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楊大嘴中計險喪命 李曉茹為情跳沱江
“我們深處敵營,所走的每一步,都須萬分小心,不能出任何差錯。”馬如龍沉著眉頭道,“想要在他們的眼皮子底子把糧食運出去,難如登天。”
王熾道:“我們不能忘了來此的初心,這批軍糧非送不可。”
“王兄弟所言極是。”馬如龍鄭重地點了點頭,王熾此行既是行商,更是為了支援川軍作戰,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商人,豈能因做成了生意忘了本?思忖間眼角瞟了下李曉茹。
李曉茹七竅玲瓏,從馬如龍的眼神裏已讀出了他的心思,卻是故意裝作沒看見,兀自道:“這是趟要命的差事,做之前可要想清楚了,凡事都須量力而行。”
王熾道:“馬兄弟,你在軍事方麵熟悉一些,此事由你來做主吧,我等聽憑吩咐便是。”
“其實也並非沒有辦法。”馬如龍道,“讓李大小姐再裝一次土匪,到稍遠一些的地區去收糧,避開順天軍運出去,應不會出事。”
王熾吃了一驚,“若說要喬裝行事的,咱們這裏哪個都可以,讓李大小姐一個姑娘家冒此大險,在下以為不妥。”
“莫非你是看不起我嗎?”李曉茹生性好強,她本是有所顧忌的,聽王熾一說,反而嘴硬起來,“本大小姐做事哪次搞砸過?”
“王兄弟莫要忘了,你也是吃過她的虧的。”馬如龍似笑非笑地看著王熾道,“而且她上次扮過半路改邪歸正的土匪,就算讓順天軍察覺到了,也不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來。到時我會聯係清軍,讓他們派人接迎,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
“罷了。”李曉茹道,“本大小姐再走一趟便是。”
王熾擔心地看了她一眼,道:“切記一定要小心。”
李曉茹給了他個白眼:“你何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的了?”
馬如龍笑道:“動了情之人,皆是如此!”
李曉茹含羞帶嗔地看著他:“看來你還沒被我打夠啊,嘴巴利索得很!”
是日晚上,李曉茹趁黑摸出鹽場,到了一座林子裏,取出衣服和喬裝之物,迅速地改扮起來,不消多時,便已換了番模樣,活脫脫一副矮小精幹的土匪模樣,提了把刀,大搖大擺地往林子深處走去。
次日早上,蕭逸押送劉太和的那批貨回來,在王熾處交割好了,出來找到楊大嘴,將他拉到一個無人處,小心翼翼地道:“楊兄弟,你可有發現不對勁兒?”
楊大嘴愣了一下,道:“各處按部就班,井然有序,並無異常啊?”
蕭逸隻有三十歲的樣子,人卻長得機靈,道:“我剛才去交割的時候,王四一夥人似乎在商量什麽,發現我進去時,皆不說話了。”
楊大嘴細細想了一下,道:“說起這個,我確也曾遇上過,被你一說,似乎是有些異常。他們來鹽場做生意,說到底做的就是我們的生意,有什麽事是不便讓你我知道的?”
“最為重要的是,那個李曉茹不見了。”蕭逸道,“在來找你的路上,我特意留意了一下,並未見到她的蹤影。”
“看來藍將軍讓咱們來看著,倒是來對了。”楊大嘴眼裏寒光一閃,“這些人果然有事瞞著咱們。”
蕭逸道:“你暗中去查一下,看看李曉茹去了哪裏。”
江油關內,藍大順陰沉著臉坐於大堂之上,旁邊坐著一位五大三粗的壯漢,是時雖已入冬,身上穿多了衣服,卻依然難掩其雄健之軀體。此人名叫李永和,外號李短韃,按四川方言的稱呼叫李短韃韃。
李永和雖也粗魯,但與藍大順又有不同,藍大順是凶狠而有野心,曾自立為王,李永和是憤世嫉俗,看不慣清廷所實行的所有製度,就連頭發都看不慣。於是當所有人都留辮子的時候,他偏偏留一頭齊肩短發,後來凡是加入他們軍隊者,皆是割辮而留短發,李短韃韃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李永和力大無比,性情豪爽,為人仗義,據傳有一年春天,正是春耕播種時節,村裏的人家大多插上了秧,唯有一戶因有事耽誤了些,其秧田又位於中間,尚未耕種。這一日牽了牛去耕地時,發現其周圍的田地都已插了秧,他的牛若是從別人的地裏過,勢必會把人家插好的秧踐踏,正自焦急時,李永和出現了,說道:“兄弟莫要擔心,我把你的牛背過去便是了。”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他走到水牛旁邊,彎下身子往牛的肚子旁一靠,右手在牛肚下一托,大喝一聲:“起!”幾百斤的一頭牛,被他扛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秧田中央走,任是背上的牛如何叫喊,猶如粘住了一般,無法掙脫,村人見狀,盡皆歎服。
傳說難免牽強附會,不可盡信,不過李永和力大如牛,卻是毋庸置疑的。大軍入川,鎮守江油關後,憑著天險和英勇,凡是來犯之兵,無不铩羽而歸,藍大順對其也是特別放心,認為江油關隻要有李永和守著,那便是銅牆鐵壁,誰也休想越雷池半步。順天軍從平武城撤到江油關後,李永和就被派去了前線軍營,並沒留在府上。
然而,這次李永和遇上了駱秉章,卻頭疼了起來,因此來找藍大順商量對策。
藍大順在謀略上也並沒比李永和高明多少,得知消息後,也頗是頭疼,“駱秉章那老匹夫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截流蓄水這種下三爛的手段,他居然也能想得出來!”
李永和鐵拳在椅子上一敲,道:“這種手段雖說費時費力,卻不失為有效的方法,一旦上流的蓄水量猛增,掘堤放水,咱們這裏可就變成澤國了,這天險便毫無優勢可言。”
“有一點我始終是想不明白。”藍大順蹙著眉道,“清軍的糧草被我軍燒了,他駱秉章哪來的底氣在此與我們耗著?”
“確實耐人尋味。”李永和虎目一瞪,“該不會有人偷偷地在給清軍運糧吧?”
“我也有此懷疑。”藍大順道,“可是這一帶都是我軍的勢力範圍,哪個有此狗膽,冒著天大的風險給清軍運糧?”
“這個可就不好說嘍。”李永和搖頭道,“有可能是當地鄉紳,也有可能是商人。”
“派些人出去到附近查查。”藍大順眼中精光一閃,終於下了決斷,“隻要切斷了他們的糧道,駱秉章便再也沒什麽心思挖水渠了。”
“我看可行。”李永和道,“東南西北四處撒出網去,定能找出些眉目來。”
牛二走進去的時候,席茂之、於懷清剛巧回來,奔波了數日,臉上均有疲憊之態,不過因了事情進展順利,鹽商紛至遝來,兩人雖累,但依然難掩興奮之色,正眉飛色舞地與王熾報告。
王熾轉目一看,見牛二臉色不太好看,便問道:“牛二,出了何事?”
牛二憤然道:“楊大嘴正在暗中調查李大小姐的去向,教我發現了,因此來請教大掌櫃,該如何收拾那廝?”
王熾聞言暗吃了一驚。於懷清問是怎麽回事,王熾便將這裏的情況向他簡述了一下。於懷清聽完之後,眉頭微微一皺,道:“須想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沉吟片晌,計上心來,對牛二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一番。
牛二聞言,兩眼一亮,答應了正要出去,突聽席茂之道:“給他們點把火,效果會更好一些,今晚我也一起去吧。”
於懷清會意地笑了一笑:“也好,不過切不可露出馬腳。”
是日晚,刮起了風,不過天上倒是一片雲朵都沒有,月光灑落大地,天地間青蒙蒙的,隻是入了冬後,風吹在身上很是不適。
楊大嘴喝了些酒後,正哼著小曲打算睡覺,突聽得有人敲門,便問道:“是哪個?”
門外有人答道:“楊大將軍,有情況。”
楊大嘴聽是撚軍士兵,開了門出來,被寒風一吹,縮了下脖子,問道:“什麽情況?”
那士兵道:“有一小股順天軍偷偷摸摸地運了批鹽出去。”
鹽場內的人員十分複雜,起義軍為了各自的利益,都派了自己的人駐紮在裏麵,算是相互監督,內心其實是誰也不服誰,楊大嘴把眼一瞪,問道:“有多少人?”
那士兵道:“約有三五十人,推了十來輛車子。”
楊大嘴咬了咬牙,憤然道:“這幫龜兒子,居然背著我們幹這等事!傳我命令,去叫五十個咱們的人來,老子要逮他個正著。”
那士兵道:“早該如此了,順天軍仗著人多,幹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該是給他們些顏色看看了!”
不消多時,五十人已準備完畢,隨著楊大嘴一聲令下,借著月色,一路追了下去。約過一頓飯工夫,果然見前方不遠處,幾十個人推著十輛車正在趕路,楊大嘴咬了咬牙,道:“拿出家夥來,給老子追上去。”說罷拔了刀出來,大喝一聲,急奔過去,將那些人攔了下來。定睛一看,果然是順天軍,楊大嘴“嘿嘿”怪笑道:“各位兄弟,咱們現在是兩軍合作時期,講的是精誠團結、共同抗敵,你等這般私下運貨、中飽私囊,不怕傷了我撚軍兄弟的心嗎?”
當中一人正是牛二所扮,他將臉都塗黑了,在帽子裏裝了假發,委實難以看得出來,壓低了聲音道:“楊兄弟,你要知道咱們當前雖與太平軍合並了,但人心隔肚皮,誰能說得準日後將麵對怎樣的局麵呢?積攢些軍費總是不會有錯的。”
“老子明白了。”楊大嘴陰沉著臉道,“如此說來,你等此舉是藍將軍授意的嗎?”
“那倒不是。”牛二道,“兄弟們如此做,一則是搞兩個私房錢;二則嘛,到上麵繳些厘金就是了,貴軍不也如此在搞嘛!”
楊大嘴冷笑道:“撚軍勢單力薄,可比不了順天軍,這個地區基本是由貴軍控製的,咱想拿也拿不了啊!”
牛二道:“那麽楊兄弟今晚是什麽意思?”
楊大嘴揚了揚刀,道:“有兩條路供兄弟們選,一是把貨送回去,皆大歡喜;二是將此事交由藍將軍裁決,若是藍將軍裁決不了,那就交給太平軍去處理,總之老子需要一個公道的說法。”
按照眼下各路義軍的形勢來看,撚軍和順天軍同時受太平軍節製,這件事如果真捅到太平軍那邊去,就非同小可了。牛二明白這裏麵的利害,回頭看了旁邊的那人,那人正是席茂之所扮,朝其使了個眼色。牛二會意,抽出了刀來,沉聲道:“看來楊兄弟是不給兄弟們活路了。”
楊大嘴喝道:“大家幹的都是拎著腦袋的活計,憑什麽好處盡讓你們得了?現下王四正在銷售鹽場的鹽,你們卻還在營私,把咱們撚軍當傻子耍嗎?給老子上!”
雙方都喊一聲殺,兩廂惡鬥起來。楊大嘴是存了心想把事情鬧大,一旦死了人了,藍大順也得吃不了兜著走。可惜的是這幫人是席茂之、牛二所扮,他們巴不得義軍內部結怨,雙方各懷心思,大打出手,隻不過席茂之這邊的人乃是馬幫工人,未曾受過專業訓練,時間一久便吃了虧,席茂之喝聲:“走!”率眾就跑。楊大嘴哪裏肯依,喊一聲:“追!”一路追將下去。
及至鹽場,席茂之大喊道:“撚軍殺人啦!”回身又與楊大嘴鬥作一團。鹽場是義軍的經濟命脈,十分重要,太平軍、順天軍、撚軍都有派人在此管理,如此做有個好處,可以相互監督牽製,但凡事都有利弊,一旦發生混戰,便會一發不可收拾。
是時,各方麵的人均已休息了,聽到廝殺聲,紛紛拿了兵器跑出來,牛二見狀,正中下懷,喊道:“撚軍要反!”跑出來的人不明就裏,見自己的人被打了,不由分說,見人便打。
一場混戰就此拉開,寂靜的鹽場頓時熱鬧了起來。席茂之見已收到預定的效果,領了牛二等人退出來,任由那些人混戰。
於懷清、王熾兩人站在屋外觀戰,見席茂之、牛二換了衣服回來,雙方交換了個眼神,均是會意地一笑,如此一來,各路義軍隔閡加深,應該再沒心思去查李曉茹的下落了。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江油關方麵的人也正在查支援清軍的力量。
瀘州[1]瀕臨長江,南接富順,曆來乃魚米之鄉,李曉茹收糧的第一站便選擇了此地。
按照李曉茹的算計,清軍約有十五萬之眾,按每人每三日約需要三斤半的供給計算,那麽該軍隊每日的糧食大約是十七八萬斤。從眼下的局勢來看,清軍要想對江油關形成合圍,實現北路的駱秉章部和南路的唐炯部對起義軍兩麵夾擊的戰略目的,至少需要一個月時間,那麽就需要五百多萬斤糧食,足足四萬三千餘石,這相當於一座大型縣城一年的糧食總產量,如此多的糧食,於瀘州全部收齊並不現實,也較容易引起懷疑,因此她選了三座縣城,隻說是附近占山為王的好漢,因時局動**,想來收些糧草,以防萬一。
鄉民們當然不會去管她是何出身,隻要給銀子,自然就願意賣糧,雙方談妥價錢,於當日便開始收糧。然而即便如此,還是引起了李永和的注意,他得到這個消息時,眼睛一亮,冷笑道:“看來果然有人在為清軍籌糧!”當即就去找了藍大順商議。藍大順聞言,兩眉一豎,咬牙切齒地道:“看來又是他!”
李永和訝然道:“藍將軍認得他嗎?”
藍大順道:“前次擄了馬如龍去,破壞我們計劃的就是此人。”
“哦?”李永和哈哈笑道,“如此一來倒是有趣了,我去會會他。”
藍大順道:“非是本將軍長他人誌氣滅自己的威風,李將軍去會他我不反對,不過那人狡猾得緊,與其過招時,須萬分小心。”
“我理會的,能讓藍將軍如此看得起之人,必非平庸之輩。”李永和說完,大笑著走了出去。如果讓他知道了那個所謂的山匪,其實是個女流之輩,不知會做何感想?
十餘日後,李曉茹在瀘州收了萬餘石糧食,她知道如今之行為,猶如在懸崖上走鋼絲,極易引人注目,一個不慎,萬劫不複。便想見好就收,等駱秉章的人到了後,馬上轉移地點。然而就在她等待駱秉章的人來之時,還是出事了。
這幾日來,李曉茹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著,回頭時卻又沒發現異常,是幻覺還是真的有人在暗中盯梢?如果真有人在注意她,會是哪方麵的人?李曉茹雖然行事幹淨利索,膽大心細,也沒有怕過哪個,但當感覺到有人在窺視的時候,心中難免惴惴不安。
這一日晚上,李曉茹故意漫不經心地走到街上,裝出一副閑逛的樣子,暗暗地留意著周圍的環境,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在窺視。過沒多久,那種背後有人盯著的感覺果然再次襲來,她沉住了氣,佯裝沒發現,往街的另一端走去,行至一個拐角時,身子一閃,躲在了暗處。
須臾,一個中年漢子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眼神往四周觀察著,一臉的詫異,似乎在思量,隻一會兒工夫那人去了何處?李曉茹趁其不注意,從腰間拔出匕首,一個箭步躥將上去,刀鋒抵在那人喉嚨上:“別動!”
那中年漢子周身大震,臉色亦是為之一變:“好漢饒命!”
“要想饒你一命卻也不難,跟我走吧。”李曉茹將匕首抵在其腰後,去了她臨時租用的糧倉。
關了門後,李曉茹將那人推倒在地,點了火把將其打量了一番,從他的膚色和氣質看,並不像是從軍的人,基本可以排除是順天軍派來的細作,如果不是順天軍的人,卻又會是何人在注意她?
“老實說吧。”李曉茹把右腳擱在一張板凳上,把玩著手裏的匕首,裝出副土匪的模樣,神色一沉,“哪個吃了豹子膽,敢來老子身上打主意?”
“好漢休怒。”中年漢子道,“小的不過是個打雜的,在太和全劉大掌櫃手底下做事。”
“劉太和?”李曉茹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姓劉的是嫌命長了嗎,那龜兒子差你來到底是何目的?”
中年漢子道:“詳細的情況小的也不知,劉大掌櫃也不會跟小的講,據說是重慶來了個人,估摸著是好漢您所做的事,觸及了他們的利益,方有此舉。”
李曉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劉太和非省油的燈,此前便放過狠話,威脅王熾,莫非是我的行跡引起了他的疑心?那個從重慶過來的人又是何方神聖,為何會來查糧草的事情?
思忖間,看了那中年漢子一眼,料想從此人身上也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來,便道:“你回去跟姓劉的講,老子是占山為王的好漢,叫他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心一些,免得哪天老子心頭不爽了,便去割了他的狗頭玩玩,滾吧!”
那中年漢子如獲大赦,從地上爬起來,連忙跑了出去。剛剛出了門,腳下一停,神色間像是見了鬼一般,又一步一步往後退了回來。李曉茹見他這副神情,握緊了手裏的刀,悄悄地往門邊摸過去。
鹽場的混戰進入了白熱化,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何而打,但是在打群架的時候,人的內心很容易在氣氛的感染下,產生一種對立的矛盾,一個在想你撚軍是什麽東西,敢在順天軍的地盤撒野,另一個想你順天軍算是哪根蔥,以為我們撚軍便是好欺負的嗎?人同此心,不需要什麽理由,越打越是激烈,而太平軍方麵的人則夾在中間,一會兒幫這邊,一會兒又去幫那邊,本是要勸架,卻是越勸越亂,三路人馬在鹽場內越來越亂,不可收拾。
死的人越來越多,濃烈的血腥味在帶著鹹味的空氣裏彌漫開來,看著這場越來越激烈的戰鬥,看著倒下去的人越來越多,王熾的心裏開始慌了。並非是他沒見過大場麵,比這更慘烈的戰事他也經曆過了,他也並不是害怕,而是參與這場戰爭的人,都是苦難的底層百姓。他們因不滿現狀,揭竿起義,渴望的是有一個公平公正、安定的生存環境,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人是懷揣著夢想在為理想抗爭的英雄,他們不應該在這種內部的利益之爭中無端地死去。
“去通知太平軍的頭領了嗎?”王熾皺著眉頭問於懷清。
“在席大哥出發時,不才就派人過去了。”於懷清看了眼王熾,讀出了他的心思,道,“不過太平軍的駐防所在距此有些路程,估計趕過來尚需要些時間。”
席茂之道:“戰爭是殘酷的,這時候發生的事情不能用是與非對與錯去衡量,大家都是在錯綜複雜的時局裏求生存,生死一線間,做好自己的事吧,是非對錯百年後由後人去評說罷了。”
於懷清抿嘴笑了一下,道:“席大哥說得在理,不管做什麽,問心無愧便是。眼前的這一戰雖是我們一手促成的,但如果不如此做,我們就會死,清軍千萬將士會陣亡,國家的亂象會持續得更久,這恐怕也不是我們想看到的局麵。”
王熾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依然覺得心煩意亂,回身進了屋去。牛二跟進去,給他倒了碗水。不一會兒,於懷清也走了進來,看了眼王熾,道:“既然走到了這一步,想想後麵的路吧,優柔寡斷非大丈夫所為也。”
王熾抬起頭道:“於先生有何高見?”
於懷清道:“快刀斬亂麻。”
“在下明白。”王熾點了點頭,“這種時候容不得半點猶豫,就按先生的意思行事。”
說話間,陡然聽得外麵有人一聲斷喝:“住手!”隨即“啪、啪”兩聲鳥槍聲,殺聲震天的鹽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王熾霍地起身,往外走去。
隻見一名太平軍將領率著支五六十人的騎兵,衝入鹽場裏麵,個個手持鳥槍,嚴陣以待。那將領在場地裏掃視了一圈,大聲道:“不管是太平軍、順天軍還是撚軍,咱們都是為了推翻清廷揭竿而起義的義軍,為了這麽些利益,不顧兄弟之誼大打出手,咱們的初心何在、義氣何在?”
鹽場內鴉雀無聲,濃濃的血腥味讓這裏的氣氛顯得無比凝重。那將領眉頭一揚,喝問道:“是哪個起的頭?”
無人應答,大家都低著頭,似在反思。然而眾人的神色卻是迷茫的,稀裏糊塗地打了一架,確實不清楚是為何而打,哪個帶的頭。楊大嘴憤然道:“是順天軍的人偷鹽!”
那將領兩眼一眯,語氣生硬地道:“是你親眼所見嗎?”
楊大嘴朝眾人看了一眼,這時候哪還辨得出究竟是哪個偷了鹽,不由惱羞成怒,“你的意思是老子無端鬧事嗎?”
“你看看這裏躺下了多少兄弟?”那將領大喝道,“莫非這些人就該白死嗎?若是指不出是哪個偷了鹽,本將唯你是問!”
楊大嘴又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心裏莫名一慌,心想又是老子疏忽了,怎麽就沒逮住那幾個人,稀裏糊塗地就參與混戰去了?
“你要殺老子?”
“軍有軍規,出如此大的事,本將要是睜一隻眼閉一眼當作什麽也沒發生,你覺得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嗎?”那將領喝道,“抓起來!”
楊大嘴本就是粗人,見他們果然要拿他開刀,痛罵道:“你娘的,說是聯合作戰、共同抗敵,你把撚軍當兄弟看了嗎?別人偷鹽賣鹽不管不問,偏拿老子問罪,你要是敢動老子,撚軍兄弟定是不依!”
那將領看著虎視眈眈的撚軍,“嘿嘿”一聲冷笑:“斬!”
撚軍兄弟見狀,便要衝上前去,那將領沉聲道:“哪個敢動,殺無赦!”太平軍端著鳥槍,對準了氣憤填膺的撚軍。蕭逸見狀,恐又引起另一場戰爭,忙不迭上前道:“將軍且慢。”
那將領目光一轉,問道:“你又是何人?”
蕭逸抱拳道:“末將隸屬藍大順將軍麾下,可否請將軍暫息雷霆之怒,借一步說話?”
那將領終是動身下了馬,往外走去,蕭逸看了眼楊大嘴,隨即跟將上去。
這邊的席茂之見狀,驚道:“蕭逸頗有城府,怕是對我們不利。”
於懷清問道:“你們回來時,可有讓人發現?”
席茂之仔細想了一下,道:“當時太亂,不好說。”
牛二濃眉一動,道:“如果真讓蕭逸抓住了把柄,咱們如何是好啊?”
王熾看著蕭逸和那將領的背影,也有些沉不住氣,“果若如此,唯死而已!”
“看情形不太像。”於懷清眯著眼分析道,“如果真有把柄握在蕭逸手裏,他不會等到現在,最多也就是懷疑罷了。”
那將領走到一處鹽井前,回過身來道:“說吧。”
蕭逸道:“將軍若是殺了楊大嘴,怕是難以服眾,而且會傷了撚軍兄弟的心,迫使他們離開我們的隊伍。末將以為,以楊大嘴的性子來看,他絕不會無端鬧事,這中間有蹊蹺。”
那將領眉頭一皺:“說來聽聽。”
蕭逸道:“王熾那一夥商販,自從進入鹽場後,行為便鬼鬼祟祟的,有些異常。前日我發現隨他們而來的李曉茹不見了,便去與楊大嘴商量,讓他查查李曉茹的去向,不出一天,就發生了今晚這件事情。”
那將領聞言,不由得沉思起來,李曉茹的失蹤、王熾等人行為的異常,與今晚之事會有何聯係?
“方才將軍讓楊大嘴指認是誰偷了鹽,楊大嘴卻無從辨認,此事值得深思。”蕭逸進一步道,“這可能是一起有預謀的陷害,末將以為,貿然殺了楊大嘴不可取,萬一錯殺了呢?”
“那麽你覺得應該如何是好?”
蕭逸道:“將楊大嘴先行關押,繼續追查李曉茹的下落,如果李曉茹真有問題,那麽今晚之事,必是王熾等人的陰謀無疑。”
“就依你所言便是。”那將領邊往回走邊道,“近幾日我會待在鹽場,直至此事水落石出為止,查李曉茹一事由你負責吧。”
蕭逸拱手道:“末將定當竭盡全力,盡快給將軍一個交代。”
李曉茹緊攥著匕首,一步步往門邊走去,微微探出頭往門外一望,嬌軀倏地一震,臉色煞白。
倉庫外麵站著的是一位五大三粗、身如鐵塔般的大漢,大冷天的穿一件短打,外罩件鑲毛的馬褂,留著頭齊肩的短發,與時下留辮的人相比起來,顯得很是怪異。腰掛柄佩刀,看其樣子應是行伍出身。身後跟了兩名隨從,手持大刀,神情肅然。
李曉茹見了這三人,心中又驚又奇,心想那中年漢子不是說他是劉太和差遣來的嗎?如何會出現個軍人?再看那中年漢子的臉色,似乎也是怕得要命,看樣子他們並不相識,在此相遇,純屬巧合。
李曉茹心念電轉,強自振作心神,粗著嗓子道:“這位軍爺是打哪兒來的,到此有何貴幹?”
那大漢正是李永和,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李曉茹,見其身子瘦小,也沒見有多少力氣,不由咧嘴笑道:“讓藍將軍惦記的原來是你這麽個跳梁小醜,哈哈!不妨告訴你,我叫李永和,本是順天軍的將領,現隸屬太平軍節製,鎮守江油關。”
李曉茹暗吃一驚,強擠出一抹笑容道:“原來是李大將軍,老子……我叫李孝孺,本是占山為王的好漢……”
“如今卻歸順了清軍,聽命於駱秉章,是嗎?”李永和接過她的話頭,臉上依然掛著絲笑意,但眼裏卻分明已含有殺氣了。
李曉茹見他的氣勢,心想今晚本大小姐命休矣。正不知如何是好,突見不遠處的草叢裏人影一晃,夜色中也沒看清楚是什麽人,隻模糊地看到有人影一閃而沒,李曉茹銀牙一咬,反正死到臨頭了,索性賭他一把試試。心下一定,倏地跳到那中年漢子身前,大喝一聲:“想要殺他嗎?想也休想!”
李永和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心想哪個要殺他?那中年漢子也是驚詫莫名,隻聽李曉茹又道:“你以為殺了他,就可以掩蓋你做下的事嗎?”
李永和聽出了些苗頭來,藍大順曾說此人狡猾,勸他切要小心,看來果然不假,此人行事端是出人意料。思忖間,往後麵看了一眼,並無什麽異常。未及他回頭,隻聽刀風颯然,急切之下,腳下一錯,往右側退了幾步,定睛一看,李曉茹手臂一揚,又是一刀劈將過來。
李永和兩眼一瞪:“好個不知死活的東西!”叫身後的兩個隨從讓到一邊,抽刀在手,往前一迎,“當”的一聲大響,夜色中火星四濺。李曉茹力氣不及對方,虎口一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數步。這一退恰好退到那中年漢子身旁,喝道:“不逃在此等死嗎?”
那中年漢子愣了一下,似乎還沒明白李曉茹為何要誓死護他,慌張地看了她一眼,掉頭就要跑。
李永和不知那人的底細,見李曉茹如此護他,以為他也是清軍的人,心想若是讓他跑了,清軍一到,這裏的事情就不好辦了,連忙朝那兩個隨從道:“攔他下來!”那兩人得令,追將上去,把那中年漢子抓了起來。
李曉茹眼神往不遠處的草叢處瞟了一眼,隻見草叢裏冒出十餘個人來,當前兩人一個是像癆病鬼一般的中年人,另一個年紀稍輕,劍眉朗目,長得倒是頗為英俊,隻是眉宇間含了一股殺氣,好似身負血海深仇。
那兩人李曉茹都識得,一個正是山西會館的大掌櫃百裏遙,另一個則是祥和號大掌櫃魏元的弟弟魏坤。這兩人在此出現,讓李曉茹驚訝不已,他們聯袂而來卻是為哪般?轉念一想,剛才那中年漢子說有重慶方麵的人去了太和全,想來應該就是他們了,估計是得知了魏元之死後,欲聯合這邊的商人,來找王熾的麻煩。
兩人先是往李曉茹身上掃了一眼,估計是覺得眼生,眼裏露出絲訝異之色。好在他們也是初到此地,對這裏的人和事俱不了解,因此也沒有懷疑。目光一轉,望向李永和,兩眼一眯,露出抹凶光來,很顯然他們也不認得李永和,在李曉茹的誘導下,把他當成了替清軍收糧之人。
“你等是什麽人?”李永和天生神力,且又是曆經了大大小小的戰役,似乎並未將他們放在眼裏,冷冷地問道。
“商人。”百裏遙寒聲道,“閣下又是哪個?”
“商人?”李永和又看了眼百裏遙,心下更是疑惑,難道真有商人替清軍籌糧?可問題是瀘州雖非太平軍的勢力範圍,然畢竟是前線戰區,他們替清軍籌糧,何以敢如此明目張膽?李永和咧嘴一笑:“好大的狗膽,你就不怕本將軍把你一刀砍了嗎?”
百裏遙眼裏寒光一閃,李永和為方便行事,出行時穿的是平民的服飾,百裏遙聽他自稱本將軍,以為是清軍的將領,來此接管軍糧的,要殺了劉太和的人,替背後出資的王熾掩蓋行跡,嘿嘿冷笑道:“閣下的膽子也不小啊,你以為殺了他們,就萬事大吉了嗎?”
百裏遙天生就有一股凜然之氣,再加上其說話的態度,徹底把李永和激怒了,粗黑的眉毛一揚,喝聲:“區區商販,也敢在本將軍麵前放肆!”話猶未了,大刀一揚,往百裏遙奔襲過去。
百裏遙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夜色中見一道淩厲的刀光朝他襲來,臉色兀自未變,兩手一揮,後麵的那十幾人便朝李永和殺將上去。
兵器的撞擊聲若爆栗般驟然響起,火星激濺中,隻見李永和身子滴溜溜一轉,手裏的刀化作一道白練,若銀龍似的,隨著他身子的移動,繞天匝地,兩三招下來,便有三四人倒地痛呼。
李曉茹見狀,心想這李永和天生神力,眼前這些人絕非其敵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趁著眾人沒注意於她,轉身就跑。
李永和雖被身前的這幾人纏住,但是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來會李曉茹的,因此激戰中他依然留意著李曉茹的舉動,見她要跑,驀地一聲大喝:“抓住她!”
那兩名隨從本是看著中年漢子的,聽得李永和的這一聲喝,其中一人連忙追了上去。
“你倆都去,莫要叫她跑了,我隨後就到!”李永和又是一聲喝,刀尖一探,其前麵一人應聲而倒。另一名隨從聞言,不敢怠慢,亦隨後追了出去。
百裏遙見他如此重視那個矮小的土匪,不由回頭疑惑地看了下魏坤,心想那不起眼兒的矮小漢子究是何人?魏坤顯然也是莫名其妙,他們來之前並沒聽劉太和說起過這一號人物,眼見得他們的人已然死傷過半,再鬥下去難免都成為李永和的刀下亡魂,便往百裏遙使了個眼色。
百裏遙眉頭一沉,喊了聲:“撤!”帶了餘下的四五人,撒腿就跑。
李永和沒心思去管他們,提了刀邁開大步朝李曉茹逃竄的方向追了下去,在他眼裏看來,隻要逮到了李曉茹,逼其開口,必能知道清軍籌糧的情況。
就在李永和追出去沒多久,百裏遙和魏坤再次從夜色中現身出來,他們走到倉庫門邊,往裏看了看,見裏麵全是糧食,便料定裏麵必是清軍的糧草無疑,當務之急是要查清楚那兩人的身份,看他們到底與王熾有沒有聯係。百裏遙輕喝了聲:“走!”帶了劉太和派來的那中年漢子,一行人也朝李曉茹消失的方向跟蹤了下去。
李曉茹摸黑跑出了瀘州,是時雖有月光,可風很大,風沙遮眼,情急之下,李曉茹顧不上辨方向,隻管往前奔跑。
也不知跑了多少路,李曉茹喘氣如牛,回頭一望,見月色下三條人影飛快地往這邊移動,不覺心頭怦怦直跳,她的身份是決計不能暴露的,一旦讓他們識破了她的真實身份,王熾等人怕是一個也逃不掉。當下把銀牙一咬,繼又往前跑。
風中傳來奔騰咆哮的水聲,空氣裏的水汽亦是越來越濃,李曉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聽到水響,彎著腰用手支在雙腿上,抬頭往前一看,神色大變。前邊不遠處就是一道懸崖,那水響就是從崖下麵傳來的。
李曉茹隻顧著拚命地跑,並未留意方向,此乃瀘州南部,崖下的那條河水便是沱江。
沱江乃長江支流,橫貫四川中部,流域麵積廣,水流量大,水勢湍急,聽那咆哮的水聲,若是從懸崖上跳下去,絕沒生還的道理。
李曉茹往後麵望了一眼,後麵那三人越來越近了,不由得心頭一沉,莫非本大小姐今晚要葬身於此了嗎?可如果不跳下去,身份被揭穿,王熾等人就會被一網打盡,一個也休想活著出去。想到此,李曉茹銀牙一咬,抬頭向著明月吐了口氣,心說:王小販子啊王小販子,本大小姐雖說不上叱吒風雲,可在昆明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後來跟著你走南闖北,出生入死,盡管吃盡了苦,可這一路上來也說得上是運籌帷幄,替你擋災消難,誰能想到你我良緣未成,不曾看到苦盡甘來的美滿,卻要為你獻身捐軀了!
李永和渾然沒想到她會選擇跳崖,跑到崖邊去看時,下麵濁浪滾滾,水汽迷漫,卻哪裏還有她的人影。
後麵尾隨而來的百裏遙、魏坤看到此景,亦是震驚莫名,此人究竟是誰,是怎樣的信念,讓他一躍而下,選擇了死亡?
第三部完)
[1] 瀘州:今四川省瀘州市瀘縣。