩麵而泣,有的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幾輩人的心血,幾代人用血汗建起來的賴以生存的地方,值此毀於一旦,鹽民們的精神也崩潰了!
到處都是熊熊大火,滿眼都是哀號的將士,在這座鹽場被炸平的時候,遊民生的心也死了,曾經起義時的誓言,曾經一起生死與共的兄弟,曾經的輝煌,都隨著這座鹽場的毀滅而一同消失了,麵對著像瘋了一樣還在到處殺戮的清兵,遊民生陡然把鋼牙一咬,轉身跳下一口火井:“兄弟們,我來了!”
從此之後,撚軍兵力大損,即便與太平軍聯合,依然未能挽回頹勢,於1868年被李鴻章剿滅,這支農民起義軍在中國曆史上畫上了句號!
[1]火井:天然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